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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脚本《子夜》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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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aker 发表于 2023-12-11 06:27:3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九三O年五月一天的傍晚,在东方大都市上海最热闹的南京路上,自东而西,三辆新式雪铁笼小汽车,风驰电掣般地急驰而过。

第一辆车里端坐着从乡下出来的吴老太爷,旁边是四小姐惠芳和七少爷阿萱,到码头接父亲的二小姐芙芳也挤在里面。要不是因邻省共军有燎原之势,吴老太爷是不肯来这罪恶之渊-上海的。

坐在车里头晕目眩的老太爷,正闭目养神,突然听见二小姐的声音:“四妹,你这一身乡气!”他睁开眼,看清二小姐那裹紧身子的夏装。忙扭转脸,又见人力车上的时装少妇。“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般敲着他的脑门。

汽车鱼贯驶进了一所大洋房,刚停妥,从后面车里分别跳出两个人。方脸浓眉的叫吴荪甫,上海工业界的钜子,裕华丝厂的老板;八字胡须的叫杜竹斋,二小姐芙芳的丈夫,银行家、上海金融界的大亨。

吴荪甫正要上前去搀扶老太爷,从五开间洋房里跳出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妇,抢前拉开了老太爷的车门,响着银铃似的声音叫道:“荪甫,你们先进去。我和二姐扶爸爸!”她是荪甫的妻子林佩瑶。

二小姐搀住老太爷下了车,一条滑腻的臂膀立刻箍住了老太爷的另一边。他再次睁大了眼睛: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媳妇,然而却都是蓬着头发,猩红的嘴唇,异样的香气,老太爷的心不由发抖:简直是夜叉,是鬼!

他被连拖带拉拥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客厅,吴荪甫的表妹张素素,少奶奶的妹妹林佩珊,迎上前围住老太爷问好。又是披着长发,又是掩不住肌肉的轻绡缝制的衣裳,又是······

“邪魔呀!”老太爷用尽力气喊了一声,脸色变得纸一样白,嘴唇上满布白沫,头颅歪垂下来。二小姐和少奶奶同时惊叫起来:“爸爸!爸爸!怎么了?”

人们惊惶地围了上来,吴荪甫抢上一步,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过来的当差和女仆:“滚开!还不去拿冰袋来!快打电话去请丁医生来!快把老太爷抬到小客厅里去!

大客厅里留下了张素素、林佩珊和两位男客,年轻的叫范博文,林佩珊的表哥,洋场诗人;另一个叫李玉亭,吴府的常客,某学院的教授。他们谁也不开口,悄悄地注视着小客厅。

忽然一阵汽车喇叭声,直响到大客厅前。就见一个洋服男人飞奔而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衣服的女护士。张素素立刻跳了起来:“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说着就跑过去旋开了小客厅的门。

等到小客厅的门再一次旋开,哭声立刻灌满了大客厅。丁医生走出来,摊开手对李玉亭说:“断气了!脑充血,突然的刺激!

李玉亭还未答话,范博文已俯身拾起从老太爷手上掉下地的《太上感应篇》,悠悠地说

道:“这是不足为奇的。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到了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第二天上午,吴府“讣告”一见报,吊唁的人蜂拥而来。汽车的喇叭声;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哀乐”声;当差们高呼“倒茶”“开汽水”的叫声,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处。


灵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人,连门外游廊上也坐满了吊客。人们在那里谈论着“标金”、“花纱”的生意经。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默默地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军官,时时把眼光射向身边的一道门。

忽然这位军人站了起来!“喀喳”一声,一个立正。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十度的鞠躬。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少奶奶。她冷不防怔住了:“呀,是雷参谋!”

眼前这居丧素服的吴少奶奶,和埋藏在他心的深处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密司林佩瑶”,毫无两样。他不由一阵心痛,不等吴少奶奶再开口,咬着嘴唇,又是一鞠躬,赶快转身走向十壑宏

雷参谋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跑进那被一架红木百宝橱隔开的、大餐室的后半间。这里坐着几位工业界的老板。他们的话头,正集中在津浦线的战事上。

这时以蒋介石为一方,汪精卫、冯玉祥、阎锡山为另一方的北方扩大会议派、国民党新军阀之间的火并,正打的激烈。规模之大,是历年国民党内战所没有的。战事使工商业受到严重损害,这些大老板无不摇头叹息。

在皖北办长途汽车公司的孙吉人,在河南办煤矿的王和甫,都因南北开火,企业停产,只好呆在上海闲着。他们向雷参谋打听战事情况。雷参谋却含糊地答道:“没什么特别的消息。

人们都不响了。猛地一阵香风,送进一位袒肩露臂的年轻女子。光大火柴厂老板周仲伟一见,立即跳起来,双手在空中乱舞:“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徐曼丽扭着腰,用手帕掩着嘴吃吃地笑。

徐曼丽圆熟地应酬着每个人,渐渐地和雷参谋亲密交谈起来。一个丝厂的老板朱吟秋,突然跑过去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笑嘻嘻地问:“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雷参谋愕然:“什么?我从来不做公债呀!

朱吟秋故弄玄虚:“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想把她挤出来呢?”顿时徐曼丽粉脸通红,一片哄笑声充满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人们都知道朱吟秋讲的意思:做公债多头的赵伯韬和徐曼丽有着特殊关系。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跑进来找吴荪甫。大家这才想起是来吊丧的,才住了嘴。杜竹斋焦灼地巡视了一圈,见吴荪甫不在,便又匆匆告退。

他向花园假山顶上的六角亭跑去,两个人正在这里等他。一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深陷的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赵伯韬。另一个六十多岁,是个“由官入商”的人物,叫尚仲礼。

杜竹斋气喘咻咻,跑到亭子里说:“找不到荪甫,你们先谈吧。”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是想组织个秘密公司做公债多头。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

杜竹斋异常不解,中央军战事不利,公债看跌,为什么偏要做多头呢?赵伯韬哈哈大笑:“仲老担保,西北军马上就要退!奥妙就在这里。花了钱可以叫西北军退他个几十里。这一退,公债即刻回涨!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佩服赵、尚两人的计谋多端。于是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叽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三人密谈了一会,杜竹斋又兴冲冲去找吴荪甫,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了。吴荪甫这时正皱紧了眉尖坐在那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候,吴荪甫也没有现在这样忧愁。


杜竹斋还没开口,吴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这是吴荪甫在家乡双桥镇的管事费小胡子打来的农村告紧的电报。杜竹斋虽然不像荪甫那样在家乡办了当铺、钱庄、电厂······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他不能不动心。

杜竹斋急问:“怎么办呢?”吴荪甫答道:“我已经去电叫费小胡子把店、厂的现款安顿好,其余货物能移则移。不过局势如此,我们应该联电请省政府调兵镇压才对。”说着,他把拟好的电报稿给杜竹斋看。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了厂里的账房莫干丞。吴荪甫眉头又皱紧了:“干丞,厂里没有事吧?”莫干丞抖抖索嗦说:“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工人们已经知道了····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他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起来。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莫干丞垂头站着,连气都不敢透一下。

然而立刻吴荪甫就恢复了刚毅坚定的常态,他问明了莫干丞厂里工人的情况,然后问道:“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

迟疑了片刻,他嗫嚅着说:“我疑心是屠维岳。他常转女工的念头。”吴荪甫看了莫干丞一眼:“你立刻回厂,说老太爷故世,放假半天。先把人散开,然后去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那个屠维岳,叫他今晚来见我。”

打发走莫干丞,吴荪甫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开什么厂!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吧?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时不过十万元······”

他顿了一顿,又坚决地自语道:“不!我还要干下去!中国民族工业就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

杜竹斋打断了他的话,把他拉到沙发上。他们压低了声音谈起来,谈到西北军退却消息传出,公债市场猛涨,他们把低价收进的公债抛出,转手之间,大获其利,两个人的眼睛都不由闪着兴奋的光彩,一起笑起来。

吴荪甫奋然说:“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这一来我们却救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我们在公账之外,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于是他们向花园假山六角亭走去。

因为送来的棺材二小姐嫌不好,又去换了一副棺材,老太爷的大殓,一直拖到下午二时多才举行,一时间吴府里又充满了一片哀乐声和哭声。

客人们在灵堂前上过香,然后退了出来。小客厅里坐着的还是王和甫他们那几位实业家,只是少了雷参谋和徐曼丽,却增加了一位叫唐云山的,是国民党汪精卫一派的人物。

唐云山周旋于企业家之间,总不忘记他的任务:联络实业界,实行他们汪先生的政治主张,这时有人又提起了孙吉人、王和甫两人谈过的一个计划:联合实业界同人办一个银行,做自己人的金融流通机关。

在场的老板们立刻沉吟起来。还是并非实业家的唐云山先发言,他首先赞扬这个办法是大规模组织起来的开始,不过他提议,这事最好回头和吴荪甫商量一下。吴老三实力雄厚,办事干练,非他不可。

正说着,吴荪甫进来向众人道谢。唐云山立刻喊道:“有大计划和你商量呢!是这位孙吉人先生和王和甫先生的提议。”孙、王二人谦逊地笑了,说是随便吹吹,“今天荪甫辛苦了,改日再谈罢。


“就是今天!办起事来,荪甫是不知道疲倦的!”唐云山反对。一面就发挥他的“实业家必须团结,而使政治上轨道”的议论。吴荪甫先不作声,一面让唐云山夸夸而谈,一面注视着在座的人。

眼前这几位实业家的资力和才干,吴荪甫是一目了然的;单靠这几个人办不出什么大事。他敏锐地观察各人神色。只有朱吟秋显得比别人冷淡,便说:“吟翁,你以为怎样?照目前我们丝业的情形而论,我是很希望有这么个调剂机构。”

朱吟秋回答说:“吓,荪翁说的哪里话呀!大家都是知道的,眼前只有荪翁力量充足,我们都要全仗大力的。”吴荪甫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现在他看清楚了他们所以主张办银行,只是想别人救济而已。

吴荪甫正想谈谈自己的想法,那边孙吉人却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诸位请不必客气。兄弟打算组织一个银行,是专门经营几种企业,不像其他银行做投机事业,至于调剂困难户,那不过是业务的一部分罢了。

料不到孙吉人还有这番议论,吴荪甫觉得遇到一个“同志”了。可是他还想知道王和甫的气魄有多大,便问:“和翁的高见呢?”王和甫嘻嘻笑着:“大致差不多。不过开头得圆活些,要人家投资嘛。

吴荪甫笑了起来;他毅然说道:“好罢!有你们两位打先锋,我跟着干!”唐云山立刻凑趣地大笑起来:“你们三位是志同道合,才均力敌,珠联璧合!

