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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诚】《线描连环画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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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叶子 发表于 2019-4-23 05:48:38 | 显示全部楼层
        1949年,“时间开始了!”(胡风语)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新中国的连环画在改造旧连环画的过程中起步。在上海,据黎鲁回忆,经过“一化三改”,老连环画家江南春、胡丁文、林雪岩、严个凡、赵宏本、周杏生、徐正平、凌涛、汪玉山卢汶、吕品、汪健、宋志平、徐宏达、夏书玉、韩永安、盛贤亮、罗既张、沈铁铮、刘王斌、洪荫培、严绍唐陈光镒颜梅华等,组建了“新美术”,以后又有汤义方刘锡永、陈少华、钱笑呆、汪继声、汪观清、周达仁、费龙翔、杨步升、张洪宝、王野秋、冯春扬、于廉元、李铁生、赵三岛、陈为明、韩敏、王亦秋、陈俭、蔡人燕、胡克文、江栋良、水天宏、郁芷芳、何进、刘文颉等人参加连环画创作。这就是声势浩大的“海派”或称“南派”。在北京,据刘凌沧回忆,“记得有一次到他们出版社参观时,在楼上一间长方形的画室里,一排排画案,刘继卣、墨浪、任率英、王叔晖等名家,都伏案作画,人材济济,堪称一时之盛”,应该提到的工笔画大师还有陈缘督、卜孝怀、吴光宇,以及唐山的刘汉宗等,美术学院出身的林楷和费声福,从上海到北京的陈惠冠也来加盟。这就是声名显赫的“京派”或称“北派”。另外,王靖洲、康殷、陈祥麟、王企玫等人,套用古木版画和传统线描名画风格画连环画,或可称为“复古派”。“复古派”并不是徘徊在通俗的“南派”和传统的“北派”之间的一个流派,而是近于“北派”,只是“北派”画家“与时具进”,或多或少融合了西洋画法。全国其他地方的线描连环画创作也在萌芽,像姜之中以柔劲连绵、形柔实刚的线条画《关汉卿》、《甲午海战》,画出了激昂的气氛,让人读后回肠荡气。刘国辉以近似速写的墨笔线描画《耕耘记》,线条大胆泼辣,让人耳目一新。

        黎鲁这样回忆“海派”连环画家的成长:“上海地区的连环画家,解放前从事过多年的创作,在旧社会不为人所重视,既未进过美术学校,也没有经过名师传授,从绘画技术上说,迫切要求提高,需要懂得一些人体结构比例、透视关系,以求得在刻划形体上比较正确。‘新美术’成立后,规定每周占用工作时间八小时,专门练习素描,购置了一些石膏像和画架,聘请同济大学陈盛铎教授担任指导,不少同志刻苦认真地学习,特别是青年的创作干部,他们天天晚上留在社里练习。”自学成才的“海派”画家,受时事新闻画《点石斋》画报影响至深。他们“解放前从事过多年的(连环画)创作”,初步掌握了连环画的创作规律,通俗性强,绘画美弱。他们经过人体结构、比例、透视关系的训练,提高了绘画能力。钱笑呆同赵宏本合作,以圆润挺秀、严谨婉转的白描,精工勾勒出不朽的名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他又与汪玉山联袂创作了“海派”刀马人物的典范之作《穆桂英》,成就了“海派”线描连环画精致之作的极致。徐正平删繁就简,笔墨纵横驰骋,线条粗犷恣意,《战长沙》、《空城计》是“海派”线描连环画豪放之作的极致。胡若佛远摹唐寅,近学张大千,线条纤细遒丽,花鸟虫石无一不精,文臣武士无一不能,《小谢》、《娇娜》等画尽才子佳人的缠绵、妖艳,《杨家将》画出壮士将军的雄壮、威武,真可谓“文武双全”。程十发的传统线描功力深厚,慧心识破中西绘画融合的“天机”,《胆剑篇》开“南派”连环画重形式胜过内容之先河。刘锡永师从过徐燕荪,立身“海派”,兼融南北之长,行精细和豪放之间,而成《偷渡阴平》、《虎牢关》。颜梅华以师颜文梁的西画素描功底,师吴湖帆的国画线描功夫,融为一体,而作《宝船》、《误入白虎堂》。赵三岛秉承中景构图,不急不燥,下笔有方,落笔适当,思维周密,使粗疏的“民国”连环画画风脱胎换骨,《天水关》、《犯长安》、《枪挑小梁王》是《三国演义》、《岳飞传》中的精到之作。学院出身的张大经标新立异,以写实白描入装饰画,极尽繁简之能作《火烧新野》。董天野画过漫画,还师从过张大千,但他的连环画大异其趣,走张光宇的装饰画路子,线条严谨简洁,自成一格,创作了《尤二姐》、《拷打宝玉》、《穆桂英挂帅》等。江栋良同样是画漫画成名,连环画仿汉砖石刻效果,形成严谨、细腻、豪放的金石味线描风格,粗细穿插,瑰异谲诡,自创一体,乃成《杨乃武与小白菜》、《黛玉焚稿》等名作。

