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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在一望无边的蒙古草原上，到处都是盛开的马兰花、喇叭花、野兰花和猫眼睛花。干部队从通辽到瞻榆县，中间要经过二百多里莽莽的大草甸子。
带领着干部队的是曹团长。他在陕北参加过土地革命，在前方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国民党反动派。他的精神永远是饱满的，一路上说说笑笑，谁也离不了他。
副团长王耀东，留着一撮威武的黑胡碴子。他是东北人，“九一八”那年在北大营当排长，后来参加了平东洋义勇军，抗战时期参加了八路军。在干部队中，他是熟悉东北地理的一个。
和曹团长、王耀东同行的有一个县委组织部长刘群，他有一种朴素的与人相处的作风。另外还有一个妇女干部林秀，曾参加过延安的整风学习，是一个健康、朴素的年轻人。
大家正在谈论东北的时候，跟着干部队回西满军区的赵班长，骑了一匹小青马，背一枝枪，凑到车厢跟前，和王耀东认了老乡。
赵班长把东北的情况简单地告诉了王耀东，车上的人听了都很兴奋。刘群觉得到东北来，碰到什么东西都是新鲜的。林秀脑袋里早已装满了大豆高粱、森林煤矿。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胶轮大车走进一个蒙古屯子。低低的泥墩子墙，青青的箭杆草垛，马粪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飘过了屋檐和树梢。到了贾家营子，大家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王耀东的警卫员杨得青，心眼直率，就是有些粗心大意。宿营的时候，他抓了一把蒙古老头的马草烤衣裳，蒙古老头不高兴，和他吵起嘴来。
曹团长和王耀东听见吵声，来到院子里，两个人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王耀东批评了杨得青，曹团长走过来连连向蒙古老人赔不是。
这一来，蒙古老人可乐了，他请曹团长和王耀东到他的屋子里去。他说他懂得汉文，名字叫那申乌吉，六十二岁了。他有一个叫巴扎布的小儿子，参加了瞻榆县里保安队。
三个人谈谈说说，就熟了起来。曹团长拿出鸡蛋和果子，请那申乌吉吃，老人也请他们吃奶茶和炒米。老人高兴了，话也多了，把自己过去受压迫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俩。
三个人谈到深夜，才去睡觉。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向导换了那申乌吉。老头很高兴，他骑着一匹马走在胶轮大车的前面。
大车顺风走了三十里，进了大草原的深处，草丛越来越密了。不多时大车走到蒙古屯子跟前，车把式看看天气，知道快要下雨了，他请示曹团长要不要住下，回答是：往前赶。
就在一刹那间，暴风骤雨横扫整个大草原。头一场雨，就把车上的人全淋湿了。尽管淋着雨，大家的精神还是那么好，没有一个败兴的。
大车又走了三十多里，当他们赶到小巨河屯的时候，屯子里已经家家掌灯了。
大家在屯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王耀东醒来，想到今天是行军的第三天，爬起身来和老乡谈话，才知道出门三十里，就是瞻榆县城。
那申乌吉完成了向导的任务，现在他看见大家要走了，心里很难过，和曹团长、王耀东告别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沙哑。
