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兴、玳安回见西门庆,细说经过,西门庆满心欢喜,吩咐小厮:“铺盖、饭食不许送去,休说他在衙门挨打,只说监几日便会放出来。
蕙莲自从来旺儿进去,头不梳,脸不洗,不吃茶饭,只在房里独自哭泣。西门庆使玉箫并贲四娘子再三劝她:“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监他几日,会放出来。蕙莲不信,使小厮来安去监里送饭,回来说道:“监里不曾挨打,一、两日便会来家,嫂子在家安心。”蕙莲听了,方才不哭。
蕙莲每日淡描娥眉,薄施脂粉,见西门庆门前踱(duo音夺,来会走)步,叫道:“房里无人,爹进来坐坐!”西门庆应声入内。
西门庆道:“我儿,你放心,看你面上,我已写帖送官府,不曾打他一下儿,监他几日,放他出来,还叫他做买卖。”蕙莲听了,抱住西门庆脖子亲热。蕙莲道:“我的亲爹,你看奴面上,早些放他出来,做不做买卖也罢,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远近使他,他敢不去?再不替他寻个老婆,他有新欢,我便不是他的人了。
西门庆道:“我的心肝儿,你说的是,我明日买对过乔家房子,收拾三间你住,我也搬去。”慧莲道:“亲爹爹,随你主张。
说毕,两人闭门拉帘。原来,这蕙莲自与西门庆私通,为图省事,不穿内裤,只穿裙子。当下,西门庆解腰间玉佩,宽绫罗锦衣,香雾缭绕之中,二人滚作一处..
蕙莲将自带的白银挑线儿香囊送与西门庆,上面绣着“娇香美爱”四个字,喜的西门庆恨不能与她誓同生死,袖中掏出一二两银子,递与蕙莲,买吃买穿。
西门庆道:“不消忧虑,坏了身子,我明日写帖与夏大人,放他出来是了。”说罢,恐有来人,闪身出去了。
蕙莲得了西门庆此话,心中暗喜,到后边与丫鬟言谈之中未免轻露。玉楼早已知道,告诉金莲:“爹要放来旺儿出来,替他另娶一个,买乔家房与那媳妇居住,还要买个丫鬟服侍她那。
金莲听后,气满胸膛,说道:“我就不信了,我若教奴才淫妇成西门庆第七个老婆,潘字倒过来写!”玉楼道:“汉子没正经的,大姐姐不管,咱们怎样才好?”金莲道:“你忒不长气,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也要被人杀肉吃,他不依我,我与他对了这命,又能怎样?”玉楼道:“我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到晚,西门庆在花园翡翠轩书房里坐着,等陈敬济来写帖儿,送夏提刑处,要放来旺儿出监。金莲来问:“你教敬济写甚帖 儿?”西门庆答:“我想把来旺儿责打后放出来。
金莲道:“你空担个汉字的名儿,原来也是随风倒,顺水舟的货色。我的话你不依,倒听那奴才淫妇的话,你整日砂糖拌蜜与她吃,她也是只疼她的汉子。”金莲坐在西门庆身边又道:“你若把奴才放出,怎再睡他老婆?要她做你小老婆奴才又在,就算另替他再娶一个,往后你两个碰到一起,能不怄气儿?
金莲几句话,又使西门庆改变主意,写帖送与夏提刑。三日内狱中提出,一顿拷打,提刑两官并上下观察、缉捕、监狱等都受了西门庆财物,按帖行事。
内中有个当案的孔目阴先生,是个仁慈正直之士,见西门庆有意陷害,图谋人妻,不肯做文书送问,与两提刑官再三辩争,后来才把来旺儿杖打四十,递解原籍徐州为民。
审案费银十七两,由西门庆承付,赃证锡铅五包,来兴儿领回,差人写个帖子,说明结果,回复西门庆。
两个公人将来旺儿狱中取出。可怜这来旺儿入监了半月光景,被折腾的身体狼狈,衣服褴褛,又被戴上木枷,帖了封条,即日起身押赴徐州管下交割。
来旺儿哀求两公人:“两位哥哥在上,我被冤屈,身无分文,望可怜我,押我到家,使媳妇变卖箱笼,凑些脚步钱与二位,也讨得一路宽松。
两公人道;“你好不知理!你家主摆布一场,怎肯使媳妇将箱笼与你?我二人看阴师父面上,瞒上不瞒下,领你胡乱讨些钱来,做盘缠便了,谁还指望你甚么脚步钱!
