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一辆小奥斯汀汽车在上海西区一座花园洋房前停住。车里跳下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机灵的眼光向四边一扫,便橐橐橐地走了进去。
此人叫梅佐贤,沪江纱厂副厂长。他赶来向总经理徐义德报告:“装到汕头、汉口、广州的1200件棉纱,已抛出了,收进125万港币。”
徐义德哼了一声:“划到香港没有?”梅佐贤压低了声音:“现在政府外汇管得紧,全靠几家有港庄的字号,贴了一笔汇水,才划过去。就为这个原因,电报来迟了。”
徐义德不以为然,又哼了一声:“汕头靠香港那么近,套汇的办法很多嘛。”梅佐贤心想,你说说容易,办起来可不简单。但他嘴上却顺从着:“那是的,广州侨汇多,多贴点汇水就解决了。”
突然,徐义德又喜形于色,递给梅佐贤一封信。这是他儿子守仁从香港寄来的,说解放前夕从上海拆迁去的6000纱锭,叔叔义信都已安装好,新厂即将开工。他在那里读书成绩也不坏。
梅佐贤连忙奉承:“总经理狡兔三窟,计划实在妙。上海办大厂,香港设小厂。国内有变化,棉纱换美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真不愧是上海有名的铁算盘!
徐义德笑笑,问:“共产党方面有什么情报?”梅佐贤面露难色:“这很难,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徐义德沉吟了一会,下决心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找方宇!”
隔天,长宁区税务分局驻厂员方宇被请到梅佐贤的厂长室,一只耀眼的马凡陀手表出现在他的眼前。方宇是伪上海市税局的留用人员,要是在解放前,再多他也收下了。可如今,他犹豫了。
梅佐贤抓住方宇的手硬给他把手表戴上:“你我弟兄还客气什么,这事只有你我知道嘛,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的。
梅佐贤又装出关心的神情说:“你们税局当职员的没有外快钱,日子不好过吧?我们虽是老朋友,可是你还是不够交情!”方宇经常受到梅佐贤的小恩小惠,忙说:“梅厂长,你这是哪里的话······”
“那你有困难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解放前的津贴你还是继续拿下去吧!我们俩的事,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这是50万,先花着再说,不够你再告诉我。”
方宇觉得梅佐贤这人实在好,声音都有些发抖了:“梅厂长,这,这······我真谢谢你!
梅佐贤似乎毫不在意地随便答道:“用不着谢。你有什么事,也关照我们一声。”方宇立刻想起一件事,凑上去说:“告诉你一个消息,7月1日起要加税·····
方宇说完,仿佛感到自己犯了罪,又好像旁边有人在监视,便惶恐地拉开门,飞也似的跑出了厂长室。
梅佐贤得到这个消息,如获珍宝,飞快赶到徐义德家报告。徐义德兴奋得脸上闪出了红光:“好!6月底以前赶出2000件纱。”
梅佐贤屈指一算,离月底只有三天工夫了,怕来不及。徐义德根本不听他的,挥着手叫喊:“加班加点,一定要赶齐。货次一点没关系,月底全部卖出,缴税出厂。”
梅佐贤担心没人要。徐义德跳了起来:“嗨!你这人······找一个客户名字,作为买主,不要付款,记一笔账就可以了嘛。货存到茂盛仓库里,等税涨后再慢慢卖出去。”
梅佐贤一听,连声叫道:“妙计,妙计!”徐义德凑到梅佐贤身边,又小声叮嘱:“你告诉方宇,以后有消息,早点送来,得了利润我们同他三七拆。今天你再送200万给他。”
梅佐贤回到厂里,作了紧急布置:三天突击完成棉纱2000件。顿时,沪江厂里出现了一片紧张气氛。嘈杂的机器声轰鸣着,震耳欲聋,工人们穿梭般来回奔跑,满头是汗。
梅佐贤又叫方宇连夜将棉纱盖印出厂。方宇拿了人家的钱,俯首帖耳地给梅佐贤卖命,日夜加班盖印。
徐义德在2000件棉纱上捞了一票,正得意,小舅子朱延年找上门来了。朱延年是他二太太朱瑞芳的弟弟,解放前开设福佑药房投机失败歇业。最近见西药行业有起色,想请姐夫担保在银行里开个透支户,使福佑复业。
徐义德晓得朱延年是个败家子,但经不住朱瑞芳一再撺掇,情面难却,便答应在信通银行里给他开个5000万的透支户。朱延年得了这笔款,欢天喜地地回去择日开张了。
在工商局办完复业登记手续,朱延年便溜进老正兴菜馆,痛饮一番。
他现在孤身一人,原来妻子刘蕙蕙在结婚前,有一笔巨额积蓄。两人结婚后,办起了福佑药房。后来朱延年用光了她的钱,便借故把她抛弃了。
第二天,朱延年来到汉口路福佑药房写字间,召集老职工,宣布复业。他委任老实肯干的青年童进为会计部主任,头脑灵活的夏世富为外勤部长,办事谨慎的叶积善为栈务部主任,要东山再起,发财致富。
几天过后,夏世富从医药公司打听到,最近苏北卫生处有个采购员要到上海办货,这笔生意不小。机会难得,朱延年立刻对夏世富说:“你想法抓住他,不要怕花钱。”
隔天,夏世富果然领着苏北卫生处科长来到福佑药房。朱延年像是会到一位老朋友似的,紧紧握住张科长的手:“张科长,久仰!久仰!
张科长是个农村知识分子,初次到大城市,对一切都保持警惕。朱延年看风使舵,编了一套经历,说他解放前如何冒风险给苏北新四军运送西药,被国民党发现,差点送了性命······
张科长听了,以为他是个进步工商业者,感情上逐渐亲近了些。这才接过朱延年递来的三砲台香烟,抽了起来。
话题很快扯到张科长这次来沪准备办些什么货上。张科长从胸袋里掏出购货单,慎重地交给朱延年。朱延年一看那单子,顿时心花怒放:毛估估至少得三四亿,这笔买卖可不小啊!
朱延年请他把单子留下,说愿意为他服务。他见张科长拿不定主意,忙又转口说:“那我给你复写几份,开好本号的估价单,你再到别家问问,请你比较后,再决定买哪一家的。”
张科长留下抄件后,起身准备回去。朱延年问夏世富:“张科长住的地方安置好了吗?”夏世富回答:“早安排好了。”拉着张科长就往外走。
张科长走后,朱延年马上把童进叫来,指着货单说:“你跟营业部商议一下,开个估价单。一般便宜的货照批发价打九折。”童进愣住了:“经理,这样利润就太少了。”
朱延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贵重药品你照九五折计算。这笔大生意无论如何不能叫人家做去,懂吗?”童进两下一估算,利润仍不错,心里暗暗佩服朱延年的手段高明。
童进前脚刚走,夏世富后脚跨进来,笑嘻嘻地报告了安排张科长的情况。朱延年最关心的是张科长究竟带多少钱来沪办货?夏世富想了半晌,回答:“摸不清。他的嘴很紧,轻易不肯透露实情。”
朱延年眼珠转了几圈,又问夏世富:“张科长带的行李多不多?”夏世富回答:“不多,只是一个铺盖卷和一只箱子。”朱延年问明箱子大小、重量,便果断地说:“错不了,那里边至少装五六亿现款。”
晚上,夏世富匆匆赶来,向朱延年报告打听到有关张科长嗜好等情况。朱延年想了一会,便如此这般,向夏世富做了布置。
第二天中午,朱延年和夏世富一同到惠中旅馆拜访张科长。茶房轻轻敲了张科长住的三O二号房间,听里边没有回音,便说:“怕是在睡午觉,到隔壁房间等一会吧。夏先生吩咐的,都办好了。”
张科长被敲门声惊醒,赶紧爬起来。他往床下一看,大吃一惊:放在床前的那双黑布鞋不见了,换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一套灰色哔叽人民装,正搭在靠背椅上。
他下床去,权且把脚伸进那双黑皮鞋!奇怪,不大不小,正合适;拿过椅背上那套灰色哔叽人民装往身上试一试!不长不短,正合身。怎么回事呢?
张科长脱下衣服、皮鞋,开门看到茶房,忙问:“这是谁的皮鞋和衣服,怎么放到我房间里来了,我的布鞋呢?”
