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卢沟挢事变,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中日双方在上海及其周围地区进行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大会战,史称八一三淞沪抗战。
10月26日,日军攻陷大场战局危急。驻守闸北、江湾、庙行一带的中央作战集团撤往沪西苏州河南岸。蒋介石下达命令:“留一师死守上海。”88师524团中校团附谢晋元奉命率领部队坚守四行仓库,由此开篇谱写了一段惊天动地的悲壮史诗。
10月26日夜晚,谢晋元向加强营各连下达坚守四行仓库命令。四行仓库是大陆、金城、盐业、中南四家银行的仓库,位置在北西藏路(今西藏北路)西、满洲路(今晋元路)东。北接国庆路,南沿光复路,濒苏州河。楼高五层,全系水泥钢骨筑成。三面厚墙,仅南面有铁制窗门。
谢晋元率部进入四行仓库后,迅速部署兵力,构筑强固工事。用麻包堵住了仓库的大门,封闭了所有的窗户,门窗前高堆沙包,以铁丝网围绕。在每个留出的射击孔处,分别派人据守。
27日晨六时后,仓库西北即被敌人包围。27日午后一时左右,有一队举着太阳旗的日军,探头探脑摸索而来。
四行仓库西侧有一座地堡,日军越过地堡,向四行仓库靠过去。于是,从地堡到四行仓库的北西藏路这200来米的路段就成了一个大口袋。
1时40分,枪声几乎从两头同时响起。四行仓库里的中国军队枪口几乎顶着日军脑门打,地堡里三连二排4班的机枪子弹,则直往敌人屁股上钻。日军两头挨打,无处逃遁。十多分钟的战斗,报销了27名日本兵。
当四行仓库的枪声响过,虹口方向有枪声回应。那是残留在各处没有退走的中国士兵,奋起进行最后的抗争。市民们从枪声中得到了鼓舞。而昨夜以来,租界里默不作声的洋人,也有了一点新的动静,停在黄浦江里的外国货轮,拉响了那沉默已久的汽笛。
下午3时,日军开始了有组织的进攻。三百多日本兵从北西藏路、光复路、国庆路密密麻麻地三面包抄过来,向地堡扑了过来。像个水泥罐似的地堡被打得火星四溅,所有枪眼全被日军火力封锁住。
事实上,这时地堡是空的,里面只有一束手榴弹和一发迫击炮弹。已转移的1连4班班长朱胜忠手里拽着根绳,绳索那头正系着地堡里手榴弹的拉环,看见鬼子全进去了,他大喊一声,用力一拉绳子,一声惊雷,一片火光,进地堡的鬼子全部被炸死。
昨夜,四行仓库的火力点已经布置完毕,整座大厦铁桶一般。大门外,光复路的马路上也挖好堑壕,构筑街垒,布下外围火网。日军的进攻,遭到中国军队外围火力迎头痛击。街面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大片日军死尸。
战斗变得复杂起来。躲进马路两侧的日军依托楼房,节节推进,并且援军源源涌来。一些占领了制高点的日军火力点对我外围街垒构成了威胁。黄昏时分,外围部队且战且退,撤回四行仓库。
当中国军队外围部队使尽浑身解数陆续撤回四行仓库楼内时,狡猾的日军尾随其后,也冲到仓库楼前。日军集中火力,突击楼门。中国军队用装黄豆、杂货等麻袋临时垒起的掩体,被乱枪打得摇摇晃晃。