干部队继续在湿漉漉的草原上前进。不一会儿，大车走了五里路，上了土坎子，远远望去，前面有一片村落。
村落露出黑色的屋脊、黄土墙和炮台，还有几棵大树。曹团长和王耀东都估计再走一里半路，就可以进村子，不到晌午，就可以到瞻榆县，明天就可以到开通了。
正说着话，前面来了一个老乡，车把式停下马来打听，这才知道前面来了蒙古的胡子队。
听说前面有蒙古队，四辆大车都停下了。曹团长、王耀东、刘群、林秀等都向老乡问消息。
老乡告诉大家，前面三家子村的蒙古队，是瞻榆县保安队三中队叛变的一部分，有三十多匹马，队长叫韩宝玉。他们本来归解放军孙县长管，现在蒋介石收买了他，已经投了过去。
曹团长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大家也觉得问题不简单。赵班长和警卫员都拿上了大枪。王耀东拿起望远镜，对着三家子村进行观察。刘群和林秀紧张地注视着野外的动静。
曹团长一边抽卷烟，一边分析情况。敌人的企图是什么呢？逃跑呢？还是取得联络呢？他估计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他决定把情况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再作部署。
王耀东带了四个拿着大枪的警卫员去侦察。他们走到一块土棱上，警卫员全隐蔽起来，王耀东拿起望远镜，伏在草丛里观察敌情。
忽然，王耀东在前边趴下了，摆了一下手。一个警卫员从草丛里探出头来，一声枪响，一个带头的反动派就被打下马来。
开枪的是杨得青。他在草丛里隐蔽了半天，看见有五六个背着枪的蒙古反动派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他气不过，就开了枪。
胡子队被打回去了。侦察回来，王耀东批评杨得青性子太急，曹团长也批评他太毛躁。
大家都知道情况已很严重。这时候，曹团长命令大家到那边沙坨子上去集合，而且要马上出发。
车把式赶着大车呼噜呼噜地跑起来，鞭子抽得很响。没有来得及上车的同志就跟在后面跑。
大家跑了四百米，望望前面的沙坨子，还有三百米距离。曹团长在后面替大家打气，要大家赶快占领前面的沙坨子。
在望远镜里，曹团长看见蒙古队从三家子村出来了。他们骑着马，乱哄哄的，漫着草地追赶过来。
一刹那间，蒙古队已经过了三家子，上了土坎子，一边纵马追赶，一边打枪，子弹“嗖嗖”地从头上飞过来。
草甸子是平坦的，人完全暴露在射击目标之下。大家拼命地向沙坨子上跑，王耀东是一个大个子，他第一个跑到沙坨子上。
在沙坨子上，王耀东指挥警卫员向蒙古队进行猛烈的还击，掩护后面的同志。
蒙古队慑于我方猛烈的火力，不敢接近沙坨子。他们占领了对面的一块沙岗子，和沙坨子对抗。
在沙坨子上，大家很快地建成了简单的防御工事。赵班长和警卫员在掩体里隐蔽起来。工事跟前是临时指挥所，曹团长和王耀东趴在前边长着榆树茅子的掩体里。
刘群和林秀趴在指挥所后边的地上，手里掐着短枪。车把式的胆子小，躲到沙坨子背面的洼坑里，趴着身子，靠着胶轮大车躲子弹。
枪一打响，子弹就在沙坨子上吱吱乱钻。过了一会儿，曹团长、王耀东从掩体里探出头来，在望远镜里看见前面沙岗子是白沙包，大概有三十多个胡子躲在沙岗子后面的陡坡底下。
他挪开了望远镜，看到沙岗子底下一带漫坡上，有十几个胡子骑着马正从后面插过来。眼看敌人已经到了节骨眼的时候，曹团长甩一甩手，大声地命令警卫员开火。
警卫员开了一排枪，前面那个土匪落下马去。接着，一个高肩膀的土匪也被打中了，其余的见情形不好，慌乱地折回马头，向沙岗子退去。