茶房没吭声。朱延年抢前一步进了房间,说:“你那双布鞋太脏,他们拿去洗了。这皮鞋和衣服是我借给你穿的,走时再还给我好了。”
张科长听了,觉得这是出于人家的关心,便说:“那好,皮鞋借我穿一穿,等我的布鞋晒干了还你。这衣服我一定不穿,我这身灰布衣服蛮好。”朱延年也不再劝说,笑嘻嘻道:“好,听便听便。”
随后,他递过福佑药房估价单:“张科长,都给你准备好了。”张科长穿上皮鞋走过去,仔细看那张估价单,觉得总的来说价钱不贵,心里很高兴。
朱延年装模作样地说:“小号薄利多销,我们和老区有缘,对老区同志尤其如此。”夏世富赶紧补上一句:“张科长确定之后,请早点通知我们。”
朱延年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说:“不忙,张科长决定在哪家配货都是一样。不过,上海有些商人唯利是图,过期货也配进去,这可不是玩的。”张科长连连点头,说要和医药公司多商量商量。
朱延年转一个话题,告诫张科长:“你头一次到上海来,凡事谨慎点好。出门不要带贵重东西,小心叫别人偷去。”张科长箱子里藏着四亿现款,正感到不安,脱口道:“我带了些现款来。”
朱延年马上告诉他,福佑和银行往来有专用支票,什么时候要取,十分方便。张科长觉得这样也好,便取出四亿现款。朱延年立刻写了张收条给张科长,叫夏世富快拿去存进银行。
朱延年见大事已成,站起身告辞。他走到楼梯口,茶房追上来问:“张科长那双布鞋怎么办?”朱延年笑笑说:“催急了再送还他。”
过了两天,各家药房的估价单送来了,价钱倒是福佑便宜。张科长找医药公司核价。朱延年又疏通了医药公司的工作人员,说凭估价单看,是福佑便宜,只是福佑复业不久,品种可能不全,希望张科长抓紧催货。
张科长受到朱延年非常热情的招待,便决定买福佑药房的货。福佑办货也不慢,第二天下午就装出一批。一星期后,第二批货又上了火车。
剩下一批贵重药,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张科长催了一星期,迟迟没有配齐。他每次催夏世富,夏世富总是说:“快了快了!”但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
等了半个月,夏世富还没有把药配齐,张科长有点不耐烦了,找到夏世富问:“你们以后还想不想和我做生意?”夏世富又是笑嘻嘻地说:“张科长,你放心,这星期货一定配齐。
张科长整天呆在旅馆里实在闷得慌,夏世富便来约他去逛大世界。张科长早在乡下就听说上海有个大世界,也想开开眼界,便顺从地跟着他走了。
张科长由夏世富陪着来到大世界,从一个游乐场转到另一个游乐场,京剧、沪剧、扬剧、杂技、电影,样样都有,还有吃喝的地方······真是个“大世界”。张科长被弄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第二天晚上,夏世富又陪张科长去永安公司七重天。张科长站在七重天的窗口,欣赏上海夜景。只见霓虹灯五光十色,变化万千;一幢幢高大楼房里,灯光闪烁,像是晶亮的星星。
夏世富陪他走进七重天舞厅,两人在靠墙一张台子上坐下。那里灯光暗淡,一对对舞伴在舞池中飞转。夏世富从张科长的眼光中,发现他对舞场兴趣很浓,便向一个侍者咬了一下耳朵。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舞女过来,自我介绍叫徐爱卿,亲热地请他跳舞。张科长一再推辞,但经不住徐爱卿的一再邀请,终于被拉下舞池。
一曲舞罢,张科长发现夏世富不见了。侍者对他说:“夏先生关照,他有要紧的事先回去了,说很对你不起。这里的账,他已付清。”张科长感到有点心慌,决意也回去。
徐爱卿一定要送他回去,挽住他走出七重天。上海的路,张科长不熟,只得跟着她走。徐爱卿似乎知道他住在惠中旅馆,一直把他送进三O二号房间······
第二天黄昏时分,夏世富又来了。张科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怕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的事。夏世富却装作不知道,又邀请他去看周信芳主演的京剧《秦香莲》。
张科长有些后悔,打定主意什么地方也不去,并急于要回苏北,当下声色俱厉地质问:“你们的货什么时候配好?”夏世富察颜观色,马上应道:“三天之内配齐!”说罢立刻离开惠中旅馆,去找徐爱卿。
一小时后,徐爱卿又来到三O二号房间,约张科长去七重天。张科长先是表示坚决不去,但经不住徐爱卿好说歹说,拖拖拉拉地走出了惠中旅馆,又迈向七重天······
渐渐地,张科长对这种生活感到留恋了。一天不见徐爱卿,就感到不自在。从这以后,他不大催货了,甚至希望货慢一点配齐,好借等货为名,在上海多耽些日子。
张科长正迷恋着徐爱卿,苏北行署卫生处突然拍来电报,要他把货办好,立刻回去。他马上打电话到福佑药房催货。朱延年完全知道栈房都是酊剂,没有贵重药品,但他一口担承:“好,好!”
朱延年和夏世富两人来到西藏路福佑药房栈房。配货单上有一项200磅复方龙胆酊,朱延年拿起铅皮桶、水和几包药粉,动手就配。成分不够,倒进些黄连;分量不够,加上些水;过滤纸没有,用草纸代…………
第二天,朱延年、夏世富把第三批药连同发票交给张科长。张科长拿货单一对,还有些药没配齐,数量不多,但价钱占了办货款子的四分之一,不禁皱起眉头,说:“这也太不像话了,等了半个月,到今天还没配齐。”
朱延年很沉着,一点不慌张,说:“是啊,真对不起你,我今天又打电报到广州去了。那边说有一大批货已经装出,这几天就要到。这次广州那边手脚慢了点,请张科长包涵。”
张科长说,组织上要他马上回去,你们究竟哪一天可以配齐呢?朱延年满有把握地说:“快啦,顶多三五天,我派人给你送去怎么样?”张科长没办法,只好说:“那好,五天以后等你货到。”
临走时,朱延年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亲自送他到北火车站。张科长脚上穿的还是那双锃亮的黑皮鞋。他走进车厢,见夏世富已帮他占了位子。座位下面放着两筐香蕉、苹果;行李架上放着一辆孩子玩的三轮脚踏车。
他们坐了一会,车站上铃声响了,服务员催送客的人下车。夏世富临分手时,指指三轮脚踏车和水果说:“张科长,这是我们经理送给你的礼物。”张科长惊愕了一下,正要说话,两人已返身下车。
火车开动了,张科长从窗户里伸出头,对着朱延年、夏世富喊:“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朱延年毫不在意地摇摇手,追上蠕动着的火车喊:“张科长,下次来时先给我写个信,我好来接你。”
火车渐渐远去了。夏世富望着消逝在远方的火车说:“经理,张科长和初来时不一样了。”朱延年兴奋地说:“那当然,不管老干部、新干部,只要他跨进福佑药房,我就有办法改造他们的思想。”
从此朱延年使出他那哄吓诈骗、酒色财气各种本领,生意越做越大,并由他姐夫徐义德介绍,参加了“星二聚餐会”。这是上海一批工商界头面人物组织的,会员限制很严。这天星期二,他照例赶到思南路聚餐地点。
他踏进餐厅,只见通达纺织公司董事长潘信诚、大新印染厂副经理、市工商联执委江菊霞、市工商联委员冯永祥、还有他姐夫徐义德、利华药房经理柳惠光、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等都已提前到达。
摆开筵席,十多人边吃边商谈他们共同关心的事。今天轮到潘信诚担任执行主席,他和冯永祥交换一下意见,决定先讨论最近市花纱布公司提出,为了促进棉纱质量,实行棉纱检验分等的办法。
实行检验分等,沪江纱厂产品质量差,肯定是乙级纱,一万件纱要相差一亿元收入,非同小可。徐义德连连摇头说:“这办法不行,商标是我们各厂多年努力的结果,这就是等级。我们要一致反对这个办法。”
江菊霞飞了徐义德一眼,点头称是。她以棉纺公司执委身份,加重语气说:“据公会接触到的厂方来说,几乎是全体反对花纱布公司的办法。他们要求棉纺公会出来撑腰,正式向花纱布公司表示态度,不同意!
“不能同意!”潘信诚的通达棉纺厂机器新旧参半,产品质量也不高,当然更怕检验,忙颤巍巍地站起来表态。“不能同意!”“对啊!绝对不能同意!”席间发出一致的赞同声。
朱延年立刻想到发往苏北的200磅酊剂,如果也像棉纱这样一检验,那就不是等级问题,而是真假问题,就更严重了。他见别人差不多都表了态,连忙挥起拳头叫喊:“我们反对检验,坚决反对检验!”
一片反对声中,却有人提出异议:“检验分等不能一笔抹杀,等级高的工缴高,等级低的工缴低,公平合理。”发言者是人称红色小开的兴隆纱厂总经理马慕韩。他的厂拥有现代化设备,产品质量高,当然赞成检验分等了。
徐义德仔细研究了马慕韩的意见,笑嘻嘻地对他说:“我不同意你的意见。我们这些私营厂大半设备不全,产品难免高低不一。如果选样选到次货检验,别的纱要连带降级,这个本我们赔不起。”
“对呀!”席间几乎都支持徐义德的意见。唯有马慕韩却摇着头道:“这样的话,我们私营厂就应该增加设备,改善管理,精简人事,减低成本,提高质量。要想做新时代的工商业家,应该把厂办好嘛!