负责把门的3连连长石美豪,一面指挥枪手拼命向外射击,挡住日军的攻击,一面指挥人马赶紧搬运粮袋,加固掩体。急眼了的时候,他抱起一挺机枪,“哒哒哒”地向外狂扫。
大楼西南墙根,趴着近100名日军。这些敌军紧贴墙皮,在向大门步步逼近,而楼内我军火力点,只能打远处,对鼻子底下的敌人却无法射击。眼睁睁看着鬼子向大门逼近。
谢晋元急命三连二排排长尹求成派兵搬来迫击炮弹。尹求成抱起一发炮弹,装上引信,对着西南墙根掷了下去。几个士兵学着尹排长的样儿,也往下扔炮弹,楼下“砰砰嘭嘭”地响开了。墙根的鬼子死的死,逃的逃。日军很有威胁的第一次攻门,便告瓦解。
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一座五层楼的深灰色建筑物,在高楼如云的大上海,一点也不起眼,在纵横百里、工事遍布、堡垒连环的淞沪大战场,简直不屑一顾。但日军排山倒海、席卷而来的攻势面前,它竟然挺住了。
28日,日军数次强攻,但每当攻到楼门,都被楼内像水龙头一样喷射的枪弹打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因为隔河紧邻公共租界,日军不敢贸然对四行仓库动用重武器。大炮只好对着仓库大楼干瞪眼,涂着太阳旗的飞机在仓库上空红头苍蝇似的来回盘旋,却不敢投弹。
四行仓库的中国士兵又坚守了一天。对他们来说,每一次日落,都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有人小声地哼起家乡小调,有人打着欢快的口哨,有人则开始清点身边的弹药。满楼飘散着馋人的米饭香味。三锅大米饭,一锅黄豆,白的玉白,黄的金黄。
一楼大厅亮起几盏用碗做的油灯。除警戒哨兵,全体集合,几个伤号也由人搀扶着站到队伍中间。人们屏声敛气地期待着,似乎都感到今晚的集合有着某种不寻常的意义。
谢晋元站到队伍前头,声音放射出来:“两天的仗打得不错,弟兄们辛苦了!”“这只是开头。我们的处境,大家都清楚。前面是日军,枪口对着我们。背后是租界,巡捕、商团、西洋人,也拿着枪瞪着我们。而我们,手里拿的也不是烧火棍,我们怎么办?”
“死守!”军人的语言如钢珠走盘,“当啷”作响。谢晋元拿起身边的一盏油灯,缓缓举到自己面前。凝重的灯光照亮他的脸庞,照亮他的钢盔。“我们互相认识认识吧。”团附说。
谢晋元举着油灯,从排头走到排尾,又从另一个排尾走到排头。他与每个官兵相互敬礼、握手。参加四行仓库作战的官兵总共420余人。谢晋元深沉地说:“各位都有亲人、家小,要留什么话,都写下来,我保证派人送出去。每个人都要写。”
队伍散开了。士兵们开始准备自己最后的遗言。有文化、有纸笔的人,从连长那里领到一把棉纱,用饭碗舀来豆油,在面前点上一盏小油灯,开始思考和书写自己的遗言。每个楼层的角角落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谢晋元和营长杨瑞符在各处巡视,看到岗哨各就各位,楼外平静如常,心中泰然。五尺男儿,相誓为国捐躯,义无反顾,但谁无父母,谁无亲朋,一旦诀别,能不动情?谢晋元好不心颤!杨营长不禁黯然!