先到应伯爵门口,家人推说不在,又求左邻贾仁清、伊勉慈二人来西门庆家说情,要讨媳妇箱笼。西门庆使出五六个小厮,一顿棍棒打出来,不许在门口缠闹。来旺儿媳妇宋慧莲,在屋里铁桶似的被瞒着,不知丝毫。西门庆吩咐: “哪个小厮走漏消息,决打二十大板!”
两个公人又押着来旺儿到他丈人—一卖棺材的宋仁家里,来旺儿如此这般,哭诉其事,宋仁有心无力,只与他一两银子,与两个公人一吊铜钱,一斗米,做路上盘缠。
来旺儿哭哭啼啼,被两个公人押着,离开清河县,踏上通往徐州的漫漫路程。
再说,蕙莲在家每日盼着来旺儿出来,使小厮去监里送饭,却都被小厮众人吃了,回头告诉:“哥吃了,监中无事,提刑老爷没去衙门中问事,若不早放出来了。
西门庆又哄她说:“我差人说了,不久即出。”蕙莲信以为真,没过几日,听见风言风语,说来旺儿被人押着,在门口讨要箱笼,不知怎的又走去了,问众小厮,都不敢说。
忽见钺安儿牵马来家,叫住问道:“你旺哥监中好吗?几时出来?”钺安道:“嫂子,告诉你罢,俺哥这咱该到流沙河了。”
蕙莲问其故,钺安千叮咛万嘱咐,才将实情说了: “打了四 十板,递解原籍徐州老家去了,你心里知道,休要透漏是我说的!”蕙莲闻知消息,回到屋内,关闭房门,放声大哭:“我的旺儿哥,你在他家做错了甚么?为奴一场,未剩分文,却被人暗算,今日送你远离他乡,路上死活未知,坑的奴好苦也!
哭过一阵,取一条长毛巾,搭在卧房房柁之上,悬梁自缢。来昭妻一丈青住房与她相连,听见屋里哭的悲切,一会儿却只余喘息之声,敲门叫她不应,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儿撬窗进去,见那蕙莲穿着随身衣服,已吊在房上。
平安上去解救下来,开了房门,灌进姜汤。不多时,月娘领李娇儿、孟玉楼、李瓶儿、西门大姐、玉箫、小玉都来看视,那贲四娘子也来帮忙。
一丈青扶她坐在地上,蕙莲发不出声,低着头,口吐涎痰,月娘道:“原来是个傻孩子,你有话说出便好,怎能寻起这条路来!又叫玉箫上前搀扶,接着说道: “蕙莲孩儿,有甚心事,和盘吐出,不妨事。”问了几遍,蕙莲哽咽出声,双手拍腿,痛哭不止。
月娘叫小玉扶她上炕,蕙莲不肯。月娘众人劝了半日,都回后边歇息去了,留下贲四嫂同玉箫陪伴她在屋里。
过不多时,西门庆掀帘进来,见蕙莲坐在地上哭泣,吩咐玉箫:“你扶她炕上去罢。”玉箫道:“刚才娘教她上去,她不肯上。
西门庆道:“好强孩子,坐在地上凉着你,你有话对我说,如何这等拙智!”蕙莲摇头说道:“爹,你瞒着我干的好勾当,还说甚么孩子不孩子?你原来是个要人命的刽子手!
蕙莲声泪俱下:“你设下这绝户计,害死人还看出殡的,你成日哄骗我,今日说放出来,明日说放出来,你要递解他,也该和我通风儿,这般解发远去,哪还有天理!
