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说到薛二嫂掀开帘子,向西门庆点头叫他出来。西门庆便随她到避静处。薛嫂道: “南门外杨家有位娘子,亡夫守寡一年多,娘家姓孟,排行三姐,今年二十五、六,高挑身材,风流俊俏,说与大官人,顶死去的三娘如何?
西门庆好不惬意,当下与薛嫂约定,先带上礼物和她守寡的杨姑姑提亲。次日一早,西门庆便使人抬着礼物,随薛嫂来到杨家。
进屋坐定,薛嫂一力撺掇,杨姑姑道:“大官人要和俺侄媳妇相亲,只管来讲罢了,何必带这多礼物?使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姑姑在上,礼物微薄。
婆子谢过,说道:“俺侄在时,挣些钱财,都在媳妇手里,老身是她亲姑,日后与个棺材本,就算认了俺这门穷亲。”西门庆先叫小厮拿过拜匣,取出三十两雪花银子献上。婆子听了,满脸堆笑,薛嫂插嘴道:“你老人家放心,如今大官人与知县、知府都有来往,通达四海,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一席话说的婆子更是眉飞色舞,满口应诺下来。
第三日,西门庆打选衣帽整齐,带着玳安、平安两个小厮,随薛嫂来与孟三娘子相亲,进到院内,竹篱影壁,假山盆景,恬静清幽。
薛嫂推开朱红隔扇,引西门庆进门,只听环佩叮咚,兰麝馥郁,丫鬟兰香、小鸾伴着孟三娘子出来迎接,恭恭敬敬向西门庆道个万福,西门庆还礼。
孟三儿与西门庆对面坐下,见西门庆英俊风流,心下中意,两人互通年龄,西门庆二十八,孟三儿三十,孟三长西门庆两岁,薛嫂道:“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白银山。”西门庆满心欢喜,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三方,宝钗一对儿,金戒指六个,当即定下过礼娶亲的日期。
孟三儿母舅张四,为图她钱财,一心推街坊尚举人为继室,不料被西门庆抢先,惹他不得,便对孟三说道:“尚举人知书达理,又有庄田,强似西门庆把持官府,刁徒泼皮!孟三儿道:“自古船多不碍路,我情愿让他家大娘子做姐姐,各家都靠丈夫做主,丈夫喜欢,多又何妨?若不喜欢,只奴一个也难生活,富贵人家,哪个没有三方四妾?
二十四日过礼,又过两日,西门庆请十几位军牢来搬嫁妆箱笼,张四拦着,扬声叫道:“列为高邻请听,你夫杨宗锡你小叔杨宗保是一母同胞,难道这家当就没他份儿?”
孟三哭道; “你老差矣,奴非有意谋夫,舔脸嫁人,今所积钱财都使在房子上,留给小叔,家什分毫不动,外面欠咱几百两银子,文书合同都交与你,还有什么银两?”
正在争执,杨姑姑拄拐而来,说道:“死了的是侄儿,活着的也是侄儿,十个指头咬着都疼,有钱没钱他人休问,难道娘家陪的东西也留给你不成?
两人争来争去,互不相让,亏得邻居劝解,西门庆人多,七手八脚将箱笼用品搬完,张四气的睁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到了六月初二,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灯,孟三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骑着马,送嫂子成亲,丫头兰香、小鸾,小厮琴童也随身服侍,孟三过门后排行第三,号玉楼。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又逢陈家文嫂捎信儿,六月十二日,要娶大姐过门,足忙了一个多月。而金莲是门依遍,眼儿望穿。
王婆去寻,门口小厮并不理她,又使小女迎儿去找,迎儿哪敢入那深宅大院,只在门口踅(xue音学,来回走)探,几次没有结果。
时值三秋,天气炎热,金莲让迎儿热了锅水,脱去衣裙在水中沐浴,心中依然思念:骂声负心贼,流罢伤心泪,何时见郎君?为奴画蝉眉。不知不觉,竟在盆中睡了。醒来重新梳妆,又到门前望,恰见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从门前经过。
金莲喊玳安下马进门问道:“你爹家中有甚事?为何不见人影?想必续上心甜的妹妹了。”玳安不说,金莲再三追问,答应不传出去,玳安才将家中娶孟玉楼的事情说了。金莲听了,不由得泪流香腮,玳安慌了,说道:“六姨原来这等量窄,我不该说。”金莲道:“我与他曾是那样恩情,却为何把俺抛弃?”说罢,又止不住纷纷泪流。
金莲写就,折迭封上,递与玳安,说道:“到家见你爹,就说六姨骂你,他若不来,说俺明日坐轿亲自去哩。”
送走玳安,金莲天天盼着回音,眼看七月将尽,到西门庆生辰,又叫王婆来,酒肉招待,并从头上摘下一根金簪送她,央着去请西门庆来,婆子得了金簪,满口答应。
金莲独守空房,夜不能眠,长吁短叹,相思泪流,弹起琵琶,轻声唱道:“谁想你另有裙钗,害的奴寂寞等待,传书寄柬,你又不来,负了奴的恩情,无仇天也降灾!
