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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脚本《雪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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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aker 发表于 2023-12-9 10:50:19 | 显示全部楼层
林金洋是庚子年(公元1900年)到上海的。正当壮年的他,带着不到10岁的长子若希和才出生几个月的次子若白,身边没有夫人陪同,却跟着位像是佣人、20岁的乡下姑娘阿桃。

那时的林金洋很狼狈,随便寻了座旧平房便住下了,既不出去寻事情做,也没啥亲戚朋友来往,让人觉得这家人有点儿神秘。

林金洋安分了一年后,竟然在附近买下一块地,建起一幢法式的小洋房。林金洋挥毫草书两个大字“雪庐”,吩咐木匠凿块匾挂上。

房子造好以后,那个跟着来的乡下姑娘阿桃糊里糊涂就升为林太太了。几年后她为林金洋生下一位千金,取名若清。阿桃的名分也就确定无疑了。

林金洋造起“雪庐”,又备齐了家庭书库,他是想给儿孙辈留个立足、求学的场所。他打算要隐居教子,不负爱妻之托,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雪庐”的邻居们只晓得林金洋是从湖南来的读书人,谁知他的来历其实是大有奥秘。林金洋的妻子是湖南望族之后,她热心参与反抗清末残酷统治的斗争。林金洋劝阻不成,十分无奈。

在长子若希的记忆中,母亲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父亲的朋友们到家里来讨论问题,只要他母亲一发言,其他人就鸦雀无声,非常认真地聆听她的意见。

有一次,父亲和母亲突然吵了起来。若希清晰地记起母亲在他额上的一吻,虽然匆忙,但吻得那么重,热得烫人,现在想起来还觉得额上有些发热。

最后母亲叮嘱若希要听父亲的话,又抱了抱刚出世不久的弟弟,便飞快地跑出大门,跳上马车走了。母亲这一去,若希再也没有见过她。

没过几天,父亲突然慌张地赶回家,让佣人阿桃快收拾东西,说丈人家被杀了几十个人。就这样,他们匆匆离开湖南,逃到了上海。

林金洋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那年,林若希去北京上京师大学,林金洋很是高兴。临行前,林金洋向儿子训话:“不毕业,不能回上海。寒暑假都留在学校用功!

京师大学是北京大学的前身,那时候的名气已是响当当的了。若希一心只读眼前书,是学校里最能埋头苦读的学生。放假了,同学们纷纷离校回家,若希则继续泡在书堆中。

若希没有白用功,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精通了好几门外语,年龄还不足二十,却显得老练、成熟,与同学中的那些纨绔子弟相比像长了一辈。

清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清廷摇摇欲坠,血气方刚的林若希很自然地成了北京学运的中坚分子。10月下旬,湖南响应武昌起义,建立了督政府,家乡的朋友们邀林若希南下,主持革命后的教育事业。

那时,北京的袁世凯一面磨刀霍霍吓唬革命党人,一面和即将成立的“中华民国”讨价还价。北京的同学们劝林若希留在北京坚持斗争,林若希左右

这时,从上海传来父亲病重的消息。林金洋命令儿子回沪“尽孝”,林若希接到消息立即动身,克服战乱期间交通上的重重困难,星夜兼程赶回上海。

林若希一到家,见父亲神态安详,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地。这时候,他才明白,父亲是怕他刚踏上旅途便有闪失,用“重病”为由把他召回来。他深深感受到了严父之爱。

在昏暗的灯光下,林金洋看定儿子,告诫道:“要想自立于世,便要不求闻达,不攀龙附凤,读书人的实力是知识,进退自如,方为本事。决不为求一时速成,而留下毕生之憾。

林若希在上海一住就是几个月,闲居无事,有时就陪弟弟若白下围棋。4岁的妹妹若清捧着大哥送给她的—心爱的宝贝泥捏十二生肖,谁来,都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离“雪庐”不远,另有一幢法式小楼,那家有一个比若清大不了两岁的女孩叫曾铭。两个小女孩特别投缘,经常在一起玩。曾铭见到若清的十二生肖,眼红极了,她妒忌若清有大哥哥,会买这么可人的小玩意。