恰好这时候,当差高升奉杜姑老爷之命,来请吴荪甫。他似乎料到了什么事,说声“少陪”,立刻就走。刚刚跑出大餐室的门,后面追上来朱吟秋喊道:“杜竹翁那边到期的押款,要请荪翁居中斡旋。

吴荪甫眼睛一转,还没回答,朱吟秋又加上一句:“倘若竹翁不肯通融,那我只好宣告破产了!”吴荪甫尖锐地看了朱吟秋一眼,断定这是他的外交手腕,就淡淡地说:“何至于此!你的资产超过你的债务嘛。”

“那么,还有第二条路:我就停工三个月!”朱吟秋这句话险些使吴荪甫变了脸色。这显然是在威胁,他知道吴荪甫厂里正在赶制缫期货,而各丝厂互相牵连,只要有一处出事,就会蔓延,成为上海各丝厂的总同盟罢工。

吴荪甫略一沉吟,就转了口气:“我总竭力替你去说,究竟竹斋肯不肯展期,回头我们再谈罢。”不让朱吟秋再往下纠缠,吴荪甫就跑了,脸上透出一丝狞笑来。

杜竹斋在小客厅里正等得不耐烦,下意识地走到门边开门一看,恰好看见吴荪甫逃也似地跑来,忙问:“什么事?”吴荪甫冷笑着说:“朱吟秋这家伙—他也打算用手段了!嘿!

于是吴荪甫把刚才朱吟秋的威胁告诉杜竹斋,他劝竹斋不但同意朱吟秋八万欠款展期一个月,而且加放七万凑足十五万。听到这里,杜竹斋吃惊地跳了起来,手指上老大一堆鼻烟末撒满了一衣襟。

吴荪甫微微一笑:“这是有道理的。新做的十五万押款,只给一个月限期,单要一百五十包干茧抵押;还有,十五万新押款是另一家—由你介绍去做的。你的八万债款,由新的债权人还给你。

说完后,吴荪甫静等这位老姐夫的答复,他知道杜竹斋还要盘算一番。同时他也忍不住幻想一个月后朱吟秋的干茧就可以到自己手里,并且—也许说不定那付意大利机器也会在自己严密的管理之下了。

但此时,小客厅后面的一道门开了,吴少奶奶悄悄地走进来坐下。吴荪甫记起刚才少奶奶心痛呕吐过,正想动问,杜竹斋打了个喷嚏开口了:“照你说的办吧,不过朱吟秋的干茧值十五万吗?


吴荪甫不禁大笑起来:“要值廿万呢!一个月还不出钱,茧子就到了我手里。这又是朱吟秋的太蠢!他那样的厂,囤起二十万银子的干茧干什么?茧价都给他抬高了,所以现在非把它挤出来不可!”

“你这人真毒!”吴少奶奶忽然插进来说,她已经听清楚他们在计算人,她的阴沉的病容上展现出朝霞似的艳笑来。杜竹斋和荪甫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纵声大笑起来。

杜竹斋停住笑,对吴荪甫道:“老赵来电话,西北军那边已办好,还要再商量一下,他在华懋等我们。”“那就立刻去!我有个办银行的事,到车子里再谈罢。”吴荪甫答着,两人立刻跑出了小客厅。

汽车远去的声音,把独自留下的吴少奶奶带到七、八年前,那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时的“密司林佩瑶时代”,她第一次和女同学坐汽车出去兜风。那时候,她们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正是春风得意。

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她们,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的“诗意”境界,她们抱着多么美妙的憧憬啊!

父母相继急病而死,现实打破了她的美梦。就在这时候,另一种英勇、热烈、悲壮,轰动世界的“五卅运动”,吸引了她的注意。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学生雷鸣,忽然来到她的面前,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

在芳草如茵的园林里,雷鸣神采飞扬,谈论着世界、中国和个人;他们一同读着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就在那一天,她亲手摘下一朵白玫瑰给了他......

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雷鸣,突然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精品連環畫收藏欣賞

这以后,她成了这大公馆的主妇。但总觉得还缺少了什么。她没有认识到,她的丈夫就是廿世纪的工业骑士!他不会骑马击剑,却会打算盘,坐汽车。甚至她自己也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了!

“有客!”忽然笼里的鹦鹉不成腔地叫起来,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门口出现了一个人:雷参谋!吴少奶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实”与“梦境”竟然交织在一起。

两边都没讲话,一个颇难堪的沉默。突然,雷参谋从袋里抽出一本书,上前一步,很快地说:“吴夫人!明天我就要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了,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说着,他将书揭开,献到吴少奶奶面前。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揭开的页面上,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往事闪电一样出现在吴少奶奶眼前,她全身发抖,一把抢过了那书。

“吴夫人!这朵花,五年前我从一位我所爱的人手里接受了它,可是穷学生的我,要想进一步,那时事实上是不许可的。吴夫人,现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时为什么我忽然失踪了:我是到广东,进了黄埔!”

“我从广东打到湖南,从连长升到团长,历尽危险,什么东西都丢弃了,只有这朵花,这本书,我没有离开过!现在,我找到了我所爱的人,可是我的希望没有了。这书、这花,还是物归原主吧!”

吴少奶奶脸色灰白,不动也不响。雷参谋笑着站起来行了个礼,说:“吴夫人!我有机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你听,我死也瞑目了!”说完,转身就走。“雷鸣!雷鸣!”吴少奶奶猛的站起了身。


雷参谋站住了。可是吴少奶奶的脸色现在又飞红了,眼光迷乱,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突然她伸开两臂。雷参谋抢上一步,吴少奶奶便扑向雷参谋的怀里。

“哥哥哟!”笼里的鹦鹉突然一声怪叫。偎抱着的两个人都一跳。吴少奶奶像从梦里醒过来似地猛然推开了雷参谋。她抱着那本书,满眼噙着泪,飞快地跑向楼上自己的房里。

几天了,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一直萦绕在吴少奶奶的心际。这天早晨刚吃过早餐,对面看报的吴荪甫,蓦地“克勒”一声冷笑。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像被人窥破了秘密似地,脸倏地红了。

“哼,要来的事到底要来了!”吴荪甫尖利的眼光在吴少奶奶的脸上来回扫射。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得苍白,心头卜卜乱跳。她把心一横,准备什么都说出来。

然而吴荪甫继续说的却是:“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三年来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算是完了!

吴荪甫越说越气愤,他骂双桥镇的治安当局,骂管事费小胡子的无能,大动肝火。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他也很不满意了。他问:“你想些什么?”少奶奶自言自语似地答道:“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破灭!

当差高升推开门,见了两人的神色,他僵在门边。“什么事?”吴少奶奶生气似地问。吴荪甫吃惊似地抬起头,一眼看见高升手里两张名片,立刻挥手说:“知道了,请他们到大客厅!”

于是他站起来在一面大镜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没有恢复常态;然后很温柔地对少奶奶说:“佩瑶,你的身体向来单弱,这两天来你好像心事很重,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我总有法子对付的!

说完,也不等少奶奶回答,他突然转身大踏步跑出去了。吴少奶奶感到一阵痛楚,异样的味儿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吴荪甫来到大客厅,王和甫、孙吉人、唐云山他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是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愿意和他们合作。说是合作,实际等于盘顶过来,他们的公司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

他们推唐云山任经理。讨论了公司的业务计划,决定投资开厂矿、办交通;同时,救济某些困难企业,譬如朱吟秋的丝厂。吴荪甫看着记录下来的宏伟计划,觉得双桥镇的失陷,对他已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打击了。

不料唐云山像发现什么秘密似地叫起来:“不对,刚才你们不是说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怎么“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他们的厂?”吴荪甫笑道:“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

“我们不主张他们加入,因为他们并无实力。可是他们关门大吉,却是中国工业的损失。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要救济他们!”吴荪甫这一番话,使唐云山等人都肃然起敬,佩服吴荪甫的公忠爱国。

王和甫补充了几句:“云翁,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人手里,是一种浪费!所以在这上头,我们一定不能含糊,不行的就吃下来!”话未说完,唐云山笑了,他毕竟是聪明人,现在是什么都理会过来了。

于是又进行了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最后,吴荪甫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前夕,抱着必胜的自信说:“好,就这样决定了。请孙吉翁就去和那边信托公司切实交涉,立刻开展业务。”


送走客人,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里踱了一会,已到他照例去厂里的时候了。当差高升进来禀报:厂里一位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他这才想起叫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有事未见。

“叫他到书房里来!”说着,吴荪甫转身进了书房,一面翻阅着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想昨天自己去厂里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报告。他想:一切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平息。

“你就是屠维岳么?到厂几年了?”吴荪甫一对尖利的眼光望着进来的年轻人。“两年又十天。”屠维岳镇静而准确地回答,引起了吴荪甫的注意。

吴荪甫问明了屠维岳是老太爷从乡下推荐来的以后,就把问话点到本题:“我这里有报告,是你泄漏了厂方要削减工钱的消息,这是违犯规则的!”没想到屠维岳回答却是:“我记得三先生厂规上没有这一条!

吴荪甫眼睛狞起来了。能够抵挡他那样尖利狞视的职员,在吴荪甫还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暗诧异。他喜欢这样镇静胆大的年轻人。

接着,吴荪甫的询问、斥责像箭一样,连续向屠维岳射来。然而这年轻人却与众不同,他大胆、镇静、机警地回答着,毫不慌乱。要收服这年轻人为自己臂助的想法,在吴荪甫心中占了上风。

他抓起笔,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递给屠维岳,微笑着说:“把这交给莫先生。

屠维岳看过以后,又把纸条放回桌上。吴荪甫诧异地大叫起来:“什么!你不愿意在我这里办事?”“多谢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领受。凭这张纸,办不了什么事。

吴荪甫明白了年轻人的意思,他伸手按一下电铃,拿起笔在信纸上加了一句。他掷下笔,便对进来的高升说:“派汽车送这位屠先生回厂!

