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一切都超脱了,再也没有痛苦和悲伤。但是,活着的人,因为他的死而心里难受。这里,夹杂在鞭炮声中的不是欢乐,而是一曲悲壮的歌。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趴在棺材上痛心地哭着。她叫金竹。死去的,是她的丈夫大猛—一个煤矿工人。这对恩爱夫妻到今天还不足五个年头呵!她,怎么能不悲伤!
一个小女孩抱着金竹的腿放声地哭着,这是死者的女儿欢欢。只见欢欢的手里,还提着那只从黑水溪捉来给爸爸下酒的螃蟹。但是,她爸爸,却永远不要她的螃蟹下酒了。
在棺材的另一边,一个男子汉在默默地流泪。他是大猛的弟弟二猛。他抑制着自己的感情,没有像嫂嫂一样拜天倒地地哭。突然,从他的身后,有一只手拽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是秃二叔。“你来一下,打个商量。”
秃二叔喷着满口的酒气对二猛说:“你哥哥是因公牺牲的。按照国家的规定,可以去一个亲人顶职。你可莫傻哟,你若是成了国家工人,我给你介绍的凤月姑娘,还不追着你的屁股来呀!
秃二叔给二猛介绍的这个凤月,是金竹姨妈的女儿。开初,俩人还热火了一阵,可自打凤月当了大队代销点的营业员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二猛受不了她的冷眼,很少去登她家的门了。
二猛停了半晌,口气坚定地说:“请你转告凤月,嫂嫂去顶职天经地义。我还是咱队上小煤窑的挑夫,我已认真想过一百次了。”秃二叔听着二猛这牛蹄子都踩不烂的话,讨个没趣走了。
人们渐渐离去了。金竹被老支书劝进了屋。煤矿工会的苏主任讲了很多的话。最后,他用询问的目光环视了一周,又说:“按照规定,职工因公牺牲,爱人可以顶职。我看,这事情是不是可以先定下来?”
二猛首先表示同意。队长、支书都赞许地点了点头。只有金竹默不作声,她想起了过门以后的这五年·····.
婆婆临死前,把二猛的婚事托付给了他们兄嫂。前年,秃二叔把自己的表妹凤月介绍给了二猛,可凤月嫌二猛······哎,这次二猛能顶替当工人,凤月就会同意了······“还是让二猛去吧!”金竹轻轻地说。
“嫂嫂,你这是干什么?你应该去!”二猛的话音未落,被已挤到身边来的秃二叔踩了一脚。
矿上的事,更需要男的,二猛去比我合适。苏主任,你说是不是?”金竹的话,平平淡淡,里面,却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
大猛就安葬在翠竹峰下。坟前摆着几盘菜,全是前天金竹为大猛满三十岁生日做的。欢欢双手托着一个盘子,放着她捉到的螃蟹。螃蟹煮熟了,红红的壳,像一朵花。
“妈妈,爸爸为什么要死呀?我不要爸爸死,我不要爸爸死!”欢欢的话,像针一样扎着金竹的心。人常常有这样的情形,痛苦的时候,爱回想欢乐的往事。
她和大猛,没有城里青年人相爱时逛公园、遛马路的经历,也没有某些多情人互赠礼品,共立海誓山盟的记录。她像多数普通的农村姑娘一样,经人介绍,和大猛见了一面,就订了婚。
正准备办婚事的时候,大猛的妈病了,花尽了准备结婚的钱,金竹毫无怨言。她看到这个家此刻非常需要自己,于是,他们简简单单地买了几件东西就办了婚事。
洞房里,铺的是几元钱的棉毯,盖的是蓝印花布的被子。大猛望着她,好久才说出一句话:“真难为你了······”“不许你这样说,我只要你人好!”金竹娇嗔地掩住了大猛的嘴。
大猛抓住了她的手:“你知道我好不好?”“好,你诚实、勤快,心地好。把咱们准备结婚的钱给娘治了病,没钱结婚,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吗?我觉得,孝敬老人、不讲假话的人靠得住,信得过。”
晚霞隐没了,星星赶着月亮爬上了天幕。“嫂嫂,天都黑了,回去吧。”二猛在金竹的身旁站了很久才说。