         “京派”画家师出名门,经过专业的绘画训练,传统线描功力精湛、深厚,解放前从事过多年的独幅画创作,于连环画创作则比较生疏。因此,徐燕荪、王叔晖、陈缘督、任率英、卜孝怀等名家的早期作品,古味重,通俗性教差。他们的线条有味道,有功力,有“程式化”的装饰美,但是整体上还没有把握住连环画创作的自身规律,加之他们所学多是“程式化”的符号组合式传统工笔画,与“海派”画家一样,缺乏写实的造型能力,更缺乏生活气息,与“复古派”相同。刘继卣与众不同,继承中国画家业,又入美院研习西画素描,造型能力强,上手快,《鸡毛信》等早期名作,重人物塑造,生动感人,后期名作《穷棒子扭转乾坤》等重线的勾勒,精妙绝伦。刘继卣融会贯通中西绘画,以遒劲的铁线描画出人体凸凹的立体感,增强了线对人物刻画的表现力。

        五十年代整个社会“一边倒”,美术界纷纷学习属于西画写实体系的苏联绘画。徐悲鸿主政美术,倡导“素描是一切造成艺术的基础”,使素描写实造型渗入中国画蔚然成风。受其影响,王叔晖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山石、树木居然有了明暗的阴影。但经过对结构、比例、透视的参悟,她的人物结构、比例焕然一新,摆脱了“食古不化”的束缚。王叔晖参悟西画,入得快,出得也快,从《孔雀东南飞》开始,回归到中国画的纯白描。王叔晖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路,她笔下的人物是平面的,没有体积感的,是纯中国式的。在《西厢记》中,她将遒丽的铁线描和传统界画与焦点透视相结合,画出建筑的结构和景深,丰富了连环画画面的层次。刘继卣和王叔晖是发展传统线描艺术勇于开拓创新的双子星座。“京派”的其他画家也成就斐然,徐燕荪的线古拙老辣,陈缘督的线朴拙醇厚,吴光宇的线劲健秀美,墨浪的线圆润疏朗、卜孝怀的线潇洒率真,任率英的线严谨老到、刘汉宗的线遒劲方折,林楷的线墨气淋漓,陈惠冠的线清丽挺秀……的确是“堪称一时之盛”。

        素描训练大大地提高了五、六十年代画家的造型能力,使他们摆脱了“程式化”的束缚。但是,黑白表现效果又渐渐地成为新的窠臼。中国连环画的主流形式是什么?“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贺友直数下益阳,两易其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画不出青山秀水的山乡风光,更画不出内心世界无限丰富的农民,在“化私为公”运动中的悲悲喜喜。直到建国十周年,经老画家陈野萍提醒,贺友直见到了陈老莲的《水浒叶子》等明清木版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清新舒畅的白描《山乡巨变》呼之而出。《山乡巨变》是“南派”经典作品之冠,也超越了“北派”精品,中国传统线描艺术通过连环画获得了新的发展。《山乡巨变》不仅生动地画故事,而且画出了浓郁的生活气息,画出了作者内心深处对农民的深情厚谊。向传统要技法,向生活要内容,向创作要灵感,在《山乡巨变》的创作中获得了交融。贺友直建立了中国连环画主流形式的规范——连续性、故事性、绘画性。《山乡巨变》不仅是五、六十年代连环画的最高成就,而且滋养了七、八十年代中国连环画的创作。它既是集大成之作,也是开拓创新之作。

        在现代题材领域,板乔的《创业史》,任伯宏、任伯言的《灵泉洞》,丁斌曾、韩和平的《铁道游击队》也成就斐然。画农民、农村,南有贺友直,北有刘汉,一细腻一豪放,一清新一厚重,一秀丽一壮美。刘汉的《红旗谱》、《两个羊馆》等优秀作品,以浓墨淋漓的线描,“形具而神生”地画出了北方农民的彪悍,北方农村的风情。