过了两天,曾铭又来到“雪庐”,手捧着一堆积攒下来的小钱,请若希帮她和她的堂妹妹带两套十二生肖。林若希瞅瞅这个一本正经的“堂姐姐”,乐着答应了。

若白与大哥若希性格差异很大,喜欢在社会上交朋友,还常带着妹妹若清与曾铭到公园去疯玩。林金洋决定把若白交给若希管教,吩咐他跟哥哥去北京读书。

若白是17岁到北大读书的。那年,北面发生了苏俄革命,新鲜的风刮进了北大校园。若白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和组织者李守常、陈仲甫等人的热烈追随者,后来又加入了共产党。

若希怕若白路走歪了,婉转地劝他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若白当然听不进,兄弟俩终于闹僵了。若白为了摆脱哥哥的束缚,干脆搬出去住了。

若希在学业上日益进步,成为年轻的大学教授。若白我行我素,热衷参加政治活动。兄弟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若希唯恐老父亲着急,不敢告状,家书写得十分简单,只说他俩在京一切安好。

若希再次见到刚成为北大新生的曾铭时,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无论如何也难以把她和当年的6岁娃娃联系起来。

若白和曾铭从小青梅竹马,奇怪的是,曾铭却老爱找理由去若希处,没事看他一眼也高兴,毫不掩饰少女的一片痴情。

年过“而立”之年的若希,爱情之弦一旦被拨动,余音缭绕,缠绵悱恻,一发而不可收。

若希和曾铭产生矛盾的原因,是他想阻止曾铭参与学生活动,一心好好读书。曾铭性格倔,两人争吵渐渐多起来,最后吵得不欢而散。曾铭气跑了,发誓再也不见若希。

然而,一年以后,突然传来了若白、曾铭结婚的消息,弄得毫无思想准备的若希措手不及,在朋友面前显得十分狼狈。


一些晓得内情的人暗中嘲笑若希。若希怅惘许久,遂向北大请假,出游欧洲去了。

1927年,蒋介石举起屠刀,血腥屠杀共产党。当时,若白在共产党和国民党中都担任重要职务,是显要人物。蒋介石一动手,若白和曾铭在北京住不下去了,他们辗转回到了上海。

不久,国民党登报通缉若白,他不敢再住在“雪庐”,忙东渡日本逃难去了。那时,曾铭带着年幼的儿子聿声、肚里怀着女儿聿云,无法与丈夫同行,夫妇俩就此失散。

曾铭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从那以后便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她身边带着年幼的聿声、聿云,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曾铭曾去找过她那富有的父亲,但父亲要她先与被通缉的共产党林若白“脱离关系”,她断然拒绝,扭头便走。

她想去找同志们,重新投入斗争,但看到一对幼弱的儿女,便心软了。她带着聿声、聿云,住过贫民窟,住过小阁楼。为了孩子有饭吃,在一个弄堂口摆起了小烟摊。

她的烟摊紧挨着一户人家的后门,门中经常有位傻傻的小女孩出来,常不吭声地盯住小烟摊看。曾铭轻轻地哼着学生时代的小曲,果然小女孩高兴地跟着她学了起来。

小女孩的妈妈看曾铭是个有文化的人,走来对她说,干脆到她家来教小女孩得了。曾铭摆烟摊实在是不得已,便欣然答应了。

小女孩经曾铭调教了几年,长进多了。为了答谢曾铭,女孩的母亲推荐曾铭到中学教书。曾铭的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聿声、聿云也有了上学的机会。

1928年4月间,林若希在欧洲游历一年之后,由海路回到了上海。那时,林金洋已去世近一年了。在“雪庐”中,他对着父亲的遗像无声地掉下泪来。

若希并未如父亲所期望的成啥大器,人到中年,仍一事无成。家里,和二妈一起支撑门户的是妹妹若清,二弟若白离国出走很久了,曾铭也不知下落。

那天下午,若希捏着本普希金的诗,默默地坐着。妹妹若清领着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到他的面前,若希不由大吃一惊,简直是又一个曾铭!