于是一场争论在叉盘叮当的响声中越来越激烈。马慕韩几乎是“舌战群儒”,确实不虚“红色小开”之名。“进步”、“新时代”、“思想改造”、“政治经济”等等新名词不时从他嘴里飞出来,叫大家难以招架。
最后,还是潘信诚想了个圆满的办法,那就是一般的厂按商标,个别纱好的厂按等级,由棉纺公会指派两名工程师参加检验选样。这样名义上是花纱布公司检验、实际上是自己检验自己。请江菊霞按以上要求与花纱布公司交涉。
席间又谈笑风生了。突然北京来了长途电话,上海纺织业巨头、副市长史步云在北京参加全国纺织工业会议,听到政府要稳定纱布价格,决定统一收购纱布的消息,打电话来征求大家意见,好在会上表态。
这消息一宣布,刚才愉快的谈笑,忽然消逝得无影无踪。徐义德感到失望,政府统一收购棉纱,自由市场没法活动,即使驻厂员方宇送来好消息,也不可能获得更多的利润。潘信诚看了他一眼,问他有什么好主意?
徐义德叹口气说:“中央决定无法反对。我们索兴提出统配统销意见,由政府供给资金、原料、包销产品,我们只问经营管理。”大家听了,都说这个办法妙。
徐义德补充说:“告诉步云兄,他可以提私营企业官利八厘,利润太小的问题,要求解决棉纺业工缴的计算方式。统一购销上我们让步了,工缴问题上要争取胜利。”潘信诚点点头,立即给北京史步云挂加急长途电话。
政府很快实行了纱布统一收购的政策。徐义德与市花纱布公司签订了代纺合约后,把梅佐贤、总工程师韩云程、工务主任郭鹏、会计主任勇复基找来,提出原棉不足,要在代纺的20支纱中,掺百分之十至十五的黄花衣。
韩云程、郭鹏都不赞成,认为掺这么多黄花衣,一定会影响质量。徐义德急急地说:“这黄花衣不错啊!还是梅厂长花了好大力气才买来的。”梅佐贤会意地答腔:“是啊!不然花衣脱节,就要关车。
所谓黄花衣,是梅佐贤根据徐义德的指点,将沪江纱厂的破棉籽假装卖给花行。然后梳一梳,用硫磺一熏,再以花行名义卖给沪江纱厂当作黄花衣。韩云程不知道底细,说:“这种花衣拉力、长度还不如一号破籽······”
徐义德故作惊讶地问:“什么?黄花衣不如一号破籽?韩工程师,这是真的吗?”韩云程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你问郭主任。”郭鹏也点点头。
徐义德生气地质问了梅佐贤几句,叫他以后买花衣要仔细挑选,别上人家的当。韩云程坚持自己的意见:“掺百分之十到十五,我不能保证质量。”郭鹏附和说:“是啊,质量实在成问题。”
“质量问题?”徐义德很有把握地说:“稍为差一点,凭我们厂商标, 照样能卖出去。”原来棉纺公会根据星二聚餐会意见,向花纱布公司交涉,暂时取得了胜利:一般厂按商标,个别厂按照等级。徐义德决定趁机捞一票。
韩云程不肯答应,担心这样做,会影响他的声誉,就说:“那样对我们的厂,对总经理怕不利吧!”徐义德不再跟他噜苏,以总经理的身份说:“老韩,就这么办吧。你尽到你的责任就行了。”
韩云程见徐义德已下了决心,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便不再出声。郭鹏皱紧眉头,也不敢提出异议。勇复基胆小怕事,两眼望天,只当不知有这么一回事。梅佐贤出来打圆场,说:“总经理决定了,我们一定照办。”
徐义德盯着勇复基问:“我们的会计主任有什么意见?”勇复基眼看躲不了,随口应了句:“没有什么意见!”徐义德撇开韩云程,直接吩咐郭鹏:“下个月开始执行。”
郭鹏无奈地说声:“好”,但又怕今后查出来,搞到自己头上,小声问:“万一花纱布公司查出来呢?”徐义德满有把握地说:“那边没问题。一只劳来克斯钢表已由梅厂长送给加工科洪科长了。”
徐义德这样说,大家不再作声了。于是他接下说:“要是怕黄花衣不好听,另起个名称不就行了。”郭鹏想了想说:“叫次泾阳怎么样?”徐义德道:“妙,用这个名称再多掺些也没问题。走,吃饭去。慰劳我的功臣们。”
好花衣里掺了大量黄花衣,摇筒间、粗纱间、细纱间出现大量断头。工人们疲于奔命,还完不成任务,于是出现了相互间的埋怨、责怪,甚至为此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细纱车间工人汤阿英,怀孕在身,已连续做了五天夜班,身子渐渐支持不住。今晚的断头特别多,接了这头又断了那头,她强打起精神坚持着,额头上的汗水像雨点般往下流。
忽然间,她感到纱绽飞转,眼前直冒金星,肚子里的小东西像是在撕肠绞肚地翻腾,一阵紧似一阵。她实在支持不住,想请假回去,刚走到车头那儿,扑通一声,倒了下来。
汤阿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在轰隆轰隆的机器声中,从她身边传出“哇哇”婴儿的啼哭声。
生产组长,共青团员张小玲,立刻叫人将汤阿英抬进医务室。工人们目睹汤阿英的惨状,都气坏了:“这阵子活谁吃得消。孕妇不小产才怪哩!“别说孕妇,连我们身体好的也吃不消。累得下班迈不开步!”
各车间最近生活难做,互相责怪,平常亲热的兄弟姐妹,成了冤家对头。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余静,感到问题严重,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和工会副主席赵得宝一起到各个车间去了解情况。
他俩走进摇筒间,马上被工人们围住了。青年工人谭招弟拿起摇纱车上的毛头毛脚给余静看:“你看,细纱间纺出这样的纱来,真是天晓得。”正说着,车床仿佛故意作证似的,咔嚓一声,又停了。
余静细细观察一阵,劝说:“招弟,你不要一口咬定细纱间,什么原因,要仔细调查。”谭招弟才不吭声了。
他们走进细纱间,飞花像下雪般铺满工人一身。余静拉住张小玲的手,笑着问:“怎么样?郝建秀工作者。”张小玲不由皱起眉头:“粗纱不好。”“粗纱间从前纺得好不好?”“以前纺得不错。”
余静又问:“为什么现在纺得不好呢?”张小玲回答:“没有研究过。”余静拍拍她的肩膀叮嘱:“好好研究研究。”张小玲点点头,会意地笑了。
余静和赵得宝来到清花间给棉机前。赵得宝抓起一把黄花衣问老工人郑兴发:“这是什么花衣?”郑兴发以疑惑的口吻说:“他们叫次泾阳。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怪名称。”
余静问:“和花衣的成分怎么样?”郑兴发回答:“和过去一样。”“用棉量呢?”“每件纱比过去多用十多斤花衣。梅厂长还怪工务上用棉太多,厂里赔本不起。”
赵得宝感到奇怪,用棉量增加,和花衣成分和过去一样,生产出来的棉卷、棉条、粗纱和细纱却是这样?余静冷静思考着说:“这里面有很大的问题,要发动各车间工人讨论,找出根源,加以解决。
余静、赵得宝了解情况回来,立即召开党支部扩大会议。会上,余静报告了各车间出现的情况,分析生活难做原因与原棉有关。各车间负责人一致同意余静的分析。各车间之间的隔阂,迅速得到消除。
随后,余静立即召开劳资协商会议。余静严肃指出:“根据工会了解,最近厂里生活很难做,如不彻底研究解决,将影响产品质量和工人健康,还将发生第二个、第三个汤阿英事件。
徐义德显得很镇静,目视梅佐贤,示意他出来说话。梅佐贤领会,装模作样,先说产品质量下降原因,主要是机器好久没有大修,继而又说,工人清洁工作没做好,劳动态度不好,缺勤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五······
余静反驳说:“机器,保全部已检查过,一般都很好;清洁工作,工人也很认真;工人做生活也巴结,汤阿英怀孕7个月,照常上班。缺勤率高,主要是生活难做,根据我的分析,归根到底是原棉问题,希望厂方谈清楚。”
经余静指出,徐义德心头一跳,旋即又恢复平静说:“我同意你的看法,原棉是有问题。”梅佐贤接上来说:“我们厂用棉多,每件纱比花纱布公司分配多用8斤。没办法,自己只好加点次泾阳进去。”
徐义德像是恍然大悟,应了一句:“原来是这样。”余静反问道:“就是加进8斤次泾阳,生活也不应该这样难做,是不是配棉上还有问题?”徐义德听到配棉二字,吃了一惊,忙说:“这我清楚,绝无问题。”
徐义德望了梅佐贤一眼,梅佐贤会意欠身答道:“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梅佐贤完全可以担保。”余静心想,这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便严肃地说:“关于工程上的问题,应该让韩工程师发言。”
韩云程被将了一军,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才好。徐义德为挽回这难堪的局面,插嘴说:“配棉完全按花纱布公司规定,毫无问题。韩工程师,你说给余静同志听听。”韩云程刚说了声:“配棉没问题。”脸立刻红到脖子。
余静逼紧一步:“既然配棉没问题,韩工程师,你说生活为什么难做?”梅佐贤怕韩云程顶不住余静质问,抢上去说:“可能是最近花纱布公司配的原棉不好。明天我去提出来,请求他们多给我们配点好原棉。”
徐义德见梅佐贤把责任推到花纱布公司身上,正好趁势下台了,便摆出非常认真的神情说:“这个问题最近一定要解决。不然,我们实在对不起工人同志了。”
会散后,梅佐贤低声地问徐义德:“你的话说出去了,今后配棉成分怎么办呢?”徐义德得意地说:“关照韩云程和郭鹏,最近把原棉成分配好一点,缓和一下工人情绪。等过一段时间,再慢慢回到现在的配棉成分。”
电话铃响了,徐义德拿起了听筒,原来是朱延年打来的。他要借用一下小汽车,说是药房里接待了两位志愿军同志,要陪他们兜兜。徐义德不由皱起了眉头,但终于答应了:“好,等我回家后,叫老王开去。
朱延年确实是在接待志愿军某军后勤部采购员戴俊杰和王士深。他们是苏北行署卫生科张科长介绍来的,部队原来驻在那边,他们很熟。但朱延年借汽车却别有用处。
朱延年打过电话,把两位志愿军请到店堂。他一脚跨进去,就高声叫喊:“欢迎志愿军同志!”并带头鼓掌。店堂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童进感动得眼眶湿润了,冲过去和戴俊杰紧紧拥抱。另一青年店员走上去,抱住了王士深。店堂里响起了一阵阵发自内心的欢呼。
戴俊杰抬头看,墙上挂着一幅幅公立医院和疗养院送来的条幅和横匾,觉得福佑药房确是一家可靠的字号。他心想:赶快办好货,快点把朝鲜前线伤病员急需的药品送去…………
戴俊杰掏出一张办货单,慎重地递给朱延年说:“请你先开个估价单看看。”朱延年接过一看,上面尽是些前方急需的重要药品,都是畅销货,福佑药房大半没有。
但是朱延年却说:“我知道这些都是前方伤病员急需的救命药,今晚上就开出估价单怎么样?”戴俊杰高兴地点头说:“好的!