“二猛,二叔和你说了没有,我请他去凤月那里跑一趟,帮你们把关系再沟通沟通。”“嫂嫂,我和她谈不拢,你莫操心了。”
“你别冒傻气了,我昨儿个托二叔给凤月带了钱,让她给你赶件衣服,她又会裁,又有缝纫机。你到了矿上,要发狠干。可不论干什么,头一个要注意安全······”
第二天,金竹正在哄着欢欢睡觉,凤月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来,说:“表姐,这是我替二猛选的布料,你看好吗?二猛呢?没有尺寸,不好裁呀······”
“二猛,你看谁来啦。”金竹朝二猛的房间喊着,可房子里没人答话。金竹笑道:“哎呀,他是不是偷偷到你家找你去了呢?”凤月的脸红了。
“那我走了。”凤月站起身,“表姐,你说,他这次进矿,该不会分配下井吧?井下工资是高,可就是不安全。”凤月的这句话,戳到了金竹的痛处,她心里针扎似的难受。
金竹送走了凤月,刚一转身,二猛端端正正地站在她面前。金竹怪二猛不该躲着不见凤月,二猛闷声闷气地回答说:“你没看,人家还要看看我是什么工种呢!要是下井,也就拉倒了。”
金竹叹息了一声,说:“走,我送你到她家里去,让她给你量个尺寸。”二猛犟在那儿不肯去。“听话!”金竹用从来没有过的严厉的声音说道。
二猛只好顺从地跟着嫂嫂到了代销店。门已关了,金竹轻轻地敲了敲门。“谁?下班了,买货明天来。”屋里传来凤月不耐烦的声音。“表妹,二猛来了。”
“哎哟,表姐,看我糊涂的!”“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凤月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请金竹和二猛进屋。金竹说:“欢欢自己睡在床上,我得马上回去。”说完转身走了。
“表姐叫我给你选块布料,你看这布中意不?”凤月多情地盯着二猛问。“甭看了,凡是国家出的布,我都中意。”“那给你选块花的,你也中意?”凤月说完,咯咯地笑了。
“到了矿上,头一个要给领导提个要求,你就说,哥哥是井下牺牲的,要领导照顾个地面工作。”二猛让凤月摆弄得不好意思了,忙问:“量好了吗?”
凤月不得不收起布尺,轻声地说:“我今夜给你赶做,你别走,陪着我做衣服吧!”二猛怔了片刻,对凤月说:“不了,我熬不得夜。”话音未落,他已推门飞快地出去了。
清晨,二猛踏着古老的石板路去上班了。生活,揭开了新的一页。别了,小煤窑的弯扁担;别了,村寨可爱的乡亲们。金竹的心里有些不安:凤月怎么不来送行?莫不是昨晚上二猛伤了姑娘的心?
突然,从溪边的竹丛里,跳出一个人来:“哈哈哈······害得我好等呀!”金竹也笑了:“鬼妹子!躲在这儿等呀!二猛在家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急得跳哩。二猛,快试试凤月亲手给你赶制的衣衫。”
“妈妈,我也要新衣服!”欢欢望着金竹叫嚷着。“乖孩子,你叔去上班,过两天妈到合作社扯块花布,也请表姨给你缝。”金竹哄着欢欢说。二猛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
二猛在矿上当了电机车司机的消息,很快传进了翠竹村。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二猛披着晚霞,从翠竹峰那条长长的石板路上走过来。这些天,欢欢扯着妈妈的衣角,到黑水溪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到了黑水溪,过了木板桥,二猛兴冲冲地走完了一段坡道,看到了熟门熟户的自家屋,他老远就喊开了:“嫂嫂!欢欢!”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出现在门口:“叔叔,叔叔回来啦!”
