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机耕站里的人都下地鋤草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站长一个人,忽然,門帘“啪嗒”一声响,一个瘦小的姑娘背着行李,提着旅行袋,象一陣风似的闖了进来。
姑娘放下行李,一边摸出手帕擦汗,一边把介紹信递給站长,自我介紹說:“我叫于小眉,剛从省里农业技术学校毕业,分配到这儿来的。”
站长看完介紹信,先不說話,用認真估量的眼光朝于小眉瞧着,觉得她一臉的稚气,看来似乎还未成年。于小眉被站长瞧得不好意思,噘起嘴,眼睛盯着窗外,不再吭声。
站长一看她那样儿,抱歉地說:“我在考虑······你在哪儿工作合适。你剛从学校出来,要是到机耕队去工作,恐怕生活上会不习惯。”于小眉一听这話簡直是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就冲口說:“看工作需要唄!”
于小眉这才轉怒为喜,背起行李就往外走。站长一直送到外面,嘴角上挂着笑說:“在那里有什么不习惯的··.·..”于小眉又生气了,忙截住道:“我每年都下乡实习,你怎么看出我不习惯呢?”
就在离拖拉机站不远的地方,她雇到了馬車。赶車的老大爷举起鞭子向空中“啪”的使勁一揮,馬車就上路了。
于小眉靠在車背上,愉快地想着:“虽說自己沒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新建起来的机耕队,一定有漂亮宽大、干干净净的新瓦房,我一到,那边的拖拉机手們,一定都会圍上来欢迎我哩!”
馬車在炎热的太阳下,慢吞吞地穿过市区的街道,拐进了一条鋪着碎石的窄胡同。胡同的尽头是一畦畦綠葱葱的菜地,完全是一片乡村景象。于小眉見馬車拐得突然,便掉过头来問那赶車的。
晌午时刻,他們赶到了八里庄。馬車就在路旁一所孤零零的旧土房前停住。于小眉一望,只見四周都是长滿了庄稼的田野,連一座磚房的影子也没看到。
她不高兴地厥起了嘴,臉上带着几分不大相信的神气,仍然坐在卓上一动也不动。赶卓的看了她一眼,一手提起行李往車下搬,一面說:“到机耕队啦,你給車錢吧!”
于小眉沒精打采地下了車,在路旁站了好一陣子,两眼凝視着那房顶上长滿了青草的旧土房。眼前的景象,和她在路上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了一种迷惘失望的心情。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从地上背起行李,慢慢地走进土房前面的院子。只见院里停着三辆拖拉机,有两个光脊梁的男人,在一座旧木棚旁的井边,相互“嘩拉嘩拉”泼着水,洗头淋浴哩。
于小眉迟疑了一下,还是下定决心走到那两个男人跟前,問道:“喂,机耕队是在这儿嗎?”那两个男人听見声音,猛的一抬头,看見是位年輕姑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臉上立刻显出了一副叫人好笑的尴尬模样。
于小眉一瞧他們的狼狽相,差点沒笑出声来。这时,那个矮个子男人,抬起一張湿淋淋的瘦臉,斜着一只眼睛,从头到脚看了于小眉一眼,悶声悶气地說:“这儿就是机耕队。”
于小眉見他有点爱理不理的神气,就不大乐意地把介紹信递給了他。队长看完信,閃着一只有点斜的眼睛瞧着她,想要說些什么欢迎的話,可是又說不出来。急得动了半天嘴唇,才説:“你······你剛下車嗎?·····.”
于小眉見他說話沒头沒脑,竟連个欢迎詞也說不出来,还那么严厉的斜着眼瞧人。她立刻觉出这里的人并不那么热情,队长就是这样别别扭扭的,心里一阵不痛快,不由又习惯地厥起嘴来。
队长这么一喊,那个叫大老田的大个子,赶紧把湿淋淋的手在褲沿上擦了擦,拿起于小眉的行李,毫不客气地对她笑笑説:“里边去坐吧!”提腿就向屋里走去。
队长领着于小眉走进低矮的土房。这是一連两間靠墙有条大炕的屋子,炕上躺着五六个拖拉机手,当于小眉走进門时,他們一个个用惊疑的眼光瞅着她。
队长从炕上抓起一件汗湿的上衣,一边急急忙忙的往身上穿,一边向炕上伙伴們介紹道:“这是剛从省里来的技术員于小眉同志。”
于小眉坐上炕沿,就感到坐在这群光膀子的陌生男人中間,是那样的不自在。队长察觉出她坐得拘拘束束的样子,一只手不住揉着脖子,为难地説:“咳,咳,这儿的房子······实在太窄小了··.···”
于小眉望了望挤在炕上的男人們,皺皺眉头問道:“以前那个技术員住在哪儿?”大老田一听,忙解释道:“那是个男同志呀!”这句話說得大家都笑起来。于小眉的心头,却涌上了一股不被重視的委屈滋味。
队长被这件事憋了一身大汗,怎么也拿不出办法来。大老田这时倒想出个主意,大声說:“不会让技术員到八里庄去住?”队长一听可高兴了:“行,行,才离这儿二里多地,行啦!”
