文/陈丹青
我一直以为四九年后中国最了不起的绘画既不是国画,也不是油画,而是连环画。
说起贺友直老师,忍不住又要讲个段子:我在纽约每年都要给贺老师寄贺年卡,有一年我的贺卡迟寄了好几天,他又正好听人说我在美国想不开,自杀了,给他急得一塌糊涂,待见了我亲笔签署的贺卡和信,完全不像是绝命遗书的样子,知道上了谣言的当,赶紧回信祝贺我总算没有寻短见。我只得又回信说,真不好意思还活着,真不好意思。 --《陈丹青音乐笔记》
陈丹青创作的连环画封面《智取情报》
1977年前后,许多“文革”时期著名油画家都热衷画连环画,以西式明暗画法介入,画得尽可能细致丰富,正如创作一幅油画。“文革”中最早的西画连环画是1973年广东陈衍宁以炭笔和水墨描绘的《国际歌》,简直经典,我佩服之至,心想以后一定要试试看。1974年,陈逸飞与魏景山合作油画连环画《鲁迅在上海》,不过12页,却画了好几个月,每一幅都认真得好比创作单幅画。1976年到20世纪80年代,上海的夏葆元和林旭东多次合作黑白水粉连环画,描绘鲁迅、老舍的小说,还有徐悲鸿传记,技巧更为圆熟,格调高得多了。美术界传看赞美,年轻人私下临摹,虽然不出10年之后,连环画迅速凋零没落,但70年代末,美术界都记得那是连环画的一段好时光。
无产阶级的歌
我于1973年在江西插队时,画过两本小人书(注:这两本连环画是《边防线上》和《飞雪迎春》)。1975年为革命小说《青石堡》画过一套插图。1976年初次进藏,画了大油画《泪水洒满丰收田》,回农村后一时没机会再创作,手痒得很,于是有这套《周恩来年轻时代》,显然是受到前几位师友的鼓舞,也是我最好的一套连环画(目前这些画不是全部,还缺几幅)。那时画完了交给出版社,从此不惦记,现在过了整整30年,忽然又看见,并惭愧,因为果然画得好。好在哪里呢?好在我也不知道好在哪里,只是年纪轻,胆子大。如今将我打得半死,也画不出来了……那年月根本没画室,好几幅是在南京荷叶巷一位好朋友汪庐家里画的,一部分就在我当时供职的江浦县文化馆乒乓桌上涂涂抹抹。
陈丹青边防线上
陈丹青创作的连环画封面《边防线上》
陈丹青创作的连环画封面《飞雪迎春》
周恩来青年时代在天津 水粉 陈丹青1977年
真的,我完全不记得怎么画这套画,也不记得文字内容了,反正是青年周恩来怎样地率领别人造反,捉进去审问,又给放出来,结果去了法国了。姿态和表情,不外乎义正词严,怒目相对。周恩来相貌好看,一脸怒颜,其实很性感。“文革”画家的惯技,便是轻易夸张人物的愤怒,眉头紧锁,双眼一瞪,我的招法,似乎在嘴角周围再多画几下,表示沉着坚毅的意思。至于周恩来身后那些吼叫的群众,我得老实交代,是偷取了电影连环画《青春之歌》的片断,再作搬弄拼凑、移花接木的伎俩。弄过几页连环画的朋友都知道,这是小把戏,谁都会的。譬如要将周恩来的脑袋换个角度,只须小镜子照着照片,脸就转向了,顷刻画完。
维加的操行
1978年,我又为北京的《连环画报》画了一套连环画《维加的操行》,内容是苏联的孩子怎样在修正主义社会苦恼着——画这类可笑的谎言,我辈一点不苦恼,因为可以画画,而且画外国人——同时,我开始准备投考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考不上怎么办呢,早想好了:一辈子画连环画。“文革”末年所有这类绘画的作者都被允许领稿费,不必愁生计。到了那年9月,我被录取了,从此再没画连环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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