那姑娘大大方方向他走来,自我介绍道:“我叫曾逸文。我堂姐曾铭求你给我买过一套泥捏的十二生肖,当然,那是16年以前的事了。”

若希终于明白了,原来面前的姑娘就是当年那位没露面的、2岁的堂妹妹!西斜的阳光里,她显得比曾铭年轻些,也更秀气些。

“铭姐对你不公平!我说,她错了!”曾逸文直率地说。“她错了”这三个字确有石破天惊的效力,打动了寂寞的林若希。他的心完全被曾逸文俘获了。

那时候,若清和曾逸文同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她们有个同学叫廖空,老家四川,母亲原是豪富官家的姨太太,在家里没有地位,待廖空的父亲死后,母子俩就更受人欺侮了。

母亲指望唯一的儿子为她出头,她把廖空送到上海上大学。可叹的是,她等不及儿子毕业成人,便郁郁而终了。

失去双亲的廖空只得寄居在上海的表姨家中。他姨夫是黑白两道上的人,看不惯廖空文弱书生的模样,骂他:“从小一副酸样,永远出不了头!

在学校里同学们也不喜欢廖空,把他和他姨夫连在一起,看成“不可接触的人”。旁人谁想沾黑白道势力的边呢?

中秋节,大家都回家团圆了,廖空不愿回姨夫家。逸文心好,晓得廖空孤零零的很苦恼,把家里带来的月饼、小吃悄悄塞给他。

逸文的这些行动使廖空心潮难平,他未免有了遐想。然而不久,他就听到了逸文与一位大她十几岁的北大教授定了情。他的梦还是碎了。

可廖空做梦也没想到,他那份朴实的怯懦却引起了若清的注意。异性相吸,若清和廖空性格上的巨大落差,反而加强了这种吸引力。

5月的一天下午,廖空在姨夫家听见姨夫在正屋里说话的声音:“娘的,闹什么“红五月”,今天动手是咱们弟兄显本事的时候!”有人狞笑着说:“免不了其中还有几个女学生,让咱们逗一逗!

廖空他知道,近来有些同学在外参加什么“飞行集会”,有的已经被抓了。姨夫那帮人的密谋,使他十分担忧。可怎么给同学们通风报信呢?廖空顿感束手无策。

他打着伞匆匆往学校赶。这时他看到对街人行道上有一顶飞速移动的花伞,廖空看清了,打伞的姑娘正是学校中艳丽的牡丹—若清。

廖空看见若清手里拿着一卷传单旗子之类的东西,猜想她八成是赶去参加“飞行集会”的。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推着他箭一般飞向街对面,挡住了若清的去路。

若清差点撞在他怀里。廖空牙齿打着哆嗦问:“你去什么地方?”若清觉得好笑,讥讽地问道:“你发神经!大路朝天,各走一方,你敢管我的事吗?”

“不不,不敢······”廖空不知作何解释,又不敢说出姨夫的事,情急中竟然随口编道:“你不晓得逸文生病送医院去了吗?你不去瞧瞧?”

若清听得好友加未来大嫂患了急病,忙问:“在什么医院?”廖空随口说了个医院的名字,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第二天下课后,若清约廖空到小咖啡馆“说话”。若清压低嗓门略带讥讽地说:“昨天承蒙贵神救我一命。你不是从来都不多管闲事的吗?这次如何凡心大动?

“我们是同学嘛······”廖空答道。这以后的谈话,渐渐变得轻松随便。若清告诉廖空,现在的中国太黑暗,年轻人不起来反对,就永远没有光明。她还很自豪地说,她大哥若希也在北方组织反蒋活动。

她还不无神秘地告诉他,江西那一带红军的力量大着呢。廖空有些惊恐,问她是不是共产党。她咯咯地笑着反问:“我这样子,像吗?”

就这样,在若希与逸文结婚后不久,廖空与若清也成了亲。阿桃只若清一个宝贝女儿,见了廖空几次,倒很喜欢这孩子的朴实,便赞成了这件婚事。

那时,正是日本帝国主义一步步吞食中国领土的岁月。若清成了上海妇女界救国会的活跃分子,宣传演出,募钱募物,日夜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婚前两人有约在先,廖空从不约束若清的行动,让她绝对自由。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上海的气氛变得非常紧张。有一回,若清笑着对廖空说:“你姨夫不是在帮日本人做生意吗?你叫他帮帮忙,给我介绍一份事。”廖空以为她在开玩笑,笑道:“就是饿死没饭吃,也不替日本人做事。我不会求他。

若清的脾气,想做的事五头牛也拉不回。过了两天,若清告诉廖空:“我去见过你姨夫了,他已经替我在日本人的一家大公司里谋得一个秘书的职位。若清竟然肯委屈替日本人做事?廖空再呆也料到其中有诈,他感到阵阵恐惧。