金竹刚刚从自留地回来,听到欢欢的叫嚷,忙撂下耙头,直起腰来。热汗,浸湿了她额前的刘海儿。一对清亮的眼睛,射出了两束热情的光芒:“呵,回来了?一定走累了,快歇歇。”
金竹脚步轻快地进了屋。她手脚麻利地烧饭、炒菜。她煮了芋头,又炒了鸭蛋,鸭蛋里放了许多辣椒。她心里说:“这个猛子,像他哥哥,吃得咸,又吃得辣。”
二猛刚进屋就喊:“欢欢,看,叔叔给你买啥来啦。”说着,他把一块好看的花布递到了欢欢的面前,又拿出一捆竹叶绿色的毛线说:“嫂嫂,这个是给你买的。”
“我还穿那个干啥,送给凤月倒是正事。”“你怎么都得收下,哥早就说要给你买,你老是拦着。这个月,我做梦都想着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你,你就收下吧。”二猛说着,嗓子眼有些发哽。
饭端上来了。二猛告诉嫂嫂,矿上动员干辅助工种的同志充实采矿第一线,自己报了名。金竹没说话,好久,才轻声说:“只怕凤月想不通。”“由她吧。”二猛平平淡淡地答道。
“二猛贤侄回来了? ”秃二叔跨进了门,还没站稳,就问起来, “听人讲,你在矿上开电火车呀,是吗?这可是交了红运了,有了好工作,人一值钱,什么都好办。”
“下个月我下井挖煤了。”“怎么?犯了错误?”秃二叔抬起头,惊异地看着二猛。“是我自己要求的。”“你呀!唉!怎么冒那份儿傻气呀!”秃二叔叹了一口气。
“表姐!”外面的喊声一定是凤月。金竹忙迎了上去说:“快进屋,二猛回来了。”
金竹从桌上拿起那一捆竹叶绿的毛线,递给凤月,说: “二猛头一个月工资,给你买了一斤半毛线。你看喜欢不?”凤月双手接过毛线,在灯光下细心地翻看起来。
二猛抬头看了一眼凤月说:“凤月,告诉你,我下井当采煤工了。”凤月听罢吃了一惊,转念一想,不对,早几天有人还见他开电机车呢,这个木头还想考验人哩,便说:“你在矿上干什么,我都高兴。”
“好表妹。”金竹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多好的月亮,到外边走走去吧。”凤月向二猛提出邀请。二猛点了点头。
二猛和凤月的婚事基本定下来了,金竹开始着手筹备起来。按照凤月过去的条件,二猛至少要拿出八百元钱才行。这样金竹便把二猛每月交给她的工资,全部悄悄地存了起来。
二猛回来得更勤了。每逢轮休日,他总要扯起两条腿巴子走二三十里山路赶回来,不是在自留地里锄草、施肥,就是背了欢欢到溪边去洗猪草。他留恋这条弯弯的山路,留恋着这个家······
翠竹峰上,又一批新竹吐翠了。一晃,二猛进矿已是第八个月的月底了。这天,他领了三十元奖金和七十元的月薪回家来了。他一路小跑,心想:这三十元奖金就足够伙食了,这月,能有七十元交给嫂嫂。
他走进家,从口袋里掏出七十元钱,递给金竹。
吃晚饭的时候,金竹从自己房里取出两个小布包递了过来,轻轻地说:“这是你哥在的时候积下的,整三百元。这是你每月拿回来的加上今天的七十元,整五百。我看,是不是给凤月送去……”
“嫂嫂,你怎么把钱都存下来了?你应当花,应当花!······你和欢欢,原来就这么熬着!”二猛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别发傻,总算积下这点钱,把你俩的事将就着办了吧!”
二猛撂下饭碗,敬重地望了望嫂嫂,许多话,卡在喉咙里,一时吐不出来。他只摇摇头,闷声闷气吐出两个字:“莫急。”金竹惆怅地看着二猛,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撩动着她的心。
第二天,在那弯弯的山路上,金竹送走了二猛,回来时,遇上了秃二叔。“金竹,二叔有句话想给你讲,又不好开口。”金竹心窝子一热,警觉地说:“侄媳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做长辈的只管说呀!
走了一段闷路,秃二叔终于开口了:“这次,石湾里的赵胖子从部队回来迁家眷。没想到,他爱人没得福气,突然得急病死了。赵胖子在部队上是师部的科长,这次,他想续个堂客带回部队,你看······”
“二叔,您是又喝多了吧?”金竹淡淡地说。“不,不是酒话,我把你的情况向赵家介绍了,人家还都满意。”秃二叔喷着酒气说。
秃二叔又规劝了金竹几句,便拐上了自家的路。金竹的脑袋嗡嗡地响着,心跳得很厉害。“不,我不······”她紧紧地抱着欢欢,好像有人要把她抢走似的。
一个漆黑的夜晚,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山道上,金竹撑着雨伞,背着刚刚退了烧的欢欢从公社卫生院回来。唉,一个女人,没了丈夫,拉扯着孩子,真难呀!
