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五七”干校西河湾有个饲养场,那里资格最老的饲养员要数程远了。别人来饲养场是定期轮换,对他却是长期的劳动惩罚。
有一天,他的女儿宁宁来干校找他。程远不由一怔:宁宁在芭蕾舞剧团正忙着排练新舞剧,怎么有空到干校来呢?
程远着急了:“宁宁出了什么事?”宁宁反问道:“爸爸,你到底是什么出身呀?”“怎么,你也来审查我?”程远舀起一瓢喂猪的饲料,对女儿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你爷爷吃的连这也比不上···
宁宁由于受了委屈,说话断断续续:“本来也没有什么······可是,前天晚上审查节目,首长江青说我出身有问题,至今和你划不清界限,像我这样的人,不能演主角,演个战士就不错了。
“噢!”程远这才明白了女儿的来意。他苦笑着说:“很抱歉呀!我是个'民主派',有些人认为“民主派”就是走资派,这出身是够严重的了。要不,你就跟爸爸划清界限吧!
“不!”宁宁抹了下泪,“我宁可演个战士!”程远微微地点点头,高兴地说:“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就是个战士。你要把战士演活,哪怕只是个背影,也要给观众看到一个真正的战士的背影!
宁宁挺着胸说:“我一定做个真正的战士!”程远望着女儿,不由想到了妻子玉英。啊,宁宁多像她妈,重压之下不弯腰,好有骨气!
程远深情地对女儿说:“我们的命运是和国家连在一起的,你要相信“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四人帮”垮台了!胜利的喜悦使程远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玉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了酒。
过了不久,干校党委通知程远:市委决定,调他回原单位,恢复原职务。干校的同志得到消息,纷纷向他祝贺。
那一夜,程远失眠了。东方机械厂的面貌回到程远的记忆中来,还有厂里的职工一张张熟悉的脸庞······
第二天,他交办了杂务,就搭上班车进城。汽车飞快地驰行,满车厢洒进火一般的阳光。乘客们用报纸、草帽挡住自己的脸,只有程远昂首在阳光下,还不时微笑着,直视那灼热的骄阳。
程远处于亢奋状态之中。他回忆到遥远的1946年,在他结婚后的第二天,一支从中原突围的解放军队伍经过自己的村庄。
程远想丢下新婚妻子玉英,瞒着爹妈去参军。玉英虽然同意了,但临走的那天早上,她还是伏在程远的胳膊上哽咽着。
第二年,程远当上排长,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
伤愈出院时,一起住院的团政委要他在回部队的路上,途经家乡时留一宿,看望爹妈和妻子。程远怕爹妈、妻子见了不放他走,但又不好解释,只得硬着头皮服从命令。
到家之后,真没想到爹妈半句怨言都没有。贫苦农民从切身感受中认识到,孩子选的道选对了。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玉英帮着程远扣上衣扣,挂上司登式冲锋枪和干粮袋,又递给他一个包着十个熟鸡蛋的粗布对襟褂子....··
“嘎!”一个急刹车,把程远从回忆中拽回来。他自语说:“唉!都老了,还没忘了这一段儿!”他把脸转向窗外,发现已到热闹的市区了。
程远下车,走进一幢大楼,到了家门口,掏出钥匙轻轻打开门。
推进门去,他不由得眼前一亮,宁宁穿着一身鲜艳的芭蕾舞练功服,正在用脚尖旋转着,显然是“进入了角色”,没有注意有人进来。
远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平平,五年前去黑龙江插队落户了,小女儿宁宁不到10岁就进了舞蹈学校。程远关起门,往背包上一坐,欣赏着女儿沉醉的表演。
宁宁从墙上那面方镜里,忽然看见一个老农民模样的观众,她马上从飞快的旋转中停了下来。“原来是爸爸!”她夸张地用芭蕾演员的谢幕式,向程远鞠躬致敬。
“宁宁!”程远站起来伸出双手,把女儿举了起来,“多漂亮的衣裳,宁宁,你重了,重多了!
“爸爸,听说你职务恢复了,我衷心祝贺你。”“先得祝贺你呀,这次演出你又担任主角,妈妈也高兴吧?”父女俩一齐欢乐地笑了起来。
这时,在里屋的玉英听到声音,骤然看到丈夫回来了,不觉心里一惊。她一直不愿丈夫重新担任领导工作,不想这事很快竟成了事实。
程远走到妻子面前,轻轻地问:“你怎么了?”过了半晌,玉英才说:“俺们还是回山东老家吧,俺真想回去当个社员·····.”
