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时候,皇帝的亲族宁王在江西造反,失败被捉。那些跟从宁王的官员,杀的杀,逃的逃了。有个降顺宁王,在宁王手下做按察司的王惠,在衙门里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打转。
一天晚上,风声越来越紧急,眼看官兵就要衝杀进来,王惠来不及收拾东西,只取了一个小小的枕箱,换了青衣小帽,黑暗中从后门溜了出来。
王惠慌不择路,旱道水程,拼命的赶,从江西一直逃到浙江乌镇地方。这时他心头才落下一块石头,便一家点心店去吃点心。
他进门一看,里里外外都坐满了客人,只有靠西面窗子下有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店家一招呼,王惠便过去和他对面坐下来。王惠觉得这个少年有些面熟,仔细望了望,彷彿在哪里见过,便忍不住和他攀谈起来。
那个少年叫蘧公孙,父亲死去了,祖父曾做过南昌知府,和王惠有些交情。於是蘧公孙会了账,约王惠到他的船里去谈话。两人进舱坐定。蘧公孙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王惠心头一跳,惊惶地朝四面看了看,才凑过头去在蘧公孙耳边轻轻的说了一阵 ,却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出来。
王惠说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一会儿又落泪。蘧公孙看着不忍,赶忙取出四封银子送给王惠作盘费,共雨百雨。
王惠的脸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又发红。他心里是如何地悲戚,又如何地感激。於是[啪]的一声,衝着蘧公孙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回拜了几拜。王惠向蘧公孙千恩万谢,又把自己仅有的一个枕箱送给他。然后别了蘧公孙,另找安身的地方去了。
不久,朝廷下旨捕拿王惠,大街要道张贴告示,说他领着南赣几个郡一齐降顺宁王,罪名很大,蘧公孙看了告示,方才明白。但是自己交结叛逆的事,却不在意。
从这以后,公孙把求功名的心看的更淡薄了。但是他的妻子鲁小姐却把六岁的儿子,拘着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公孙虽然不愿意,也只好在旁指点。
鲁小姐对儿子管教很严,夜晚她和公孙教孩子读书总要到深更半夜。有一次,孩子背不熟书,鲁小姐不肯放鬆,定要他念熟才罢。
公孙连连打呵欠,又不好帮孩子说话,更加使鲁小姐生气。丫头双红倒乖觉,连忙泡了一杯热茶,递给公孙。鲁小姐心里明白,朝双红瞟了一眼,又叫公孙先到书房里去睡觉。
於是双红执灯前导,到了书房,她替公孙铺牀摺被,整理衣冠,服侍得非常周到。
双红也知书识字,常常拿着诗册子要求公孙讲解。她原是鲁小姐家里的丫头,在鲁府的时候,和童僕宦成很要好,两人也私下订过婚约。后来鲁小姐嫁到公孙家来,双红也跟着过来了。
公孙喜欢她服侍殷勤,人又聪明,就把那隻王惠的旧枕箱送给她,无意中又把这隻枕箱的来歷向她说了。
公孙觉得成天闷在书房里没趣。有一天,他到街上来踱步,远远望见一家店铺子,门上贴着一张大红纸条。
他踱了过去,抬头一看,招牌是[文海楼书坊];红纸上写着:本坊聘请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鄕会墨程(考试时取中的原卷)。公孙看罢,心里一动,他想:原来这里还有个干考举的专家,可能是有真才实学的,自己虽不想做官,也该去领敎他一番。他想着,急忙赶回家来。
於是他写个帖子,换上衣服,急急赶到文海楼书坊,向店里人一打听,果然马先生就在楼上。不一会,马二先生把蘧公孙迎了上去,作揖让坐,彼此客套了一阵以后,谈谈说说,很是投机。
第二天,马二先生换了礼服,写了回帖,来到蘧府。公孙迎接进去,并殷勤地留着他吃饭。一会,里面开出饭来,两人边吃边谈,愈加投机。从此天天往来,结了知己。
再说鲁府家童官成,自从双红跟随鲁小姐到了还府以后,心里老是放不下。他既怕双红变心,又怕蘧公孙家里的人看中了她,把她强佔了去。
一天,他凑了些盘费悄悄的赶到嘉兴来找双红。宦成计算停当:双红是小姐贴身丫头,见到小姐,就不怕遇不到双红了。他找到蘧府,鼓都着嘴,硬要门房领着他去见鲁小姐。
门房不敢待慢,就领着他去见小姐。宦成暗暗欢喜,一路用心记住门户院落,跟着他走进内宅去。
鲁小姐还当家里出了事故,急着傅见。宦成像是十分正经似的,请了安,站起来低头回稟,眼风不住的向左右搜索。宦成在小姐左面发现了一双他熟悉的脚,不自主地抬起头来。忽然鲁小姐一声[双红],吓得宦成心头乱跳。
宦成心里暗暗欢喜。当双红把文章交给他的时候,偷偷将预先写好的一张字条递给双红,约着她当夜逃跑。
深夜,天下着牛毛雨。双红提了蘧公孙送给她的那隻枕箱,跟着宦成偷偷的溜出蘧府,逃奔宦成的老家去了。
第二天,蘧府里闸翻了,上上下下,到处找寻。后来他们在后园泥径上,发现大小足跡,园门也开着,再一寻宦成,宦成也不知去向了。鲁小姐和公孙这个气可生的大了。公孙立刻写了稟帖,报了秀水县。