且说第二日,王婆早晨出门,到西门庆门口探问,撞见傅伙计。伙计道:“大官人昨日寿诞,在家吃请,到晚上拉着朋友往院里去了,一夜未归,你无处寻他。
婆子拜辞,又出东街口往勾栏那条巷去,半路上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而来,此时尚未醒酒,醉眼半睁,前仰后合,身后两个小厮跟随。
王婆向他耳畔滴咕几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对我说过,我知道六姐恼我哩,我如今就去。”两人一路上便你一句我一句的来会金莲。到了金莲门前,婆子先进去报道:“娘子恭喜,老身把大官人请来了。”金莲听见,就象久旱逢雨,连忙出门迎接,西门庆屈身唱诺(re音惹,旧时作揖,礼节)。
金莲吩咐迎儿将预先准备与西门庆敬寿的酒肴摆到桌上,并从箱中取出上寿的物品,用盘盛着献到西门庆面前。西门庆仔细看时,尽是些穿戴饰品,一根簪上写着五言诗句。簪上写着: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西门庆一看,满心欢喜,搂过金莲,亲亲热热说道:“怎知你有这等聪慧!”金莲敬一杯酒与西门庆,又花枝招扬,连磕四个头,西门庆连忙将她扶起。
两人并肩而坐,交杯换盏,王婆陪着吃了几杯,告辞回家,西门庆又打发小厮先回马家去,自与金莲淫欲欢乐,一夜销魂。
光阴似箭,却说武松到了东京朱太尉府,交了书札厚礼,等了几日,讨得回书,领一行人回返山东,去时春夏之交,回程炎暑新秋,路上雨水连绵,迟了日期。
前后往返,近四个月,武松路上行往坐卧,总觉神志不安,身心恍惚,便先差个士兵赶回,报与知县相公,又私自寄封家书与哥哥武大,言他八月之内能还。
那个士兵回到清河,先交了知县相公禀帖,然后找到武大家门,正待要敲,凑巧王婆看见,问道:“你是寻谁的?”士兵道:“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
王婆道:“武大不在,上坟去了,你有书信,我转给他,也是一样。”士兵上前唱诺,取出书信,交与王婆后离去。
王婆拿着书信,从后门进到金莲家里,原来金莲和西门庆狂了一夜,睡到饭时还没起来,便叫金莲西门庆快起,武松回来,商议应对。
西门庆听了,就象头顶泼下一桶冰雪,忙起床穿衣,王婆取出书信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干娘帮我,我二人情深似海,武二那厮回来,便要分散,如何是好?”
婆子静了静神儿说道:“大官人,有何难处?如今武大百日来到,大娘子请上几个和尚,把这灵牌烧了,趁武二没在,一顶轿子娶回家去,等武二回来,我自有话说。”
初六日,西门庆来金莲家,教金莲在报恩寺请来六个僧人超度武大。天刚放亮,便布置道场,悬挂佛像,金莲烧香跪拜,和尚们摇响灵杵,宣扬法事。金莲回到房中,依旧陪西门庆取乐,吩咐王婆,一应琐事,自作主张,不必再问。
众和尚见武大老婆乔模乔样,都记在心里,有个僧人在金莲窗下水盆里洗手,冷眼瞧见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缠缠绵绵,搂在一起,正在交欢,柔声颤气,哼哼唧唧。秃厮回去,一个传一个,都知房里男女苟合,便胡乱打鼓,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长老的僧伽帽被风吹落在地,也不去拾,笑成一团。
敲的东家全都烦了,西门庆忙让金莲付了用钱,长老道:“谢谢娘子!”金莲道:“免了罢。”众和尚道:“不如饶了罢。”一齐笑着去了。佛事圆满,金莲除了孝髻,烧了灵牌,安排一桌酒席,把迎儿托付王婆看养。西门庆又嘱咐王婆:“武二回来,甭让他知道是我娶了六姐!
