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出外教私塾的老秀才苏义步履蹒跚地回到家乡。傍晚,红日西沉,暮霭四起,炊烟依稀,寒鸦回巢。触景生情,老秀才感慨地说:“走遍天下路,还是家乡好噢!”
腿早已走得又酸又疼,他索性坐下歇息片刻,从怀中掏出辛苦一年挣得的十二两纹银,盘算花销。三两籴米,二两给老妻添个布裙。再用个三、五钱沽点老酒,买点果品
老秀才抚摸着小银元宝说:“全靠你过个好年喽!”忽然从不远的桥头上传来一阵女子的啼哭声:“丈夫啊,我们只好来生再见了··.·..”老秀才一听,霍地站起身,朝桥头奔去。
“可使不得呀!天下阳关大道纵横,哪有跳河寻死之理?”老秀才大声喊着,跑到那女子身旁。
原来是同村船夫施泮的妻子,她正要纵身往桥下跳呢!老秀才急忙拦住了她,气喘吁吁地说:“施泮嫂,你······你这是为何?”施泮嫂哭诉说:“丈夫死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啊!
苏义惊愕地说:”什么?施泮不是出外撑船去了吗?”施泮嫂呜咽着说:“整整一年了,没有见他一个字、一文钱,准是死在外面了。公爹生了病,老人孩子要吃穿。年关到了。债主堵门要帐
苏秀才仰天叹道:“唉!年关,年关,真是几家流泪几家欢哟!”他想:怎么办?可不能见死不救,······噢!有了,先想法稳住她,再作计较。
“施泮嫂,你怎么说施泮死了呢?他好端端个人噢!”施泮嫂。忙 停住啼哭问道:“苏老师可见到过他?他为何不回家呀?”“见到过。年关到了,生意忙,他······腾不出身子。
施泮嫂疑信参半:“他不回家,也应捎封信来呀!“信?是托我捎信来喽!”老秀才一边说,一边在周身乱摸,佯装找信。
施泮嫂猜出是在哄她,便绝望地说:“苏老师,谢谢您的好心,您不要再骗我了。”苏义“嗨”了一声说:“我人老记性差,忘记信是放在行李中了。你看,施泮还托我给你带来了银子呢!”说着,摸出了银子。
霎时,施泮嫂两眼放出了光彩,颤抖的手接过了银子。老秀才叹息说:“这十二两银子,是一年的辛苦劳累,可来之不易啊!
“苏老师,今天要不是遇到你老人家,这桥下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施泮嫂说着叩谢不已。苏义连忙回礼说:“唉,你快回家吧,免得家中惦记。
人走桥空,银去怀空,苏义无限风趣地说:“一年辛苦,两袖清风呐!”但想起自己家中缺米少柴,年关又到,现在空手回家了,怎么对付老伴哟!
老秀才踌躇着踱下桥头,心中宽慰自己。别丧气啊!拯人于危难之中,乃读书之本分也。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家门,他脚步却又放慢了,磨磨蹭蹭地往前走。
他进家后,一面和妻子寒暄,一面暗自寻思:这银子的事,等吃完饭再应付她。便催道:“太太,快把饭端来,学生我早就饿坏喽!
妻子把手一伸说:“家中已断炊了,快把你挣的束脩拿出来,我好去籴米做饭。”苏义摇头晃脑地说:“贤妻言之有理。圣人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哟!”
妻子问道:“不知秀才挣回多少银子?”苏义说:“整整一十二两。”妻子一听笑了:“那好,赶快拿出来吧!”苏义无奈,便岔开话题,把路遇施泮嫂的事从头讲述起来。
当说到施泮嫂要往桥下跳时,妻子大声说:“我的傻秀才,你不是带着银子吗?”苏义笑嘻嘻地说:“贤妻呀!我把那十二两银子全给她了。
妻子无可奈何地说:“秀才仗义疏财应该,可一文不剩,眼下日子怎么过?是不是问施泮嫂讨回几文?”苏义连忙说:“那可万万使不得!事情一说穿,她定死无疑,咱们好事做到底呀!