“回老家······当个社员?!”程远真不明白妻子怎么会这样想、这样说。当年他去参军,枪林弹雨里,她也没扯过自己后腿呀。现在,她却······正想着,玉英向程远递过几封信,说:“现在情况太复杂,你看看这些信吧!
程远打开第一封信,信纸只有一张,纸上写了两行字:“警告你,还乡团团长,为使你脑袋经常清醒,特寄照片五张,阅存!”落款当然是没有具名,只是画了一把古代的鬼头刀。
这五张照片中一张是关押过程远的小屋,四张是“批斗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程远大会”的全景和分景。照片后面都分别写着一句话:“东方机械厂乃程远之鬼门关也!”程远看到这儿,止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第二封是署名张其之的信。程远一见署名,马上就想起厂里那个写告密信的绘图员。他因诬陷总工程师顾海林搞自动线设计是“以自动线取代革命路线”,而被张春桥的一个爪牙看中,提拔为计划科副科长。
信里先向程远表示绝对的效忠,后面又揭发顾海林拒不交出他的自动线设计,阻挠实现四个现代化。程远看完,气愤地把信扔在书桌上。
程远又看了老工人刘大全的来信,要他大公无私,严格按照党员的标准办事。诚挚的语言、热情的鼓励,使程远增添了无限的信心。
最后一封是儿子程平的家书。这封家书竟是一首诗,虽然近乎粗野,却真挚热情,还富有哲理性。再看看儿子寄来的近照,程远不由得高兴地笑了。
玉英端来一碗凉面,问:“要蒜泥不?”程远答非所问地说:“把我那件旧工作服找出来。”“要不来点辣豆瓣?”程远却说:“把闹钟对在五点上。”
玉英睨了丈夫一眼,低声地说:“对闹钟弄啥!你以为今天晚上俺能睡得踏··········
清晨六点钟,程远和女儿各推一辆自行车出了门。宁宁邀请爸爸晚上去红旗剧院看她的演出,说这台新戏保会叫他感动。
程远有点犹豫:“你演的那个角色是不是既有痛苦,又有欢乐?”“爸,保让你看了落泪!”“是吗?”“保证!”程远答应了。分手时,宁宁还大声喊:“票子在你的上衣口袋里!”
程远推着车进了厂门,离上班时间还早,各个车间都静悄悄的,只有车库里有响动。一个年轻的女司机在给一辆上海牌小汽车加油,好奇地望着突然来到的陌生人。
“出车?”程远站在她身边微笑着问。姑娘把油壶使劲放在汽油桶上,说:“接一号头头!”程远暗暗一怔:“一号头头?谁?”
“嘭!”姑娘用力关上车门,说: “装蒜!你不知道我厂老党委书记程远又回来了?”程远连忙回答说: “这我知道。”
“当啷!”姑娘随手把一个活络扳手扔进靠墙边的一个工具箱里,说:“都一个样!还没上任,就把“闹中静别墅”看中了。”程远问:““闹中静别墅”?在哪儿?”
“怎么?你是非洲来的?”姑娘瞟了他一眼,指指厂正中那座两层的小楼,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英国老板的办公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成职工俱乐部,后来被‘闹而优则仕’的胡闯占了,这就是人称的‘闹中静别墅’!怎么?你新来的吗?”
“说起来也不新,不过多年没上班啦。”“老病号?”“怎么说呢?人家说我干不了······”“知道!误诊,有这号糊涂医生!”程远很欢喜这个姑娘的脾气,问:“你还听说些什么?
姑娘哼了一声,说:“除了看中那“闹中静”,他还把胡闯住的一套房子粉刷一新······”程远暗暗一惊:“是吗?”姑娘说:“厂里说的人多呢!看起来呀,老干部回来,不见得个个都能把老传统带回来!
“小方—”这时管理科科长包行满头大汗地跑来了,“油加好了吗?”“加好了!”她轻轻一踩油门,发动了引擎。
程远转过身子。包行一见,惊讶地问小方:“怎么?人都接来了!?”小方熄了火跳出来:“我还没出车呢!你怎么啦?”
包行向程远哈着腰:“您······”“我骑自行车来的。”“啊,您亲自蹬车来的?”程远忍不住笑了:“老包,当然自己蹬,又不是耍杂技,一人扶把一人蹬。
“请,请!”包行拉着程远到办公室去了。小方望着程远的背影,沮丧地想,这下等着穿小鞋吧。她愣了一会儿,又把头一扬:“我不怕!