谢晋元信步上楼,来到顶层平台。夜幕低垂,月色如晦。谢晋元想,自己是一名军人,受国家培育,食百姓膏脂,当此国难临头,自己无力挽大厦于既倾,解人民于倒悬,只有以死相报了。
徘徊反侧中,谢晋元记起淞沪抗战爆发后曾给妻子写过一信,只因军务繁忙,未及发出。如今再细细默读,勾起千种思念,万般情爱。谢晋元觉得言犹未尽,似应在信的末尾,再添几句。他刚要提笔,一阵急促的枪声,猝然响起。团附飞身下楼。
枪声来自大楼北侧,原来一队日军乘着夜色,自四行仓库国庆路进行偷袭。中国军队将早已准备好的大批棉纱团,蘸上食油,点燃后从窗户抛出。火光让日军即刻现了原形,楼内的中国士兵,借着火光,一枪一个,不慌不忙地收拾着撞到枪口下的敌人。
败退下去的日军又分成若干支小分队,每队前头推着堆上沙袋,裹上铁皮的大车,这大车似移动掩体,向我军阵地逼近。
中国军人等敌人蠕动到楼前,才从高处投掷迫击炮弹,先将日军的移动掩体炸得粉碎,然后,由射手一个个撂倒那些四散奔逃的日本兵。
黑暗中,狡猾的日军在三面围攻的同时,派出一个小队沿苏州河涉水,向四行仓库南面摸来。谢晋元一刻不停地在各楼巡查督战。在二楼,他发现北侧靠国庆路的一挺机枪打得特别欢,进前一看,是一连连长上官志标在亲自指挥射击,嘴里还不停地叫好。
谢晋元发现上官连长浑身湿漉漉的。当触摸到上官渡河时被河水浸湿的衣服,谢晋元一警觉,军人的直感使他想起了一直波澜不惊的苏州河。他马上与上官志标离开激战的正面,来到大楼的南侧,从二楼的窗户探头向河面嘹望。
突然,南墙的一个窗户“哗啦”一下被击碎,接着跳进一个人。“鬼子!”走在前面的上官不等鬼子站稳,一个箭步扑上去,将其按到在地。第二个鬼子正要爬进来,谢晋元抬手一枪将其击毙。顷刻间大楼南侧各个火力点一齐向从苏州河爬上来的日军开火。四行仓库化险为夷。
这天夜里,一队商团的英国巡逻兵隔着苏州河,朝着四行仓库高声问:“你们需要点什么?”正急于与外界取得联系的中国士兵回答:“食盐、光饼和糖。”英国兵又问:“你们共有多少人?”谢晋元对哨兵说,告诉英国人,楼内我们有八百兄弟。
商团士兵与四行仓库守军隔河夜话,很快在次日出版的大小报纸上刊登了—“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于是,消息很快传遍了全上海。“八百壮士”立刻成了上海民众心中的英雄。
全上海都动了起来。报道四行仓库“八百壮士”奋勇作战的号外,贴满了大街小巷。市民赠送抗日将士的锦旗,集中到市慰劳委员会。旗面上绣着:“鼙鼓宣威”“气吞暴日”“卫国干城”。市商会提出为四行孤军赶制一万枚光饼,立刻有十几家商家争先响应。
不到半天,五万多枚光饼送到市商会的门前。妇女后援会的姐妹们听说士兵的枪支需要擦枪油,即捐款买了100加仑。穿着绿色制服的童子军走上街头,到处都听到他们的声音:“同胞们,前方将士在流血,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有钱出钱,有物捐物,有力出力·
一位裹脚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袋煮好的鸡蛋,颤颤巍巍走到募捐站,放下就走。虞洽卿路(今西藏中路)难民收容所244名难民自动绝食一天,节存伙食费9元2角2分,买来香烟、水果接济孤军。
一位德国妇女驾驶一辆汽车,载着面包向西藏路驶来,准备献给孤军。一车车面包、一袋袋食盐、一包包白糖、一筐筐水果、一箱箱药品,从四面八方集拢来。市慰劳委员会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捐献的各类物品堆积如山。
四行仓库内,因为已经切断了电源,摘下了电灯,整座大楼一团漆黑。但是这里仍然和白天一样紧张和忙碌。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但此时没人想睡觉,没人敢睡觉。