她爬上翠竹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前边一道手电光射来,随即传来了二猛的喊声。是二猛,她不觉心头一热。
“快把欢欢给我。”说着,一双粗大的手把欢欢接了过去。二猛又说:“我进家一看门锁着,一问才知道你带欢欢去卫生院了。我打算去看看,没想到你会冒这么大雨回来。怎么样?欢欢的病怎么样?”
金竹紧紧跟在二猛的身后,心里时时翻上一个个热浪头。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在涌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不愿意细嚼,只觉得心里热乎乎,怪舒服的。
二猛的心里也很不平静,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越来越强烈地在心里波动。他常常对着翠竹峰,痴想着。一个念头涌上来,他马上惊惶地摇摇头,在心头责怪自己:胡闹!她是嫂嫂呀!
一阵旋风卷过来,金竹和二猛同时站立不稳了。两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挨紧了,互相搀扶着,迎着风,顶着雨,向对岸走去。两颗心,在激烈地跳动着。
忙了一天的金竹已经很累了,但是她怎么也睡不着。“嘭、嘭、嘭!”突然有人敲门。“谁?”金竹警觉地问。
“我!”二猛瓮声瓮气的声音。“有事?”金竹披衣下床,靠着门边的墙壁问,她的音调有些异常,心嗵嗵地直跳。“没,没······”二猛慌乱地说。“那······你······”金竹的声音更低了。
“我睡不着,想回矿上去了。”“你疯了,鸡还没叫,外边又这么大的雨,硬是走,也得煮了饭吃过再走呀。”
米下锅了。二猛埋着脑袋,突然冒出一声:“我想过了,我和凤月会过不好的。”“不!会过好的,会的······你应该······”金竹的心也乱了,不知说什么好。
“我想,我想······”下面的话,是二猛考虑过千百遍的,此刻要把它吐出来,却是那样的难!“我想,我们永远做一家,真正的一家!”
金竹慢慢地站起身来,音调都变了,心里浸满了痛苦,浸满了良好的愿望,说:“二猛,把我当你的好嫂嫂吧!凤月比我好一千倍。你,应该有一个比我好的·····.”
“我,我觉得就你好,你比谁都好。”“不,不不······”金竹越发慌乱了。为了使他死了这条心,她违心地说:“我,已经有了,二叔给我介绍了一个。”“是谁?干什么事的?”“部队上的,死了堂客。”金竹颤抖着声音说。
二猛像是突然被谁擂了一拳,呼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二猛一连四个轮休日不见回来了。金竹心里慌得很,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茶饭无心,颠三倒四的。
个把月没有到自留地了。以往二猛轮休日回来把自留地就全包了,如今不知荒了没有。这天,她休工回来,好歹喂了猪,就到自留地来了。
远远地,她就看到自留地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二猛在细心地拔草。金竹的脚步放轻了,多少感情往上涌呵!他,没有忘记她和欢欢,没有忘记这块土地。他和他哥一样,是个诚实、善良的人呵!
她缓步走到他的身后,站了半刻,才轻轻地说:“你回来了。”二猛一转身,眼光碰到金竹,脸刷地红了,头低了。
金竹看着这收拾得井井有条的自留地,心里热辣辣的。这个平日不显山、不露水,感情深沉的女人,此刻,那清亮的眼睛湿润了。她一把拉起二猛说:“走,回家,欢欢心里想你呵!”
吃罢饭,金竹从衣箱里翻出了那两包钱,递给二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平静地说:“还是你亲手交给凤月吧!你们的事也该办了,我明天就请瓦匠收拾屋子。”
二猛接过布袋,两颗泪珠滴到了布袋上。突然,他又把布袋还给金竹,恳求地说:“还是请你帮我交给她吧。”金竹点了点头,接下了布袋。
吃过晚饭,金竹来到凤月家。刚进院,就听见屋里传出姨妈的说话声:“井下工资是高,就是不安全,二猛万一有个好歹,可害了凤月一辈子。”她停住了脚步,眼泪流了下来。姨妈的话,又勾起了她的心事。
“嗨,不怕,万一碰上了,也是坏事变好事。凤月马上就能飞出穷山窝。一个女人,有了正式工作,还怕寻不到好主,何况我们凤月还长得花朵般的漂亮,找个省委干部也不犯难······谁会像金竹这个蠢货!