屠维岳再接过那信笺看了一眼,这才鞠躬说:“从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办事了。”“有本事的人,我总给他一个公道,不会叫他埋没的!”吴荪甫满脸是得意的红光,在他尖利的观察中,他估量这个人是能办事的。

三天过去了。上午,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成群的蜻蜓在花园里飞舞。吴荪甫独自一人在小客厅里踱着方步,他的脸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正处在三条战线胜负不明的状态中。

他在等:一是等赵伯韬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胜负,二是等厂里的电话,屠维岳答应过他,厂里的怠工风潮今天就要解决;三是等双桥镇费小胡子的电报,看看家乡的损失有多大。

突然一个闪电在窗外掠过,轰隆隆一阵响雷,把书房的墙壁都震动了。奔马一样的豪雨也跟着下下来。就在这时候,一个人闯了进来,那是杜竹斋:“好大的雷呀!你的电话坏了吧?

他带来的消息不妙: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消息,然而人心还是观望,涨风不起,他们一抛,价钱就跌。“我真不懂,似乎前线转利的消息不灵似的,还有新的空头跳落!”杜竹斋说。

一向不大相信赵伯韬的吴荪甫,突然把桌子一拍:“什么新空头跳落,这是“杀多头',也许就是赵伯韬弄的玄虚。”杜竹斋慌慌张张,脸色都变了:“不至于吧?我这就去交易所,且看下午这一盘。


但是当杜竹斋走到大客厅阶前,正要上汽车的时候,忽又回声对吴荪甫郑重地问道:“朱吟秋那押款,你算定了没有风险?刚才赵伯韬露出点口风,朱吟秋也在和老赵接洽借钱还我们的押款-”

吴荪甫几乎跳了起来:“不行!我们眼见就要把朱吟秋的茧子挤出来了。招呼老赵,放款给朱吟秋,我们信托公司有优先权。竹斋,对老赵说,应当尊重我们的债权!

“只好办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紧,我就去找尚老头子罢。”说完杜竹斋就钻进了汽车。

杜竹斋走了,雨也小些了,天空却更加灰暗。吴荪甫心里也像挂着一块铅。“到公债市场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险,可是和老赵共事,那危险性就很大了!

时钟已经十一点半了,预料中的屠维岳的告捷电话竟没来。吴荪甫不得不把交易所的事搁下,吩咐高升打电话到厂里去。可是他的电话当真坏了,吴荪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车亲自到厂里去。

浓雾似的细雨,模糊了四周的景物。有几处耸立的高楼,在雨雾中只显现出最高的几层,远远看去,就像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汽车在雨雾中慢慢前行,一切都失去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在模糊中变形了。

一种向来所没有的思绪突然兜上他的心头:他在企业界是一员猛将,他是时刻向前突进的,然而在他面前,不是半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吗?一缕冷意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汽车开进工厂,这种感觉也没有消失。

第一个被叫进经理室的是屠维岳。不等吴荪甫开口问,他就先说道:“三先生公馆里的电话出了毛病,十分钟前刚刚接通,那时三先生已经出来。可惜那电话修好得太迟了一点。

吴荪甫心里赞许这个年轻人的倔强和精明,可是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才跑了来的;他微微一笑,说:“我估计现在前线已经胜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来,是要对俘虏们演说。

屠维岳却说:“那还太早一点。”正当屠维岳进一步陈述理由时,突然一声汽笛,吴荪甫猛一惊,但他立即想起这是午饭放工的汽笛,就乘势站了起来,说道:“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

这两句话,把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走了。

从工厂出来,吴荪甫来到银行公会的餐厅。窗外依然是浓稠的雨雾,似乎繁华的上海已经消失了,就只剩下这华丽餐室的危楼一角。

吴荪甫闷闷地呷着白兰地,心情像待决的囚犯一样。他正想走,李玉亭来了。他一坐下,就告诉吴荪甫,有一个大计划正在进行。这就是美国金融资本和中国金融资本结合,打算打进和支配中国工业界。

“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有美国金圆想对外开拓——”李玉亭的这些话,不禁使吴荪甫跳了起来:“这简直是断送中国民族工业!”

好像要和缓空气,吴荪甫又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不行的吧?美国在东方还有两个劲敌—英国和日本!”他突然停住了话头,这简直是前清洋务派的想法了。


他此时的思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而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他不是正在想吞并朱吟秋?而现在,却发现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

吴荪甫的心情越来越暗淡了。他啜了一口咖啡,问道:“那个大计划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李玉亭头也没抬答道:“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

“又是老赵!”吴荪甫觉得这次“公债多头公司”,是上定当了。他的阴暗心情反倒冲散了,他急急离开餐厅。现在他有的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他现在盼望的是快点明白失败的程度,以便再建反攻阵势。

吴荪甫回到家里。林佩珊正在大厅里弹钢琴,那音调是异常的悲凉。而范博文那幽幽的语言:“人生如朝露!在这阴雨天,梦样灯光下,最宜弹此一曲!”使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吴荪甫的脸色全变了。恶兆化成了犀利的钢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几乎要开口大骂,可是当差高升走上来又说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话:“老爷,厂里来了电话!”

吴荪甫走进书房,拿起听筒,不知是吉是凶?手也有点抖了。突然,他的脸上一亮,大声说:“办的很好!—明天九点钟我到厂视察。”厂里的工潮已经按照屠维岳的预计解决,吴荪甫在一条战线上胜利了。

此时暴雨已过,一片金黄色太阳光照在花园里。吴荪甫轻松地走出书房,在雨后很干净的柏油路上走着,他觉得现在的空气是从来没有的清新。

当他走到大客厅前面,一阵汽车喇叭狂叫,一辆汽车直开到大客厅石阶前,车子还没停好,杜竹斋已经从车厢里跳了出来。他从来没有这样性急,这样紧张!吴荪甫赶快跑过去,心头也不由忐忑得很。

但是,出乎意外,杜竹斋笑嘻嘻说:“午后这一盘,空头们全来补进,涨风极厉害,几乎涨停板。我们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万,今天照样脱手!可惜我们开头太把细了!

“也罢,这是开市大吉!将来我们再干!”吴荪甫微笑着说。太阳斜射在他的脸上,他红光满面。他已经在两条战线上取得胜利;李玉亭报告的什么大计划—不妨说大阴谋,此时已再不能威胁吴荪甫了。

在两条战线上取得胜利之后,吴荪甫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番。可是在朱吟秋押款与公债拆账问题上,他和赵伯韬产生了矛盾,不得不请李玉亭去找老赵作一次谈判。

李玉亭忘记了今天是“五·卅”,他坐着自己的包车,急急赶往赵伯韬那儿。不料经过东新桥,正遇上一支二三百人的游行队伍,跟巡捕打了起来,马路上一片混乱。

李玉亭叫车夫绕道快跑,哪里知道将到大新街,又碰到巡捕追赶示威的人,不知何时撒在他车子里的一叠传单闯了祸!李玉亭拿出大学教授的名片来,巡捕还是不肯放。

巡捕将他连同他的包车夫和车子都带进了老闸捕房。写字间里的人总算还客气,没有扣留他。而是扣住车子,要他交保。

幸而这里离老赵住的华安大厦已不远,他就步行了去。走到华安大厦,已经十点半。他坐电梯到了五楼,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交给侍役。过了好久,那侍役方将他引进一里一外两套间兼附浴室的精致客房。

通浴室的门半开着,水蒸气夹着浓香充满了这一里一外的套间。李玉亭的近视眼镜上顿时白茫茫一片。他仿佛看见一个浑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一闪,还传来了格格的艳笑。


李玉亭惘然抹一下眼镜,定神再看:穿着浴衣的赵伯韬,元宝似的横埋在沙发里。不用说,他也刚刚浴罢。他并不站起来,只微微伸手,算是招呼过了。

赵伯韬随即转脸朝卧室喊道:“玉英——出来!见见这位李先生。他是近视眼,刚才一定没有看明白。”李玉亭惊异地张大了嘴巴,想阻拦,可是那披着雪白毛布的女人,早就笑吟吟袅着腰肢出来了。

赵伯韬微微笑着,转眼对李玉亭尖利地瞥了一下,伸手就推拨着那女人的身子,要她袅袅婷婷地转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

然后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说道:“够了!去罢!妆扮你的罢—把门关上!”仿佛拿珍贵的珠宝在人面前夸耀一番便又藏好似的。赵伯韬这才对李玉亭道:“怎么?玉亭!吓,你的脸红了!哈哈,真是少见多怪!”

“我这人办事图爽快,不愿人家七猜八猜,不像吴老三。刚才你进来看见这里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没有看明白,你一定在猜。现在你可看明白了罢?你说不好吗?像西洋女人呢!

这一来,李玉亭颇费踌躇,既要不辱使命,又不要弄成显然的吴派。然而当他刚刚提到吴荪甫与赵伯韬争执的问题时,赵伯韬就叫了起来:“玉亭!今天你是带了条件来还是来探探口风?

猛不防是这么“爽快”,李玉亭有点窘了。他赶快回答:“不—是。伯翁和荪甫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尽可以面谈—”但是赵伯韬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蓦地仰面大笑起来。

“玉亭,我们也是老朋友,有啥说啥,我没有秘密。就像女人—”李玉亭听了,心里发急,惟恐把正经事滑过去,幸而,赵伯韬转了口风:“好,现在说正经的,公债拆账照荪甫意思;只是朱吟秋的押款我已经答应了。

李玉亭顿感这次交涉非常棘手。赵伯韬掐住了吴荪甫的要害,他宁肯在“公债拆账”上吃亏两三万!却硬要放款给朱吟秋。李玉亭轻轻吁了口气说:“可是荪甫注意的也就是对朱吟秋的押款,-”

“我知道这牵涉到一批干茧!”赵伯韬轻描淡写地说。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急出一片冷汗,冲口问道:“我不懂,你伯翁要那些干茧做什么?荪甫要是—”

李玉亭的话又被打断,赵伯韬一声干笑:“你不懂?笑话!我办事爱开诚公布。玉亭,我提出个办法,看荪甫他们能不能答应,我介绍尚仲礼加入益中信托公司做总经理。他们那个姓唐的是个汪派嘛!

李玉亭现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赵、吴之间的纠纷不是单纯的商业性质,他感到两方面的妥协已经无望了。但他还是讲了最后一言:“伯翁,以大局为重,荪甫没这批干茧就就不能开工,不能开工就会有工潮—”

赵伯韬不以为然摇摇头,淡淡地说出四个字:“过甚其词。”李玉亭很难受。他的一片忠心被辜负,不得其主的孤愤油然而生。他再没什么话好说了,只好起身告辞,赵伯韬很客气地送他到房门外。

李玉亭再到马路上时,南京路一带的警戒还是很森严,路旁传单到处全是。汽车疾驰而过卷起一阵风,那些传单就在马路上旋舞。


一张飞来,他随手抓住,几行惊人的句子直钻他心窝:“······军阀官僚豪绅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指挥下联合向革命势力进攻,然而帝国主义以及中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中国革命民众必须加紧······”

他眼前顿时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后面尚有外人操刀伺隙。

李玉亭赶快丢掉那张传单,像有鬼赶着似地踉踉跄跄向前跑去。“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他的一颗心重甸甸地直往下沉,沉!