廖空如何放心得下,他转弯抹角向同事打听,终于探听到若清进的日本公司实际上是个日本在沪的秘密情报机构。廖空真替若清捏一把汗。

这以后,常常夜深了,若清还一直不归,廖空不安地等着门。当人力车把若清送回来时,廖空扶住的是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妻子,嘴里还喷出一阵阵的酒气。

廖空仔细服侍妻子上床,自己则呆呆地看着她,心疼得掉泪。若清强笑着安慰他说:“哭什么,我不是活得好好的?你放心,我是你的妻子,我会保护好自己,你要信任我。

“八·一三”,中日两国在上海正式开战,若清也显得异乎寻常的紧张、忙碌。她常常半夜回来,累得和衣而卧,推都推不醒。廖空劝她:“你冒这么大的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清低沉地说:“我也很想做一个好妻子,可是连国家都要亡了,我又怎能只顾着自己!你知道我大妈的事吗?我们女人也该以天下为己任。你要支持我······”原来若清的生活榜样是死于庚子年的、林金洋的第一个妻子。

不久,上海沦陷。很快就传来廖空姨夫被杀、姨妈失踪的消息。廖空担心,姨夫被杀可能与介绍若清去日本人公司工作有关。要真是这样,若清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廖空劝若清离开上海,若清执意不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占领了英法租界,若清不敢再住在“雪庐”中,只是偶尔回来看看就走。后来,好久都得不到她的消息,“雪庐”上下都急得不得了。

廖空预感不妙,又无处打听,便想到姨夫手下的流氓兄弟。那些兄弟念着死去头儿的旧情,帮廖空三寻四访,终于打探到若清被汪伪特务捉去,已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听到这消息,阿桃顿时晕了过去。她辗转醒来,把首饰从小箱里翻出来,就那么二三件,全交到廖空手中,让他无论如何想法去救一救若清。

廖空只得再去求姨夫手下的弟兄。看在钱的分上,那帮人总算答应道:“救是救不出来了,那是日本人的要犯!我们豁出命,让你们最后见一面吧。

廖空跟着那帮人混进了魔窟。在铁栅栏门后,廖空看见有一个趴在地上的女犯人缓缓地抬起沉重的头颅,那是一张肿胀得像冬瓜一样的脸,五官竟没有一处和他亲爱的妻子相似。

当她和廖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她触电似的一颤,吃力地抬起左手,捏成拳头晃了晃。那坚毅的眼神,终于闪出了廖空熟悉的目光·····

廖空还未从震惊中醒过来,已被陪着他去的两个小特务架走了。隔了两三天,廖空得到了若清已不在人世的消息。紧跟着,丈母娘阿桃也随着心爱的女儿含恨离开了人世······

廖空也像死了一回,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若不是若希、逸文的细心照料,并让儿子聿昆一直陪着廖空解闷,廖空也许就过不了这一关。

廖空想为妻子报仇,几经打听终于知道了若清被捕是被老同学告的密。在大学里,那是对若清紧追不舍的人物,日军占领上海后,他投靠得快,在伪政府中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

廖空所在的英国公司决定撤离中国,老板器重廖空的学识、为人,要他作为押运人员一起走。廖空本不想走,若希、逸文执意劝他离去。

走之前,他找到姨夫手下颇重义气、绰号叫“黑大汉”的,廖空拿出两根小金条,央求他替若清报仇。“黑大汉”说:“好吧,我干。你老婆死得惨,这仇不能不报。”

他只收下一根金条:“你不是阔佬,我不多要你的,能让弟兄们吃喝就行。”“黑大汉”没有食言,在戏院里把那家伙给捅死了。

若清牺牲,廖空远行,“雪庐”日益冷落。曾逸文常去探望堂姐曾铭一家,曾铭是好强之人,不肯叫苦,也不愿意回“雪庐”,以免见到曾与自己有过情感波澜的若希。

有一天,聿声、聿云兄妹俩突然“失踪”了,只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妈妈,别伤心,我们抗日去了,您多保重!胜利时再见!