这是秃二叔的声音。金竹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顿时,脑袋轰轰地响,心里隐隐作痛。她再也没有勇气推开姨妈的屋门,掉转身子,往坡道上疯跑起来。
她来到大猛的坟前,双手紧紧抱住自己亲手栽下的如今已枝叶青翠的竹子,号啕大哭起来。人生,多么艰难的人生啊!
天黑了,金竹抹掉泪痕,整理好头发,回到家,把钱交给了二猛,说:“我转了一大遭,也没找见凤月。你明天回矿去的时候,要从商店门前过,还是你自己交给她吧!”
房子修好了,地板填平了,墙壁刷得雪白雪白,二猛的喜期越来越近了。这天晚上,金竹正在喂猪,忽然听见有人喊:“救火啊!代销店起火啦!”
霎时间,叫声、骂声、怨声、救火声,撒满了翠竹村。“怎么搞的?”“都是凤月这个懒虫,下午进了一桶煤油,就放在炉边,给人打油又忘了盖油桶盖······”
这时,一个高大的汉子踩着烧黑了的大梁上去了,一连两桶水倒下,火势减弱了。“看,那不是二猛吗?他啥时赶来了?
突然,“嗵”的一声,木梁断了,那个黑影从屋脊上掉下来。顿时,人群乱了。“哎呀,二猛!二猛摔下来了。”
是二猛。此刻,他昏了过去,安详地躺在地上。头发烧焦了,眉毛烧焦了,脸也烧黑了。鲜血,从头上、腿上、手臂上流了出来,糊满了他那烧黑的身子。
二猛从公社卫生院又转到了矿职工医院。他右腿粉碎性骨折,小腿的两根骨头都断了。凤月赶到医院,细心地护理着二猛。“他是为我摔伤的呀!”
医生又在紧张地采取措施。凤月不安地走来走去,要是二猛落个终身残废,自己该受一辈子罪啊!想到这儿,大颗大颗的冷汗从身上冒了出来。两个星期过去了,裂骨还是吻合不好。
这样过了一个月,二猛还是被绷在铁床上,下不得地。凤月的情绪越来越坏,常常跑出医院,一个人遛呀逛呀。二猛连一杯水都难到手了。
金竹来了。今天,她送来了一大瓷盆清炖肚片。她看着凤月无精打采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身子不舒服?”凤月点点头说:“脑袋痛死了。”“请医生看了吗?要不,我在这儿替你看两天。”
凤月自然乐意,当天就搭车走了。躺在床上的二猛,淡淡地说:“我看,她不会再来了。”“不,她会来的。”金竹安慰着二猛。
十天过去了,凤月果然没有回来。矿上的苏主任看金竹有些不便,就派了一位男工人陪护。金竹见凤月还不见回转,和陪护的工人商量了一下,便乘车回村了。
下车后,刚要过桥,前边突然传来一阵嬉闹声。金竹愕然地立着了。那打扮一新、衣着艳丽的女子,不正是凤月吗?那秃二叔在人群里跑前跑后地在干啥呢?
秃二叔抢上前来,不自然地笑了笑,对金竹说:“本来,我为你好,要你去部队上享福。你······你又舍不得离开二猛。现在,你们表姐俩······就两全其美吧!”
金竹没有答理他,一双喷着火焰的眼睛直盯着凤月。凤月被她的目光刺得不禁倒退了两步,低着头说:“那两个小布袋,今天我已托人送到医院去了,我祝你们俩幸福。”
凤月从金竹的身边走过去了。她要出远门了,到东北部队上找赵科长结婚去了。四岁的欢欢,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奇怪地问:“表姨要到哪里去?她不要和叔叔结婚了?”
自从凤月从医院回来以后,村里爱搬弄是非的堂客们,三五一伙地在议论,说什么二猛和金竹早就“那个”了。一个院子,住着一个小寡妇,一个老单身,会不往来吗?
这一夜,金竹没有合眼,泪水,浸湿了枕巾。这种人,明明是自己变心,却要造谣中伤别人。二猛的腿变跛了,他怎么过?她意识到,她应该站到他的身边去,抚平他心灵深处的创伤,勇敢地接受他的爱情。
漫长的夜过去了,美丽的朝霞洒满了天空。金竹的心,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和欢欢,踏上那长满野花的石板路。欢欢的手里,提着一只刚刚在黑水溪边捉的大螃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