朱延年把戴俊杰的办货单子交给夏世富,慎重关照:“给我们最可爱的志愿军同志办货,营业部价钱要开得便宜点。”夏世富接过货单,连连应声:“知道了,知道了。”
谈完办货的事,已到吃晚饭时间,不问戴俊杰和王士深是否同意,朱延年招呼十几个职工,簇拥着他俩一道上饭店去吃饭。
经过大美照相馆门口,夏世富抢前一步,做出请进的姿势说:“请两位进去拍个照,留个纪念。”戴俊杰摇头说:“用不着了。”
朱延年见他俩不肯进去,走上前来说:“你们在前方流血牺牲,受冻挨饿,为了什么?这次,小号有机会为志愿军服务,太光荣了,拍个照留个纪念。”戴俊杰、王士深正犹豫着,已被夏世富他们簇拥进去。
朱延年请戴俊杰、王士深两位坐在第一排位子,他自己紧靠在戴俊杰旁边。等其余的人坐定,便拍了个集体合影照。
拍好照,朱延年题了“福佑药房全体同仁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戴俊杰、王士深两同志因公回国摄影纪念”一行字,叫照相馆放大一张十六英寸。戴俊杰心里很高兴:到底是上海商人,政治觉悟也比别的地方高。
吃过饭出来,向徐义德借用的汽车已开来了。朱延年陪着两位志愿军在南京路兜了一圈,把他们送回住处,然后招呼司机老王去静安寺百乐门舞厅,接红舞女马丽琳。这才是他借徐义德汽车的真意。
马丽琳认识朱延年才一个月,见他年轻俊秀,又很阔气,便一心想靠上他,找个归宿。朱延年自从与刘惠惠离婚后,就想物色一个中意的对象,无意中发现了马丽琳。两人约好,今晚到马丽琳家去。
朱延年走进马丽琳家,被客堂卧室里的华丽陈设迷住了,心想就凭这些陈设看,马丽琳起码有一亿以上的存款。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碧绿的翡翠戒指、戴在马丽琳右手的无名指上,紧紧握住她的手。
直到第二天中午,朱延年才从马丽琳家回到福佑药房。他刚踏进经理室,夏世富就递给他一封信,说苏北行署卫生处张科长来信,200磅复方龙胆酊沉淀,经化验成分不对,退了回来。
朱延年抓抓头皮,自语道:“那怎么办呢?”低头见玻璃板下往来厂商名单里,有一家康健药厂,想起很久前曾向这家厂进过一批复方龙胆酊,灵机一动说:“办法有了,你把它退给康健药厂。”
夏世富说:“康健厂的那批龙胆酊成分是对的,他们要是查出来不肯退怎么办?”朱延年一瞪眼说:“他敢不退?你问他们以后还要不要和福佑往来?如还想做福佑的生意,不退也得退。”
夏世富听他一说,似乎也理直气壮起来:“对,不怕他不退。”朱延年随即叫夏世富复信给张科长,说这批药是康健药厂配的,已严厉批评了他们厂。幸亏张科长帮助发现了问题,今后配货一定严格检查。
两人正得意时,童进推门进来,对朱延年说:“又有一亿五千万元支票到期,这两天要设法存进去才好。”说完,又补充一句:“经理,开空头支票要办罪的呀!”童进最近入了团,在福佑干活好像加重了责任。
朱延年对童进的催促感到不耐烦,想了半晌,问童进:“库存的氯化钾还有几桶?”童进回说还有5桶。朱延年紧锁着的眉头打开了,爽快地告诉童进:“明天可以把一亿五千万的现款存进去。”
童进走出经理室,心里有点莫明其妙。5桶氯化钾与一亿五千万现款有什么关系?他很清楚,最近外地没有款子汇来,本地欠福佑的款子数目很小,明天这一大笔钱从哪里来呢?难道朱延年有点金术吗?
等童进走后,朱延年把夏世富叫到跟前,低声对他说:“世富,你拿这5桶氯化钾到信通银行办抵押借款。”夏世富愣了一下,不懂地问:“5桶氯化钾只值400万,能派什么用场啊?经理。”
朱延年笑了:“你这人真是傻瓜,改装一下,当作消治龙去押,5桶值二亿,押他一亿五千万还不行吗?”夏世富担心地问:“要是查出来怎么办?”朱延年附着他的耳朵嘀咕一阵,夏世富才恍然大悟。
童进翻阅一下账册,发现下月初又有一张5000万元支票到期,又跑到经理室来。朱延年想起昨夜跟马丽琳商定本星期六结婚。想到马丽琳手上亮晶晶的钻石戒指,一定还有大笔存款,便说:“到时候我有办法。”
星期六晚上,朱延年和马丽琳在鸿运酒家举行了结婚仪式。从此,朱延年搬到马丽琳家里住,马丽琳家的一切,都变成朱延年的了。朱延年成为马丽琳家里唯一的真正的主人。自然,那5000万元支票到期也不成问题了。
1952年初,国家机构开展反贪污、浪费、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并准备在资本主义工商业中,开展反行贿、偷税漏税、偷工减料、盗窃国家资材和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中共长宁区委统战部长杨健受命摸摸情况。
杨健找到沪江纱厂余静。余静向他汇报了厂里情况,特别向他谈了最近厂里生活难做的问题。杨健想了想,建议用花纱布公司配的原棉组织一次试纺,从试纺的结果,就可看出问题的所在。
徐义德、梅佐贤一再纠缠,但无法阻挠试纺工作的进行。试纺前,赵得宝作了周密安排,从各车间抽调一批积极分子对每道工序进行严密监督,事先检查原料、物料、设备、清洁工作,然后才开始试纺。
全厂工人个个都关心着试纺结果。第一批成品刚落车,已经回车间上班的汤阿英,立刻抱起三个管纱,飞也似的奔进工会办公室,气喘喘地向余静报告:“今天的生活真好做,顺手得很,你们看!”
余静拿过来一看,这管纱光滑洁白,很少疵点,真是不错,断头率比生活难做时减少一半以上。余静思索着,研究问题的原因。
余静想了一想,对汤阿英说:“单凭我们的眼力还不够,到试验室找韩工程师去,请他评定再说。”余静拿着管纱,后面跟着赵得宝、汤阿英、郭彩娣、张小玲,还有工会文教委员钟佩文,一起走向试验室。
韩云程看了管纱,连声称赞,拿到强力机前一试验,说:“够得上一级纱。”当汤阿英问到前些时生活为何这样难做时,韩云程又吞吞吐吐了,说:“这问题很复杂,有原料、机器、技术、气候和温度等各种原因。”
汤阿英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你是工程师,一点也看不出来,我倒看出来了。前一时期产品质量差,一定是原棉里面有问题。”韩云程看了她一眼,仍旧说:“可能是,可能不是,这是个复杂的问题。”
余静见这样僵持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改口说:“韩工程师,根据你的检验,重点试纺成功是可以肯定的了。至于前些时的产品,还要作进一步仔细研究,是吗?”韩云程点点头:“是这样。”
走出门,郭彩娣回头朝试验室瞪了一眼,低声对余静说:“分明是原棉问题,你问他干什么?这家伙是徐义德的走狗,他死也不会说。”余静说:“不要这样看,解放以后整个社会在变,每个人也会变的啊!”