        六十年代初举办的第一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一等奖五部,纯白描占四部。这是对白描艺术在连环画中运用和发展的肯定和褒奖,也鼓舞了连环画家摆脱素描训练带来的负面影响的决心。中国的传统绘画没有表现立体的黑白效果,是散点透视的平面效果。陈光镒摒弃了画中的黑白效果,专施纯白描,“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画出了《中国成语故事》之《伯乐相马》、《城濮之战》、《林则禁烟》等场面浩大的精工白描。汤义方的纯线描作品《鱼藏剑》、《搜孤救孤》,枯湿相间,虚实相生,形神相发,酣畅淋漓,形、神具通“北派”作品,且置之“北派”作品中也是上乘之作。可惜好景不长,文艺界批判表现帝王将相作品之风乍起,许多优秀的线描连环画胎死腹中。

        五、六十年代的连环画家都重视表现连环画的故事内容,把故事情节画明白,是画家的首要追求,内容压到形式,甚至不惜“见故事不见线条”。这时期的连环画第一是通俗,第二才是绘画美。他们甚至不惜损害画面的完整性,在画中开“天窗”留人物对话的“吐白”。顾炳鑫先生在论《铁道游击队》时说“在线描上采用相应的流畅而富于节奏感的勾勒,这种线条既能细致地刻划人物面部细腻的表情,又能生动的勾描出人物多变的姿态;这种线条似铁线描而不呆滞,似钉头鼠尾描而不强调顿挫,从而形成了自己的线描特色,成为这部连环画作品得以成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是五、六十年代朝气蓬勃的一元化的社会的反应,单纯、忠诚、朴实、友善、喜悦之情从画家笔下自然流出。虽然阶级斗争之声已经不绝于耳,但是毕竟人民翻身作主人的巨大喜悦感,在大多数人心中激荡。直到十七年后,以整整十年的时间才把这巨大喜悦,酿成深重灾难的痛苦。
1967年,“无产阶级文革”开始,文化被大“革”其“命”。十年的线描连环画新成就只留一点点表现方式的探索。中国是线描艺术的王国,古人根据宽袍大袖的衣纹皱褶特点,总结了丰富多彩的线描形式。现代人的装束已经大变,尤其是工人、农民、解放军多紧衣束腰。传统线描形式已经不能完全表现劳动和战斗的工农兵形象,不应该是金科玉律,要有创新和突破。詹忠效在《弧光闪闪》中将白描与焦点透视相结合,俯仰视角倒换,表现“高压电线云中走”的险峻,烘托出女电工不畏艰险的英雄气概。丁世弼在《渔岛怒潮》中兼工代写,中锋、侧锋并用,单线穿插皴擦,多层次地表现渔民的生活和斗争。1976年,“历史在这里沉思”。时间再次翻开了新的一页。以线描功力深厚、精湛为特征的“京派”连环画后继乏人,已不复存。上海虽然还是连环画的创作中心,以通俗、妩媚见长的“海派”线描连环画却整体乏力,失去了往日的精彩。中国线描连环画在新起的徐恒瑜、黄全昌、胡博综等为代表的画家的努力下,获得了更为辉煌的发展,迎来了“百花齐放”的新时代。

        近百年战乱结束,社会相对安定,加之新一代画家成长的五、六十年代,正值提倡素描训练,使他们能够从容地学习西方绘画艺术,打下了坚实的素描造型基础,而不像老一代画家需要“补”素描的“课”。大家可以注意这样一个现象,八十年代线描高手的处女作或者早期作品,都是以素描造型为基础的写实连环画,而不是传统线描。例如,黄全昌的《真正的任务》、徐恒瑜的《一个心眼》《水牢仇》、胡博综、王孟奇的《京江怒涛》、陈全胜的《小筏夫》等。同时,他们又具备深厚的传统绘画知识,博览了中国几千年的线描名作,而不再是在创作苦闷中才突然发现陈老莲的《水浒叶子》。新一代画家有中国传统绘画和西方绘画的扎实基础,又不囿于中国传统绘画和西方绘画的窠臼。建国三十年来线描连环画的成就,尤其是贺友直对中国连环画的杰出贡献,也滋养了新一代画家。十年内乱,使新一代画家没有被美术学院“一网打尽”,幸免于被美术学院的正统教育所驯化。他们这一代画家多是自学成才,保持了“野生动物”吃得杂,强消化的特性,敢想,敢画。更关键的是思想、审美意识变了。破除“凡是”迷信,结束了只有也只准一个人思想的历史,人民有了自己的思想空间。哲学上反思一元论,从新认识多元论。文学上建立主体论,回归自我——“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是人们争相传诵的名句。这是激愤、怀疑、思考、反叛的时代,是新思想、新观念是“唱罢我登场”的时代,是实现自我,表现自我,突出自我的时代。连环画虽然还是画情节,画故事,但是画家追求的是自己表现语言,自己的艺术个性,自己的审美情趣。这时期的连环画是表现绘画美第一,表现故事第二。画家为保持画面的完整性,不损害绘画美,不再在画面中开“天窗”,留人物对话的“吐白”。但是,走得远者背离了连环画的通俗性,“见线不见人”,故事性被削弱,也伤害了连环画的发展。