枪声停了一会儿，沙坨子上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时，对面沙岗子上突然挑出一面旗子，摇了几下。一个土匪从沙岗子上走下来，走到漫坡上，对着沙坨子喊话。
大家看到敌人要求谈判，便研究对付方法。刘群认为正好趁此机会把他们争取过来。王耀东认为胡子反复无常，必须特别慎重。最后曹团长表示可以谈判，但决不能存任何幻想。
曹团长下了决心，把赵班长叫过来，要他和胡子队谈判一下。赵班长欣然接受了命令，他放下步枪，解开了子弹袋，一件一件撂在地上，等待着命令出发。
曹团长嘱咐了一些话，赵班长都记在心里。他给曹团长敬了一个礼，就离开了沙坨子。
曹团长放心不下，一次又一次用望远镜观察，他看见赵班长刚上了漫坡，一个敌人就迎了出来。
那个迎出来的敌人向赵班长奸诈地笑了笑，问赵班长是什么队伍，多少人。
赵班长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自己是解放军，毛主席的队伍，有七八百人。敌人假装不懂，问赵班长，毛主席的队伍是干什么的？赵班长回答道：毛主席的队伍是解放全中国老百姓的。
后来，敌人翻了脸，说解放军不讲理，打伤了他们的人马。赵班长说解放军最讲理，把少数民族看作自己的兄弟、朋友，只有对欺侮老百姓的敌人才不客气。谈判就这样破裂了。
曹团长又一次举起了望远镜，看见赵班长已经离开了漫坡，正迎着镜头走来。就在这个时候，胡子队放起枪来，大家知道谈判破裂了，集中火力，掩护赵班长回来。
过了一会儿，敌人又发动了进攻，马队一个跟一个冲了过来。曹团长和王耀东指挥干部们和警卫员，等敌人逼近到有效射程内，一声命令展开了猛烈射击。
打头的敌人从马上翻下来，接着又被打翻了好几个，剩下的全跑回去了。
战斗刚停止，赵班长一扭头，看见沙坨子下面来了一伙人，领头的是一个蒙古老人。他们已经到了大车跟前。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蒙古老人，就是那申乌吉。原来干部队出发以后，他一直在小巨河屯喂牲口，后来枪响了，他猜到曹团长和谁打了起来，怕他们挨饿，就和老乡们来送饭。
曹团长、王耀东看见那申乌吉，像看见了老朋友一样，对他说他们知道老百姓反对蒙古反动派，和解放军是站在一起的。那申乌吉拉着他们的手，他更深地从异族兄弟身上接触到真实的感情。
这时候，整个蒙古草原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曹团长希望和瞻榆县的孙县长取得联络，那申乌吉熟悉这里地形，他拉了曹团长到榆树茅子跟前去，指点情况。
那申乌吉指着沙坨子右边一带的大草原，告诉曹团长，从这片草地上走，绕过土埂，到了矮树茅子，向左一转，就到了瞻榆县城。
赵班长自告奋勇要到瞻榆县去送信，因为他在西满军区当通讯员，方向摸得清。曹团长看出小伙子跃跃欲试的神情，决定让他去一次。
赵班长带上信，背上一枝马枪，骑上马跑起来。但他走了不过三四百米，就被敌人发现了。
转眼之间，敌人从沙岗子后坡露出来，有十三四匹马，绕过漫岗，进了草地，向赵班长追去。
沙坨子上面的人都紧张起来，恨不得给赵班长插上两支翅膀，让他飞过大草原去。
就在这个时候，大家看见赵班长纵马跑到土埂跟前，回过头来望望后面的胡子队，又加了一鞭，把胡子队远远抛在后面了。
曹团长、王耀东把望远镜举了起来，观察敌情。他们看见对面沙岗子光溜溜的，像一个长秃疮的脑袋。左边沙坡上，敌人放着两个骑兵游动哨，监视着沙坨子上的动静。
沙岗子下面的抄道上，有两三伙敌人在向三家子运送伤号。敌人遭受了几次打击，伤亡了不少，加上追赵班长的有十三四个，剩下的不到十个人，应该趁这个时候，把沙岗子拿下来。
曹团长决定立刻采取行动，占领对面的沙岗子。如果城里增援部队不到，就准备晚上突围。王耀东知道别的干部还缺乏战斗经验，打算自己去指挥这个突击队。
