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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 伤逝--涓生的手记 鲁迅小说 人民美术出版社 姚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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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 发表于 2010-8-13 23:51:43 | 显示全部楼层
《伤逝》是鲁迅的一篇小说。它的主人公涓生和子君,是一对受“五四”运动新思潮影响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不顾社会上遗老遗少的冷嘲热讽,热烈地追求婚姻自由,表现了反封建的勇敢精神。
但是,由于脱离了社会的革命潮流,孤立地追求个人幸福,他们的反抗是无力的;当黑暗的社会以更大的压力袭来时,他们便“凄然”“怯弱”,茫然不知所措,他们的幸福迅即化为泡影。
涓生和子君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不幸,而是社会的悲剧。鲁迅通过这个悲剧揭露了旧社会的腐败和罪恶。同时深刻地指出孤立地追求个人的幸福是没有出路的;启发人们投身于改造社会的革命斗争。
伤逝(发表于《连环画报》1979年2月号)
根据鲁迅同名小说
改编 任 伍
绘画 姚有信
《伤逝》姚有信绘画
1.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2. 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破屋的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我重来会馆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败壁,这样的床板……
3. 深夜中独自回想,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前一般……但那时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4. 一年之前,子君不在我这破屋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是我在久待的焦躁中,骤然生动起来。
5. 但是,这履声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擦雪花膏的小东西!
6. 募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待迎出去时,她却已面带微笑的酒窝过来了。他在他叔叔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贴了……
7. 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来……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
8. 谈到男女平等,打破旧习惯时,她总要谈起她在乡下家里的父亲对她如何专制……
9. 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又如何无理——有一次发觉我去找她,竟当面破口骂我。
10.“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的胞叔和父亲时,她说出来的话。这话很震动我的灵魂,使我知道中国女性,并非厌世家所说的那样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11.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贴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子君目不斜视地骄傲地走了。
12.“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比我还透彻,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我骄傲地回来了。
13.我已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在慌乱中仅知道她已允许我了。她却是什么都记得。夜阑人静,我常被质问,被考验,被命令复述当时的言语,由她补足,纠正。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因为她爱我,是这样的热烈,纯真。
14.去年暮春是最为幸福的时光。我们这时在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找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她却是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15.寻住所实在是不容易的事,看了二十多处,才在吉兆胡同找到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只有夫人和一个女孩,雇了一个乡下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16 . 我们必须购置一些简单的家具。但这就要用去我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17.我们同居时,子君和她的叔叔早就闹翻;我也和几个替我胆怯或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这倒很清静,子君竟胖了起来,脸也红活了。唉唉,那是怎样宁静而幸福的夜啊!
18.子君逐日活泼起来。她并不爱花,却很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吧,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和房主人的在一同走。还有一只叭儿狗,子君给它起了个名,叫阿随。
19.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们在会馆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这一点也没有了。子君忙于家务,连谈天的工夫都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
20.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是整日地抄,抄,抄些公文和信件。
21.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
22.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时好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她却倾注全力;为此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算作分甘共苦。我曾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不开口,似乎有点凄然。
23.我所预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局里的信差送来一张纸条。我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
24.我早料到了;那雪花膏是局长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添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算是很晚的了。
25. 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子君的话没说完;不知怎的,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暗淡。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变得怯弱了。
26.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抄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见过几次的熟人——《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请他收用我的译本。“说做就做吧!来开一条新的路!”
27. 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天空中翱翔。
28.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的事,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样幽静,善于体贴了,屋里乱得不能安心做事。
29.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当中。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由于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
30.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了五星期。我的工作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
31.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子君说房东太太嗤笑阿随瘦得太可怜,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于是吃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原来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在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32.后来经过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啊!
33.不久,阿随也留不住了。倘使将阿随拿到市上去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由我把它带到西郊去放掉了。它还要追上来,便被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34.我一回寓,觉得清净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35.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哪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36.那里无需买票;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几乎没有。好在我到那里也并非为看书,只是作为取暖的口实。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
37. 虽然无书可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要义全盘疏忽了。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颓唐得多……
38.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坛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
39. 屋里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需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了我的苦痛。
40. 有一夜,子君眼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在会馆时的情形,时时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引起她的忧疑,只得也勉力谈笑。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回向我的耳目,给我一个难堪的冷嘲。
41. 一个极冷的早晨,子君有怨色,是从未见过的。我冷冷地暗笑了。她所磨练的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倘使只知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只得一同灭亡。
42.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故意引起往事,称扬娜拉的果决……
[注]:娜拉系世界名剧《娜拉》中的女主角。她因发现自己不过是丈夫的一个玩偶后,毅然出走。
43. “是的。”她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立即定了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44.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人是不应该虚伪的。我老实说吧:因为,应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她的脸色陡然变成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目光四射,在空中探求,却回避着我。
45.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离家而去。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46. 在图书馆里我看见了《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来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然而寄来的却只有两张书卷,两角和三角的。我单是去信催问就用了九分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47.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是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
48. 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有时仿佛瞥见一闪的光明……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
49. 极难忍受的冬天总算度过去了。然而,觉得要来的事终于来到了。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例没精打采地回来。待走进门时,不见灯火;摸火柴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正在错愕中,房东太太来叫我。
50. 她对我说:“今天子君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托我见到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她说得很简单,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
51. 我不信;但是屋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
52. 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有我们两人的全副生活材料却聚集在一处了。她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53.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屋外,昏黑包围了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压迫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54. 深夜,种种预想的前途在合着的眼前现尽之后,便浮现出一个子君来……我的心是这么沉重,我为什么不忍耐几天,要这样匆匆地告诉她真话的呢?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我想到她的死……
55. 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56.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去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他是我伯父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好不容易才相见,他冷冷地说:“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但哪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
57. “她死了。……”“她死了?”我惊呆了,但终于不自觉地问:“不知是怎么死的?”“谁知道,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58.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的;子君是不会再来的了。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59. 但是,“哪里去呢?”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一个阴沉的上午,耳中听到细碎的脚步和咻咻的鼻息,我睁眼大致一看,屋里还是空虚……
60. 再一细看,我的心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阿随回来了。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阿随。
61.但是,“哪里去呢?”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逝去了。新生的路还很多,但却不知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蜿蜒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忽然便又消失了。
62.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我真愿意有所谓鬼魂,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毒焰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求她饶恕,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63. 但是,这却更虚空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与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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