        徐恒瑜以万变应万变,一本一个样式,精彩迭出。当人们还在惊叹他《孔子改错》的长线条如“春蚕吐丝”的古朴典雅时,他已经在以富于现代美感的层层叠叠的直角短线条画复仇烈鬼《李慧娘》了;当同时代的画家蜂起仿学直角短线条的刚毅挺健时,他又以圆弧线画出了《木棉庵》中贾世道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当人们开始熟悉圆弧线的纤细娟秀时,他已经跳跃到得益于民间剪纸艺术的传奇故事《泪美人》;当美术界正注目这渊源于民间艺术又充满现代气息的装饰线条时,他又回归到有文人画气质的《家》;在读者醉心于《家》中线条的凝重、含蓄之美时,他又以欢快、灵动的线条画《西厢记》,以活泼、随意的线条画《西游记》……
黄全昌和胡博综以不变应万变,在不变中求万变。如果说《韩非子寓言故事》之《郑人买履》,黄全昌还只是造型的夸张,到《海瑞罢官》、《打渔杀家》就已经不仅是形的夸张,而是提炼到线的精悍,是画中的书法美。他的线越画越见精神,有一种如锥画铁的枯索感,有一种傲世独立的孤傲感,有一种旁若无人的孤独感。胡博综的线是生活的速写,画出了人间百态的万种风情。他善于点线结合,构筑意境,《要是我当县长》中农民的憨厚、纯朴,《倪焕之》中知识分子的凄凉、失意,都是用同一种线画出来的,可见胡博综对线表现力探索的苦心孤诣,已达从心所欲,运用自如之境。

十五贯

十五贯

        在八十年代的古典题材领域,线描形式可谓争奇斗艳,满园春色。贺友直宝刀不老,为线描的运用和发展再建功勋,《十五贯》的老辣苍劲,《中国诗歌故事》之《人面桃花》的清新典雅,真可谓雅俗共赏,美不胜收。陈全胜传承姜之中的传统,从《将相和》、《完璧归赵》,到《剪刀案》、《梦中缘》,千锤百炼,成功地由写实美的线描过渡到抽象美的线描。他的线有“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动感,他的画却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静谧。陈全胜自成一派,影响了整个山东画家线的形式。高云冰雪聪明,早慧早熟,以《罗伦赶考》在不满三十岁时成就了自己的线描功业。他的《中国古代画家》之《唐伯虎训徒》用线之精,不简不繁,圆润挺健,秀美周密。叶毓中的线长于装饰趣味,轻快而有节奏。从《李白与杜甫》的饱和繁密,到《灌园叟晚缝仙女》的清快简略,不断升华。当然,画家有时也要误入歧途,叶毓中画《蛇郎》,就失之太简,失去了丰富多彩的内容。王以时的《斗杀西门庆》,王孟奇、杨志麟的《儒林外史》之《牛浦郎行骗》是集变形连环画大成之作,线条歪歪斜斜,斜中寓正,烘云托雾,尽变形之能,传人物之神,不脱其形。欧治渝的《误入白虎堂》融合《清明上上图》和明清木版画之长,笔力矫健,顿挫分明,自出新意。施大畏、韩硕的《清风寨》、《闹江州》的线湿润流畅,臻于成熟。王弘力画《杨志卖刀》,心思细密,线条老辣洗练,超越了他的老师陈缘督的《杨志卖刀》。费声福求简,卢延光求繁…..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在现代题材领域,也繁花似锦。阴衍江的《生死场》线条野黑怪,侯国良的《李兆麟将军》的线条稳沉重,王怀祺的《红旗谱》线条粗放辣。汪国新的鸿篇巨制《长江三部曲》,获得了超出作品本身的赫赫名声。查加伍则埋头苦干,以凝炼厚重的白描,画出了《乱世风云》,小镇、大院、田野、人物都有浓郁的生活气息。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们珍惜中国连环画线描艺术光辉灿烂的成就,我们也呼唤和期待中国连环画继往开来的明天。

                                                          (本文原载于《连环画报》及彩虹岛连环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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