从此,李玉亭再不敢把自己牵进吴、赵的纠纷,可一有机会,他总打算做和事佬。一次在银行公会餐厅里,他遇见杜竹斋就劝他“大义灭亲”,在吴荪甫头上加点压力,说吴荪甫那样的刚愎自用是一个祸根。

旧历端阳节终于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结账不得不归并到“中秋”;战争改变了生活的常轨。从日本朋友那边听到共产党红军占领岳州消息的李玉亭,决定去找吴荪甫再进一次忠告。

走进吴公馆小客厅,里面只坐着吴荪甫的法律顾问秋律师。寒暄以后,秋律师不胜感慨地说:“世界上总是大吃小,尽管像你所说,金融界想操纵中国工业,可是益中公司也在并吞小厂。我这里就有八个厂的合同··

吴荪甫和杜竹斋双双走进小客厅,秋律师立即衔命走了。当李玉亭说红军占领岳州并准备借此劝吴荪甫顾全大局,与赵伯韬和好的时候,吴荪甫却淡淡地笑了:“谣言!是张桂军取岳州,故意架到共产党头上!

李玉亭固执地说:“确是红军!大江南北都是兵火,有些地方是杂牌军与红军猫鼠同穴而居。”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话:“对了!前几天孙吉人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也不知是杂牌军还是红军扣的。

“孙吉翁可真走黑运!听说是新打的一条船,造价三十万两呢!”杜竹斋接口说。可是他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如此紊乱,而今天公债反倒回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

李玉亭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险,大家应该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了。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不胜诧异。

李玉亭看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走了。杜竹斋点上一支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上楼看女客们在二楼洋台上打牌。

等到杜竹斋再回到楼下书房里,吴荪甫正在那里打电话,听来好像对方是唐云山。吴荪甫放下话筒,一脸的紧张兴奋说:“竹斋,明天你那边凑出五十万来—五十万!”杜竹斋愕然看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等杜竹斋回答,吴荪甫又接下去说:“云山来电话,又是老赵。你说今天公债为何回涨?原来市场上开出低价,他就扒进,却也不肯多进,只把原价吊住了—”杜竹斋慌忙抢着说:“那我们就糟了。我们昨天就该补进。

吴荪甫见杜竹斋额头满是细的汗珠,微笑着摇摇头:“就算昨天补进,我们也已经吃亏。

“现在明摆着,武汉吃紧,陇海线没有进出,原价迟早要跌。只要我们准备充足,一见涨风就抛,也一直支持到月底交割,我们就胜了!”吴荪甫信心十足。但杜竹斋却反对:“荪甫!这样干,太危险!

“没有危险!竹斋,一定没有危险!你凑出五十万,明天压一下,散户就要恐慌,长沙方面张桂军一定有新发展,—这么两面一夹,市场会大大下跌,老赵再有本领也不行!竹斋,这不是冒险,这是出奇制胜!


然而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他想起李玉亭所说的荪甫刚愎自用来了。他打定主意不跟着荪甫跑了。“你的办法有无风险倒在其次,我凑不出五十万;既然你一定要做,那益中里凑起的四五十万,都去做公债罢。”

“那—不行!”益中用最有利的条件收买了八个厂,这是吴荪甫最得意的“手笔”,而这钱是这些厂的周转金,决不能挪用。然而杜竹斋最不满意的也是这一点:“要做公债就不要办厂!场面刚刚拉开,马上就闹饥荒!”

吴荪甫万万没料到劝诱杜竹斋做公债不成,却反而引起他大大不满于益中。这会使今后在银钱业方面通融款子困难了。于是他反复向杜竹斋劝说,然而杜竹斋的主意已定,只是闭着眼睛摇头,不再开口。

沉默良久,杜竹斋送出几句话:“你和老赵斗法,当心跌跤。老赵不肯放朱吟秋的茧子给你不就是例子!”吴荪甫狞笑一声:“得了,竹斋,我忘记告诉你,刚才朱吟秋来电话,他连茧子和厂都要盘给我了!”

“什么道理?这是明摆着的。老赵打听到我已收买了些茧子,拉住朱吟秋没意思了。他还有层坏意思,想把我弄成一面搁死现款,一面又过剩茧子!然而他没想到朱吟秋连那座厂也盘给我了。

吴荪甫很镇静,虽然他目下现款紧,但扩充企业的雄心减轻了其他的佛逆。但是杜竹斋更加觉得和老赵“斗法”是危险的,他正要进一步劝说吴荪甫,书房门忽然开了,唐云山神色慌张地被引了进来。

“张桂军要退出长沙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一屁股坐在沙发里。书房里象死一样的静。上游局势逆转,公债要回涨了!他们在公债上大做“空头”,就要输给赵伯韬了!

过了一会,吴荪甫问清楚这还是内部消息,突然对杜竹斋说道:“人事不可不尽。竹斋,这是军事秘密,目下长沙城里还有桂军,外人不知道;我们连夜布置,你在银钱业方面想些办法,明天早市我们就补进—”

“我担保到后天,长沙还在桂军手里!”唐云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进来说。杜竹斋点点头,为了自己在益中的资本不至于蚀光,他只好再度对益中事务热心些,匆匆去布置了。

送走了唐云山,吴荪甫就在花园里踯躅。现在已是黄昏,满园子苍苍茫茫。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渺小,而他的事业前途风浪又太大,只凭他两手东拉西抓,委实是应付不了!

水样凉的晚风,减轻了他心中的烦躁。再忖量:他是经过无数险恶风浪才到今天的,何况今天还有企业界身经百战的宿将孙吉人他们共事,难道就怕了么?

一阵香风扑进鼻子,薄暗中出现一个欣长轻盈的影子,他知道是少奶奶来了。“雷参谋来了个电报呢!奇怪是从天津打来的,说是不久就要回上海来了。”少奶奶的声音有点异样,似喜又似怕。

然而吴荪甫并未留意到她的异样。他的敏感神经从“天津”二字陡然搭到公债市场,雷参谋是带着一旅兵的现役军官,他打到了天津了吗?那么明天公债市场的变化?—刹那间他又觉得浑身燥热不堪。


他粗暴地叫起来:“佩瑶,你这香水怪头怪脑!—嗳,进屋子里去罢,二姐还没走吗?”也没等少奶奶回答,吴荪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脑子里沸滚着许多杂乱的问题,“拚着八万元白丢,以后不做公债了罢?

“然而不行,不从公债上打到赵伯韬,将来益中会受到他的破坏!·····”快到大客厅时。吴荪甫站住了,他对少奶奶轻声说道:“我们到二姐跟前去撺恿竹斋放胆做公债,你要说雷参谋是被捉到天津的,要说的像些!

吴少奶奶呆住了,她不懂得荪甫的用意,是想以雷鸣被擒,证明中央军打了败仗,公债要下跌,让杜竹斋拿出钱来做公债;少奶奶心里却是无端一阵悲哀,仿佛已经看见受伤被擒的雷鸣了。

这一着果然灵验,虽然杜竹斋没有拿出五十万,他在公债市场上和银钱业方面,却是竭尽全力活动。因为他们消息得到早,放了相反的空气,又及时补进。月底交割,总算扯平,没大损失。

这一番在公债市场上与老赵的斗法,叫杜竹斋出了好几身冷汗。现在总算不分胜负结束了。现在,乘益中公司还没露出败相的时候,把资本抽出来罢,不管他们八个厂将来有多少好处,总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门”!

----------------  下册 ------------------

杜竹斋抽走资本,退出益中,并没有使吴荪甫就此和赵伯韬妥协。不在公债市场上打倒赵伯韬,益中公司是不能发展的这个信念激励着吴荪甫。一个月来,他为战胜赵伯韬,可说是绞尽了脑汁。

这天,吴荪甫在一家旅馆里会见一个女人。她就是李玉亭在华安饭店老赵房间里看见的那个刘玉英。她知道吴荪甫和老赵在斗法,她想到这里面可以捞一票,可以把从老赵那里听来的一点情况卖给吴荪甫。

刘玉英告诉吴荪甫:“听见老赵说,你现在改做“多头'了,他说你算定了前方要到下月十号前后才有大战,可惜没算到他们要扯住你的腿,说什么上个月的老法子可以反转来用一次,花钱叫人早打······”

这消息来得很重要,吴荪甫对刘玉英又进行了盘问,决计收买她做密探,他拿出支票簿,签了一张支票给她,嘱咐她,找个清静的旅馆包一间房,每天下午六点钟,在那里会面。

打发了刘玉英,吴荪甫即刻前往益中公司。在汽车里,吴荪甫忽然发现自己很大的矛盾:他是办实业的,有发展民族工业的伟大志愿,向来反对拥有大资本的人,专做地皮、金子、公债;然而他自己却也钻在公债里了!

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实现,所以他盼望“北方扩大会议”对蒋介石的军事行动迅速进行;然而刚才他从刘玉英嘴里证实了老赵做的公债“空头”,他又惟恐北方军事行动发展太快了使公债下跌,让老赵得利。

这是多么矛盾啊!而且益中公司少数资本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新收买的八个厂!还有谋夺到手的朱吟秋的干茧和丝车,现在也成了件“湿布衫”,脱不掉了!他狞笑着,这一切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必须打倒老赵。

只是有一点:益中公司经济上的矛盾现象—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八个厂,加上杜竹斋退出益中,银钱业的帮助因此会受到影响。这难关一定要想法打开,才能谈到第二步······汽车停住了,吴荪甫的思绪才暂时停下来。

吴荪甫带着虽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匆匆跑进益中公司。正在办公室与孙吉人密谈的王和甫,立刻叫道:“荪甫,荪甫!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四处打电话找你不到,你来的正好!

