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时候,有毛朋、田伦、顾读、刘廷俊四个同年进士,因没有银子贿赂掌政的太监,好久没有派到官做,潦倒在京城里,天天以当卖衣服度日。
后来,他们得到老师梅尚书的保荐,才派往河南去做官。四个人同路出京,想起奸臣对他们索贿留难,心中都非常愤恨,就相约到双塔寺去结义立誓,大家不得贪赃枉法。
他们立了盟誓,才各自分路,前去上任。
刘廷俊做了河南上蔡县知县。他初到任上,表面上似乎也有些作为,自己不要钱,也不许书吏差役们受贿。
可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过些日子后,他渐渐地懒散糊涂起来,一些书吏差役知道刘廷俊好酒,就送了许多酒来。
刘廷俊从此杯不离手,整天沉湎在醉乡里,民间疾苦全不当一回事了。
这刘廷俊所辖的上蔡县姚家庄有个村民姚廷美,娶妻杨素贞,哥哥廷椿,娶妻田氏。田氏是田伦的姐姐,田伦后来做了江西八府巡按,这田氏就倚仗娘家势力,时常欺凌廷美夫妇。
有一天,正是廷椿生日,廷美喝了几口寿酒,突然腹痛如绞,倒在地上,七孔流血而死。素贞大惊,扑在丈夫身上,嚎啕痛哭。
田氏诬指素贞谋杀亲夫,扬言要去告状。素贞明知哥嫂谋夺家产,害死丈夫,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便扯着七岁的儿子,要到衙门去伸冤。
田氏拉住孩子不放,说是姚家的子孙,不许素贞带走。素贞夫妻、母子,被田氏害得生离死别,这天她痛哭了一夜。
第二天,素贞赶到上蔡县衙门喊冤。可是差役们早受了田氏的贿赂,恶狠狠地把素贞轰了出来。
素贞满腹冤屈无处可伸,就来到娘家,向她的哥哥杨青哭诉。
杨青听了,拍着胸脯,一口答应替素贞去伸冤,一面却伸手向素贞要钱。素贞只剩得头上一副金钗,就拔下来交给了哥哥。
谁知杨青是个好吃懒做、爱赌如命的无赖,他拿了金钗,也不上衙门,径自到姚家庄来敲作廷椿,声势汹汹地要拉廷椿去打官司。廷椿因他是个秀才,心里害怕起来。
田氏连忙拦住杨青,一面花言巧语地掩饰自己,一面又代杨青出主意,叫他去把素贞卖掉,答应事成之后,送他百两银子。
杨青听了,暗想:给妹子伸了冤,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杨青出了姚家庄,马上去找媒婆。恰巧有个南京商人杨春,想娶妻子,就讲定三十两身价银子,约在第二天柳林里相候。
杨青回到家里,假说要领素贞上信阳州越衙告状,素贞信以为真。第二天一早,杨青借来了一匹驴子,叫素贞骑着,上信阳去了。
话说两头,再说毛朋这时已调升为河南八府巡按,他看到贪 官污吏遍布天下,老百姓含冤莫白,决定乔装改扮去暗访民情。
毛朋打扮成算命先生模样,在信阳一带私行察访。他走了一程,看见前面有一片柳林,便进去休息。
杨青领着素贞也向柳林走来,素贞一路上哭哭啼啼,非常伤心。毛朋远远看见,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便闪身躲在树后,想看个究竟。
杨青进了柳林,说要休息一会再走,叫素贞下了驴,坐在树下。这时,杨春早在那里等候,看见杨青,就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杨青向杨春递了一个眼色,两个人跑得远远的,背着素贞说话去了。毛朋暗地看了,更加疑惑起来。
杨春把三十两身价银子交给杨青,杨青就把婚书交给他。毛朋看得清清楚楚,这才明白是骗卖人口。
杨青回到素贞跟前,便说去给驴子喝水,叫素贞在那里等候,自己就牵着驴子溜走了。
杨春来到素贞面前要素贞跟他一起回家。素贞摸不着头脑,以为是哥哥的朋友无礼,只得扭着头不理睬他。
杨春见素贞不肯起身,不禁着急起来,便掏出婚书,向她说明情由。素贞一听,顿时惊呆了,她没有想到嫡亲的哥哥,竟会趁她为难的时候,将她卖掉。