队长説完話就轉过身来,表示这件难事已經解决了。忽然,他又象想到了什么,在大老田寬闊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等会咱們开个会,核計核計后响的工作。”
于小眉觉得自己也该转转话头了,便问道:“你们开什么会?”这一问,可提起了队长的精神劲儿来,他毫不掩饰地说:“这些天连着下雨,队里只有三台拖拉机,中耕不过来,人家社里对咱们提了不少意见呢··.·..”
吃过午飯,队长和拖拉机手們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于小眉一个人。她带着一种客人似的心情,觉得很无聊,就找出毛巾、肥皂走出屋子去。
拖拉机手們都聚在板棚前的蔭凉处开会。于小眉走过他們面前,只听得队长在发言:“鋤得不干净,不能再中耕一遍?咱們不能让群众說拖拉机这玩意不中用,这就是政治影响······”
队长的話突的被于小眉打断,他閃着詫异的眼光对她看了看,劝她不要下河。可是于小眉却执意不听,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扭身就走。
果然,没走多远,就走到了一条被柳丛遮蔽着的小河边。于小眉解开辫子,便在清彻的河水里洗起头来。
洗好头,就在石头上坐下,好半晌一动也不动,一边听烏儿在树丛里鳴唱,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一想到这个机耕队和碰到的这些人,就不由羡慕起和她一块毕业的那些同学来:她們有的分配在推广站,有的在农林局,也有的在奶牛場。那儿有不少熟人,空閑时說說聊聊,无所不談,那多好啊。
可是,她自己呢,却被分配到这陌生的、都是男同志的机耕队里。一想到那个队长对自己爱理不理的神气,张嘴就讽刺人的大老田,每天黑夜还要跑二里地去睡觉······心里就发起毛来。
她想着想着,烦恼地抖开头发,开始编着小辫。这时,从机耕队那边传来拖拉机发动时“达达”的声音,她知道他们要下地锄草去了。
她本想回去,但一想到那伙人,就哪里也不想去了,便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儿,在一页空白纸上,给好朋友王晓梅写起信来。
她一直在河边消磨了三个多钟头,才慢慢回到机耕队。这时,拖拉机早开走了,院子里只有队长一个人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挥着斧子在劈一只大木板箱。
队长等小眉走近,才抬起手背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用眼睛严肃地瞧着她,但是又温和地向她招呼:“你回来啦!”于小眉感到自己回来迟了,不由一阵脸红,忙岔开说:“队长,你这是干什么?”
她一看这木箱原来是装拖拉机用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队长也“呵呵”地跟着笑道:“这木板多宽,拆下来正够给你安一场板墙。” 于小眉见他滿头大汗为自己忙碌着,心情稍稍愉快了一点。
她看了一阵子,便走到屋里,只见大老田站在炕上,手里拿着锤子、木尺,耳后夾着半截铅笔,歪着头比量着低矮的屋顶,活象个神气十足的木匠。
于小眉想起刚才他讽刺过自己,就不愿意碰到他。她刚想退出门坎,大老田却象招呼老熟人那样把她喊住,半开玩笑而又亲切地和她交谈起来。
于小眉听了他的话也禁不住笑了。她觉得这个大个子说话倒挺幽默,他那红红的脸膛看来很热诚,只是他的眼睛里却还闪动着调皮的目光,所以她仍然对他提防着。
于小眉被他说得怪难为情的,转身又跑到屋外,见队长正背着太阳,熟练地在刨木板。她好奇地问道:“队长,你也会干这个?”队长笑笑说:“我十五岁参军,在部队里什么不学着干。”
于小眉一听队长的经历,开始对他有了几分敬意,侧着头重新向队长端详了一下,发觉队长的眼睑边上有一个从战争中留下来的伤疤。她这才醒悟到队长这只眼睛为什么总有点斜着看人。
刚才那些不愉快的念头,现在几乎都消失了,她正想对队长表明点什么,可是队长已经扛起刨好的木板,朝屋里走去了。
于小眉看看撒在地上的一堆刨花,便随手收拾起,放到板棚里堆好,留着给他们做饭时当引火柴用。正在忙碌的时候,忽听得屋里传出喊声:“技术员,快来呀!”