这一回,曾铭真没了主意。她一口气奔到“雪庐”,抱住逸文号啕大哭。“雪庐”里的人多,大家四出寻找,终于在一家小旅馆找到了两个孩子,把他俩带回了曾铭身边。

曾铭气得牙根痒痒的,要狠狠管教两个孩子。聿声、聿云跪在妈妈面前,就是不肯认错,那倔脾气,跟曾铭年轻时一模一样,气得曾铭没办法。

这天夜里,聿声先被什么声响惊醒。他睁开眼,发现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低着头不住地抽泣着,手里却在把闪闪发光的银元缝进兄妹俩贴身的内衣里。

曾铭发现兄妹俩起来,呜咽着说:“你们有志气,我不拦你们。”聿声、聿云从未见倔强的妈妈这么伤心过,都心酸了,娘儿仨哭成一团。


第二天,兄妹俩与妈妈认真地进行了谈判,决定哥哥聿声先到南方去,聿云在上海陪妈妈。聿声南下走了,以后去了抗日根据地,直到新中国成立,才回上海与妈妈重逢。

聿声南下的消息给汪伪特务知道了,一口咬住说聿声是去参加抗日活动了,常常上门骚扰。他们赖在曾铭住处不走,浪声浪气,威胁调戏,好几回还想对聿云动手动脚。

亏得房东老太的儿子和日本人有生意往来,也算场面上人物;碰到尴尬时,曾铭便提高嗓门引得老太出来,那帮汪伪的小特务们才不敢胡闹。

这终非长久之计。那时,曾铭的一位同校青年教师因妻子在街上遭日本兵侮辱,决定带妻子离开孤岛。曾铭反复盘算,咬咬牙,拿定主意跟他们一起走。

曾铭欠房东太太的房租已经很久了,她不愿意像个骗子偷儿那样不打声招呼就走。她去找了老太,老太听了,明显脸上不乐意,悻悻然说,要走,总要清清账。

曾铭为难了,她拿不出钱。老太便说:“我也不为难你,要能给我弄一袋米回来,就算把账全清了吧。”可曾铭哪有本事去弄一袋米回来?

弄堂里有几个老妈子结伙去乡下背过米,曾铭便去求她们。就这样,曾铭换上了老妈子的衣服,把头发盘起来,混在老妈子堆里倒不显眼。

出发前,她把聿云带到青年教师家,把心爱的玉手镯给女儿套上,讲妥了什么时间在河边农民的货船上会合。她再三拜托教师夫妇多照顾聿云。

曾铭和老妈子们到了乡下,用比较低的价格买到了米,背着往回走。起初很顺利,一路上竟也没有遇上多少纠缠。

走了一段,曾铭有些儿吃不消了,她虽然好强,但长途背米体力实有些不胜负担。尽管她背的分量比老妈子们少,但还是气喘吁吁地跟不上趟。

快过最后一关了,曾铭想到能和女儿一起离开上海,便鼓起了劲,倒越走越快。突然,被一块尖石绊着了,她一下子失去重心,扭了脚踝,直疼得钻心。

她忍着剧痛,一歪一扭地往前赶。老妈子们摸黑闯关,脚下生风,一溜烟地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没发现曾铭受伤被丢下了。

曾铭想喊,又不敢。正在这时,她听见了炒豆般的机枪声,跟着而来的是老妈子们的惨叫。她知道大事不妙,肯定是日本鬼子在毫无人性地屠杀。

曾铭这一扭脚,反倒救了她一命。她只好丢掉千辛万苦背来的大米,也不顾脚还疼着,跌跌撞撞往来路退回,一个人在黑夜中乱窜。

日本鬼子杀了这批运米的女人,还在四处搜索。亏得一位老农民收留了曾铭,让她躲起来。

青年教师夫妇带着聿云左等右等,到了下半夜还不见曾铭的出现。远处过来了一群巡逻的汪伪军,农民吵着要开船,说再等下去要出事。青年教师咬咬牙,带着还在梦乡中的聿云上了旅途。

曾铭一心牵挂着女儿,焦急万分,在乡下藏了两天,再也躲不下去。她在老农民的帮助下,溜回了市区。

她直奔青年教师家,却发现人去楼空,聿云与教师夫妇全没了踪影。

房东老太见曾铭九死一生回来,便不再提欠下的房租,反过来劝曾铭再住下去。曾铭只盼着女儿还能回家来寻她,也只好住在原处不动。

青年教师他们穿过浙江,到了福建。一位朋友介绍他们到闽西的山区里当小学教师。那里的小山庄倒是山清水秀,僻静得很,日本人还没来过,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村里一位老乡绅见聿云聪明可爱,十分喜欢,说要认她为干女儿。青年教师见他并无歹意,又觉得在陌生地多个靠山不无益处,便劝聿云答应下来。