素贞抵死不肯跟杨春回去,她一边哭,一边诉说着自己的冤屈。杨春听了,非常同情素贞的遭遇,愤恨田氏的毒辣和杨青的不义,他想:花了三十两银子,就算了吧······素贞又不住地哀求着。
杨春又想了想,觉得她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既然不愿和自己结为夫妇,不如和她结为兄妹,帮助她前去告状伸冤。
素贞将信将疑,杨春马上掏出婚书,将它一把撕毁。素贞万想不到在绝望中遇上好人,连忙拭拭眼泪,拜杨春为义兄。
毛朋在树后看得明明白白,心里很赞佩杨春的仗义行为,便走出来招呼。毛朋自愿给素贞写状子。素贞和杨春大喜,连忙道谢。
毛朋拿出笔砚纸张,坐在地上,又叫素贞详细说了一遍经过,就提起笔来写状子。写完了,他把状子交给素贞,又对他们鼓励了一番,便告辞走了。
杨春领着素贞来到信阳西门,素贞因几天来悲哀过度,身体虚弱,走了一程,便觉得头晕眼花,两腿发软,怎么也走不动了。
杨春只得嘱咐素贞坐在路旁石阶上歇息,自己去雇牲口来给她代步。杨春走后,忽然来了四个油头滑脑流氓,看见素贞孤身一人,便上前调戏。
素贞又惊又怕,站起来,朝杨春走去的方向慌慌张张地奔逃。
四个流氓哪里肯放,嘻嘻哈哈地在后面追赶。街上许多行人,都怕得罪流氓,谁也不敢干涉。可是这事却激怒了一个开客店的老人宋士杰。
宋士杰原是道台衙门的刑房书吏,只因为人正直,喜打不平,上司说他办事傲慢,把他革了职。他见流氓横行不法,便上前拦阻。
宋士杰的妻子万氏,在店里看见,就拿了一个棰棒,赶出来对准流氓便打。四个流氓马上抱头鼠窜地逃走了。
宋士杰夫妇救了素贞,便领她回到自己的客店。素贞牵挂着杨春,又不知何初去找,不禁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万氏劝了一会,问起素贞的身世,素贞就把自己的冤屈和来信阳告状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宋士杰听了,不禁激起义愤之心,很想帮助素贞,就把状子要过来看。他一边念着状子,一边指出重要的语句,嘱咐素贞牢牢记住。
他看完了状子,忽然长叹一声,说这张状子虽然写得好,可惜是废物了。素贞着急起来,忙问原因。
宋士杰说了原因,素贞又失望地痛哭起来。万氏看着,心里也很难过,自言自语地在一旁叹息。
素贞一听,马上跪倒地上,朝着宋士杰夫妇磕了三个头,口称义父、义母。宋士杰夫妇年老没有子女,忽然有了一个干女儿,心里都非常欢喜。
宋士杰带了状子,立刻到道台衙门去了。万氏恐怕他误事,特地赶到门口,叮嘱他一定要把状子递上。
宋士杰走到半路上,恰巧遇见道台衙门的班头丁弹,有公事向他讨教,硬把他扯到酒店里去喝酒。
宋士杰喝罢了酒,急急赶到衙前,道台已经升过午堂,状子递不上去了。宋士杰只好回家。一路上,他自言自语地预料着会受干女儿的埋怨。
他回到家里,素贞便迎上来询问,他将实情告诉了她。
素贞又伤心起来,自叹不是亲生女儿,万氏也埋怨宋士杰不该贪杯好酒。宋士杰听了,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
他走到素贞跟前,问她可有胆量去击鼓鸣冤。素贞立刻表示了决心。宋士杰立刻带领素贞,赶往道台衙门去。
到了衙前,看守堂鼓的差役恰巧不在那里,宋士杰便叫素贞等候,自己上去击鼓。他拿起鼓棰,咚咚地敲了三下,一会,只听得里边传出来差役吆喝的声音,道台升堂了。
那道台正是顾读,他听得有人击鼓呼冤,只得出来坐堂,吩咐差役传击鼓人上堂审问。差役出来传话,宋士杰嘱咐素贞,将状子顶在头上,只管大胆上堂回话。
素贞到了堂上,顾读不问青红皂白,先要办她擅击堂鼓之罪,她连忙回说有满腹冤枉,这才把状子递上。
顾读看了状子,见是越衙告状,不禁大怒,吩咐班头丁弹,将素贞上刑,把素贞吓得魂飞魄散。
宋士杰在外边听见要打素贞,不禁着了急,后来又听见班头丁弹给素贞说情,顾读吩咐免打,这才放下了心。