次日初八,一顶轿子,四盏红灯,金莲一身鲜艳,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金莲抬回家中。那条街上,远近人家,议论纷纷,因怕西门庆有权有势,不敢来管。
西门庆娶金莲回家,将花园内楼下三间与她居住。房内黑漆描金床,大红织锦帐慢,妆台桌椅,一应俱全;门前花红柳绿,幽雅清静。大喜日子,西门庆在金莲房中过宿,一连数日不离。
又过一日,金莲梳妆打扮,来见吴月娘,月娘仔细打量,见金莲风流俊俏,心想:“小厮来家说过武大怎样一个老婆,果然生的标致,难怪俺那强人爱她!金莲每天清晨起来,就到月娘房里做针线,凡事殷勤,一口一声大娘,月娘打心眼儿里喜欢,挑出心爱的衣物首饰给她,吃饭、吃茶也在一处。
西门庆自从娶金莲过门,住着深宅大院,为妻百依百顺,为夫恩爱有加,淫欲之事,无日不在。
武松八月初旬回到清河县,先去县里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已知金宝交的明白,赏了武松十两银子,酒肉饭菜管待一番。
回到住处,武松换了衣服鞋袜,戴了一顶新头巾,奔紫石街来,邻舍见了,都吃一惊,议论纷纷:“这番祸起萧墙了,这太岁回来,怎肯干休!”
武松走到哥哥门前,揭起帘子,看见小女迎儿在楼道捻线,叫过哥嫂都没应声,便问迎儿,迎儿见叔叔来,不敢言语,吓的只是啼哭。
隔壁王婆听见武松归来,怕迎儿说漏,慌忙近前,武松道:“我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怎会心疼死了?”婆子道:“都头哪能这样说,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晚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
武松听言,沉吟半晌,出去买来果品、点心、香烛、冥纸之类,再到哥家,重新安设武大灵位,点起香烛,挂起纸幡,放声大哭。哭过一阵,将羹饭和酒肴与迎儿一起吃了,让迎儿房中去睡, 自讨一条席子,在武大灵前睡下。直到半夜时分,还是无法入眠,翻来覆去,长吁短叹。
武松言犹未尽,只见那灵桌下卷起一阵冷风,凄惨昏暗,杀气凛冽。武松毛发皆竖,一阵紧张,定睛看时,却见一人钻将出来叫道:“兄弟,我死的好苦也!”武松正待问时,冷气消失,人不再现,武松一跤跌在席上,寻思:“怪哉,似梦非梦,哥哥正待报我知道,却被我的神气冲散,想来他这一死,必然不明!”
熬到天明,武松起来烧好汤饭,与迎儿吃过,便去寻访街邻,问武大死因,嫂嫂去向,邻居都怕西门庆,谁敢多嘴,有说可问王婆,有说可问郓哥,有说可问何久。
武松找到郓哥,引到一酒楼,叫来饭菜,追问哥哥如何被害,郓哥只得把经过细说一遍。
翌日早起,武松请先生写好状子,去往县前,与郓哥一起来到厅上,跪下喊冤。知县见是武松,问道:“你告甚么?因何喊冤?”
武松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踢中心窝,王婆主谋,何久朦胧入殓,烧毁尸首。今西门庆霸占嫂子为妾,小厮郓哥作证,望相公做主!”说着,呈上状子。原来县衙上下,都与西门庆过往甚密,左右计议,难以审断。知县对武松道:“你是本县都头,却不晓法度,自古捉奸成双,杀人见伤,你却仅凭小厮言语,实在鲁莽。
武松道:“这些不是小人捏造,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嫂潘氏、王婆来,当堂诉问,其冤自见,若有虚污,愿受其罪!”知县一番推脱,武松无奈,起身退堂,郓哥却被留住。
早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西门庆忙叫心腹家人来保、来旺,带着银两,连夜将县里上下买通。
又过一日,武松来到厅上,指望知县拿人,谁想知县受了贿赂,却道:“武松,你休听人调拨,此事并无实证,他人言语,岂能轻信!你不可一时造次!”