老秀才又长叹一声:“罢了,寒夜客来茶当酒,权且沏盏清茶守岁吧!”妻子说:“茶罐也早就空啦!”苏义苦笑着说:“那,那只有安寝为上喽!
妻子忽然走到苏义身旁,手指门外,悄悄地说:“秀才,是不是到谁家地里挖几块白薯,大年三十的,怎么也不能饿着肚子过啊!
秀才目瞪口呆,半响才说:“挖······偷人家的白薯?哎呀呀,难为你说出口哟!作先生的教人知礼行义,自己去作贼?此事断乎不可也!饿死事小,失节之事可就大喽!
妻子咳声叹气地说:“咱们帮了别人,自己没得吃,走这一回歪道,老天爷也不会怪罪的。你如不去,我只好去了。”说着拿起一只口袋,就要往外走。
苏义一把扯住她说:“你妇道人家出门行窃,更使不得!罢,罢,还是让我去丢这个老脸吧!”说着,抄起口袋,挨出了家门。
老秀才看到远处土地庙前有一线灯光,便战战兢兢地朝那里走去。
这破庙前的二亩白薯地,是本乡寡妇林婶家的。这天.她命儿子小林吉去看白薯,并嘱咐说:“过年了,富人家有酒肉。来偷白薯的,只是那些揭不开锅的穷乡亲,你可只能吓唬,不准打人啊!
林吉答应着,拿起一支棍棒,连蹦带跳地来到了土地庙。
林吉在庙门口站着,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影朝这里走来。
他便返身进入庙内,在供桌后面躲起来。
苏秀才走进白薯地,被薯秧绊倒了。他索性坐在地上叹息说:“斯文扫地哟!我一生读圣贤之书,这回可要作贼喽!
吉林一听“作贼”二字,下意识地敲了一下供桌,吓得苏义连忙叩头说:“神目如电,莫非是土地公公显灵吗?
苏义走到庙内供桌前,把救施泮嫂的事说了一遍,又道:“惭愧呀!学生不是贼,只因家中粒米无有,方出此下策,取几块白薯充饥,不知土地公公可允许否?”林吉听了几乎要笑出来,赶紧用手掩住了嘴。
苏义看到供桌上求卦用的圣签,如梦方醒地说:“聪明正直方为人,我也愚喽!神灵哪有讲话的?待我借签求教神意。准呢,请圣签白方向上。
苏义说罢,扔出圣签,然后毕恭毕敬地顶礼膜拜。躲在供桌后面的林吉趁他磕头之际,把两个圣签的白方全摆向上。
秀才站起一看,惊叹道:“土地公公好灵哟!唉,且慢,偷是可以偷了,但不知会不会出事?请公公再赐学生一卦。”说罢,又扔出圣签。
林吉趁他叩头时,又把圣签白方摆上。秀才一看大喜:“好呀好!但不知此种行为算不算丧阴德呢?还请公公再赐一卦为妙!
不耐烦的林吉索性把供桌上油灯吹熄,免得他没完没了。秀才摸黑说:“看来是恕我无罪喽!再谢公公!”说罢提着口袋走出庙去,林吉也悄悄跟了上去。
老秀才趴在地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下一棵薯秧,念叨着:“哎哟哟,手指都要断喽!”林吉偷偷地跟在他身后,帮着挖起来。
老秀才好不容易扒出一块白薯,要往口袋里装。一摸那口袋,却已鼓鼓囊囊,惊得他赶紧缩回了手。
他迟疑了一阵,再伸手摸那口袋,林吉抛过来一块大白薯,正巧碰到他手上。这下秀才高兴了:“哎呀呀 有善必偿,报应不爽,白薯自己往口袋里跳咧!”
看那白薯半袋有余,他愧疚地说:“为人不可太贪心哟,人家也是花工花本的。这不是林吉家的地吗?孤儿寡母的,我可对不起你们哟,来年定然是要好好报答的。”
老秀才提起口袋往肩上背,吃力地说:“真是重如泰山啊!”他怎么也背不上去。
林吉偷偷在后面托起口袋,老秀才喜形于色地说:“土地公公灵哟,轻如鸿毛喽!
林吉把老秀才送回家,返回庙前,林婶指着满地狼藉的白薯秧说:“可了不得喽,地让人家挖啦!