包行把程远领进“闹中静别墅”,程远一进门就吃了一惊。原来那里竟然油漆一新,旋转式的门镶嵌彩色玻璃,沿墙摆了一圈蒙着丝绒套子的沙发,地板上还铺着百鸟朝凤花样的地毯。
程远跟着包行上了楼,走进朝南那间最大的房子。宽大的办公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有机玻璃座脚的台灯,桌前是旋转式安乐椅。包行打开湖绿色立式台扇,笑眯眯地看着程远,似乎在说,在这儿办公,满意吧!
“我?坐这转椅,像吗?”“像,您是老干部嘛。”接着包行又悄声地说道,“您儿子平平的事,我已办得差不多了,该把平平弄回来了。劳动局、粮食局都没问题,公安局再去跑跑也····
程远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喔?老包,我老伴找过你?”“没有,这事还等她说?”程远严肃地看了包行一眼说:“你真费心!忙你的去吧。
程远支开了包行,独自一人走进一个车间,一股熟悉的冷却液浇熄白热钢屑的气息迎面袭来。忽然,他看见一个车工在砂轮前漫不经心地磨着车刀,便走了过去。
程远拿过青工手里的车刀,对他严肃地说:“看着,学学!”但这个青工故意把头别到另一边,还一边抖动着弯曲的左腿,一边问:“喂!你是谁?”
“一个老同志!”“怎么,不认识?”“因为你年轻!”“怎么?年轻?青年人有朝气!”“有朝气,但也幼稚!”“幼稚?”青工轻蔑地一笑,那条弯曲的腿抖动得更厉害了。
“看着!”程远用车刀拍打一下青工抖动的腿。青工只好站正注视着程远磨刀的动作:“你还挺横呀!”“这不叫横,叫认真。劳动就要认真,学习也要认真!”程远不几下就把车刀磨好了。
青工接过车刀,也不道谢,掉头就走。班长刘大全正在等他,见他来了就说:“小万,你这些零件小了!”小万把分厘卡往零件上一个个量着,默然不语。呆了一会,他提起零件盒子往废品箱里一倒。
程远见状便蹲下身,把废品箱里的零件一个个拾起来抱在怀里。小万走到他面前,气呼呼地问:“干什么?”程远说:“送到检验科,找找原因,分清责任,大家好吸取教训。
“你是检验员?”“不是。”“是检验科科长?”“不是。”“是车间主任?”“不,我是程远。”青工愣了一下说道:“啊,你,就是程远!
青工突然跳起来大声嚷道:“同志们!他就是程远同志,久仰大名,我厂的老书记、老干部,重新回来了!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经他这么一喊,在一旁工作的十来个青工也合着拍子鼓起掌来。
猛然,小万把手一挥,叫着:“静一静!”他一步跨到程远面前:“程远同志!在下是一级半旋工万新,您是大书记挑一个小工人的刺儿当然容易,可您能让小工人也提点······”程远泰然一笑说:“批评与自我批评,我们的权利完全相等嘛!
“完全相等?不见得吧!”“小伙子,今天晚上,请你到大饭堂来向我提意见,一定得来!”全车间的人都惊动了,成百双眼睛都落在程远身上。
很快,各车间、科室的黑板上写出了一个新奇的通知:今晚七时在大饭堂召开党委扩大会,参加大会成员:全体党委委员、全体党员和全体职工。嗬!党委扩大会扩大到全厂职工,新鲜!这真比放电影、播球赛还吸引人。
晚饭后,程远带着党委一班人打扫饭堂,在会场中间拼了两张桌,围绕这个中(65)心摆满了长凳和靠椅。
七点整,全厂职工济济一堂,由党委委员包行宣布开会:“同志们!首先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我们盼望已久的老书记程远同志回来了!”全场响起了掌声。
程远站了起来,环视一下会场,轻声说:“同志们,党委责成我来主持今晚的会议。开会就要议事,首先我宣布,今天到会的同志都有表决权!”这可新鲜!会场又活跃起来了。
“同志们!第一个议题,我提议“闹中静别墅'恢复为职工俱乐部!同意的举手!”这样的提议谁也没有思想准备,十五秒钟以后,全体才举起手,有的还举了双手。
程远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第二个议题,总工程师顾海林深受“四人帮”迫害,一家三代五口只住十二平方米,我提议把胡闯占住的那套房子分配给老顾,同意的举手。”在一片啧啧声中,人们举起手来。
这时,坐在后排的顾海林满头大汗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能要,我不能······”
包行也凑着程远的耳朵,急急促促地叨咕了一阵,见程远不吭声,他就亮着嗓子说:“程远同志回来了,他的住房,大家也知道·····.”