武松是何等汉子,怎咽得这口恶气!来寻西门庆厮打,正撞见傅伙计在生药店柜台里,便问:“你家大官人在么?”傅伙计认得武松,答道:“他不在家,都头有甚话说?”武松道:“请出来说话!”傅伙计随武松到避静巷口,被武松揪住衣领。
武松道:“你若要死,便不要说;若要想活,对我实说,西门庆那厮现在那里?”傅伙计见武松发怒,慌忙说道:“都头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两银子雇着,哪知他那闲帐!”武松听言,方才放手,大步奔狮子街来。
且说西门庆和县中一个皂隶(衙门里的差役)李外传在楼上吃酒,那李外传专在县里揽些公事,通风报信,赚些钱使,故得浑名李外传。那李外传得知武松状子被退,便来报知西门庆。
正吃在热闹处,西门庆忽见楼下武松似凶神般奔酒楼而来,知道来者不善,不觉心惊,走脱不及,推说更衣,便往后楼躲避。
武松飞跑上楼,早不见了西门庆,只有李外传和一边一个唱的粉头。武松知他是来报信,怒从心起,指着骂道:“你这厮,把西门庆藏到那里去了?快说!饶你一顿拳头!
李外传见是武松,吓的呆了,哪里还说得出来。武松见他不语,更加恼怒,一脚把桌子踢翻,两个粉头吓的魂儿都没了。李外传见事不好,强挣起身,要往楼下跑,武松一把扯回来道:“你这厮,问你不说,往哪里去?且吃我一拳,看你说也不说!”挥手一拳,飞在李外传脸上。
这一拳打的李外传满脸血污,只听他“哎咬”一声,忍痛不过,说道:“西门庆才往后楼更衣去了,不干我事,饶我去吧!
武松怒火中烧,哪听这些,趁势用双手将他托起,隔着楼窗,往外一仍,说道:“你既要去,就饶你去吧!”扑通一声,落向街心。武松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吓的心胆都碎,不顾性命,从后楼窗一跳,跳到一户人家后院去了。
武松见西门庆不在后楼,只道是李外传说谎,转身奔下搂去,见李外传已跌的半死,躺在地下,还把眼动,怨气难消,兜裆又是两脚,气绝身亡。地方保甲赶来,不敢近前捉拿武松,慢慢聚的人多,才将武松、酒保一起绑了,投到县衙里来。
再说西门庆从楼上跳下摇摆来家,一五一十对金莲说了,二人拍手嬉笑,以为除了患害。金莲叫西门庆多使银两,务要结果了武松。西门庆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知县一付金银酒器,五十两银子,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财,一心重处武松。
知县受了贿赂,次日升堂,保甲押着武松、酒保,当厅跪下,知县翻脸便道:“武松,你这厮昨日诬告他人,我已宽你,如何不遵法度,今又把人打死?
“胡说!你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今打杀他,定有缘故!不打如何肯招!”两边四个皂隶把武松托翻,雨点般打了五十大杖,打的武松皮开肉绽,声声喊冤。
打过武松,用长枷锁了,收在监内。县中有和武松好的,因受了贿赂,也难开口。武松每日只是喊冤。
过了几日,被官府胡乱取了招供,慌称分财不均,酒醉斗殴,将人打死,唤仵作(旧时官府中检验命案尸首的人),邻里等验尸添单,将武松押送东平府发落。
东平府尹姓陈,双名文昭,河南人氏,为官清廉,听报升堂,押过人犯,把清河县申文看了,又把各人招供看过,无非是醉酒伤人,有酒保为证等等。府尹对武松道:“你因何打死这李外传?”武松先是磕头,接着将西门庆奸娶潘氏,害死哥哥,为报冤仇,误打死李外传的经过说了。
府尹接着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如此为官,何故这等任情枉法?”立即行文清河县,提审豪恶西门庆,并潘氏、王婆、郓哥、仵作何九,重新斟办,奏请施行。府尹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情义烈汉,比杀平人不同。”说罢,令将武松招供改了,去了长枷,换上轻罪枷。
有人把事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忙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求亲家陈洪下书杨提督,杨提督转求内阁蔡太师,太师连夜修封密书,下与东平府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
这陈文昭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况武大已死,尸伤无存,难以查证,只好将武松免死,刺配两千里充军,差两个差人,解赴盂州交割。
欲知后事,请看下集《梳笼李桂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