顾读开始审问,先问素贞到了信阳以后,住在哪里。素贞如实说了,顾读吃了一惊,忙叫丁弹传宋士杰上堂。
宋士杰不慌不忙走上了公堂。顾读很厌恶他,便加他一个包揽词讼的罪名,想威胁他不要干预这件案子。
宋士杰马上编造出一套话来,这番话头头是道,合情合理,说得顾读哑口无言。顾读只得收下状,叫素贞下堂取保,听候传讯。宋士杰便要作保,顾读恨恨地答应了。
第二天,顾读备了文书,派丁弹到上蔡县去捉拿姚廷椿、田氏和杨青三名人犯。
丁弹到了上蔡县衙门投递文书。刘廷美打开一看,心想:坏了!杨素贞越衙告状,自己有了失职之罪。只得派了两名差役跟着丁弹去捉人。
丁弹等人先到杨家庄捉住了杨青,然后带着杨青来捉姚廷椿和田氏。
田氏一看事情不妙,拿出一百两银子贿赂差役,要求让他们自己投到衙门去。差役和丁弹商量了一下,便接过银子答应了。
丁弹和两个差役走了之后,田氏就雇了一辆小车,急急地赶到娘家,求她的弟弟田伦想办法去了。
这时,田伦虽然调升为江西八府巡按,却住在家里,没有领凭上任。田氏到了娘家,把来意向她的母亲和弟弟说了一遍。田伦一口拒绝。
田氏听了,马上撒起泼来,田母也在一旁劝着儿子。田伦恐怕田氏给自己出丑,把双塔寺的誓言丢在脑后,答应写信向顾读求情。
当时,田氏拿出三百两银子来。田伦写好了信,派了两名差役,把信和银子送到信阳去贿赂顾读。田氏见事情办妥,这才放心大胆地投案去了。
两个差役来到信阳,已是黄昏时候,来不及再到道台衙门投信,就来到宋家客店投宿。
两个差役要了酒菜,边吃边谈。宋士杰在旁侍候,听见他们说的话,又见他们带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心里疑惑起来。
两个差役酒足饭饱,倒在炕上睡着了。宋士杰觉得他俩说话非常蹊跷,猜测与杨素贞这场官司有关,就乘着他们熟睡时,蹑手蹑脚地把包袱拿了出来。
他回到自己房里,打开包袱,见有三百两银子和一封信,再把信打开一看,不禁大惊。
他想了想,立刻脱下身上的大袍,先用茶把衣襟喷湿了,然后提起笔来,把信上的字句抄录在衣襟上面,以防万一顾读贪污准了人情,这衣襟就作为证据。
写完了,他依旧把信封好,把包袱打好,送回原处。两个差役睡得死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两个差役起身,向宋士杰借了一个酒坛子,把银子装在里面,扛着走了。宋士杰望着他们的背影,暗暗冷笑。
两个差役来到道台衙门,见了顾读,递上书信。顾读打开一看,心里踌躇着,答应吧?过去起过誓,不许贪赃枉法;不答应吧?又舍不得这三百两银子。
随后,他又想:田伦也起过誓,他既然违背誓言,送来银子,我也落得卖个人情。想罢,便收下银子,打发两个差役回去。
过了一天,丁弹把人犯带到,顾读立刻升堂。他见杨青身穿布衣,是个秀才,便问他为何卖胞妹。杨青推得一干二净。
接着,又审问田氏和姚廷椿。田氏一口咬定是素贞害死亲夫,顾读就吩咐将他们三人取保释放,一面传素贞上堂。
田氏得意洋洋走下堂来,看见素贞,便嘲讽几句。素贞又气又愤,踌躇着不敢走上堂去,宋士杰在一旁鼓励着她。
素贞到了堂上,顾读就冤枉她害死丈夫,诬告好人,用严刑逼她招认。素贞痛彻心肺,实在熬不住了,只得胡乱画了供。顾读吩咐禁婆,将她上了刑具,带去收监。
素贞拖着沉重的刑具,跌跌撞撞的被押送到监狱去。走到堂下,一见宋士杰,便伤心地哭诉起来,宋士杰也满眶热泪,但他竭力安慰着素贞。
禁婆恶狠狠地拖着素贞走了,宋士杰则在堂口大声地喊起冤来。顾读听得宋士杰在外边喊冤,心里又恨又惊,但又没法不理,只得吩咐把他传上堂来。
宋士杰到了堂上,从容地说顾读审得不公,顾读昧着良心强辩。
宋士杰理直气壮地质问顾读,这杨春是南京人,杨素贞是河南人,两人路隔千里,怎样通奸?顾读答不上来,恼怒地污蔑宋士杰受贿。
宋士杰冷笑一声,讽刺他道:“受贿不多。”顾读忙问:“多少?”宋士杰举起右手,伸出三个手指来。顾读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顿时满面通红。