程远推开包行,站起来说:“同志们!我现在一家三口,两间住房,面积有三十个平方米,比起职工同志们,已经很宽裕…………”这时包行更急了:“程远同志,平平就要回来了,还有平平呢!”
程远大声说:“不!我的平平不会回来,昨天我看到了他的信,信是用诗写的。”程远掏出儿子的来信,大声朗诵起来:“我离开你们确实遥远,不能因为遥远就觉得我很可怜!小鸟倒在老鸟怀里,比起雄鹰才真可怜!
饭堂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持续了好久才停息下来。“顾海林同志!”程远深情地说,“你安心住下吧,一心去完成自动线的设计工作。党和人民为你创造条件,是为你,也是为人民的利益,你应该服从党委的决定!
顾海林心头一热,只觉两眼湿润润的,激动地说:“感谢党,我,一定用毕生的精力,报答党的关怀..··
第三个议题是请大家对市委决定恢复程远为中共东方机械厂党委书记职务,提出自己的意见。这下子小万第一个跳起来,站在凳子上说:“程远同志!对您,我挑不出刺儿来,我,我拥护!
人们唰的一下全举起手来。刘大全挤过人群,一把抱住程远,十分高兴地说:“行!我就知道你······还是老样子!”程远也紧紧抱住刘大全,两行热泪滚出眼眶,落在刘大全的肩上。
天色已经很晚了。程远着重布置了揭批“四人帮”的斗争,会议才告结束。程远蹬着自行车出了厂,张其之从厂门口一根电线杆的阴影里迎出来,结结巴巴地说:“程书记,我······想把······那封信收回!
程远对他说: “收回?…………不!我先给你保存着,希望你好好想想,看得出,你写这封信的时候考虑得很周到,收回的时候也得考虑周到。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想想要达到什么。是为了人民?还是别的?这——太重要了!”
说罢,程远蹬车走了,灿烂的灯火像星群一般迎着他那湿润的眼睛飞来。
一辆上海牌小汽车从后面驰来,把程远挤在路边上,逼得他跳下车来。“你·····.”程远正要责备司机,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大声喊道:“程远同志!上来!”
程远说:“谢谢你,小方!完全不需要。”小方开动汽车慢慢地驶行着,和自行车并行:“上来,自行车可以放在车后的后备箱里。
一个交通警察当路一拦:“停!”小方连忙刹住车,问:“出了什么事,民警同志?”“你超低速行驶了······”“这是违反交通规则第几条?”程远趁他们斗嘴的时候,用劲一蹬走开了。
程远经过红旗剧院门口的时候,才想起早上答应宁宁的事。他匆匆锁了车,掏出票走进剧院前厅。前厅只有一个老汉在扫地,剧院已经散场了。
程远无奈地打开车锁,正要骑时,身后有人按了一下自行车的转铃。他转身一看,是宁宁推着车走了出来:“爸爸!你真好!还等我卸妆。
父女俩并肩蹬着车,宁宁性急地问:“好看吗,爸爸?”“你看到我在台上的痛苦和欢乐了吗?”“嗯,我······感觉到了痛苦和······欢乐。”
他们到了家门口,各人扛起自行车,开始了三十九级楼梯的上坡路。宁宁又问:“爸爸,你流泪了吗?”她从来还没见爸爸流过泪。
爸爸却回答说:“流了。”“真的?”“真的。”宁宁放下自行车,抱住爸爸的脖子:“让我看看······”宁宁惊喜过望地大叫着:“真的!爸爸,你流泪了!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
子夜以后,全市大部分窗户里的灯光都熄灭了,程远家的房子还闪烁着灯光。程远没有睡,他和妻子重新看着儿子的来信。
程远抑制不住地读出声来:“前途无疑是一片光明,但也充满着斗争和风浪;带上装满希望的脑袋,还要带上装满子弹的快枪!
深沉而真挚的语调,如同蕴藏着丈夫的痛苦和欢乐。猛地,玉英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丈夫的意愿,不由带着一种羞愧而又自豪的心绪看了丈夫一眼。
过了好一会,玉英发自内心深处地叹息了一声,说:“要是“四人帮”那一套再重来一遍······就是重来半遍······咱们,咋办?
“玉英!正因为这个,我们—不只是你和我,而是全国人民—才要继续地战斗!要是“四人帮”那一套再来一遍,也就不是我们一家人的问题了,而是整个国家、党和人民的命运的问题。认识到这些,我们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玉英品味着丈夫的话语,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急于归队的丈夫,又在新长征的征途上突进。玉英忽然感到增添了活力。她伸手拿过桌上的小闹钟,把响铃的指针定在清晨五点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