重点试纺成功,余静又领导扩大试纺点,结果也获得成功。这消息轰动了每个车间,说也奇怪,从此生活好做起来。可是徐义德在代纺中究竟搞了些什么鬼,他们弄不清。党支部决定结合“五反”加以解决。
五反运动即将开展的消息,使上海工商界惶恐不安,星二聚餐会成员更加紧了活动。这天,徐义德赶到思南路赴会,见所有的人几乎都已到达。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焦躁不安的神情。
金懋廉丧气地向大家报告:“客帮呆滞,市场萎缩,工商界都忙着提款补税,各行庄存款逐日递减······”柳惠光也哭丧着脸说:“照这样下去,我们西药业一定会受到影响,怎么得了啊!”
徐义德叹了口气,说:“棉纺业也不好,复制品更差,毛巾被毯业一片不景气,你们说这个生意怎么做?”马慕韩不同意他的意见:“实事求是说,我们棉纺业生产并没有受到运动的影响。花纱布公司照样照顾我们。”
他充满信心地说:“从我们行业的例子可以看出,凡是在国营经济领导下的工商业,生产经营就有保证。目前有些行业营业清淡,我看是暂时现象。随着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前途是乐观的。”
冯永祥闯进来,如丧考妣似的叫道:“昌瑞五金号资方叶乃传自杀!马慕韩蔑视地说:“报上登过消息;他承制军用锚绳,表面用白棕,里面是烂麻皮。解放舟山时,因为锚绳断了,贻误军机,造成很大损失。
徐义德也想起来:“对!还有河北一家染织公司向他买进一批泗汀管,他竟以旧铁管冒充,差一点发生人命事故。”冯永祥也不得不连连点头:“一点不错。叶乃传本人讲过,他的罪行要判刑就得做200年牢。”
柳惠元问:“叶乃传的事要不要向政府反映一下?”马慕韩直摇头:“他是什么工商者,他是反革命。”冯永祥也道:“像这类事,我们当然不要管。不过“五反'运动怎么搞法,大家心中无数,放心不下。”
江菊霞拿出一份刚买的《解放日报》,轻声念着一篇短评:“坚决打退资产阶级向人民日常生活的进攻······”大家听了面面相觑,脸上都升起一阵阴云。
1952年3月,沪江纱厂五反运动开展起来。细纱间张小玲召集的小组会上,发言热烈。她看到汤阿英欲言又止,便热情地喊:“欢迎阿英姐发言。”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汤阿英微微抬起头,想起因小产而死亡的孩子,忍不住流出了眼泪,气愤地说:“现在我明白了,是徐义德偷工减料,掺上坏花衣,叫我们生活难做,害得我小产,使我们姐妹不和,这不是向我们工人阶级进攻吗?”
汤阿英话刚说完,姐妹们一个个情绪激动:“这当然是向我们工人进攻!”“是向我们进攻!”郭彩娣忍不住站起来叫喊:“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大家一齐振臂高呼,愤怒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车间。
余静也参加了这个小组会。汤阿英过去只是埋头干活,不大参加活动,最近一发言,句句有道理。她高兴地看到工人的觉悟在提高,便以鼓励的目光望着她说:“阿英,你还有什么意见吗?再说下去。”
汤阿英受到鼓励,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看徐义德除了这个,一定还有许多花样经。我们要求政府派五反检查队来,检查他的五毒罪行。”“好啊,请政府派检查队!” “越快越好!”姐妹们激动得一齐鼓掌。
徐义德那天从星二聚餐会回家,想到自己严重的违法行为,心情十分沉重。他把妻子和儿子都叫到跟前,商量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儿子守仁,因为在香港到处流荡,被学校开除后,只得溜回上海。
徐义德焦虑地说:““五反”运动真的来啦。只要检查队一来,沪江这爿厂就完蛋了。”他的三个太太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心都往下一沉。徐义德叹了口气,问:“你们要徐义德?还是要汽车洋房?
三个太太默默地愣着,谁也没说话。徐守仁不加思索地对爸爸说:“我要你,我也要汽车洋房,我都要。”徐义德苦笑了一下说:“傻孩子,要了爸爸就没有汽车洋房;要了汽车洋房,就没有爸爸了。”
大太太想到自己和徐义德是结发夫妻,先开口说: “讨饭我也跟你讨一辈子。”三太太林宛芝原是厂里打字员,嫁给徐义德后,对社会上的事从此不闻不问,擦着泪说:“没有汽车洋房,我踏缝纫机养活你。”
二太太朱瑞芳娘家是个大地主,哥哥在土改中被政府镇压。她倚仗着给徐义德生了个独生子,得到徐义德的宠爱。她不信林宛芝说的是真话,撇撇嘴说:“我不说漂亮话。义德,我和守仁反正跟着你。”
徐义德对三个妻子的态度,都很满意,怕把事情说得太严重,反会使她们不能应付,便说:“你们有这样的打算很好,沪江出事的大小,还要看我布置。即使出了事,我还有香港新厂,汇丰银行存款······可以养活你们。
徐守仁忙问:“那么说没有事了。”徐义德想了想说:“也不是那么简单,听说到大厂检查的工作队都是大干部带着,他们连资方家庭也要派人去调查。厂里的事我去布置,家里的事全靠你们了。”
朱瑞芳懂得徐义德的意思,一拍胸脯说:“让他们派人来调查好了,一问三不知,看他们有什么办法!”大太太和林宛芝都很赞同。徐义德心里安定了许多,又把家中存的100根金条分给她们各自保存。
1952年3月25日,陈毅市长向全市人民作了争取“五反”运动彻底胜利的报告,引起强烈的反响。徐义德听完报告,急忙把梅佐贤找来,商议写坦白书的事。
梅佐贤挖空心思,替徐义德起草好一份鸡毛蒜皮的坦白书,然后向徐义德报告厂里最近的情况,说在掺黄花衣问题上,韩云程很够朋友,没有谈什么,只是讲问题值得研究。
“那还好。”徐义德稍稍松口气,说:“幸好韩云程够朋友,原棉问题漏洞最大,决不能松口。勇复基胆小,你要晓以利害,估计他也不敢说。问题是花纱布公司那个洪科长,你想法找到他,叫他沪江的事,千万不要坦白
隔天一早,梅佐贤给徐义德打来电话,说已与洪科长联系上,沪江纱厂的事他没有坦白······徐义德又急切地叮嘱他:“厂里的那几个你千万关照一下,这次帮我忙,我决不会忘记。”说时连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布置妥帖,徐义德又想起今天去送坦白书,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被扣?于是叫林宛芝拿件衬衫给他,说:“今天去交坦白书,说不定被关进提篮桥监狱,多带件衬衫吧……”
徐义德带上衬衫、牙膏、牙刷、坦白书,和林宛芝走下楼。大太太、朱瑞芳和儿子守仁都站在大厅里等他,似乎预感到一件不幸的事即将到来。徐义德嘱咐道:“要是下午两点还没见我回来,你们就到提篮桥监狱看我。”
徐义德没有坐自备汽车,搭上三路公共汽车,至外滩下来,便看见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接待室门口,等候送坦白书的资本家已站成一条龙。
徐义德无可奈何地走进接待室。接待员叫黄仲林,很快看完他的坦白书,登记好姓名,厂址,问他:“你还有什么要坦白的吗?”徐义德出神地想了一会说:“没有什么要坦白的了。”
黄仲林耐心劝说:“还是一次坦白的好,省得下次再来。”徐义德感到黄仲林眼睛里有一道逼人的光,似乎洞察他的底细。嘴里却说:“真的没有什么补充了。”
黄仲林笑了笑说:“要给自己留点余地,今天不补充,将来好补充。”徐义德连忙打躬作揖:“那好、那好,还有什么事吗?”黄仲林放下钢笔说:“没事,你可以走了。”
出了工商组的门不远,突然有人在他的肩上猛拍一记。徐义德吃惊地回头,见是朱延年,忙问:“你也来送坦白书?”朱延年很轻松:“五反运动,就是要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低头,找几件事坦白坦白,低低头就过去了。”
徐义德没有那么笃定,说:“这次运动来势很凶,听说单是职工检举信,增产节约委员会就收到30万份。”朱延年却满不在乎地说:“这是共产党的宣传攻势,你不要上他们的当。”
朱延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徐义德:“你接到星二聚餐会的通知吗?说今晚无论如何要去,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徐义德想:现在还聚餐?但嘴上说:“好,去就去一次。
送了坦白书,徐义德心情稍安定些,回家洗个澡,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他穿上西装,坐上黑色林肯牌轿车,风驰电掣般朝思南路聚餐地点急驶而去。
到了那儿,人都已经到齐,一些人的心情似乎比较轻松,都在称赞陈市长的报告好,把上海的工商界分成五类,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只占工商界户数的百分之五,对工商界真是了如指掌,仁至义尽。
今天轮到马慕韩当执行主席,他说:“自从报上公布了重庆工商界星四聚餐会是破坏国家经济的集团以后,聚餐会的名声不好。一些会员怕引起政府误会,今天请大家来商量,我们的聚餐会该怎么办?”