顾读恼羞成怒,喝令差役用刑。宋士杰毫不惧怕,理直气壮向他抗辩。顾读没法下台,恨恨地跺着脚,说宋士杰“欺官傲上”。宋士杰一边讥讽着他,一边自动伏下来等候受刑。
打完了,顾读问道:“宋士杰,我打得你可公正?”宋士杰道:“不公!”顾读没法,又说不出一个理来,只得横蛮地叫差役把他哄出去。
宋士杰咬牙切齿,扶着棒伤,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准备向上控告顾读。
再说杨春自与素贞失散后,东寻西找,也不见素贞影踪。这天,他听说巡按来到信阳,便匆匆想去拦舆告状,想给素贞伸冤。不料出巷口,正和宋士杰撞个满怀。
宋士杰跌了一跤,撞着了棒伤,趴在地上呼痛。杨春连忙把他扶了起来,一面自道姓名,说自己是急急要去告状,不小心把他撞倒了。
宋士杰听得他名叫杨春,立刻忘记了疼痛,笑着叫起干儿子来了。杨春一听,心里非常生气。
宋士杰把自己收杨素贞做干女儿的经过说了一遍,杨春这才明白,连忙趴倒在地上磕头,认了干爹。
宋士杰很是高兴,就和杨春商量着去控告顾读、田伦和刘廷俊,给素贞洗雪冤仇。杨春连声道好。
两个人正说着,忽听得前边锣声响亮,巡按的大轿过来了。宋士杰想起拦舆告状要打四十板子,恐怕自己挨不起,见杨春长得很是健壮,就从怀里掏出状子,叫杨春前去告状。
杨春接过状子,就向人群中奔过去。宋士杰望着他的背影,暗暗称赞。
巡按毛朋坐着大轿,鸣锣喝道地过来。杨春挤到人前,大声叫冤,毛朋听了,立刻住轿,喝令差役把杨春拖去责打。
杨春又急又怕,大声叫起苦来。毛朋从轿中一看,认的是杨春,便叫差役免去责打。杨春递上状子。毛朋见那具状人是宋士杰,便说杨春告的是谎状,杨春连忙分辩。
毛朋听了,就收下状子,吩咐杨春三日后到衙门听审。杨春大喜。杨春把递上状子的经过告诉了宋士杰。宋士杰非常高兴,带着杨春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了。
过了三天,毛朋提齐了人犯,又把顾读、田伦、刘廷俊三人传到察院衙门。三个人看见毛朋的脸阴沉沉的,大家心里有鬼,都惴惴不安起来。
毛朋先问刘廷俊为何有人越衙告状,刘廷俊推卸责任。毛朋大怒,指责他好酒贪杯,不理民事,马上把他撤了职。
接着,毛朋又明告顾读和田伦,有人控告他们。两人听了,都吃了一惊,强作镇定地要毛朋提出证据。
毛朋立刻吩咐升堂,传宋士杰审问,顾读大惊,乘着堂上忙乱的时候,悄悄地溜到仪门外边去了。
他出了仪门,看见宋士杰安详地走过来,就恶狠狠地上前恐吓他。宋士杰毫不理会。宋士杰到了堂上,毛朋叫他当着顾读和田伦,把上告的事实细说一遍。
宋士杰照着自己状子上的话,一句句往下说,说到偷取包袱,拆看书信时,忽然不出声了。毛朋问他,他自称有两件大罪。
顾读咆哮着,立刻叫差役去把宋士杰的两手剁去,两眼剜掉。但毛朋却吩咐一概赦免,要宋士杰继续说下去。
宋士杰说到最后,忽然撩起自己的衣襟,说这就是顾读贪赃枉法的证据。毛朋见衣襟上有许多字迹,忙起身走到他跟前,低着头细看。
毛朋看完,怒冲冲地回到当中的座位上,一边吩咐撤去顾读和田伦的座位,一边叫宋士杰把这件大袍留下来,到堂口去伺候。
顾读和田伦垂头丧气地站在堂口。这时,宋士杰扬眉吐气大模大样走下堂去。顾读气得发抖,但没法奈何他。
毛朋审问顾读和田伦。两个人因证据确实,没法抵赖,一边互相埋怨,一边向毛朋哀求从宽处理。
毛朋不肯徇私,叫差役剥去两人衣冠,监禁起来,听候发落。
接着,毛朋传杨素贞、田氏,姚廷椿和杨青一起上堂,把田氏等三人分别判了刑,当堂释放了杨素贞,并且把田氏霸占的财产判还给她。
宋士杰不畏权势,不顾生死,给干女儿伸了冤,报了仇。杨素贞和杨春非常感激,他俩一左一右,扶着这位见义勇为的老人,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