士兵们放哨的放哨,擦枪的擦枪,加固工事的加固工事。市民后援会千方百计送来的慰劳食品,已经发到每个士兵手里,光饼能吃多少拿多少。另外,每人还有几块巧克力。士兵们一边吃着一边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二楼东侧的一个窗口下,班长段海清和战士赵春山在放哨。他们把守的这个窗口正对着北西藏路,是个要害部位。他躲在暗处,借着月光,把窗外的景色看得清清楚楚,一砖一石,一瓦一砾,历历在目。
外滩钟楼的大钟,又响过几遍。天快要破晓了。突然,街心的一堆沙袋中,有个影子晃了一下。像过了电一样,他俩一下倦意全消,揉揉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不一会,黑影又出现了,从街心慢慢往仓库这边挪。那黑影,在沙袋间爬了几米,跳下堑壕,又不见了。在离仓库30来米的堑壕拐角,黑影又出现。这回看清楚了,是人。背上还背着一包东西。
“站住!”段海清几乎是与赵春山同时吆喝起来,紧接着就是“咔嗒”子弹上膛的响声。“是我。”略带惊慌的女声。段海清心定了一下,又问:“什么人?”“童子军。”“干什么?”“送东西。”一问一答,惊动了整个四行仓库。
谢晋元从三楼下到二楼,他问清根由,又探头向窗外张望,果见那女子在使劲向楼内招手。谢晋元命排长王长林,找来麻绳,从窗口放下,准备将来人拉上。
绳索放了下去,底下的人也已抓牢,窗口上段海清和赵春山两人合力向上拉,一下,两下······忽然,“唰”地一道白光从对面射来,接着就是一排急促的枪弹。正吊在半当中的那女子一松手,跌落下去。好在她哧溜得快,没打着。
日军的探照灯不断在墙上扫来扫去。天已快亮。日军灯不撤,底下人爬不上。天一亮,就麻烦了。不能和日军耗时间。
谢晋元情急生智,叫人从另一个窗口推下两袋黄豆。“嘭嘭”麻袋落地,把鬼子的灯吸引过去。段海清抓住机会,蹭蹭几下,把窗下那人拉了上来。
上了楼的是一位女童子军,她被领到指挥所。见到谢晋元之后,她伸出三个手指,庄重地行了童子军军礼。谢晋元问,“你来执行什么任务?”“送国旗。
“国旗?”谢晋元为之一怔。女童子军从身上解下小布包,双手一抖,用绸布精心制作的一面中国国旗,带着女童子军的体温,带着上海民众的托付,交到谢晋元手上。
“王排长!”“到!”王长林跨前一步。谢晋元郑重地将旗帜交给他,命令道:“天一亮,举行升旗仪式,你准备一下!”“是!”
王长林领命而去。谢晋元以感激的目光仔细打量站在跟前的女童子军,紧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说:“你办了一件大事,感谢你。你已经完成任务,这里危险,赶紧回去。
这位女童子军名叫杨惠敏,她是个性格刚强的女性。听到谢晋元的话后很不顺,她说:“就因为危险,我才来的,我要留下,和你们一起打鬼子。”
“不行,一定得走。”谢晋元似乎觉得这话生硬了些,又以商量的口气说:“再说,我也想请你带一样东西出去呢!行不?”“行。”
听说有任务,杨惠敏眼睛又有了光芒,问:“带什么?”“一句话,”谢晋元一字一顿地说:“请转告上海民众,我等余一枪一弹,决与倭寇周旋到底。”杨惠敏一一铭记于心。
.这时天快亮了。“你会不会游泳?”谢晋元问。“会。”“跟我来。”谢晋元领着杨惠敏来到大楼南侧说:“从这里下去,游过苏州河,上岸就是租界。快走吧!”
士兵还是用绳索,将杨惠敏从窗口放下。杨惠敏离开四行仓库南墙,跃入苏州河,游向南岸。
送走杨惠敏,谢晋元兴冲冲登上大楼楼顶,准备升旗。排长王长林却正为此事束手无策。大楼内既找不到旗杆,也没有立旗杆的地方。
“笨蛋!”谢晋元骂了一声:“女童子军从敌人鼻子底下能把旗送来,我们还没法子升起?拍拍你们的脑门,把法子给我想出来。”王长林想到了伙夫那里有几根扁担,接起来可做旗杆。另一位老兵想起楼内有的是粮袋,扛它几十包码成垛,不就成旗杆的底座?