朱延年自从加入聚餐会后,地位顿时提高十倍,银行里调点头寸,西药业进点货,都比过去方便。他忍不住站起来说:“星二和重庆星四性质完全不同,坐得端立得正,不必怕政府误会,我认为可以继续办下去。”
昨天,马慕韩约冯永祥一同到史步云家商量这件事。聚餐会是由他们几个人发起的,目前风头不对,考虑还是结束为妙。他没想到朱延年不识大体,竟在会上公然表示不赞成结束,便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马慕韩又把眼光扫到柳惠光、江菊霞、冯永祥脸上。柳惠光、江菊霞都认为结束了可以省掉许多口舌。冯永祥则利用聚餐会,抬高身价,内心不想结束,但又迫于形势,提议说:“请德公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吧。”
徐义德早有盘算,就说:“我同意慕韩兄的意见,还是结束的好,免得给人家拿住把柄。今后要聚聚还不容易吗,随便哪位朋友请客,我一定到。我也希望有机会请朋友们到我家里吃便饭,聊聊天。”
徐义德这么一讲,大家都齐声叫好。潘信诚称赞说:“德公真行,这真 是条妙计,形式上聚餐会结束,实质上保留,轮流坐庄,不露痕迹。”马慕韩征求大家意见,没人反对,便宣布星二聚餐会解散。
星二聚餐会解散不久,杨健带领的五反检查队就进驻沪江厂了。那天早晨,沪江纱厂里一片热烈的气氛。当杨健率领检查队走近厂门时,余静、赵得宝兴奋地迎上去握手。人群中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口号声。
杨健由余静陪同,会见了徐义德和梅佐贤,把市增产节约委员会所发检查证交给徐义德,并详细谈了人民政府关于五反运动的政策方针,希望他打消顾虑走坦白从宽的道路。
徐义德凝神听完杨健的话,装出衷心拥护的样子,表示他完全理解五反运动的伟大意义,一定交代他的不法行为;心里却想,政府再宽大,恐怕也宽大不到我徐义德的头上。
杨健从经理室出来,立即召开党支部扩大会议。余静向支部大会报告了沪江厂最近情况,资方动态,高级职员想法,工人情绪和本厂的五毒罪行。她认为沪江厂主要问题是对付徐义德。
杨健沉思一会说:“我们的主要对象当然是徐义德。但是他所犯的五毒严重,只有在我们掌握了他的全部材料后,他才会老实坦白。因此,我们首先要发动群众,并争取高级职员,形成广泛的统一战线。”
杨健的精辟分析,统一了大家的认识。他和余静商量一下,宣布五反检查队下设五个组。各组负责人是:群众工作组赵得宝,职员工作组余静,资方工作组检查队员严志发,材料联络组钟佩文,纠察组张小玲。
大家正热烈讨论着如何开展工作,郭彩娣从门外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余静报告:厨房里的同志说今天晚上没钱买菜了,向会计领,向徐义德要,都说没有钱。今天晚饭没菜吃了。
余静愣住了。杨健沉着地说:“这是徐义德的花招。你们欢迎五反检查队吗?当天晚上就叫你们没菜吃。”他叫余静和严志发去找徐义德谈谈,要他遵守军管会四项规定,不准三停。
这边徐义德料到工会马上会派人来,便对梅佐贤说:“你让他们给我送碗阳春面来。”梅佐贤奇怪地问:“阳春面,干什么?”徐义德挥挥手:“其中自有道理,你给我照办好了。”
梅佐贤刚走,余静带着严志发、郭彩娣来到徐义德面前,开门见山地问:“厨房里今晚没钱买菜,你知道吗?”徐义德回答说:“菜当然要买的。钱,我实在没有。”正说着,工友送进来一碗阳春面。
徐义德端起那碗阳春面,吃了两口,丧气地说:“唉,无钱逼死英雄汉。老实讲,我徐义德这辈子还没有吃过阳春面呢!”
这时,梅佐贤走进来说:“工务上报告,花衣不够了,再不进花衣,明天要关一部分车。”郭彩娣一听跳起来,指着徐义德的鼻子说:“你好厉害啊!停伙不算,又想停工!
徐义德狡辩说:“这事和我没有关系,那是工务上的事。没有花衣,为什么不早点进?”严志发严肃地给他指出:“你今天停伙,明天停工,过几天停薪,你要不要遵守军管会的规定?”
徐义德忙说:“不敢,不敢。”严志发紧逼一句:“那你开伙开工。”徐义德摊开两手耍赖皮:“钱,没有!实在无能为力!”郭彩娣霍地站起来,不愿再和他交谈,其他的人也都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杨健仔细听完余静的汇报,见郭彩娣想讲话,笑着问:“你有什么意见?”郭彩娣火辣辣地说:“徐义德想破坏五反!”杨健点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问题是怎样揭露他的阴谋。”
郭彩娣瞪着两眼,动了一阵脑筋,脸上露出笑容,说:“有办法了,今天晚上我们开到他家里去吃大锅饭。”杨健断然回答:“不行,我们只能在厂里要他开饭,可没有权利到他家里去吃饭。”
严志发说:“徐义德违反军管会的规定,搞三停,把他抓起来杀杀威风。”杨健摇头说:“不能抓徐义德。”他叫严志发去找梅佐贤和勇复基负责开伙,同时放出空气,说要查账。如没有现金,可向银行贷款。
严志发找了梅佐贤,要他想办法负责开伙。梅佐贤溜进经理室向徐义德请示。徐义德小声说:“根据军管会颁布的法令,三停是违法的,我随时可能逮捕。这样也好,把我关进提篮桥监狱,就不用担心什么五反运动了。”
梅佐贤安慰他:“还不至于吧!”徐义德声音颤抖着说:“共产党说到哪里做到哪里。我要是出了事。守仁年纪还轻,这份企业全拜托你了。”梅佐贤向他表白:“一切听从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梅佐贤把严志发刚才找他和勇复基谈话的情形告诉徐义德。徐义德一听,顿时紧张起来,问:“你们怎么说。”他对付检查队主要靠这一着,万一被突破,五反运动就不可避免地在全厂展开了。
梅佐贤轻声回答:“我说总经理在厂里,你们可以找他去交涉!”“勇复基呢?”“勇复基说他是小职员,没有办法想。”徐义德这才松了口气,称赞说:“你们俩回答得对,他们有本事,找我徐义德好了。”
梅佐贤走后,徐义德反剪着两手,得意地来回踱步,心想:哼,厂里没有花衣,明天所有的车子都得关上。工人进饭厅没有菜吃,马上就要闹起来。看你杨健部长有天大本事,能领导什么五反运动?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徐义德轻轻把门碰上,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敲墙壁,用耳朵仔细听听,脸上堆满了笑容。
不想郭彩娣遵照杨健的嘱咐,注意观察徐义德还要耍啥花招。悄悄地来到经理室观察动静。她见门没关紧,徐义德在室内来回踱步,一会儿又站住,敲敲墙壁,侧耳听听,心里很觉奇怪。
郭彩娣飞快跑到杨健那儿,报告了看到的怪事。杨健沉思了一会说:“这墙壁里一定有蹊跷,必须立刻打破这个谜。”他对余静说:“我们现在就到徐义德那里去!”又对郭彩娣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杨健、余静来找徐义德,向他提出明天饭厅开不出伙,车间要关车的问题怎么办?徐义德马上皱起眉头,说:“我也正为这件事发愁,银行里没存款,手头没现钱,真是无钱逼死英雄汉。”
杨健走过去敲敲墙壁,发现是堵空墙,问徐义德:“这是怎么一回事?”徐义德脸色铁青,故意把话扯开:“这房子建造质量不好。杨健同志,你是不是要我向银行贷款,解决······”
杨健没有搭话,又用手敲敲墙壁,征求徐义德的意见:“是否打开来看看?”徐义德硬着头皮回答:“那当然可以。”严志发找人打开墙壁,里面果然是空的,再挖下去,那儿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白铁皮盒子。
郭彩娣眼明手快,伸手进去把白铁皮盒子抱出来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20根金条,整整200两黄金。
郭彩娣气得脸色发青,指着金条问徐义德:“这是什么?”徐义德顿时陷入了狼狈不堪的境地。这200两黄金,是他建厂时私自埋下的,万一经营失败,作为东山再起的资本。最近他正准备把它取出拿回家去。
杨健问徐义德:“这金条是不是你的?”徐义德究竟是老于世故的铁算盘,皱起眉头思索一阵,恍然大悟地说:“记起来了,那是建厂时一位阴阳先生教我的,说是墙下埋黄金,前途日日新。年深月久,竟把它忘了。”
余静这些天和杨健在一起老练得多了,她对徐义德说:“这金子是你的,完全由你个人支配。但你要保证按时开伙,不准停车。”徐义德没想到余静会如此宽大处理,忙拍胸道:“这没有问题,这······”
郭彩娣查获徐义德私藏的200两黄金,再加上严志发发动财会人员查账,找到了一大笔现金,进原棉和食堂菜金很快得到解决。工人们跟资本家不法行为斗争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
细纱车间小组会刚结束,汤阿英把小组长张小玲拉到一边说:“听说各车间写了不少检举信,我也要检举徐义德。你帮我一把。”
张小玲高兴地问: “现在就写吗?”汤阿英点点头,有条不紊地说起来:“头一条写生活难做,断头率高,准是徐义德在里面掺了坏花衣;第二条写有时20支粗纱,过了头道,没过二道,是偷工减料…………”
汤阿英一口气想了好几条,最后又补充几条,直至她认为再也没有遗留了,才在上面端端正正签上名,折叠好,迈着坚定的步伐,向五反检查队办公室走去。
在杨健的布置下,各车间纷纷成立了检查队,检举信像雪片似的送到五反检查队办公室。杨健从那些字里行间里,看到了工人发动起来后的巨大力量。
然而检举材料中,高级职员,特别是技术人员的一份也没有。这些人的动作是要慢一些,但也必须做他们的工作。
第二天韩云程一上班,余静、钟佩文便约他谈话。余静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五反运动在我们厂开始了,工人都热烈参加,希望你也能参加到运动中去。”
韩云程见余静态度和蔼,便表示他完全拥护五反运动,一定积极参加。余静启发说:“要使五反运动取得胜利,必须和资产阶级划清界线。”韩云程点点头:“是的,我们技术人员和资产阶级往来多,更需要划清。”
韩云程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嘀咕:划清界线?怎么划清法?我这个总工程师职务,是徐义德给的,我的每件事都是为资本家做的,要和他划清界线,除非不担任工程师职务。他本来已经舒展的眉头,又慢慢皱起来。
余静看他讲话吞吞吐吐,知道他对划清界线的含义还不清楚,就说:“你是脑力劳动者,立场和工人是一致的,与资本家本来就是两个阵线的嘛。照工会规定,你可以参加工会呀!”