孙吉人告诉他,原来接洽好的一笔借款本用来发付公司所属八个厂的工钱和原料的,因杜竹斋退出益中吹掉了,必须另想办法。月底快到了,吴荪甫自己的厂也要发放工钱,他手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紧!益中眼前只差十万元,他却沉吟了。

孙吉人知道吴荪甫的难处,爽利地说:“好,我去想法!不过这样头痛医头,东挪西凑,总不是办法。我早就想过,又要办厂,又要做公债,我们这点儿资本不够周转。然而为难的是现在两面都弄得骑虎难下。

吴荪甫叹了口气:“这一次做公债,也是不得已。先是小干干,后来局面变了,成了'多头',现在我们有一千万公债,照今天早市价格,三十万纯利是有的!我已经通知经纪人,今天后市开盘,先放出五百万!”

吴荪甫的脸上闪着坚毅的光。他清楚地知道:银钱业不愿放款给益中,不是偶然的,这是老赵在捣鬼,在对他们实行经济封锁。他瞥了两个同事一眼,用字字似铁的声调说道:“我们好比打仗,前后都是敌人!

他侃侃而谈,说明只有先战胜老赵,打破老赵指挥下的“经济封锁”,然后才能真正立定脚跟。他把收买刘玉英,战胜老赵已有把握的情况,告诉了他的同事们。赢得了他们的赞佩。


吴荪甫胜利了,他整饬了自己的阵线,使同事们了解又做公债又办工厂不是矛盾而是不得不然的步骤;他增强了两个同事对于老赵的认识和敌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个“反赵”的大本营。

于是,他们又研究了整顿工厂的问题,他们搁死在公债上的钱,必须从八个厂挤出来。裁人,减工资,增加工作时间,一切都提了出来,只在十分钟内就大体决定了。

王和甫是专管工厂的,他比较了解实际情况,这时,他忽然搔着头皮迟疑起来:“工钱打九折,恐怕要缓行,当真闹出什么罢工怠工,反而多了周折。”吴荪甫他们没有回答,总经理办公室落入一片沉寂。

突然一阵急促沉重的皮靴声滚来,门“呼”地飞开了,唐云山的同学黄奋闯了进来:“阎军出动了,德州混乱!”他是个汪派军人,唐云山去香港拉存款,临走时托了他,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公司。

吴荪甫的脸色立刻变了。王和甫却哈哈笑着跳了起来:“当真么?”他对有名的“大炮”脾气的黄奋,还不敢相信。黄奋气咻咻地拍着腋下的皮包回答:“半个钟头前的消息,谁说不真!云山有电报来没有?

吴荪甫问:“济南呢?要到济南光景总有一场大战?”然而黄奋却说,济南将在四五天内让出,大战要在津浦路南段进行。吴荪甫不由一阵狂笑,一下落在沙发里。

他的眼光就像要吃人似的。津浦路北段的军事变化来得太快了,快得连他这样灵敏的人也赶不上!孙吉人也省悟了,他想到战事变化在交易所的反应,他们不知要损失多少!他的心跳了,不敢再想了。

黄奋像来时一样突兀,转身走了。吴荪甫蓦地又跳了起来,面对着愕然的王和甫和苦思的孙吉人,说道:“想来只有一个办法了,运动经纪人提早两天办交割!

“提早两天办交割,刚好在济南陷落以前。那时候,那时候,公债还不至于狂跌!我们剩下的五百万明天就放出去。—唉,他们干什么忽然大军出动了!”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王和甫和孙吉人都表示赞成。

“那么,我打电话找经纪人。谋事在人,我们花一个草字头,也许可以提前两天。”吴荪甫的口气镇定些了,他匆匆跑到隔壁“机要房”打电话去了,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急时期!

这里,王、孙两人焦躁地等待着。王和甫坐不住,他叫来了打字员,然后命令他打:“新订本厂奖励规则。本厂—兹因—试行—科学管理法—”

“怎么样?荪甫!”孙吉人突然叫了起来。王和甫撇下打字员,转过身来,只见吴荪甫站在那里,一脸的懊恼气色。

王和甫立刻挥手叫打字员走开。办公室里又只有他们三个人了,吴荪甫咬着牙齿,轻轻说:“已经跌下了半元!”立刻,房内的空气像凝住了一样。www

“不过我们的五百万是在开拍时就放出的,算来还可以赚点,剩下的五百万,就不知怎样了。谋事在人吧!”“事在人为!”孙吉人的声音有些儿发抖,“事在人为!”王和甫像回声似地应着。


突然,王和甫扯下那张没打好的“奖励规则”,大声说道:“厂里的事,明天我去布置!八个厂开除工人······还有—工钱打九折!明天就出布告!工人们要闹?我们就关半个月厂门再说!

“对啦!事在人为!就那么办罢!”孙、吴二人同声赞成。他们三个人的脸现在都是铁青青的,他们下了决心要用一切手段从那八个厂里榨取他们在交易所里或许会损失的数目;这是他们唯一的补偿方法!

晚上,吴荪甫带着一身疲乏回到家里。天很热,家里人都在园子里乘凉,一幢洋房就只三层楼上有两个窗洞射出灯光,像一匹怪兽闪着一对吃人的眼睛。吴荪甫心里像一团火:“开灯!-像一个鬼洞!”

霎时,大小客厅的电灯都亮了。强烈的灯光使吴荪甫更加暴躁,他大喝一声:“高升!打电话到厂里请屠先生十点钟来。”说罢,转身走向浴间,他要好好洗一个澡,把一身的烦躁洗掉。

浴罢出来的吴荪甫,站在大客厅前的游廊上,虽然刚才一个浴稍稍洗去了他的疲乏,可是并没有洗掉他的烦躁,当他看见花园池子边四个白衣人的时候,无名火又涌上心头:“像四个白无常!

他气冲冲地赶向池子边。池子边的四个人:少奶奶、林佩珊、四小姐蕙芳和阿萱。他们都预感到“风暴”的中心向他们扫过来。林佩珊顶乖巧,一扭腰藏到树背后去,阿萱最麻木,手里还托着那只宝贝“镖”。

吴荪甫并不立刻发作,他挨次狞视着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的少奶奶和低着头看池子的四小姐,好像在那里盘算挑选谁来开刀,终于他的眼光钉住了阿萱手上那件东西。

于是他用沉着的声音发问了。正像猫儿捉老鼠,开头是沉着而且不露锋利的爪牙,渐渐地他声色俱厉了:“丢了,丢到池子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干这些没出息的玩意!

“冬”一声响,阿萱顺从地丢掉了他的宝贝,但还是呆呆地望着一池皱水。吴荪甫眉毛一跳,感到咬了谁一口似的满足。他长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跑进书房,满足消失了,心情又烦乱起来,思想无法集中,尤其刘玉英那妖媚的笑容,一次次扰乱他筹划大事的心神。这是反常!他向来不是见美色而颠倒的人!“咄!魔障!”他蓦地跳将起来。

这时候,书房门悄悄地开了,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门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转身关了门,站在吴荪甫的写字台前。足有二三分钟,两个人都没说话。

吴荪甫找屠维岳来,是因为听说虹口几家丝厂不稳,希望自己厂不会出事。但屠维岳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倒希望闹一闹,好利用这次风潮,认明白少数共党嫌疑,一网打尽。这样至少可以保持半年六个月的安静。

要在平时,吴荪甫是会赞同屠维岳的办法的。然而今天,吴荪甫的阴暗心情使他竟说出这样的话:“维岳!你虽能干,可还有见不到的地方,那不是捉得完的!

屠维岳不再说话,心想自己这一回“倒霉”了,于是他带着吴荪甫下面的命令走了:下月起工钱发八折,不得罢工,否则武力解决!

屠维岳回到厂里,连夜找来了他的亲信:黄色工会的桂长林,稽查李麻子,管车阿金等人,商量对策。他们决定先放出下月工资打八折的风声,然后叫已经被收买的工人伪装积极,领导风潮,相机发现共产党,一网打尽。

果然不出屠维岳所料,当下月工资打八折的布告在揭示处贴出时,车间里全速转动的几百部丝车突然一下都关了。女工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

“打工贼呀!打走狗呀!”“工钱照旧发!礼拜日升工!米贴!”愤怒的群众像雷一样的叫喊着,包围了管理部。


突然,屠维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现在管理部前,“好大胆的屠夜壶!”如潮的群众先是一怔,随后就用了加倍的勇气向前逼进,“豁浪”玻璃窗打碎了,第一个火星爆发了。

李麻子叫来的廿个人保护着屠维岳往后退。突然一个人从他们身后跳出来,那是在厂里做职员的,吴荪甫远房侄儿吴为成,他发狂似地吼叫:“李麻子!打呀!抓人呀!

李麻子和他叫来的人抡起铁棒铝管,和女工们打了起来。五六个女工在混战中陷入李麻子他们包围中,正在苦斗。群众的大队则已上了走廊。

管理部眼见得“守不住”了。恰在这时,群众的后路起了纷扰,十多人一队的警察直冲进了群众的队伍,用刺刀开着路。

李麻子他们立即也转取了攻势,陷在他们包围中的五六个女工完全被他们抓住了。群众的大队退下了走廊,警察们都站上去了。

狂怒的群众并没退去,他们呼喊着,准备第二次进攻。这时候吴为成又跳了出来,跺着脚大喊:“开枪!打死这些混蛋!”警察们立刻机械地举起枪,空气顿时紧张到极点。

突然,屠维岳挺身出来,挥手喊叫:“不要开枪!—你们放心!我们不开枪,听我几句话!”“不要听你的狗屁!滚开!”群众的队伍里有一部分人怒吼着,可是大部分人却站住了。

屠维岳又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我和你们一样,都靠这厂吃饭,你们想打烂这厂,你们是在砸自己的饭碗呀!你们有什么条款,回去举代表来谈判吧!再闹,要吃眼前亏了!

桂长林也闪出来,直贴近那站住了而且静下去的大队群众旁边,高声叫道:“屠先生的话句句是好话,大家回去吧!工会来办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亏!”“不要你们的狗工会,我们要自己的!”队伍里有人在叫骂。

可是更大的是一片闹哄哄在商量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大队里站出一个人来,这是被屠维岳收买了的姚金凤:“小姊妹!他们捉了我们五六个人!他们不放人,我们拚性命!”群众立刻跟着她狂怒地呼喊起来。

群众的目标转移了。姚金凤立即走前一步看定屠维岳的面孔:“放还我们的人!”吴为成挤出来厉声吆喝:“不能放!”李麻子看着屠维岳的脸,不知怎么办好。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对着李麻子一挥手:“放!”这五六个人跑进了群众队伍,欢呼的声音从群众堆里响起。桂长林趁机沿着群众大队周围嘶喊:“人放回了!人放回了!大家回去吧!有话派出代表来再讲!

