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同塔梅,入晚清风拂面,凉爽宜人。再过两小时我们就要出发了,我躺在窝棚里,身旁的副排长阿友,给我传达了将在明天清晨执行的战斗任务。
“毫无疑问,”阿友满有把握地说,“敌人一定用直升飞机着陆,企图截断兄弟部队去炮击据点的那条路。但是,我们已经在他们想消灭我们的地方布下了天罗地网,等会儿你就能看到“打凤凰'是怎么回事了!”
听说能亲眼看到打直升飞机的着陆战,我十分高兴。阿友接着说:“这一仗一定很有意思,特别是我们有一支强大的后备队支援,这个队才叫棒哩······可能阿桂要来,乡亲们要烧烟布雾······
“阿桂是谁?”我问。“她可是个英雄呵!”阿友向田野那边指着说:“她的家就在树丛后面,明天我们就要经过那儿······她是为了救我才······”
“副排长在哪儿?”忽然,一个战士跑来问。阿友大步迎上去:“有什么情况?”“接到提前出发的命令,连长说要把同志们都叫醒,十五分钟后上路。”
阿友出去了一会儿,全体战士都已准备就绪。阿友说:“大家检查一下,看忘了什么没有?”战士们雄赳赳地回答:“检查过了!”我按亮电筒看了看,小窝棚里只剩铺在地上的一些禾草了。
两个排成纵队快速前进,通过一段五公里的旷野,进入准备工事的位置。这时,风儿在战士们身边自由无羁地吹着,大地沉浸在霜雾中。
战士们一到目的地,就开始除草挖工事。两个排把工事挖成燕翅形,然后又在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草,使地面仍保持原来的样子。
阿友蹲在一个壕洞里。田野静悄悄的。我在洞面上坐了一会儿,跳下洞去。我问阿友:“抽烟吗?”“抽。”阿友说,“争取抽它一支,到明天清早就抽不成了。”
我们俩背靠背坐在一层干草上。我想起刚才的谈话,又问:“嗳,你讲的那个桂姑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啊,我从头讲给你听!”阿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开始了叙述—
“在暗无天日的五九年,我刚二十岁,负责乡的青年工作,整天待在地洞里。那时候,乡“保卫团'和留小平头的伪公安人员到处抓我。他们断定我只会躲在附近一带,因此轮流在各家窥伺,连晚上也不放松。
“每天晚上偷偷地冒着危险给我送水送饭的,就是阿桂同志。她自幼是个孤儿。那时还只十六岁,和外婆一块儿过活。那个地洞也只有阿桂和她的外婆知道。
“有一次,天蒙蒙亮时,阿桂把饭煮好给我送来。她在地洞盖上“笃、笃、笃'敲了三下。我高兴地推开洞门,说:“阿桂,快下来,给我讲讲外面的情形!
“阿桂钻了进来。我一手盖洞盖,另一只手扒平遮在洞口的树叶。阿桂放下饭包,看见我的衣服破了,就掏出针线给我缝补起来。
“我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饭,猛然听见地面上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我给阿桂丢个眼色,谁也不说什么,屏住呼吸,举眼向上看。
“洞口有拖动枯竹刺簖的声音。蓦地,嚓的一声,一根铁叉穿透洞盖,斜插在我和阿桂的头中间。
“我正要拉开手榴弹的保险栓。接着,又有一根铁叉插了下来,刺中了阿桂的右肩。在通气孔透进的几丝模糊的光线下,我看见阿桂紧咬嘴唇,双目怒睁。
“在这紧要关头,只有扔出手榴弹,掀开洞盖冲出去。我刚要站起来,阿桂轻轻地拉了我一下。她平静地拉下脖子上的围巾,轻轻地裹住正插在她肩上的铁叉。
“等敌人抽起铁叉时,阿桂灵巧地用围巾擦净了叉上的鲜血。.·····后来,果然再没有铁叉插进来了—地洞没有暴露!我这才明白了阿桂的用意。
“我扶着阿桂,只见她脸色苍白,肩膀上的血染红了我的胸膛。我连忙给她包扎伤口。好半天没听见一点动静,阿桂才低声说:“他们走了!”
“晚上,我把阿桂送出地洞。由于流血太多,阿桂痛得抬不起手,但她没吭一声。“后来,有十多天没有看见她,她的外婆代她给我送饭。
“直到她伤好了,又继续给我送饭时,我发现她的右手举不起来了······”讲到这里,阿友停下来看看我:“喏,就是这些。”我啧啧赞叹:“真是个好姑娘,什么时候遇到给我介绍呵!”
阿友点点头,接着问我:“几点了?”“两点。”“你睡一会儿吧。”我按照阿友的话,把背靠在洞壁上,但怎么也睡不着。拂晓的伏击战,英勇的阿桂姑娘的故事,使我久久不能平静。
在太阳快露出脸儿之前,田野已染上了淡红色,这时周围一片寂静。然而,这寂静没持续多久,我就听见从四公里外的协盛据点里传来了迫击炮的声音。
打响了!一排开始行动啦!”迫击炮的声音越来越频繁。敌人的轻机枪也“砰砰”直响。阿友挥舞着手说:“行,只要把那些家伙引来就够了!”
这次炮击延续了半个小时。偶尔也从敌据点里传来一串给他们的士兵打气的重机枪声。天快亮了,戒严令尚未解除,谁也不能上壕洞外面。我和阿友把枪搂在怀里抱着。
慢慢地,天空飘起彩霞,小鸟开始在满披晨霜的草丛上鸣叫。平时,大家痛恨美帝的直升飞机;这时,却心焦地等待着“凤凰”飞来送死!