韩云程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点惊异,问:“余静同志,我可以参加工会吗?”余静豪爽地回答:“当然可以参加,我代表工会欢迎你,韩工程师。”韩云程感到一股暖流流遍他全身。
余静热情向他指出,技术人员只有为人民服务,才有光明的前途。动员他站稳立场,揭发徐义德的不法行为。韩云程脱口而出:“要我谈重点试纺吗?”余静点点头:“从这儿谈起也好。”
真正要谈时,韩云程又犹豫了。他想争取做个工会会员,理应把事实经过告诉余静,但又想起自己的职位,徐义德对他的器重,话到嘴边又变了卦:“原棉可能是其中原因之一…………具体还要研究。”
余静跟韩云程谈了一阵话,见他还是没有揭发材料,心想:一个人的进步,允许有个过程,特别是像他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性急是不行的,便说:“好吧,请你研究研究,想一想,再谈也好。”
余静谈完话,向杨健汇报:韩云程表示要站稳立场,可是又不检举。杨健理解地说:“运动初期,这些同志往往容易动摇于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他目前顾虑的是职位和前途。解除他这些顾虑,就会站到工人这方面来了。”
隔天一早,余静、钟佩文又找韩云程,耐心地向他说明,检举徐义德不会影响他今后的工作。军管会规定,资方不得无故开除职工。劝说他应该以党和人民的利益为重。余静的每句话都讲到韩云程的心坎里。
韩云程毅然抬起头,他先说起徐义德偷工减料行为,继而又谈到那次试纺,说原来车间生活难做,确是原棉问题。徐义德在原棉里掺劣质花衣,需要时他可以作证。
韩云程一口气把他所了解徐义德的五毒行为作了彻底揭发。说完,他又感到羞惭,说:“我受了徐义德的欺骗。他想收买我,我对不起国家,也对不起人民。我一定争取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
余静也站起来,紧紧握住他的手,亲切地说:“我代表工会欢迎你,韩云程同志!”钟佩文加了一句:“韩云程同志,我们大家都欢迎你!”韩云程的眼眶湿润了,激动的泪水从眼角里流下来。
对韩云程的工作取得了突破,杨健抓紧时机,扩大战果。他请钟佩文马上把这消息广播出去:热烈欢迎韩工程师和徐义德划清界线,希望还没有归队的高级职员,迅速转变立场,回到工人阶级队伍里来。
勇复基在会计室里听到广播,心烦意乱,自己怎么办呢?不坦白吧,有些事韩云程是知道的。坦白吧,五反运动开始后徐义德给他增加了100个折实单位月薪,还送来1000万元奖励金,怎么能拉得下脸皮!
他想起五反运动后,徐义德曾单独找他谈过话,说:“我徐义德的违法行为你勇复基很多是参加的。我要是吃官司,你也逃不了。检举我,沪江纱厂被罚光关门,像你这样高薪职位到哪里去找?”这些话至今犹在耳边回响。
他走出会计室,碰见工务主任郭鹏,低声说:“韩工程师归队了,我们不揭发怕不行了。”徐义德早些时候曾答应郭鹏,等运动结束,提拔他当工程师,韩云程正是他的绊脚石,因此愤愤地说:“怕什么,我们又不是资本家!
勇复基胆怯地问:“不检举行吗?”郭鹏显出满不在乎的神情:“那还用说,杨健本事再大,也不能搞强迫命令。”这时,钟佩文手里拿着一卷标语走上楼来,勇复基连忙示意,不再说了。
钟佩文把勇复基和郭鹏两人的紧张神情告诉杨健,余静断定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杨健说:“资本家不法活动中,必然会用钱拉这些人下水。你跟他们谈清楚,这类事责任在资本家,不在职工。”
余静受到启发,充满信心说:“那我就去找勇复基。”杨健点点头:“好!”又补充一句:“徐义德的三太太林宛芝,听说曾是厂里的打字员。你也应该去做做她的工作。”
为了取得经验,陈市长亲自领导有代表性的三百零三户工商业者学习交代。马慕韩平时很少过问厂里事,这次一计算,没想到问题也不少。这天他去参加会议,一路盘算着:不带头坦白,怎能算个工商界的进步分子。
马慕韩走进会议室,看到纺织染整加工组参加互评的人都到齐了。工商组干部也有人参加。连星二聚餐成员金懋廉也应邀出席了会议。会议由潘信诚主持。他想起潘信诚曾向他表示,要口径一致,这话的含义十分清楚。
潘信诚宣布会议开始,马慕韩见没人发言,便毅然站起来,交代自己的不法行为:“行贿3600万元,偷税漏税20亿元,盗窃国家资财93亿元,偷工减料100亿元······自评为半守法半违法户。
潘信诚见马慕韩的交代,把棉纺业违法的底牌都翻了出来,内心很不满。心想既然你马慕韩不顾别人死活,我潘信诚也顾不得你了,朝会议室里人群扫了一眼,冷冷地说:“马慕韩坦白完了,请各位发言。”
这时大家都要表现自己。金懋廉抢先发言:“据我所知,兴隆厂外逃资金远远不止这点数目!”徐永祥也问:“慕韩兄是市政协委员,又是民建市委委员,和政府方面人士接触中有没有行贿行为?”
潘信诚觑此时机,对马慕韩狠狠敲上一记,说:“外汇是个重要问题。兴隆厂外汇很多,刚才马慕韩只说了数额,没说明存在哪里?如何处理?兴隆是人民财产,逃避资金这么多,应该把它拿回来·····”
大家提了不少问题。马慕韩把提的问题整理了一下,咬咬牙说:“兴隆厂还有300件纱的美棉在香港未进来。解放前转移到国外的财产连同应缴所得税数字加在一起,共计是635亿4800万元······”
没想到马慕韩将坦白数字一下增加到630亿元,使在座的人都感到吃惊。不敢再提问题了。金懋廉望着窗外浦江流水,心想如果照他这样算,所有人的财产都得像黄浦江水一样,滚滚东流,倾家荡产了。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这时又出现另一意外,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干部站起来明确表示:“这次运动,根据中央精神,是从建国算起,解放前一概不追究。马慕韩先生坦白的422亿1200万元不应计算在内。”
这真像一阵和煦的春风,吹去了每个人心头的阴霾。潘信诚信服地点点头:“政府办事真英明,一点不含糊,该多少算多少。”徐永祥忙插上一句:“人民政府完全按政策办事,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
评议结束,一致认为马慕韩坦白彻底,态度较好,可提升一级,评为基本守法户。最后,潘信诚归纳大家意见,表示报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审定。
这几天沪江纱厂的五反运动正热火朝天。徐义德虽然一筹莫展,却硬挺着不肯交代。这时马慕韩来了,他紧紧握住徐义德的手,显得很轻松:“我们第一批学习、交代已经结束。有些人还在总结,有些人参加了五反工作队。”
马慕韩耐心启发他:“五反运动主要是肃清我们的五毒,走社会主义道路。开始时,我总以为有些事不交代政府不会知道。可是共产党把工人发动起来,高级职员归了队,大家又互助互评,哪件事也瞒不过政府。
徐义德心想,韩云程虽然忘恩负义,幸好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并不多。梅佐贤和勇复基至今还没有动静,我这条阵线还是巩固的。他嘴上却说:“是的!没有一件事能瞒过政府,不彻底坦白是没有出路的。”
马慕韩很有感触地说:“我也是听了陈市长对三百零三户工商业者的讲话,才开始觉悟过来。加上厂里工人的帮助,作了比较彻底的坦白······”徐义德心里直发笑,表面仍说:“是的,是的。你的话,对我启发很大。”
徐义德听马慕韩说星二聚餐会的事也在市里作了交代,顿时紧张起来,忙问: “几个工商界朋友一块吃吃饭,也要交代吗?”