29日晨,当朝霞映红天际的时候,四行仓库楼顶举行了庄严的升旗仪式。谢晋元用异常严肃而略带颤动的喉音宣布:“升旗!”那面中国国旗,便从杨瑞符手里,一点点、一点点升高。参加仪式的50名士兵,齐刷刷地向国旗敬礼。
此时,50名士兵举起枪支,对空齐放,砰砰砰砰砰砰······四行仓库里中国士兵奏出的这样有节奏的激越的交响乐,全上海都感受到了它激荡的旋律。
苏州河南岸,在租界里居住的人们,听到激烈的枪声,止不住用目光追寻这枪声,便见四行仓库顶端赫然飘扬着一面中国国旗。
租界里千千万万市民,涌上街头,遥望在晨风中飘扬的中国国旗,多少人流下了激动的泪花。
四行仓库顶端飘扬的旗帜,刺痛了日本人。这天上午,日本飞机频繁出动,一架一架地从四行仓库上方低空掠过。但除了引来四行仓库楼顶一串“哒哒哒”'的高射机枪子弹外,什么便宜也捞不着,只好夹着尾巴溜走。
中午,两艘深灰色日军汽艇,尾悬太阳旗,从黄浦江驶入苏州河,企图封锁河面,从背后进攻四行仓库。日艇气势汹汹,支着迫击炮、架起重机枪,鬼哭狼嚎地一路鸣笛。
好不容易驶到老闸桥(今福建路桥),被租界守桥英军发现,喝令停航。东洋人不甘示弱,更开足马力硬闯,西洋人不退让,“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日军悻悻而退。
午后,日军在四行仓库西北角和福源福康钱庄仓库顶上摆出几门平射炮,想把仓库大楼打成个马蜂窝。可是,他们碰上的偏偏是一座摧不垮、炸不烂的“东方魔楼”。
楼内,沿四周砖墙,战士用粮袋围成一道三米厚的掩体,什么炮也奈何不了这道“粮墙”。但四行仓库西侧墙壁一砖到顶,没有窗户,使我军火力留下死角。砖墙太硬,机枪连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凿开两个小洞,只能设置轻机枪。
这回可好,日军一炮一个大窟窿,是很好的重机枪射击孔。中国士兵架好了重机枪,展开对战,子弹雨水似地泼出去,一扫一大片。双方对打,日军熊了,国庆路上三门平射炮,被我军三挺重机枪打得浑身冒火,失去了威力。
四行仓库是一座大擂台,中日军队真刀实枪,你死我活地对打,时时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上海人。苏州河南岸,从早到晚,到处都是观战的人群。以四行仓库为中点,从老闸桥(今福建路桥)到新闸桥几里长的河岸,熙熙攘攘,水泄不通。
这可不是凑热闹看戏。战火在眼前燃烧,炮声在耳边炸响,流弹在头顶横飞。市民在枪林弹雨中看这场厮杀,是要出胸中一口气,亲眼看看中国士兵怎样揍那群日本兵的。
人群中,学生最活跃,最兴奋。他们这里一群,那里一堆,不断挥舞着手中的旗子,边看边嚷嚷,激动起来就大喊大叫。公共汽车已经停驶。那些停在街头的公共汽车车厢顶上,全都站满了人,他们朝着前方指指画画,十分遂心得意。
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搬来板凳,坐在自家门前,很专注,也很在行地看着北岸交火。附近一家医院的几位病人,让亲属用担架抬到楼顶的平台上,注目观看。
连日来,一直在为援助“八百壮士”奔走呼吁、动员捐赠的何香凝女士,领着中国妇女抗敌后援会的姐妹们,更是整日整日地奔波于苏州河岸、新垃圾桥(今浙江路桥)头。
何香凝人在租界,心系四行仓库。她把一封亲笔信设法送到四行仓库,信中说:“殉国的将士,将因为你们而愈伟大;前线的将士,将因为你们而愈英勇;全国同胞将因为你们而愈加团结;国际人士,也将因为你们而愈能主张正义了。”
那些才华横溢,富有爱国激情的上海文化界、艺术界人士,更是为“八百壮士”的英雄事迹撞击得情思泉涌,夜不能寐。剧作家阳翰笙,创作的冲动难以抑制,他已经开始构思电影脚本,片名都想好了,就叫《八百壮士》。作家田汉激情如潮,即兴赋诗。
对中日作战一向抱观望态度的洋人,也为四行仓库的枪声所吸引、所折服。不少洋人
也赶来观战。有几位美国妇女显得十分激动,她们每人怀中都抱着一摞绸布缝制的各色小旗,见中国人就递给一面,并且领着人们挥舞旗帜,向四行仓库的勇士致意,嘴里不停地喊:"OK!OK!”