不久,我们听到了飞机的声音。阿友推开洞口的草,我也站了起来,只见两架敌机快如兀鹰般飞了过来,机翼上吊的银白色火箭弹也看得一清二楚
两架飞机盘旋了一大圈,眨眼间,一堆火箭弹就在我们伏击的阵地一角爆炸了。田野燃烧起来,沾满露水的草儿也都着了火。
我和阿友紧贴着洞壁,火迅速蔓延开来,呼呼地烧过我们的壕洞,空气闷热窒息。
虽然洞口的伪装草都烧成了灰烬,但我们安然无恙。阿友拍拍身上、脸上的草灰,轻声说:“嗨,没什么!”
轰炸进行了十分钟就停止了,接着传来嗡嗡的声音。从各邻近的工事里一齐响起了兴奋的喊声:“直升飞机!直升飞机!”接着又传来了命令:必须等到第二批敌人降落时才准开火。
阿友立即往洞口上架好自动枪,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我站了起来,只见天空中出现了十三架直升飞机,其中六架是双螺旋桨的“毛毛虫”,六架是单发动机的“十字架”,一架是指挥机“香蕉飞”。
第一队直升飞机开始低飞。发动机的声音在吼叫着,田野上的草灰剧烈地飞扬起来。阿友咬牙切齿地嚷道:“哼!下来了!”
直升飞机从我们的左边下降。敌人从机门内走出来,一个个穿着草绿色的伪装服,手上都紧握着枪。一个美国佬最后探出了头。
我站在工事洞下面,阿友慢慢地把枪托在肩上。第一批,敌人有一个排着陆。这些猎物对着我们的枪口,高高矮矮地站在田野上。但我们没有一支枪开火。
第二批敌人开始着陆了,他们的脚还没有来得及碰上地面,我们的枪声就响彻了田野。阿友打完一梭子弹,又装上了一梭子弹,虎地跳上了工事。
我听见“砰砰”两声清脆的枪响,一看,两架直升飞机起火了。刚落地的敌人遭到如此密集的射击,一面慌乱地奔跑,一面大声叫喊,溃不成军。
几架直升飞机隆隆地发动了机器,想急忙逃跑。一架飞机的螺旋桨转动几圈就落了下来。那架指挥机“香焦飞”,连忙飞向高空逃命。着陆的敌人有的被打死,有的狼狈地举起了双手。
残存的敌人妄图冲出包围圈,但却碰上了我军炮击敌据点回来的部队。这时,伏击的战士们也从四面八方呼叫着包抄拢去。
战斗很快结束了。俘虏们被集中起来,押到前面。战士们迅速收缴武器,打扫战场。
我们立即向根据地撤退。我跟着阿友,一路看见到处都是敌人的尸体。两架直升飞机黑烟直冒,发出强烈的汽油焦臭味。
两个美国佬从飞机上被拉了下来,膝盖直打哆嗦。阿友一把夺下了他们的短枪,连指导员从容地走到一个美国佬面前,摘下他的黑眼镜,用英语严肃地说道:"'阁下,,要想得到宽大处理,就快些走!”
这两个美国佬垂头丧气地跟在俘虏队最后面。连长下令急速行军,我们越过田野约莫十分钟后,就听见远方传来了驱逐机的声音,同时看见前方田野里卷起了阵阵浓烟,阿友边跑边对我说:“看!乡亲们熏起烟来啦!”
两个美国佬一面吁吁喘气,一面向天空张望。阿友厉声说:“谁要磨磨蹭蹭,就地枪决!”指导员刚把这话译完,这两个家伙一听,呜呜地哭着说:“太累了,走不动。”我们的战士只得拖着他们走。
整个田野烟雾弥漫,连树木都看不清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场面的烧野。很快,大家都沉没在烟雾中,被熏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头上的几架敌机在烟雾中乱打转,呜呜叫着,不知该向什么地方投弹。一忽儿,响起一长串重机枪和炸弹爆炸的声音,战士们笑着说:“他们在我们屁股后面欢送我们哩!”
一阵烟雾过后,树木又渐渐清晰可见了。我们部队越过了几棵叶子茂密的大树,进入了根据地。忽然,听见前面闹哄哄的,有人在叫唤着:“阿友,阿友啊!”
我和阿友挤了出来。在一棵棵结实累累的椰子树下,姑娘们、大姐们匆忙地把削好的椰子送给战士。阿友指着刚刚熄灭的稻草把,对我说:“她们刚去烧野熏烟回来······啊,阿桂!”
我顺着阿友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十分年轻的姑娘正在到处探寻着。阿友叫了阿桂一声,姑娘就向他跑来,快到跟前了,又放慢步子,轻声叫道:“阿友哥!”
阿桂那沾满灰尘的面庞微微发红,头发上落了许多草灰,汗水沿着两边太阳穴直往下淌。她把发梢拉到胸前不停地揉搓。阿友把我介绍给阿桂后,她亲切地说:“我去捧椰子给你们喝!”
一会儿,她捧来了一个椰子。阿友愉快地笑着对我说:“喝吧,这是乡亲们的心意!”我注意到阿桂只用左手捧着椰子,心头不由一震:难道她的右臂从此残废了?
“可能你们的眼睛都给烟熏辣了,是吗?”阿桂含着笑问道。我看了看阿友,笑着说:“你们熏的烟好厉害啊,都快把人憋死了。可是,要是没有烟······”话未说完,前面响起了集合的哨子声。
我和阿友匆匆告别了阿桂,赶上了队伍。走没几步,我不禁又回头看看站在那里目送我们远去的阿桂:就是这位姑娘,她曾亲手擦净插在自己肩上的铁叉上的鲜血,刚才又和同伴姐妹们一块儿点起了神奇的烟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