一年多以后,风声紧了,日本人进山区里烧杀抢掠。教师夫妇和本地游击队已有了联系,见村里住不下去,便上山去了。

大约一个月后,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教师夫妇双双牺牲了。聿云大哭了一场,只好死心塌地地在老乡绅家中住下来。

一晃几年过去,到抗战胜利那年,聿云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没料到,她给一个被国民党收编了的杂牌军的师长看中,师长仗着有权有势,硬要把聿云抢去当小老婆。

当天夜里,“师长”大宴部属,喝得醉醺醺的,正想要强行入“洞房”的时候,却发现聿云已不翼而飞。和聿云同时失踪的,还有他手下一位精明强干的团长。

那青年军官不忍看着鲜花一样的聿云被老头儿撕得粉碎,便暗劫洞房,带着她逃到广西,投奔了另一支国民党军队。聿云也糊里糊涂地成了他的妻子。

一年之后,聿云才发现丈夫在家乡早有妻儿。聿云吵过、闹过,却悔之晚矣。待又生下一个女儿,就更进退两难了。

那时,聿云还年轻,脸皮薄,怕上海的亲戚朋友知道她当人家小老婆难听,硬下心肠,不和上海方面联系。到1949年,跟着丈夫跑到台湾之后,想联系也就难于上青天了。

聿声、聿云离开身边后,支撑曾铭的精神支柱就是远渡日本的丈夫。若白偶然寄钱到“雪庐”,却不告知行踪。只要有人从日本回来,曾铭总是托人询问。可是,一直没有若白的确切信息。

若白逃到日本后,他自嘲为“棕色”人物。国民党通缉他,要杀他的头;共产党不信任他,视他为死抱住陈仲甫错误不放的异已分子。若白变得十分消极。


失意的若白终于无法自拔。走投无路之际,他竟然投入了房东太太的怀抱。这女人大若白六七岁,是位寡居的富婆,十分暴戾。

富婆替若白还清了欠债,连若白寄给曾铭的最后一笔钱,也是她给的。此后,这女人就把若白紧紧攥在手中,像捏只鸡儿似的,不容他乱说乱动。

若白衰弱的神经,一次次被折磨得发抖,最后终于遁入空门,出家当了和尚。

若白在日本当了和尚、且不知去向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雪庐”。若希呆了,曾逸文也傻了。这个秘密一直熬到上海解放,聿声回到曾铭的身边,才透露给她。

到了1949年以后,当年的市长陈毅手书的条幅“辛亥老人”挂进了“雪庐”。若希也进了文史馆工作,各界十分重视他,常请他参加些会议。

“雪庐”陆续迎来了它的第四代。若希的两个儿子,聿昆生了儿子小季,聿修生了女儿小珊;若白的儿子聿声生了小亿,女儿聿云早年走散,不知下落;若清死得早,没留下子女。

1966年,红卫兵进入“雪庐”,闹了个天翻地覆。首先是底层客厅的那些书遭了殃,全被从沿墙的书橱里搬了下来,稀里哗啦撒了一地,胡堆在一起,任它发霉虫蛀。

红卫兵把客厅占据了,设了个什么司令部,没日没夜地开会,进行大辩论,吵得不可开交。

半年以后,那红卫兵的司令部无声无息地撤走了,却有一群街道里的老太太,又在客厅安营扎寨,是什么糊纸盒的加工组。“雪庐”的主人们心里可真有点儿不自在。

已经70多岁的若希去得很快,也很突然。那天夜里,台风刮倒了几棵大树。早起,刚刚病愈的若希记得是文史馆开工资的日子,说要去一趟。曾逸文拗不过他,就再三叮嘱路上小心,并把他送出门去。

临近文史馆,若希病后腿软,脚下打滑,绊了一跤。尽管儿子聿昆是出名的医生,也回天无力。若希来不及留下一句遗言,撒手而去。

若希死的那时,刚落实政策,“雪庐”房产归还了林家。曾逸文便让堂姐曾铭也搬回来和她一起住。

这以后,在雪庐的“假三层”里,两个70多岁的老太常常是陶醉在静寂、神秘的氛围中,喋喋不休地争论着少女时代的陈年往事。

一天,雪庐外面有人直着嗓门高叫:“挂号信!曾逸文—挂号信!不一会,孙子小季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三楼,手里捏着个大信封。信封上署名姓廖,是从北京饭店寄来的。

信封里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还有一张照片。曾逸文默然不语,将照片递给曾铭。曾铭细细分辩,半晌猛醒过来:“这不是若清的丈夫廖空吗?没错,是他!