西门庆笑道:“孩儿,不关你事,那厮坏了事,所以打发他,你放心,我自有安排。”又对玉箫道:“你和贲四娘子相伴她一夜,我使小厮送来酒菜你们吃。”西门庆说完,推门出去。又过一会儿,贲四娘子将蕙莲搀扶到炕上,和玉箫一起慢慢劝解。
西门庆到前边铺子里,找傅伙计支了一吊钱,买了一钱烧酥,用盒盛了,一瓶酒,使来安儿送到蕙莲屋里,说道:“爹使我送点心与嫂子吃。
蕙莲骂道:“贼囚子,趁早与我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来安儿道:“嫂子收了罢,我拿回去,爹又要打我。”说罢,把手中酒菜都放了到桌子上。蕙莲跳下,拿起酒来,正待摔去,却被一丈青拦住,贲四娘子也过来接过酒瓶放回桌上,二人将蕙莲搀回炕上,说些让她宽心,身子要紧的安慰话儿。
西门庆白日教贲四嫂和一丈青陪着蕙莲,晚夕教玉箫陪着。
玉箫劝她:“宋姐,你忒聪明,趁着青春妙龄,花儿初开,主子爱你,也是缘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玉箫为蕙莲擦抹眼泪,接道:“守着主子,强过守着奴隶,他已去了,你还烦恼,哭个好歹,亏了自己,常言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已不是黄花闺女,要何贞节?
蕙莲还是哭个不停,粥饭不吃,玉箫告诉西门庆。西门庆又教金莲亲去劝她,也无结果,金莲回见西门庆道:“她心中只有她汉子,左一个一日夫妻百日恩,右一个相随百步。”
西门庆笑道:“你休听她说,她若早有贞节之心,当初就只守着厨子蒋聪,不嫁给来旺儿了。”说罢去到前厅。西门庆到前厅坐下,把众小厮叫到面前审问:“来旺儿走后,是谁对他老婆说了?趁早实说,我不打他,不然我打听出来,每人三十板,与我离门离户。”
画童跪下,说道:“那日小的听见钺安跟着爹马来家,在夹道内,嫂子问,走口对嫂子说了。”西门庆听了大怒,厉声使人去寻钺安儿。
钺安早知消息,躲到金莲房里,金莲正洗脸,小厮“扑通”跪下,哭道:“五娘救小的!”金莲骂道:“贼囚,猛然进来,吓我一跳,你又做下甚么坏事?钺安道:“爹因小的告诉嫂子望哥去了,在生气呢,娘好好劝爹,若出去,小的死定了!”金莲道:“贼囚,吓丢魂儿了,以为甚么事呢?惊天动地的,原来为那奴才淫妇。”
金莲吩咐:“你在我这里,不要出去。”钺安听了,藏身门后。
西门庆见叫不到钺安,在前厅暴跳如雷,一连使两个小厮来金莲房里寻,都被金莲骂出去了。
随后,西门庆一阵风儿走来,手里拿着马鞭子问:“奴才在哪里?”金莲不说话,西门庆绕屋寻遍,从门后拽出钺安要打。
金莲上前,把马鞭子一把夺下,掷到地上,说道:“没廉耻的货,你就做主了?那淫妇想她奴才汉子上吊,关小厮甚事?”把个西门庆气的瞪着双眼,无话可说。
金莲又对小厮道:“你到前面,做你事儿去,不要理他,他再打你,有我哩!”钺安见状,趁机溜走。
金莲见西门庆心在蕙莲身上,乃心生一计,到后边挑唆孙雪娥说:“来旺儿媳妇说你耍了她汉子,闯下是非,爹恼了,才把她汉子来旺儿打发了。”说的雪娥耳满心满。金莲走到前边,又换了口气儿对蕙莲说:“雪娥怎的骂你是蔡通判家听使的奴才,主子家里养汉,若不,你家汉子怎的离开蔡家?”说的两人互有怨恨。
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西门庆出去赴席。院中李妈妈并李桂姐来为李娇儿过生日,吴月娘留下众堂客在后厅饮酒,蕙莲简单吃过,独自离去。蕙莲回屋内倒床睡了,直到日西还是不起,丫鬟几次来叫,也不答应。
雪娥来找,说道:“旺嫂成了玉美人,怎的这般难请?”蕙莲似没听见,依然面朝里睡。雪娥又道:“你想旺官早想好了,不是因你,他怎能落得这个结果?至今还在西门庆家里。”蕙莲道:“你别在这儿怪声怪气,他因我被打发,关你甚事?你因何挨打受罚,谁不知晓?别人不说也就罢了,还有何脸面寒碜别人?
