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六月,革命浪潮正在湘东北地区汹涌澎湃地激荡着,到处都有党的地下组织,到处都有党领导的游击活动。
我以修钟表为掩护,此时正在浏阳县的镇头市从事党的秘密活动。
驻在镇头市的反动地方团队查获了我们准备暴动的两布袋红色袖章,认为我有嫌疑,把我逮捕了。
幸喜没抓到什么证据,又找到有力的保人,我才得从虎口中逃脱出来。由此一来,我就不能在镇头市呆下去了,决定到离那儿九十里的醴陵县去。
我找了一个叫李春生的人一道去。他是我职业上的同伴。我们按照钟表匠的装束,穿着雪白的竹布褂裤,撑着漂亮的布伞,提着小小的修钟表的工具箱,一大早出发了。
出镇不远,就有一个农民尾随在我们后面。
他背上背一个布袋,看样子是从镇头市买了东西回去的。我们坐下休息,他也休息,我们走,他也走。
半上午,到了一个名叫石回嘴的小集镇。我们坐下休息时,那个农民却突然不知去向了。
一会儿另外来了两个农民,问清我们的情况后,用邀请的口气说:“我们队长请你们去谈谈。”
前不久,我曾听说石回嘴搞起了一个红军游击队。我想,既然是红军游击队,凭当时湘东北党组织规定的联络暗号及暗语,一定可沟通关系,便大胆同那两个农民去见队长。
李春生却十分害怕,他脸色铁青,两眼张皇地望着我,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着走。
我们走到一个屋子门口,有一个手持梭镖的农民站岗,手臂上挂了一个红袖章。他望望我和李春生,又向那两个喊我们来的农民使个暗号。
再往里走,便进了一个厅堂。厅堂里很肃静,只有一个粗眉大眼、满腮胡子的黑脸大汉端坐在椅子上。大汉一身青布的普通对襟短装,腰上别支短枪,枪上满把红缨。
见我们走进来,他怒目圆睁,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什么人?”他口吃,说起话来眼睛急的一个劲地眨动。
我把我们的姓名、籍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事情,都说了一遍。这当中,几个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陆陆续续从屋子后面走出来了。
不料那大汉却指着我喝道:“你你你们是探探子!”(注:探子即侦探)又向旁边的人大喝一声:“绑绑绑起来!”
我一面申说,一面用手势做各种暗号,他们没有反应。我又说出了“五大洲”“四大将领”等各种暗语,他们仍然不懂。
我心里慌了:这是什么游击队呢?就在我做手势时,他们把我绑了起来。
我仍然不断地争辩,他们又把我吊起来,用大竹片敲打我,要我招认是哪里派出的侦探。天气又热,我头上的汗象流水一样往下落。
李春生被绑着两手站在一旁哀哀哭泣:“不得了呀!我家里还有娘呀!还有老婆孩子呀!”
我火了,仗着自己有组织关系,厉声问他们:“你们到底是什么游击队?受哪里领导的?”蛮横的队长暴跳如雷:“我我我我们是红军游击队,我我我我自己领、领导的。”
我指出他们不懂联络暗号,不是红军游击队,並说明我的共产党员身分,队长却大发雷霆,拿起磨得雪亮的铡刀往我脚下一摆:“请请请你值架!
我不由一惊,知道这句江湖黑话的意思是“杀头”。但马上镇静下来,依然态度强硬地要求他们到上级去查问清楚。
那队长还要咆哮,旁边有人插进来问我在这地方还认识什么人。
我立刻说出了一个叫潘绍桃的钟表匠。想不到他们马上停止了拷打,一个一个地走出屋子。
我全身衣服都汗透了,地上汗水成洼。我看看李春生,他似乎比我吊着还难受,脸上毫无人色。
过了一会,他们端来了丰盛的饭食,给我们松了绑,让我们吃饭,李春生坐在一旁哭泣,我却开怀大嚼起来。
吃完后,我们又给绑起了。
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吆喝,只见一个农民推着一辆独轮车进来了,车上推着几个鼓肚袋子,后面跟着好些人。
车子一停,有的人搬起袋子中的白米便往箩筐里倒,倒完便用马刀把所有的布袋砍破,把车子也劈了。
另一些人气势汹汹地把推车子的人按倒在地,不问青红皂白的一顿鞭打。
推车子的人哀哀哭叫,苦苦求情:“不要打我,我不是土豪呀!我是土豪家的长工呀!”“我不做长工就没饭吃呀!”
人们不由分说,仍然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我在一旁看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样一群蛮不讲理的人,该怎么对付呢?