群众的潮水又动荡了,可是转了方向,朝厂门去了。有人在喊:“打倒屠夜壶!打倒桂长林!”可是跟着喊的人不多。

然而群众的潮水将到厂门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喊“冲厂去啊!”群众的声音又震动了四方。“冲厂!冲厂呀!”“总罢工呀!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呀!”女工们像雷电狂风,扫过了马路。

人潮冲到吴荪甫的“新厂”,于是两厂的联合军又冲开了一个又一个厂,她们的队伍成为两千人、三千人、四千人。不到一个钟头,闸北的大小丝厂总罢工下来了!全闸北形势紧张,马路旁站了双岗。


裕华厂内,死一般的沉寂。一阵汽车喇叭声发狂似地从门口叫进来。吴荪甫从车中下来,脸色铁青,狞起眼睛看着站在车旁垂头而立的莫干丞和挺直了胸脯的屠维岳。

进了办公室,吴荪甫盯着屠维岳问:“你以为她们敢砸机器,敢放火,敢暴动?”屠维岳平静地说:“她们会的,她们发疯似的。不过这不会长久,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

吴荪甫又冷冷地问:“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暴动有证'的人,想来你已经送了公安局吧?屠维岳立刻明白,事情早就由他在厂内的“政敌”向吴荪甫报告了,肯定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立起来正色回答:“放了!

“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吗?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呵!”“不,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还亲口对我说过,况且只不过是些盲从的人。

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一个黑影闪过。吴荪甫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故意大声说:“那么,维岳,这里一切我全权交付你!

临上汽车的时候,他又严厉地吩咐屠维岳道:“不管你怎么办,明天我要开工!明天!”“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尽力去办!”屠维岳明白了自己的“政权”暂时又复稳定。

午后,屠维岳在自己房里来回踱着,焦躁不安。早晨工潮发动的时候,虽然来势汹汹,可是他看得准,他有胜利的把握。自从吴荪甫亲自来后,这把握就成疑问。他清楚:明天不能解决罢工,他就得滚!

但是他要挣扎,他不甘就此罢手。经过一番思考,他找来了莫干丞、桂长林、李麻子和管车阿金、王金贞。宣布拼命也要工人明天上工,那怕开一半工,也好向三先生交代。

他布置所有管车到草棚里去拉人,去告诉工人:不上工的人公安局就要捉;又布置桂长林去和附近各厂联系,同时行动。然后他要求大家,不辞劳苦地去干。

他又招呼李麻子跟他走,到了走廊尽头,屠维岳站住了:“钉何秀妹、张阿新的梢结果怎样?”他早就看准这两个人有“花头”。“和她们走在一道的是厂里那个圆脸儿,水汪汪眼睛,黑皮肉的。”李麻子回答着。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了,他知道这是谁。“我们到草棚里去找她。你叫五六个人跟我们一道走!”屠维岳现在看准了那黑里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头”,决定亲自去探险了。

一路上警察双岗,保卫团巡行,空气紧张,屠维岳和李麻子他们走进了那草棚区域,觉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条敌视的眼光向他射来。他低头快走,直向朱桂英的草棚扑去。

屠维岳叫跟来的六个人守在朱桂英草棚门外,自己和李麻子悄悄闯进了朱桂英的家。迎面碰见的是朱桂英两道狠狠的眼光。草棚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三个,气氛沉闷而紧张。

屠维岳单刀直入:“桂英!有人报告你是共产党!现在两条路随你挑:一条是告诉我还有哪些同党,那我们就升你做管车;还有一条是你去坐牢!”“我不是,我也不晓得!”朱桂英答。


“可是我倒晓得!另外两个人是何秀妹、张阿新—”朱桂英听到这里,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就有点变了。屠维岳看得明白,就微笑着接着说:“另外还有谁,可要你说了!”

朱桂英呆了一下,咬着嘴唇说了句“我当真不晓得!”就不再响了。屠维岳轻轻冷笑一声,突然翻了脸,看着李麻子,厉声喝道:“老李,搜一下!

突然,草棚屋外一阵喧扰,有人高喊:“不准屠夜壶捉人!”接着就是一阵撕打,屠维岳留在门外的六个人阻挡不住,一彪人冲进了草棚。

屠维岳仗着一条板凳,想从人缝中冲出去。但是第二彪人又进来了,他陷入重围,和女工们扭打做一团。仓皇中他看清了其中一个正是张阿新。

忽然李麻子挟着一个人当作武器,冲开一条路,挣扎到屠维岳身边。于是包围着屠维岳的女工们一起转身去抢人。

屠维岳趁这空儿,逃出了草棚的竹门,扑面他又撞着了十来个的一伙,但这一伙却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撕打又在草棚前的狭路上开始!

一会,警笛的声音也在喧嚷的人声中尖厉地响起来。女工们蓬乱的头发中间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儿。砰!砰!示威的枪声响了,人潮开始退却了、散开了。

李麻子也逃出重围了,一手拖着那个女工。屠维岳一看,正是他需要的何秀妹。他一挥手,领头急步向厂里跑去。

姚金凤也跟着逃进厂里。屠维岳到草棚捉人,打破了女工们对他的幻想,劝她们上工的姚金凤,也因此暴露了她的走狗面目,她被赶出了罢工委员会。

屠维岳皱着眉头听姚金凤报告。他在工人中间辛辛苦苦种的“根”,现在已经完全失掉作用,他本来以为只要三分力量对付工人,现在才知道须得十分!“不识时务的一批人,叫你们认识我屠夜壶!

屠维岳冷冷地自语以后,就撇下姚金凤,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厂大门一带视察。李麻子带着他的手下人正在这一带梭巡。屠维岳叫道:“老李,你赶快去叫齐五十个人,都带到厂里来,等我派用场。

屠维岳离开了大门,又去巡视了后门边门,最后来到锅炉房旁边堆废料的一间空房前,推开门进去。反剪着两手的何秀妹蹲在哪里,看见他进来,背过脸恨恨地把身体一扭。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打量那何秀妹。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过脸来,似乎想看一看屠维岳还在这里没有。屠维岳忍不住哈哈笑了:“秀妹!再耐心等一会儿,等你们的代表和我们条件谈妥,就放你出去!

他转身跑了出去,满心快活地跑到管理部,看见新近收为已用的稽查阿祥站在走廊前,就发命令道:“阿祥,你到草棚里把张阿新骗来!骗不动,就用蛮功!快去,快回!

正当屠维岳转身进屋时,一辆汽车开到了走廊前,保镖老关跳下来开了车门,吴荪甫钻了出来,对着迎上来的屠维岳就问:“事情越弄越糟,明天怎么还能开车?”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个时候是非常暗的。”屠维岳非常镇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吴荪甫勉强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车的煤屑路上来回踱步,听取跟在后面的屠维岳的报告。

“姑且就这么办再讲。可是—维岳,明天不上工的,一律开除!”吴荪甫不等屠维岳的回答,就钻进了汽车。

汽车刚开到厂门中间,突然厂外发一声喊,无数女工拥上前来,挡住了去路。新的混乱又开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飞跑着来了,可是女工们的人数也立刻成倍地增加,密密地堵住了吴荪甫的汽车。

“你放了何秀妹,我们就放你!”女工们呐喊着,碎石头和泥块从她们背后飞出来,“哗啦啦!”阵雨似地落在车上。

老关站在车沿踏板上,发疯似地吼一声,拔出手枪对准了密集的女工。也就在同时,闪电一般冲出一个人来,将老关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这一枪就成了朝天枪。

这人就是屠维岳。他趁这一枪使女工们发怔的时候,立刻对司机大声叫道:“还不打倒车,打倒车!蠢东西!”司机顿时醒悟,汽车退进了厂里,铁门关上了。车里的吴荪甫往后靠在车垫上,露出了狞笑。

司机很快把车子调了头,穿过厂里的煤屑路,从后门走了。这一阵旋风似的混乱就这样平静下去。

天渐渐黑下来,厂内外已经完全平静,但是空气依旧紧张。厂门前加派了守卫,厂里账房间内挤满了人,听屠维岳布置任务。他要全体管车连夜出动,拉人上班。“明天不上班的就开除,没有人上班吴老板就关厂!

屠维岳又拿出两百块钱,吩咐李麻子道:“这拿去分给你的弟兄们。他们要辛苦一夜。你吩咐他们,看到几个女工在一道,就上去胡调;要是开会,就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有跑来跑去的,就钉梢!”

“阿祥呢?你把张阿新弄来了把?”管车班后面挤上了阿祥,神气颓伤地说:“这烂污货,没找到!回头我再去找。”屠维岳的脸色立刻沉下来了,他对大家挥挥手说:“各位听明白了吗?今晚大家辛苦一下,去吧!”

管车们和李麻子都出去了,阿祥被留了下来。这时窗外已经一片暝色,乌鸦在对面车间屋顶上刮刮叫。屠维岳对阿祥看了一会儿,好像要看准这个人能否担当重任。他到底决定了:“我们放了何秀妹,你去钉她的梢!

于是什么都分派定了,屠维岳亲自打电话给就近的警察署,请他们加派一班警察来保护工厂。

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雾。裕华丝厂嘟嘟地响起了汽笛,保护开工的警察们一字儿排开在长门前。李麻子和王金贞带领全班稽查管车,布满了丝车间一带。他们那些失眠的脸上,有兴奋的、等待胜利的光彩。

他们等着,忽然屠维岳像想起了什么,跳了起来:“长林,你快去公安局报告,捉两个人:何秀妹、张阿新!”刚才阿祥报告,他钉何秀妹已有结果,发现这两人都在七号工棚。

桂长林刚走,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呐喊声。屠维岳刚站起来,莫干丞已经抢进来叫道:“又,又出事了!”


当他们冲到厂门口看得明白时,一齐叫苦:疯老虎一般的女工,如怒潮般冲向厂门!

眼看着大铁门守不住了!可是蓦地从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地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队警察不迟不早赶到了!