马慕韩说:“当然要交代,我们除了吃饭,有时还研究怎样对付政府的政策法令,比如讨论棉纺检验问题,你不是在场吗?”徐义德“啊”了一声,惊得目瞪口呆。
马慕韩见徐义德神色惊慌,忙说:“聚餐会主要是我们几个发起的,一般参加的人没有多大关系。今天因朋友关系,我特地来帮助你。希望你认真考虑,绝不会叫你吃亏。”徐义德心中不满马慕韩,表面上还是一迭声道谢。
就在徐义德认为他的阵线还是很巩固的时候,勇复基已经在余静的启发下,决心归队,检举了他的不法行为。余静下一步要访问徐义德的三太太林宛芝了。
下午四点钟光景,余静来到徐义德家。林宛芝出去了,只有朱瑞芳正和几个邻居在打牌。余静耐着性子说了些五反运动的道理。朱瑞芳爱理不理地说:“义德在厂里,你有话跟他去说吧!”
余静刚要跨出大门,见了林宛芝挟着一大包东西从外边回来了,余静亲切地跟她打招呼:“林宛芝同志,我正找你。”林宛芝猜出她是厂党支部书记余静,点头说:“对不起,我上街买东西去了。”
林宛芝和余静走进客厅,余静坦率地对她说:“今天来看你,就是想和你商量徐义德的事。”林宛芝心头一沉,关注地问:“他的事怎么样啦?”余静说: “他至今不肯坦白,家里人要帮助他才对。”
林宛芝微微低下头,叹口气说:“我们女人家有什么能力?他的事从来不和我商量。”余静笑笑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是人吗?”林宛芝很有感触地说:“那是的。可是我与别的女人不同啊!”
余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为什么不一样?大家都是人。”林宛芝的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彩。她在徐公馆,总觉得低人一等,徐义德虽说宠爱她,但也只当她是一只金丝笼中的小鸟,供他赏玩。
余静进一步说:“今天来找你,就是因为你能帮助徐义德。”林宛芝将信将疑,指指自己问:“我?”余静点点头:“是的,你应该劝他彻底坦白,这才是真正的爱护他。”
林宛芝从同余静的谈话中,第一次感到了做人的尊严,她想了想说:“让我试试。”余静鼓励她,并介绍厂里出现的种种新气象,林宛芝越听越感兴趣。临分别时,她企望地握住余静的手说:“有空常到我这儿坐坐。”
徐义德和马慕韩见面后,表面虽装顽强,内心却一阵阵寒栗:大户马慕韩坦白了,自己还能挡得住吗?他窝着一肚子气回到家,没料到林宛芝劈头就问:“你坦白了没有?”徐义德把脸一沉:“女人家不要问这些事。”
林宛芝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理直气壮地问他:“为什么不能问?女人不是人吗?现在男女平等了!”徐义德从话里听出余静曾到家里来过,恨恨地说:“你能,你和余静一起对付我好了!
林宛芝却轻声地劝说:“我劝你是为了你和我们家里好。你早点坦白,早点过关,我们在家里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说着,心酸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徐义德见她说得恳切,伤心得像泪人儿似的,心头的愤怒早就消逝了,反而安慰她说:“好,好,我坦白,我去彻底坦白。”林宛芝听着,破涕为笑了。
徐义德嘴上应允,心里却想的是另外一个念头:林宛芝年轻,给余静三言两语说得动了心,她哪里知道共产党政府的厉害,一坦白就没个完。自己有经验,能对付得了,怕什么?往沙发上一靠,便睡着了。
杨健和余静他们经过一番努力,集中力量发动群众,瓦解韩云程、勇复基,动摇梅佐贤、郭鹏,劝说林宛芝,又请市里派马慕韩劝导······现在五反统一战线已经形成,便决定与徐义德正面交锋。
杨健亲自找徐义德谈了一次话,再一次交待了党的政策,希望他能主动坦白五毒罪行。徐义德态度极其谦恭,然而却不谈实质性的问题。
第二天下午,徐义德交来一份坦白书,除了比过去曾加一些琐碎的项目外,主要问题还是没有坦白。杨健料到徐义德对攻守同盟的幻想不消除,不会彻底交代问题,决定召开一次大会,对他进行促进。
晚上七点,沪江纱厂铜匠间里挤满了人。杨健声音洪亮地宣布:“徐义德过去只交代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为了做到仁至义尽,我们今天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
徐义德见今天参加会的人那么多,发觉情况不妙,可是心里却想,除了韩云程外,梅佐贤、勇复基、郭鹏他们还没有动摇,这是虚张声势,就站起来说:“杨部长,我知道的都交代了。我不知道的,不好瞎说。”
他话还没说完,郭彩娣站起来大声问:“你不知道?那些坏花衣哪儿来的?闹得我们车间里生活难做,汤阿英流产了,你不老老实实地说,我们就不答应。
徐义德不慌不忙地回答:“花衣是花纱布公司配的,有时好有时坏······”余静打断他的话问:“我问你,同样是花纱布公司的花衣,为什么重点试纱的时候忽然花衣就变好了呢?”
韩云程站起来,激愤地说:“徐义德,"次泾阳”的问题我已向五反检查队说了。你老实地坦白吧······”郭鹏、勇复基听到“次泾阳”三字,神色很紧张。梅佐贤心里很坦然;天掉下来反正由总经理顶着。
徐义德从韩云程的口气里听出,他已将所知情况进行检举,再也没法隐瞒,便被迫改口说:“这是我的错。从1950年起先后买了1800担坏花衣,取名叫“次泾阳”,掺在花纱布公司配的好花衣里,获得非法利润18亿元·····.”
汤阿英听到徐义德掺了那么多的坏花衣,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控诉道:“你用坏花衣偷换国家的好花衣,害得我们工人累死累活,害得我孩子流产……
汤阿英的话像火种,立刻点燃了人们心中愤怒的火焰。顿时,整个会场里响起了激昂的口号声“徐义德必须彻底交代五毒罪行!”“不获全胜不收兵!
徐义德见像汤阿英这样平时不声不响的女工也发了怒,感到自己再要硬顶是不行了,低下头说:“我一定接受工人阶级领导,把盗窃国家原棉的细账算出来,交给杨部长······”
杨健问他:“其他方面呢?”徐义德故作惊诧地问:“还有哪个方面?”他装作冥思苦想了一阵子,果断地回答:“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大问题了。”说罢把两手往袖筒里塞,便再也不说话了。
“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杨健朝徐义德看着:“要不要找个人来启发启发你呢?”徐义德胆颤心惊地点点头:“好么,杨部长。”
此时,余静领着一个干部走进会场。徐义德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来人竟是长宁区税务分局驻沪江纱厂的税务员方宇。三反运动中,方宇坦白交代了自己的问题,组织上决定免予处分。
徐义德一见方宇,立刻把头低了下去。方宇大声说:“徐义德,你应该老实坦白。你托梅佐贤送我一只马凡陀手表和50万元钱,以后每个月送我200万元特别津贴,要我及时把税局消息····..”
杨健打断方宇的话,叫徐义德自己交代。徐义德还想抵赖,说:“这是梅佐贤和方宇的私人交情,与沪江厂无关。”梅佐贤马上站出来作证:“是的,这是我不好,解放后还保持着从前的旧作风,愿意检讨······”
杨健撇下梅佐贤,问徐义德:“税局消息和梅佐贤个人有什么关系?政府现在也不征收个人所得税呀?”徐义德再狡猾也无法辩解了。
杨健见他仍然不肯主动交代,又说:“要不要请会计主任勇复基也启发你一下?”徐义德一听到勇复基三个字,心头一阵冰凉:完了,沪江纱厂一本账全在勇复基肚里,几乎所有的事,他都知道啊。
勇复基经过余静帮助,理解沪江五毒行为是徐义德指使的,职工受骗上当,不须负责任,才放下了包袱。这时,他勇敢地站起来对着徐义德说:“方宇说的都是事实,偷税漏税的问题你快坦白吧!
徐义德认为勇复基太无情了,决定回敬他一下,说:“这可是你经手的呀!”勇复基拍胸说:“是我经手的,可是钞票进了谁的腰包?”“是啊,钞票进了谁的腰包?”群众一起向徐义德提出质问。
勇复基慢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紫色小笔记本,朝徐义德面前晃了晃说:“徐义德,这是你的黑账,今天我把它交给杨健同志······”徐义德一见这小本,顿时脸色发白,急得说不出话来。
杨健严肃地向徐义德指出:“你的五毒罪行材料,我们早已完全掌握了。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马上彻底交代,还算是你坦白的。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这时,徐义德想起那天马慕韩对他说的话,工人群众发动起来,高级职员归了队,大家互助互评,哪件事也瞒不过人民政府。现在看来真的是最后一个机会了。他不得不下了决心,说:“我彻底坦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