处境尴尬的是租界里的外籍士兵,他们穿着军服,背着枪,有力无处使。人们走过他们的哨位,有人冲他们喊:“别人前面流血打仗,你们去帮一把手吧!”
昨夜潜入四行仓库献送国旗的女童子军杨惠敏,成了一位传奇人物。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讲台,以她为中心,围拢起黑压压的一堆人。千万只耳朵在倾听。倾听女童子军绘声绘色的讲述。
人们为“八百壮士”而喜而忧。市民们为枪声所召唤,不只是观战,也是助战而来的。对四行仓库里的苦斗着的勇士,即使不能帮一把,来看一眼,喊一声,当拉拉队,也是一番心意,一点助力。
所以,当“八百壮士”打得顺手,消灭了敌人,南岸就万众欢腾,拍手叫好。有人抬来大黑板,立在最显眼的地方,日军有什么动向,搞什么名堂,都用大字写在黑板上,向“八百壮士”报信。有人拿着喇叭筒,站在河边,不断向楼里传递消息。
当初,蒋介石下令派一支部队留守闸北,本意是以此感动他所敬畏的那个上帝—西方列强。上帝感动了没有,不得而知。但是,中国的平民百姓确确实实被“八百壮士”感动得热血沸腾。实际上,坚持抗战的亿万军民,才是挽救中国命运的上帝。
四行仓库保卫战,远远超出单纯军事意义,而成为影响深远的政治仗、宣传战。“八百壮士”浴血奋战,以血醒民,枪声震撼上海滩,响彻全中国。
在陕北高原,全神贯注于全民抗战的毛泽东指出:利用已经产生并正在继续产生的民族革命典型(英勇抗战、为国捐躯,平型关、台儿庄,八百壮士······华侨爱国等等)向前线后方、国内国外,广为传播。
士兵在前头战斗,百姓在身后助威。饿了,百姓送粮;渴了,百姓送水。敌人从哪里来,有人用黑板报信;我们往哪里打,有人用喇叭指挥。壮士们感觉,枪膛压进的是百姓的仇恨,枪口喷出的是民族的怒火。
日军坦克开来了,像野牛似的“辄辄辄”一个劲往前拱。敌军仗着坦克步步逼近,攻势如潮,四行仓库岌岌可危。百姓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眼看敌人坦克越来越近,突然有人大喊;“炸掉它!”这声音充满着惊骇,浸透着关切,震撼人心。立刻,南岸百姓同声高呼:“炸掉它!”
驶在最前面的一辆日军坦克对着四行仓库硬冲过来。负责掩护大门的是一连四班。他们投手榴弹,威力太小,掷迫击炮弹,打不着要害,没能掀翻那“乌龟壳”。已经能感觉到坦克碾压地面的强烈震颤,那粗长的炮管眼看就要顶到仓库的铁门。
情况危急。最后就剩一招。不用谁来下令,班长朱胜忠和五位战士,各人都在默默地往自己身上捆手榴弹。该怎么办,大家都清楚,就看那“乌龟壳”找谁来。
守在二楼右侧第三扇窗户的是机枪连二排4班副班长陈树生,家中仅有一位老母,昨晚他已把遗书留下。他腰间已系上四颗手榴弹,右手还握着一颗。
敌坦克吐着黑烟,喘着粗气,“突突突”直奔楼门而来。它前头挺着长长的炮管,上方架着乌黑的机枪。那家伙已经压上最后一道堑壕,正向铁门外的掩体猛冲,顶多也就十来米光景了。把守在门顶二楼窗户上的是班长朱胜忠。
朱胜忠束紧腰间的手榴弹,右手食指已经套上握在手里的那颗手榴弹的拉环,只等那“乌龟壳”越过堑壕,爬坡减速,他就纵身一跃,拉响挂在身上的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可是,就在这当口,敌坦克在掩体外突然刹车站住了。