秀水县收下公孙的稟帖,立即出批文,派了一名差役,去把宦成两口子捉拿回来。
那个差人赶到宦成家里,宦成两口子正在厨下做菜。他们心里有病,一见差官,都吓得面如土色。
那个差人先不问情由,过去揭开锅盖,把锅里一隻烂熟的嫩鷄一把抓起,吃个精光。然后他一抖铁索,要锁着他们出去。双红虽然哭哭啼啼的央求着,总是没有用。宦成懂事 ,连忙送了他一两银子,差人见了银子,口气才软了下来。
於是宦成背了一个衣包,双红提了一隻她仅有的枕箱,垂头丧气的跟着差人出来。那个差人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不把宦成和双红押解归案,却把他们看守在自己家里。
宦成极口称谢,双红感激得想掉泪。差人望了望宦成的衣包又看看双红的枕箱,鼻子眉毛乱动一阵,又装做十分為难的様子。於是宦成打开衣包,摸出一块银子,约摸二三两,送给差人。差人嘴里推却,却伸手接住银子,一面偷偷瞧着打开的衣包,心里暗暗盘算。
宦成的要求,被公孙坚决的拒绝了。差人天天吵着要回官,輭哄硬索,一回两回诈他的银子。宦成的银子使完,小两口子无计可使,正在相对哭泣,忽然[呜]的一声,差人又推门进来了。
差人脸色铁青,把口沫吐在手掌中一搓,做出要抓人的様子。宦成和双红吓得索索发抖,没法想,把衣包交给他,当了钱使用。
那天晚上,宦成和双红商量着要把这隻枕箱拿出去卖钱使用。双红年轻,不识时务,把枕箱的来歷从头至尾告诉了宦成。恰巧差人站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双红的话还没说完,[乓]的一声,差人一脚踢开门,边骂边窜了进来。
宦成和双红一时目瞪口呆,摸不清头脑。差人满面笑容,只说发了财要和他平分,却不说出原因来。於是差人即时拿出二百文,买酒买肉,猜三划五,同官成两口子吃了半夜。
当天夜里,差人思来想去,只是委决不下,当了几十年公事,这样案件,还是第一遭。最后,他计较停常,心里暗暗高兴。王太爷降了宁王,是个钦犯,这箱子便是个钦赃。他家交结钦犯,藏着钦赃,如果告到官里去,就是杀头充军的罪呀!
第二天清早,差人打开宦成的房门,拉着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然后把枕箱的利害,告诉宦成。
宦成这时吓得直打哆嗦,急着要去出首告官。经差人一说,他才醒悟过来,要求差人替他做主。这事情耽搁了好多天,蘧公孙把差人叫了去,催他回官。差人推三阻四,一回二回,只是含混过去。
后来公孙急了,要写呈子告差人。差人才叫宦成去问双红。宦成从双红处探得书店里有个姓马的和蘧公孙相好,就告诉差人。差人便备好一张检举叛逆的呈子,带在身边,到文海楼书坊去找马二先生说话。
差人见着马二先生,却先转弯抹角的谈了一阵,然后朝四面一望,把椅子移近跟前,从怀里摸出呈子来递与马二先生。
马二先生看完呈子,吓得面如土色;又详细的问了差人,恳求差人将呈子捺下,等蘧公孙回来时再商量。差人不等他说完,一手抢过呈子,站起来拱了拱手,装做要走。马二先生慌了,一把拖住他袖子,不让他走。
那差人看马二先生神色慌张,料定有此一着。於是又坐了下来,替他出个主意。马二先生听了,连连点头称讚。
事情偏也凑巧:马二先生正在心慌意乱,忽然街头一阵吆喝,远远传来几响锣声,这一惊可又了不得!他探头向窗外一望,却见一乘八人大轿前呼后拥,气势惊人的抬了过去,原来是官府过路。
马二先生的心头还是[トト]地跳。差人一把将他按捺下来,於是话题又回到枕箱上去。差人装腔做势说出一个数目,马二先生只是摇头,表示為难。
两人商谈了一会,总是合不櫳来,差人假作怒恼,又站了起来要走,马二先生连忙把他拉住,一面备了酒菜,留他吃饭。於是大盘大碗,两人边吃边谈。马二先生虽竭力要求差人帮忙,差人还是坚持原来的价钱,不肯放鬆。
这时马二先生急了。他从书箱里拿出一个布包,解了开来,把银子摊在桌上,然后把布包抖了抖那差人也看的怔住了,只得答应下来。马二先生已被挤的乾乾净净了。差人眼珠一转,又想出个主意:由马二先生做主,替蘧公孙写了一张婚书,载明收了宦成身价银一百两0马二先生也答应照办。
差人别了马二先生回来,找到宦成,只说对方要当面交割,叫他把枕箱交出来。宦成没有话说,忙去向双红要了枕箱交给差人。差人又匆匆回到文海楼书坊,来见马二先生。马二先生就把九十二两银子和一张婚书交给差人,一面从差人手里接过枕箱。
差人回到家里,说婚书用了一百余银子,拿回九十二两银子,开了一篇宦成两口子借贷吃用、衙门小费等细账共七十多两,找给宦成的只十几雨。
宦成嫌少,却被他大骂一顿,宦成只得收着婚书 和十几两银子,带着双红回老家去了。差人赚到银子,连忙打个稟帖到县里,撤销案子。马二先生匆匆来看蘧公孙,恰巧蘧公孙从坟上回来。马二先生问他枕箱的来歷,公孙只是含糊对答,不肯直说。
马二先生见他还要隐瞒,使把差人怎样来说,自己又怎样把选书的九十二两银子给了他,才买回枕箱来,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公孙听了既惊慌又感激。於是端过一把椅子放在中间,把马二先生捺了坐下,跪下去拜了几拜。
公孙备饭留马二先生吃了,又跟着他到文海楼书坊,把枕箱拿了回来。
公孙拿着枕箱回来,气愤地向地上一甩,然后摘下壁上掛着的宝剑,只一下,把它劈成了雨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