信上说,廖空已是国际上从事生态保护研究的知名学者,这次到北京是应邀参加治理长江水系的学术讨论会。他想回雪庐见见两位嫂嫂。读罢信,逸文早已泪水盈眶。曾铭勉强忍住,不作一声。

三位年逾古稀的老人终于见面了,目光碰撞的一刹那,大家都怔住了。廖空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对着曾铭、曾逸文激动地叫了声:“大嫂、二嫂,我是廖空,我回来了…………”

逸文和曾铭的泪珠顿时也从眼眶中溢出,刷刷地滚下了脸庞。三个老人止不住嘁嘁声,就这么无头无尾、忽东忽西地讲一件往事,唏嘘一会儿。

晚上,雪庐的小辈们请廖公公在饭店聚餐。雪庐的第四代和三位老人聚在一起,久别重逢的欢愉随着小杯的葡萄酒在餐桌上传递着。

早上,廖空到院子里走走,在墙根见到了一片水利模型,做得精巧、逼真。廖空认得这是长江下游、黄浦江一带的水系。聿修从屋里出来,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弄着玩的,乱七八糟。

他俩在模型前兴致勃勃地探讨了很长时间。廖空真没料到,在雪庐里还有一位同行,他在侄儿聿修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不屈不挠,默默奋斗。

聿修当年在大学里是尖子。临近毕业,赶上1957年的那场风波。林聿修是校学生会主席,在会议上胡乱说过不知轻重的话,便被定为“内控”右派。

从此以后,他就疙疙瘩瘩地不顺。聿修学的是地质专业,毕业时,被扔到了冷僻的环境保护部门。参加工作后,还不让他搞业务,老打杂。

幸好在聿修忧郁的外壳内,有着不肯服输的骨气。单位里不让搞业务,他就在家里看资料;碰巧得到国外最新资料,更是啃住不放。

当廖空读完聿修用英语写的论文后,深深地为聿修精辟的论点和无可挑剔的英语水准折服。廖空在心里由衷地赞叹:雪庐有后了!聿修可以告慰长眠的若希了,也对得起创建雪庐的爷爷了。


这天早上,聿修在单位里摔了一跤,竟当场昏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查,说是血液里有病,需要立刻住院。

廖空闻讯忙去医院看聿修。本来他正为侄儿的成就赞叹不已,准备助他一臂之力,不料聿修却突然病倒,且病得这样重。廖空真怕他从此站不起来。

聿修的病很难治,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一年,才略略好转。廖空给他寄来了不少资料,还给他一台电脑。聿修感动得只想早日恢复健康,做些成绩出来,不辜负姑父的一片厚意。

不久,廖空寄来更好的消息,说侄子的英语论文将被著名的刊物使用,还将被邀请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对于雪庐中的众人,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此后,雪庐中的变化不小。先是聿昆因为医术好,人缘也不错,被任命为医院院长。

小季终于生了个儿子,雪庐第五代有了男丁。他决计早些买处房子搬走,让廖公公叶落归根回雪庐时,能住得更舒畅些。

小珊翻读着爸爸聿修的一生,体验着爸爸的内心。大学毕业后,她决定报考研究生,她要把自己培养成真正有学问而充实的人。

小亿走上了另一条路。在朋友的怂恿下,到南方特区赚钱去了。

“雪庐”中的第二代,垂垂老矣。它的第三代,历经坎坷渐渐成为社会栋梁。现在,第四代幸逢改革开放岁月,开始描绘各自的篇章。至于第五代的娃娃,亦当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自林金洋避难上海,筑起小楼一幢,凡八十余年,数代匆匆,弹指瞬间。楼因人名,人以楼传。一部雪庐简史,且记叙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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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8 0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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