蕙莲本就心情不快,再加金莲挑拨,听了这话,翻身跳起,斥责雪娥。雪娥道:“养汉奴才淫妇,怎可骂我?”蕙莲又道:“我是奴才淫妇,你是奴才小妇,我养汉养主子,强过你养奴才,你背地偷我汉子,反倒在这儿耍泼!”几句话说的雪娥急了,上前就一巴掌。打的蕙莲满脸通红。
蕙莲厉声问道:“你如何打我?”说罢,两人顿时扭打一处,雪娥用头撞向惠莲。来昭妻一丈青听见,忙来劝解,把雪娥拉到外边,两人还是骂不绝口。
月娘走来,板脸说道:“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的,等你主子回来,看我对你主子说不说!”月娘见蕙莲头发揪乱,说道:“还不快梳头,往后边去!”蕙莲声也不吭,打发月娘后边去了,回到屋内,将门倒插,哭泣不止。
哭到掌灯时分,众人还在吃酒谈笑,蕙莲忍气不过,寻了两条脚带,栓到门楹上,自缢身亡,年仅二十五岁。
月娘送李妈妈、李桂姐出来,打蕙莲门口经过,房门紧闭,不见动静,心中不免疑虑。月娘打发李妈妈娘俩上了轿,回头叫门不开,慌了手脚,又使小厮打窗户跳进,割断脚带,放下人来,呼救一番,已是无力回天,鸣呼哀哉了。
月娘见抢救不活,忙使小厮来兴儿骑马去找西门庆来家,雪娥担心西门庆回来拔树寻根,归罪自己,又急又怕,在上房直打转儿。
末了,雪娥跪到月娘面前,教休把她和蕙莲厮打之事说出,月娘见她吓成这般摸样,说道:“这时才知害怕,当初大家少说一句,哪会有此结果!
至晚,西门庆来家,只说蕙莲想她汉子,哭了一日,赶后边人乱,不知何时寻了短见,西门庆道:“她个拙妇,原来没福!”
一面使家人写一纸状子,报到知县手里,只说该妇因家中请客吃饭,她管银器用具,丢失一件银钟,怕家主查问,自缢身死。
又送了知县三十两银子,知县胡乱差了一司吏带几个仵(wu音武)作(旧时官府中检验命案死尸的人)看过,买来一具棺木盛了,由贲四、来兴送到地藏寺烧化。
两人雇来十数位杂工,抬着棺木来到地藏寺,与了火家五钱银子,才待点火烧化,不料她老子卖棺材的宋仁得知,赶来拦住,大叫冤屈,说女儿死的不明,西门庆仗势奸她。
宋仁高声叫道:“我女贞节不从,被逼身死,我要告状,谁敢烧化尸首!”众人见状,一哄而散,那贲四、来兴也只好将棺木停在寺里离开,报与西门庆。
此时,来保自东京回来,在卷棚内回报西门庆:“太师老爷 看了揭帖,收下礼物,吩咐不日写书,送与山东巡按侯爷,将山东盐客王霁云等一十二名寄监者,尽行释放。来保又道:“六月十五日老爷寿诞,翟叔请爹去往东京,他有话和爹说。”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使来保去报与乔大户知道。
西门庆见到贲四、来兴回来,问:“烧完回来了?”贲四不敢言语,来兴近前低声说道:“宋仁去到化人场上,拦住尸首,不容烧化,声言甚是无礼。
西门庆闻知大怒:“这找死光棍,这等可恶!”随后使陈敬济写帖,派来安儿送与李知县,差两个公人,将宋仁锁了,拿到县里。
知县升堂,不问青红皂白,反说宋仁依尸图赖,诈取钱财,当厅上了夹棍,责打二十大板,直打的鲜血淋漓,写一纸供状,不许再到西门庆家胡闹。
知县又令地方火甲,陪同西门庆家人,将尸首火化,那宋仁归到家里,两腿棒疮,闷气攻心,不上几日,一命归西。自古道;“是非一张嘴,生死半步遥。”
欲知后事,请看下集《醉闹葡萄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