曹团长觉得让王耀东带突击队，在配备上和使用上都不适宜，但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人来。王耀东坚持着要去。
曹团长最后还是同意他去。突击队马上组成了：五个警卫员，五枝大枪。王耀东对突击队讲明了任务，指出进攻的方向，然后带上红旗和驳壳枪，准备出发。
这时候，林秀从榆树棵子底下走过来，王耀东看看林秀一张充满了年轻人的热情的脸，又看到沙坨子上一些同志谈笑的情形，他坚信：同志们都会胜利地到东北局的。
曹团长马上替他补充了几句。王耀东同志听了，更兴奋起来。
王耀东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警卫员推枪的声音，他的心突然激动了一下，就带着五个警卫员离开了沙坨子。
王耀东和警卫员下了沙坨子，前进了一百五十米，爬上了对面沙岗子的漫坡，和沙岗子顶上的敌人接了火。
王耀东把五个警卫员布成一条散兵线，两个人一组，分到两边，像两把刀子插在敌人的肋条上。他自己带着一个警卫员往上攻，向敌人打一阵枪，前进一次，又趴下打枪。
右翼的警卫员前进了五十米，离沙岗子的制高点只有一百五十米。王耀东看见右翼两个警卫员爬上去，他又指挥左翼两个警卫员往上攻。
敌人把火力转向王耀东，不一会儿，就有三四颗子弹落在他的身边，他一刻也不停留地往上冲，手里的驳壳枪打了一梭子又一梭子。
曹团长看见王耀东和警卫员全冲上去，他判断，过几分钟就会把沙岗子拿下来。为了配合作战，他带着全体干部，从掩体里跳出来，向前面冲去。
王耀东离沙岗子顶上不过几十米。他看见曹团长带着干部队出击，就下了决心，要在两分钟内把沙岗子拿下来，打垮敌人，突围出去。
王耀东抽出了红旗，指挥左右两翼的战士迅速往上攻，这时一颗子弹打到他的身上，他摇了一下红旗，两眼发黑，心里想：“警卫员怎么还不占领沙岗子！”就倒在地上了。
突击队占领了沙岗子的制高点，胡子队骑着马逃走了。警卫员把红旗插到沙岗子顶上，在红旗下面，躺着王耀东。
这时，曹团长带领的干部队已经冲上沙岗子制高点，看见了王耀东的胸口上被打了一个窟窿，威武的黑胡碴子，这时显得分外严肃。
大家一齐动手掩埋了王耀东同志。曹团长和大家脱帽志哀。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痛的，曹团长和王耀东友谊最深，他的心情也格外沉痛。
曹团长围着沙堆走了一圈。他感触地对大家说，要大家学习王耀东同志忠于党，忠于人民解放事业的伟大品质和英雄气概。
领着老乡们来送饭的那申乌吉，知道战斗已经停止了，从沙坨子上过来，看见埋葬王耀东同志的沙堆，伤心地哭了起来。快天黑的时候，那申乌吉才别了众人回贾家营子。
盘据在三家子的蒙古胡子队，知道赵班长冲破封锁出去送信，恐怕解放军大队来援，连夜慌忙撤退了。
当天晚上，干部队离开了沙岗子，坐着四辆大车上了大草原，朝瞻榆县城走去。
第二天，四辆大车进了瞻榆县城。孙县长热情招待突围来的同志，赵班长也跳出来抱住曹团长。原来昨天曹团长在沙坨子上和胡子队打仗时，孙县长也在城里和胡子队打仗，兄弟队伍起了配合作用。
当赵班长听到王副团长牺牲时，不禁痛哭起来。孙县长也万分沉痛，并决定要好好安葬王副团长，永远纪念烈士的光荣事绩。
大家在瞻榆县歇了一夜，第二天又出发了。孙县长关心干部队，派县保安队沿途护送，其中有一个青年骑兵就是那申乌吉的小儿子巴扎布。
六月初，正是蒙古草原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到处都是开不败的花朵。曹团长一抬头，看见四辆大车，已经走出了蒙古草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