坦克原地打转,把车屁股调到前头,并开始向右侧猛撞过去。敌人准备用坚硬而肮脏的车屁股撞开四行仓库的西墙。在朱胜忠右侧窗户的陈树生,他使劲束紧身上的手榴弹。
敌坦克“呼”地一声,加大油门,正要使劲往四行仓库的砖墙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副班长陈树生,带着雷,带着电,带着家中老母的嘱托,带着整个20岁人生,纵身跃下—“轰隆隆······”大地卷过一声惊雷。这泣鬼惊神的巨响,震慑了日寇,遏止了侵略者的凶焰。
聚集在苏州河畔的民众,目睹了这壮烈的一幕。敌人的进攻被击退了。战场又沉静下来。苏州河静静流淌,两岸楼房垂手而立,万千民众在沉寂中久久不肯离去。
四行仓库壮士们的遗书遗物已经全部集中起来,足足一麻袋。谢晋元亲手整理。谢晋元边整理,边阅读,边掉泪。舍身炸毁日军坦克的勇士陈树生,他的遗书写在一件白汗衫上,那是血书,写给在湖北利川的老母。上面写着两行血红大字:“舍身取义,儿所愿也!”
现在官兵们各人都立下了死战的誓言,那么“八百壮士”作为一个整体,在这最后时刻,对上峰也应有个交代,想到这里,谢晋元挥笔给师长孙元良写了一封信,表达他自己,也表达全体官兵死战的决心。
壮士们的遗书及牺牲战士的遗物,于夜间趁市民救护队前来抬伤员时,带了出去。自从进了四行仓库,就没想到活着出去。现在,把遗书都留下了,更无存活之理!壮士们人人坚定了死战不退、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
上海民众目睹八百孤军困守危楼,宁死不退,万分钦佩。同时,也为孤军前途担忧。各界民众纷纷吁请当局,命令孤军撤退,保存实力。
中华妇女同盟会的姐妹们直接上书宋美龄,发出如下呼吁:闸北孤军死守不退,义勇之气,动人心魄;请代表我妇女界,转恳委座,速即下令撤退,以保全八百壮士,储为长期抵抗之用。蒋介石下达了撤出四行仓库的命令。
30日夜里9时许,仓库二楼的电话骤然响起。电话是从法租界一个秘密指挥所打来的。“奉最高统帅之命,你部于午夜12时,撤出阵地。
站在一旁的杨瑞符也已听清88师参谋长下达的命令。杨营长性急,他夺过话筒,大声地说:“报告参谋长,我们全体官兵要求继续固守。”谢晋元夺过话筒,言辞激动:“我全体壮士早已立下遗嘱,相誓与四行最后阵地共存亡!请参谋长报告师长,转请委员长成全我们!”
张参谋长与冯副师长一再开导阐释:“这是命令。军人应以服从为天职,打日本鬼子非此一时,今后还会有比守四行仓库更重要的使命等待你们担当!”军令如山!谢晋元只好领命。
撤退的命令传遍四行仓库的每个战位,一阵惊愕之后,士兵们紧张动作起来。重兵包围下,退也许比守更难。他们勒紧腰带,扣好衣扣,系牢绑腿,带足弹药,准备突围。
一楼大厅笼罩着肃穆的气氛,阵亡官兵的葬礼正在举行。大厅正中的地面,已经挖好一个巨大的坟坑。旁边的门板上停放着烈士的遗体。四行仓库四天保卫战,毙伤敌二百余人,中国军队牺牲了多名战士。
谢晋元亲自主持了葬礼。他往队伍前面一站,曾说过的箴言一样的话语,好似又在大厅轰然响起:“四行仓库就是我们的坟墓·····”钢铁誓言,在每人心头回荡。
几天来,一直在楼顶飘扬的那面旗帜,现在已经降落在大厅里。一位士兵手持旗帜,肃立在队伍的前排。谢晋元趋前一步,向烈士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沉重而坚决地说:“安息吧!好弟兄。血不能白流,我们一定会打回来!”