林吉急忙上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母亲。母子俩会心地笑了。
这时天色已亮,林婶和林吉迎着新春的爆竹声,高高兴兴地回家。
林婶和儿子商量:把家中的鱼和肉匀出一半,给苏老师送去过年。
金鸡起舞,家家房顶上升起了炊烟。苏义早就饥肠辘辘,催着妻子把“年饭”端上桌来。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白薯,老秀才眉飞色舞地说:“君子固穷,乐在其中噢!
苏秀才拿起一块,洋洋自得地说:“啊!我为救人自辛苦,大年初一吃白薯,今日方知盘中餐,粒粒颗颗皆辛苦也!
他咬了一口白薯笑道:“这白薯,红的皮瘦肉一般,白的瓤,肥肉一样。太太你来这瘦的吧!”妻子也打趣说:“瘦的?塞牙,我可消受不了,哈哈哈…………”
前来拜年的林婶,听到屋内正笑谈“瘦肉”、“肥肉”,好生诧异地说:“好啊,既有肉吃,为何挖俺地里的白薯?林吉,快敲门进去看看。
敲门声咚咚一响,老秀才惊慌失措地对妻子说:“ 报应啊!看你出的好主意,找上门来喽!”妻子说:“都怪你大声小气地嚷,这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呀!”
敲门声更凶了。妻子弯腰凑在门缝上往外一看,正是林婶和林吉,吓得她哆哆嗦嗦地对门外说:“苏····苏老师,他······他不在家啊!”“不在家?刚才还吃肉咧!”
苏秀才无奈,只好推开妻子自己打开了门。看着老两口的尴尬相,林婶行过礼后问:“苏老师,方才吃的什么饭啊?”
苏秀才结结巴巴,一个“肉”字还没吐出来,林吉早已跑进屋内,看清桌上摆的、锅里盛的是什么了。他高声说:“妈!
老两口真是羞得无地自容。林婶却走进屋中,向他们恭恭敬敬地行礼拜年,并令林吉磕头。林吉忙把提着的鱼和肉放在桌上。
苏秀才一面还礼一面说:“我惭愧,惭愧得很啊!这份厚礼,学生不敢领受,还是请大嫂带回为好。
两人正在你推我让,施泮嫂恰巧也来了。苏秀才关切地问道:“你公爹可好?”施泮嫂答道:“公爹还在卧床养病,让我来向二老拜年。”
施泮嫂行过礼后说:“施泮的那封信,给我带回去吧!”苏义不知所措,支吾着说:“信?……我去取来,我去取来。”他对妻子悄声说:“你先应付一下,我到里屋去写一封。”
这时,屋里突然闯进个人来。施泮嫂一看是自己的丈夫,急忙迎上去,两行眼泪簌簌落下:“你怎么不到初一不回家啊!
施泮对着苏义夫妇和林婶长揖至地,说:“我施泮给你们拜年来啦!
施泮又从怀里取出十二两银子,摆在桌上说:“苏老师,我在外一年,饭都混不饱,这银子是怎么回事?是您老人家交错人了吧?我到家听爹一说,就赶快来了。”
施泮嫂听得莫名其妙。林吉急忙插嘴说:“银子是苏老师教书一年的束脩,我在土地庙里都听见了。不信,白薯还是我帮着挖的呢!
林婶冲着林吉瞪眼,要他住口。苏秀才这才明白,抚着林吉的头,老泪纵横地说:“大年初一,童言无忌噢!
苏秀才又对林婶拱手说:“学生我有罪哟!你母子慷慨仗义,济人之困,我感激不尽!”林婶忙说:“比起您老,这算什么呀!只要不嫌弃,白薯有的是。
老秀才转过身来说:“施泮啊,你出门在外,可要多写家信噢。施泮嫂,有事大家相商,可不要再寻短见喽!
他从桌上取了一半银子,递给施泮说:“你带回去,将就着过些时日吧!”施泮夫妇忙跪下致谢。
三家相聚,老秀才感慨万端地说:“真是亲帮亲,邻帮邻······”林吉调皮地接着说:“白薯素肉一大盆啊!”此刻,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