砰!砰!枪声响了!厂门里面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骑警也赶来了。

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队警察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人,又驱着二百多个人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在混乱中受了伤。桂长林高兴地向卧床的屠维岳报告:“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还捉到了一个总同盟的人。

屠维岳笑了:“现在我们胜利了!长林,你打电话告诉三先生!”然而他的胜利感只有一刹那,他的眼前顿时又出现了那疯老虎似的冲厂女工,那火一样向前卷动的队伍。他的脸色变青了。

桂长林的报捷电话打到吴公馆的时候,孙吉人和王和甫正在这儿慰问吴荪甫。接到电话,使他们心中一宽。但是益中业务受挫,公债投机不利,战事迁延,都使得他们高兴不起来。

为了给吴荪甫压惊,也为了找一次新奇的刺激,王和甫发起一个行乐胜事:借庆祝交际花徐曼丽廿四岁生日,请孙吉人调一条小火轮,夜游黄浦江。

装饰着红绿电灯的小火轮,缓缓地在黄浦江上行驶。船上行乐的人是:吴荪甫、孙吉人、王和甫、徐曼丽,还有一位是新近他们收买了的、赵伯韬在交易所的经纪人韩孟翔。他们一旦离开喧哗的都市,都有些异样感觉。

船走得慢极了。轮机声喀嚓—喀嚓地从下舱飘上来,像是催眠曲。吴荪甫突然问孙吉人:“这船开足马力,一点钟走多少里?”“四十里吧。怎么的?你想开快车?”吴荪甫沉闷而寻求刺激的心事被道破了。

王和甫却反对,他认为回到外滩一带热闹的地方再开快车,出一辔头才有劲。可是徐曼丽清脆的声音响了:“不要忙呀!开快车到吴淞口转一下,再回上海嘛。”立刻满座都鼓起掌来。

刚才大家纵情戏谑的时候有过“约法”,今晚上谁也不能反对这位年轻“寿母”的一颦一笑。开快的命令立即传下去,轮机声轧轧轧地急响起来,船身战抖了,船头激起了巨大的白浪。

“今天尽欢,应得留个久长的纪念!请孙吉翁把这条船改名做“曼丽'号!各位赞成吗?”韩孟翔高擎酒杯,大声喊叫;可是突然船转弯了,韩孟翔身体一晃,手上的一杯香槟酒直泼到徐曼丽的头上。

人们哄笑起来,徐曼丽边摇去头发上的酒,边娇嗔道:“孟翔,冒失鬼!头发里全是酒了,非要你吮干净不可!”这不过是一句戏言,然而王和甫偏偏不肯放过:“各位听清了没有?王母娘娘命令吮干!”王和甫话音刚落,几位老板一齐喝采。

一个念头突然漾过徐曼丽心头,自己像猢狲一样在被人戏耍。但只一漾,她就抿嘴吃吃地笑了。王和甫已经按住韩孟翔的头,吴荪甫也伸手捉住了徐曼丽。孙吉人就充了掌礼的,在哗笑声中叫道:“一吮!再吮!


“谢谢你们一家门吧!头发是越弄越脏了!香槟酒,再加上口涎!”徐曼丽掠整她的头发,娇媚地笑着。老板们都仰起了脸哈哈大笑。他们那灰暗的心情暂时被这刺激赶走了。

小火轮飞快地到了吴淞口。三四条外国兵舰,耀武扬威地泊在口外。不知谁从外国兵舰联想到国内的战事,空气突然又沉重了。小火轮引擎的声音从轧轧轧变成了突突突,一声声撞在人们心里,分外沉重。

为了打破这沉闷的空气,一个又一个新花样想出来了。甚至把徐曼丽抱上桌子,四个人四面围住要她来个金鸡独立,看她倒在谁的一边,谁就流年好,要发财。

徐曼丽笑得腿也软了,还没站直,就向一边倒下去,吴荪甫伸手将她抱住。韩孟翔跳起来大叫:“三老板得了头彩了!

猛可地船上的汽笛一声怪叫,接着,船身猛烈地往后一挫,桌上的杯盘都震落在甲板上。五个人的脸色都青了。

船停住了,水手们在两舷飞跑,拿着长竹篙。水面上隐约传来了喊声:“救命呀!救命呀!”原来是把一条舢板撞翻了。

人们兴味索然,小火轮直指铜人码头。他们上岸后,又到徐曼丽那里胡闹了半小时,然后吴荪甫和王和甫两人来到夜总会酒吧间,喝着酒。两个人都不想回家,然而又都提不起劲来。

他们喝着酒,迷惘地望着酒吧间里憧憧往来的人影。忽然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位汉子,嚷笑着,一阵风似地往酒吧间的后面跑去。吴荪甫他们麻痹的神经骤然受了一针似的,同声轻轻叫起来:“老赵!

“好像内中一个戴眼镜的就是—常到你公馆里的李玉亭!”王和甫望着酒吧间的后面说。还没有等吴荪甫回答,果真是李玉亭跑了出来,他是特地来招呼这两位老板的。

吴荪甫随便问了一句:“同老赵一块儿来?”不料李玉亭耳根上立刻红了。仿佛女子偷汉子被本夫撞见了那样的忸怩不安。他勉强笑了一笑,然后就找出话来,从天气谈到时局,谈到战事迁延,大局很为悲观。

李玉亭不胜感慨地发了一通议论,站起来想走了,忽然又弯了腰,对着吴荪甫耳朵轻声说:“老赵有一个大计划,想找你商量,就过去谈谈好吗?那边比这里清净些。

吴荪甫怔住了,他猜不透赵伯韬来打招呼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没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着,似乎说“你斟酌吧”,就转身走了。

吴荪甫决定去看看老赵玩什么把戏,王和甫道:“你去罢!我到那边去看看。老赵想学拿破仑,打了一个胜仗,就提出外交公文来了!”两个人对看着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心头轻松了些。

于是吴荪甫一个人去会老赵。自从前次合作以后,一个多月来,这两个人虽然在应酬场中见过好多趟,都不过敷衍几句,现在他们又面对面密谈了。吴荪甫努力装出镇静的微笑。

赵伯韬依然十分豪爽的样子,劈头就从已往的各种纠纷上表示了一种胜利者自负不凡的口吻。他说,朱吟秋押款那回事,他不过是开个玩笑;对益中公司,他用过一点手段,但只是一点,并未搞什么“经济封锁”。


至于杜竹斋退出益中,则完全与他老赵无干。而他这边的韩孟翔却被吴荪甫他们钓了去了。老赵每说一句,吴荪甫心就往下一沉,当听到老赵说起韩孟翔时,他把不住心头一跳,赶快一阵狂笑掩饰了过去。

他故意探问老赵:“你只晓得一个韩孟翔吗?”“也许还有个把女的!可是不相干。女人太多了!我对付不开;嗨嗨!”现在是赵伯韬勉强笑着掩饰他的真实心情了,吴荪甫也感到了若干胜利。

吴荪甫摆脱失败情绪,振作起精神,转取攻势。他问老赵有什么大计划要和他商量,当问清老赵是要介绍一个银团以益中公司全部财产担保,放款给益中时,吴荪甫耸耸肩膀,坚决表示毋须借款。

话一出口,吴荪甫心立刻抖颤起来。他知道自己从前套在朱吟秋头上的绳子,现在被赵伯韬放大了来套益中公司了。益中公司在此生产过剩、经济短绌的时候,他一拒绝,老赵再来大规模的经济封锁,那就只有倒闭或者出盘了。

赵伯韬微笑着又逼紧一步:“益中公司前途远大,就这么搁浅,未免太可惜了,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回音如何?”吴荪甫“哦—”了一声,突然感到梆一下,似乎他的心被撞碎了。

他似乎失去了自信,一个意念在他脑内盘旋:有条件的投降了吧!然而,活力最后又回到他的身上,他蓦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狞笑:“伯韬,承情。我们自己倒并不担心。有机会吸收资本自然也好,再商量吧。

说完,再不等老赵开口,吴荪甫赶快跑了,他找着王和甫,把经过情形说一大概,皱了眉头。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出声。后来王和甫从牙齿缝里进出一句话来:“明天早上我同吉人到你公馆里商量吧!

吴荪甫回家的时候已经一点半钟了。满天乌云遮蔽了星和月亮,吴公馆园子里阴森森的。少奶奶她们全都没在家。这又使得他火上添油。“公馆不像公馆了!”—他在客厅里叫骂。

当差高升抱了一大捆素幛子(吴老太爷开丧的日子近了)跑来请吴荪甫过目,这才收束了吴荪甫的咆哮。他想起了老太爷大殓时发起组织了益中公司,如今老太爷还未开丧,他们的雄图却已成泡影。

这么想着,吴荪甫在幻觉中便又看见老赵那充满了威胁的脸,现在,他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不是投降老赵,就是益中公司破产。“破产!”他猛地跳起来愕然四顾,这是自己说的吗?

正当吴荪甫苦思冥想的时候,四小姐蕙芳像一个影子似地踅到他的面前:“三哥!过了爸爸的开丧,我打算仍旧回乡下去!”吴荪甫吃惊地变了脸色,他真不懂四小姐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忽然起这怪念头?

喝斥也好,劝解也好,都没有用。和哥哥同禀着刚强天性的四小姐蕙芳,执拗地说上海住不惯,一定要回乡间去。幸而少奶奶姐妹和阿萱回来,递给荪甫一份双桥镇费小胡子来的电报,才打破了这兄妹俩的僵局。

电报是说镇上同时倒闭了十来家商铺,吴荪甫开在镇上的钱庄受这拖累,岌岌可危,请求立即拨款救济。吴荪甫倒抽一口冷气,他一言不发,转身跑到书房拟了回电:“无款可拨,相机办理!

吴荪甫上床以后,久久不能入睡,似乎身边到处全是地雷,一踩就炸!而且无论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的权威又已处处露着败象,成了总崩溃!他额角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钢丝软垫忽然像刀山似地戳人。

渐渐地吴荪甫好像又在厂门口遇见了发疯似的冲厂女工;忽然又见四小姐头发剪得光光的,要做尼姑;忽然又见阿萱和许多人在大客厅里摆擂台,园子里挤满了三山五岳奇形怪状的汉子······


吴荪甫一觉醒来,已是阳光满室,少奶奶早已起床。但见床头茶几上牛奶托盘里端端正正摆着两张名片:王和甫,孙吉人。那杯子里的热牛奶已结起一层薄薄的乳衣。

匆匆梳洗,吴荪甫来到小客厅。于是三位老板开始最严重的会议。详细讨论过赵伯韬的放款方法,吴荪甫倾向于接受,王和甫无可无不可,孙吉人却一力反对。这位老板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冷静地分析面临的情势。

孙吉人说,赵伯韬所谓中外合资托拉斯,不过是洋商的掮客,益中公司出顶,何必借重掮客;现在和平无望,八个厂产品无销路,干脆找原户头都顶出去,剩下空壳子,吸收存款,待机再干!