全场官兵,向烈士默哀诀别。烈士遗体一一移入黑洞洞的坟坑,士兵们捧起黄土,轻轻抛洒。抔抔黄土,和着行行热泪,簌簌而下。
当四行仓库守军撤退的消息被日军得知后,当晚,日军在北西藏路架起了探照灯,雪白的灯光,把四行仓库大楼照得通体发亮。四行仓库与中国银行隔北西藏路东西相望,距离不过一百来米。但是,这一百来米路面,有多少日本兵在盯视着,有多少火器在对准着!
午夜时分,机枪连打掉敌人探照灯,谢晋元领着先头部队,随即冲出。敌人开火了。
北西藏路火蛇狂舞,弹片横飞。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枪弹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火网,红色火舌把狭窄的路面照得如同一条淌血的河流。
在火力掩护下,谢晋元和打头阵的第一连强行突破,火光在身旁飞舞,子弹从耳旁穿过。有人中弹,有人倒下。但队伍像折不断的箭,不可阻挡地向路东插去。
先头部队终于冲过暴露在敌军火力下的北西藏路面,踏上路东的公共租界。在中国银行的门口,谢晋元借着火光,看到大楼门口的水泥地上铺着一面英国米字旗,表明这里已是公共租界。谢晋元领着自己的队伍,一脚踩上去。
在中国银行,中国士兵全部集合在一起。大厅四周,站着不少荷枪实弹的英国士兵,楼门也由英国卫兵把守。
直到凌晨三时,万国商团司令马飞上校才匆匆来到中国银行。马飞上校“咕噜咕噜”说了一通英国话,翻译把他话译过来,意思是:“将军阁下,很抱歉,不是我有意晚到,是因为事情有了变化。”
马飞接着告诉他,刚才,日本人已向工部局交涉,声言如果让中国军队退入租界,日军将进入租界追击。马飞上校显得十分为难,说:“唯一明智的办法,请贵军把武器交出来。这样日军就没有向租界动武的理由。”
“缴我们的枪?”谢晋元勃然大怒,断然拒绝。马飞上校连忙解释。他说:“并不是要收缴武器。只是将枪支暂时由我们保管,待贵军撤离租界时再如数奉还。”双方僵持不下。
身在法租界内的师参谋长张柏亭听说工部局迫于日军的压力,节外生枝。他生怕“八百壮士”情绪激动,闹出什么乱子,便一面通过外交途径与租界交涉,一面告诫部队冷静待命。
在四行仓库困守危楼,孤军作战,谢晋元从未感到孤立。现在踏进租界,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洋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袭上心头。到了这一刻,才真正感觉到他带领的是一支孤军。
听说英国人要来缴枪,中国士兵个个冒火:“我们已经和日本人打了四天四夜,还怕和英国佬再干一仗?”“咔嚓”一声,所有的枪支顶上了火。
最终,孤军官兵在一片惨白的汽灯光下,交出了手中的武器。共计步枪二百六十余支,轻机枪27挺,重机枪8挺,驳壳枪20支,手枪10支,子弹12万发,手榴弹800枚,迫击炮弹400发。许多士兵哭了。
当“八百壮士”为自己进入租界后的可悲遭遇怒目苍天,欲哭无泪时,上海民众却为壮士归来欣喜若狂。在民众看来,这不是撤退,而是英雄式凯旋。
“八百壮士”撤退后,日军盛怒之下,放火焚烧四行仓库大楼,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交出武器后,“八百壮士”被从中国银行送到租界跑马厅。天亮后,英国人又派来汽车,要把他们转移到胶州公园的一座兵营休整。
31日,运送四行孤军的车队开出跑马厅,隆隆驶上南京路。迎着南京路上成千上万老百姓灼热的目光,谢晋元和战士们抬起那曾经紧握钢枪的手臂,向沿街的民众庄严敬礼,坚毅的脸庞挂满了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