一会儿,又进来了一个自称是叫唐福仁的人,满脸堆笑地向我们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误会了,害你们受了委屈。”说着给我们松了绑。
唐福仁给我们解了手上的绳子,满口答应我们的要求—派人去浏阳第十六区调查。
又过了一会,潘绍桃来了,他宽慰我:“这是个误会,不会把你们怎样的。”並说他自己也在游击队里。
从潘绍桃口中得知,那黑脸大汉就是他们队长,叫潘虎,人家背地里叫他“潘蛮子”,是个公道、爽直、胆量大、说一不二的人。
潘虎原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连长,行伍出身,北伐时屡建战功。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叛变革命,他认识不清,仍然在国民党部队中混。
后来,看见国民党的部队尽做欺压百姓的事,他气愤不过,开了小差。他是文盲,家里又穷,从国民党部队里回来,鞋袜一褪就种起田来。
这年四月,红军攻打长沙时,他参加了游击队,不料荆坪一仗,给敌人打散了。
他回到家乡,搞起了游击队,树起旗号还不到一个月。
潘绍桃还告诉我,他们昨天卜了卦。卜卦人说,三天之内会有两个探子从镇头方向来,潘队长马上派人去侦察,就是那个背着布袋跟了我们半天的人。
与潘绍桃谈话之后,我以为可以脱身了。心想他们定然会派人去了解,然后把我们放了。不料太阳快下山时,却又把我们绑了起来!
两个人牵着绳子把我们带出门外。我不由心里紧张起来:这么晚了,还把我们牵到什么地方去呢?这些连送米的长工都要狠狠地打一顿的蛮汉,能保他们不胡乱杀人么?
屋外坪里站着一支双行队伍,约有一百多人。拿着鸟铳、马刀、铁尺等各式武器,没有一支步枪;身上的衣服五颜六色,人人手臂上都有一个红色袖章。
潘虎队长走到队伍前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就粗声粗气地结束道:“没没没什么讲的了。”
这时我忽然想出来讲几句话,仿佛有个东西哽在喉头,不吐一吐就不痛快。我大声说:“报告队长!我可以向大家讲几句话么?”
潘虎两眼盯着我,赌气似地说:“你你你讲吧。”于是我向队伍前面走去。
“同志们!我有几句话讲。”我大声开始了我的讲话。我讲的是红军三大纪律,全场鸦雀无声。
约莫个把钟头后,我讲完了,队伍又向街外开去,我们两个也被牵着跟在后面。
队伍折向通往山上的阴森森的小道,小路又陡又窄,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不由人毛发倒竖。
我想如果给游击队杀了的话,那才真是冤枉哩。队伍来到一个山窝里停下了,潘虎向我面前一站,粗声地问:“你你你还有什么话、话讲吗?
我以为是问我临刑的遗言,汗象黄豆大一颗颗地冒出来。我说,你们把我杀了不要说我是反革命,还有,请把我身上的十几块钱交给我父亲。
潘虎没有作声,队伍又走动了,直到一个很小的破屋子面前停下来。
潘虎交代大家早些睡觉,晚上要安静,还布置了岗哨······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来山上住宿,但我又不理解:为什么用绳子牵我们走?又为什么不将实情告诉我们呢?
莫可奈何,我们只得在他指定的房子睡觉,手上的绳子被解开了,横挡着门口支起一个临时的床舖,有两个人睡在上面看守。
大概到了半夜时分,他们来审问我了。桌上一盏桐油灯,五、六个人坐在潘虎两边,气势汹汹地问我们的来历。
后来又问到有关革命形势的问题和镇头市敌人驻军的动静,就变成商讨、研究的谈话了。
潘虎一直很少做声,谈了好一阵后,他忽然命令我:“你不不不要走,就就就在我们这这里搞事。”我听清了:他要我参加他们的游击队。
我向他解释我已有工作,他拔出腰上的手枪向我一指,厉声说:“那你就就就是探子!”其余的人也跟着向我进行威逼。
没有办法,我只好另找理由:“你们这里的事我搞不来,你们不是革命,是胡闹。”没想到,听了这句话,他并没有暴怒,只是诧异地问:“怎怎怎么是胡闹呢?”
我从殴打送米的长工这件事上指出他们许多错误,说明了党的政策。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潘虎睁着大眼静静地听着。
等我的话一停,潘虎缓和地说:“就就就照你你你说的办,你来当政委。
我问他,他们要政委,为什么不要组织上派一个。潘虎告诉我,他们是自己竖杆子的。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还信迷信,还卜卦。
我不觉笑了。虽然他蛮不讲理地折磨了我半天,此时,我忽然觉得他可爱起来。我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位粗眉大眼的队长象个孩子似的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我便和党组织取得了联系。
潘虎的游击队编入了浏阳县第十六区接受领导,潘虎任队长,我任政委。李春生不肯参加革命,我把他送回了醴陵。
后来,游击队又接受了几次改编,最后与浏阳县十四、十五、十七区的赤卫队合编为赤卫第五师,潘虎任师长,我任政委。
潘虎对党忠诚,执行任务十分坚决,只是急躁脾气始终不能改。对战士发脾气,就把油漆木头做的假手枪一拔:“老老老子枪枪毙你!”
由于他忠诚,又是全区唯一懂军事的干部,党对他特别注重培养。正式参加革命不久,就由我介绍,把他吸收入党了。
这年冬天,潘虎在参见江西萍乡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