孙吉人最后奋然说道:“还有,荪甫!我们这次办厂就坏在时局不太平,然而这样的时局做公债倒是好机会!我们把办厂的资本去做公债吧!再和老赵斗一斗!”吴荪甫听到这里,热烘烘一团勇气又顿时从他胸间升起。

从前他们又办厂,又做公债,也居然稳渡了两次险恶的风浪,现在他们全力来做公债了,没有理由不乐观。因此这会议也就在兴奋和希望中结束。孙吉人去找八个厂的受主;王和甫去拉存款;吴荪甫则指挥做公债。

三个人分手后,吴荪甫立即打电话和经纪人陆匡时接洽,随后又叮嘱了韩孟翔一番话。公债市场的情形有利于他们做“空头“,使吴荪甫更为乐观。不过他还要听女间谍刘玉英的报告,于是他又四处打电话找她。

十一点钟,吴荪甫的汽车慢慢地开动了,车里的吴荪甫满面红光。他要亲临公债市场看看。不料还没到大门,汽车引擎发生障碍,不动了。“这不是好兆!”素来自诩破除迷信的吴荪甫也忍不住这样想。

他赌气下了车,一辆车却开了进来,是杜竹斋夫妇。杜姑奶奶特为吴老太爷开丧的事情来找荪甫。然而荪甫一见杜竹斋,忽然想得了一个好主意:在公债上拉竹斋做个“攻守同盟”,那就势力更加雄厚,再不怕老赵了。

于是吴荪甫把四小姐要回乡的事告诉二小姐,要她去劝劝四妹。支使开二姑奶奶,吴荪甫就拉住杜竹斋,进行他的“攻守同盟”的外交谈判。

他夸张地讲述战事一定要延长,公债基金要被提充军费,因而债价只有一天天跌,做“空”是天大的好机会。他并没有提议要竹斋再入伙,只说做“空”如何有利,约竹斋取同一步骤。杜竹斋默默地点着头。

益中公司的三位老板快刀斩乱麻,迅速展开活动。王和甫拉来了二十万存款;孙吉人分头和某美商洋行和某日商会社接洽定局,以五十二万顶出了那八个厂。

他们没有忘记戏弄一下赵伯韬。吴荪甫俨然代表益中去找老赵,逗着他玩了一阵。似乎他们已经走投无路,要求老赵接受他们八个厂的盘顶,而且任凭老赵一再杀价。

末了,他们突然向老赵宣布,他们已经有了肯出大价的顶主了。这一来,老赵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得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看着老赵走时那副从未见过的尴尬相,都暗暗有一种“复仇”的满足!

这以后,吴荪甫他们和赵伯韬在公债市场的交锋,就越趋白热化了。公债的“交割期”就在大后天,到昨天为止,吴荪甫他们已把努力搜刮来的“预备资金”(包括吴荪甫把住宅抵押的十万元)扫数开到“前线”。


然而“多头”们的阵线依然不见多大的动摇!他们现在唯一的盼望是杜竹斋的友军迅速出动。为此,吴荪甫不得不到杜竹斋家进行第四次“对杜外交”,一直磨到深夜,杜竹斋未置可否,但也还未叫吴荪甫失望。

这一夜吴荪甫恶梦不止。第二天早上,大时钟响了九下,才把他敲醒。细汗布满了他的额角,梦里的事情太可怕了。惨黄的太阳在窗前弄影,远远地微风吹来了浑浊的市声。“幸而是梦!不过是梦罢了!”他想着。

梦里可怕,醒来也不好过。他觉得坐在“后方”等消息,要比亲临前线十倍二十倍地难熬!他也顾不得昨天是和孙吉人约好了十点钟会面,就坐上汽车往交易所去了。

汽车在马路上飞驰;然而汽车里的吴荪甫却露着牙齿干笑。他自己问自己:就是赶到交易所去“亲临前线”究竟中什么用呀!胜败之机应该早决于昨天,前天,大前天,而且他们已经尽过力了。

就在他迟疑焦灼中,汽车已在交易所门前停住了。像做梦似的,吴荪甫挤进了交易所大门。似乎尚未开市,满场是喧闹的人声。但吴荪甫仿佛全没看见,全没听到,一直找到他们经纪人陆匡时的“号头”。

比警察岗亭大不了多少的经纪人号子里,先已满满地塞着一位胖先生在打电话,这正是王和甫。他一见吴荪甫,立刻跳起来把他拖进“岗亭”,塞到角落里,然后悄悄地问:“竹斋究竟怎么样?主意打定了吗?”

当听到吴荪甫说有八分把握时,王和甫的眉头舒展了。他惋惜地说:“不过我们自己今天却干瘪了,我们今天只能扣住十万这点数目做做了。”吴荪甫立刻说:“那么,关照孟翔一开盘就抛出去!

然而王和甫的回答,却叫吴荪甫脸色都变了。原来韩孟翔竟是个两面派。他们为的想用遮眼法,凡是抛空,都经过韩孟翔,没想到他却都去报告了赵伯韬。“真是人心叵测!

“还有那个刘玉英,也靠不住!”王和甫一句话刚完,外边钟声大震,开市了!王和甫拔脚就走,吴荪甫却坐着不动。他不能动,他的耳朵嗡嗡地叫,黑星在他眼前乱跳。部下倒戈!这比任何打击都厉害!

他从来不曾这样脆弱,他真的变了!猛可地王和甫气急败坏跑回来,搓着手对吴荪甫叫道:“哎,哎!开盘出来又涨了!涨上半块了!”吴荪甫蹶然跃起,大声说:“呵—赶快抛出去!扣住那十万块全都抛出去!

可是蓦地一阵头晕,他两腿一软,就倒了下去,直瞪着一对眼睛,脸色死白。王和甫吓得手足无措,又掐人中,又楸头发。急切间可又没得人来帮忙。

正慌做一堆的时候,幸而孙吉人来了,他还镇静,而且有急智。看见身边有一杯冷水,就向吴荪甫脸上喷去。吴荪甫的眼珠动了,咕的吐出一堆浓痰。“赶快抛出去呀—”吴荪甫睁大了眼睛,还是这一句话。

孙吉人和王和甫对看了一眼,就拍着吴荪甫的肩膀说:“放心!荪甫!我们在这里招呼,你回家去吧!这里人多气闷,你待不得了!”吴荪甫不肯走。孙吉人硬把他拉了出去。

这时候,市场里正轰起了从来不曾有过的“多头”和“空头”的决斗!吴荪甫他们最后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万的裁兵公债一下抛在市场上,挂出牌子来是步步跌了!

要是吴荪甫他们的友军杜竹斋赶在这当儿加入火线,“空头”们便是全胜了。然而恰在吴荪甫汽车从交易所门前开走的时候,杜竹斋的汽车来了。一个“咕”的停下,一个飞也似的回公馆去了。

也许就是那交易所里的人声和汗臭使得吴荪甫一时晕厥吧,他在汽车里已经好得多了,然而他的心却重甸甸地定在胸中。回家坐定后,吴荪甫吩咐当差第一个命令是“请丁医生",第二个命令是“生客拜访,一概挡驾!

他刚在沙发上坐下,又猛可地站了起来,拿起电话,叫着杜竹斋公馆的号头。在问明了杜竹斋的行踪以后,吴荪甫脸上有点笑容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的心头扩大而成百分之一,之十!


突然,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他拿起听筒的时候,手也抖了;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里有了光彩。“哦—涨上了又跌吗!—哦!看上去“多头'的胃口已经软了!

“怎么?打算再抛出二百万?—保证金记账?—我赞成!—哦,那么老赵也是孤注一掷了,—哦,可见是韩孟翔真该死,没有他去报告,老赵昨天就软了!—竹斋吗?已经去了,找一找吧!—哦····..”

吴荪甫挂上听筒,脸色突然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他是向来公道,从没亏待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连自己亲妹子四小姐也不谅解!

一阵愤怒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里疾走。等交易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整顿一番,重建既往的威权!

电话铃猛可地又响了,依然是那么急!这回吴荪甫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是和甫吗?—哦,哦,你说呀!不要紧!你说!”窗外猛起狂风,园子里树声怒吼。听着电话的吴荪甫,也突然变了色。

“什么!涨了吗?—有人乘我们压低了价钱就扒进!—哦!不是老赵,是新户头?是谁,是谁?—呀!是竹斋吗?—咳咳!—”吴荪甫掷掉听筒,倒在沙发上,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气。

不料竹斋竟又是这一手!昨晚上对他开诚布公那番话,把市场上虚虚实实的内情都告诉了他,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吗?—“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人的!

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枪来,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的。

窗外狂风怒吼,斜脚雨打得那窗玻璃哒哒响。吴荪甫长叹一声,身体落在那转轮椅子里,手枪掉在地上。恰好这时候,当差李贵引着丁医生进来。

吴荪甫蹶然跃起,把手枪拾起,对丁医生狞笑着叫道:“刚才险些儿发生一件事,要你费神;可是现在没有了。既然来了,请坐一坐!”丁医生愕然耸耸肩膀,还没有开口,吴荪甫又转身抓起了电话筒。

这回他是打到厂里去了。他问明了是屠维岳时,就只厉声吩咐了一句:“明天全厂停工!”他再不睬听筒中那吱吱的声音,一手挂上了。转身问丁医生:“我想去牯岭避暑,你看好吗?”

“牯岭是好的,只是听说红军打吉安,长沙被围,南昌、九江都吃紧!—”“哈哈哈,这不要紧!我正想去看看那红军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了不起!光景一向大家不注意,纵容出来的!

吴荪甫异样地狂笑着,招呼丁医生坐会儿,就走出了书房,一直跑上楼去。现在知道什么都完了,他倒又镇静起来了。

他轻步跑进自己房里,少奶奶正倦倚在沙发上看一本书。“佩瑶!赶快收拾,今天晚上我们就要上轮船,避暑去!”少奶奶猛一怔,膝头上的书啪嗒掉下来,书中间飞出一朵干枯的白玫瑰。那是雷鸣交还她的。

这书,这枯花,吴荪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见了,但和上两次一样,今回又是万事牵心,滑过了注意。少奶奶红着脸,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那不是太局促了吗?可是,也由你。

轮船载着吴荪甫和吴少奶奶向吴淞口驶去。江风吹拂着,空气里飘浮着他熟悉的黄浦江上的水气。吴荪甫倚着船栏,凝望夜空满天的繁星,思索着自己未来的命运,思索着中国工业,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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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8 0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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