她赶紧跑进屋里一看,只见靠墙的一面,已经围起了一截极墙,隔成一间小小的房间。于小眉心里一阵高兴,满意地透了一口气。
队长站在小房里的炕上,好象没有听到他们的議论,他专心一意地拿着锤子在板墙上釘个小木架。大老田探进头来问:“队长,你这是干什么?”队长霎霎眼睛:“人家技术员的书多,给她做个小书架。”
队长想得很周到,釘好书架,又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一条浆洗得很整洁的白布床单,挂在板墙的小门上作门帘。
一切都布置好,队长便领着大老田下地锄草去了。于小眉一个人在小房里安顿行李,滿意地瞧着自己的房子,不由从心底里感激起队长和大老田来。
她把小房布置完了,爬出小门走到外间,一看外面的环境,更感到零乱不堪。看来这些男人们整个夏天忙着生产,从没有好好的收拾过,炕上炕下到处是泥鞋子,脏衬衣,厚厚的尘土布滿了地面。
于小眉觉得自己应該帮助他們改变屋里的零乱状态,让他們过得舒服些。于是,她就动手收拾:扫地,抹桌子,鋪炕叠被的忙开了。
她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抱起一大堆油污汗浸的工作服和脏衣裳······,到洋井台上一件一件洗着,然后又一件一件夹在繩子上晾着。
这样忙了一个下午,累得她动也不想动一动了,回到屋里,連晚飯也懶得吃,灯也沒点,就躺倒在炕上。她睁大眼睛,从后窗里了望着夏夜的天空,思潮象波浪似的翻滚起来。
她撫摸着自己两只肿脹疲疼的手腕,出神地想:“他們一回到家,看到屋里变得这样整齐干净,也会象大老田所說的那样,真關个“出乎意料之外”。”想到这里,不由吃吃地笑出声来。
她又想到大老田这个人,虽然那張利嘴有点討厌,但待人却挺热誠。那个队长呢,乍看起来真別扭,斜眼看人,显得有点厉害,可是他对待同志的感情是深厚的。咳,这里的人只要相处熟了,都是挺好挺好的。
她又想起了媽媽:“她这会一定也在想我:到了什么地方啦,在这儿过得怎样啦。媽,說真的,我生活得很好,你挂念些什么呢······”她想着想着,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
月亮爬过东山,拖拉机手们开着拖拉机回来了。大家吃罢饭走进屋里,有人就叫道:“这可出神啦!”大老田抢到头里借着灯光一看,高兴得喊道:“出什么神,这是技术员给咱们打扫卫生啦!”
队长一轉身,从厨房里挑着一担热水进来,对队員們說:“桶里有水,都洗洗脚,解解乏。”大老田馬上爬上炕去,东找西寻摸索了一陣,忽然吃惊地大叫起来。
队长摆摆手,压低嗓音説:“輕点,別把技术員吵醒了。瞧,外面晾的衣服,不都是咱們的嗎?”大伙達忙扭轉头朝院子里仔細一望,果然,繩子上晾着不少衣服、袜子,在晚风中飘蕩着哩。
他們洗好脚,一个个輕手輕脚的爬到炕上,打开自己的鋪盖睡下了。
于小眉可早給大老田的高嗓門吵醒,她似睡非睡地听着外間的談話和动静。听着听着,一种对他們异常亲切的感情,在她心上产生了,扩大了。她心里感到极度的愉快,臉在枕头上一埋,甜滋滋的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于小眉就起身了,她爬出小門,見拖拉机手們躺成一排,还在蒙头大睡。她也象他們昨夜那样,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声响,躡手躡脚推开屋門,向院子里走去。
走了十几步,就見大老田站在晾衣繩子跟前,取下被露水淋湿了的白汗衫穿到身上。大老田一見她走近,宽臉膛突然一皺,装出不高兴的神气道:“看,我在受湿罪啦!”
于小眉皺皴眉尖,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說:“大老田,你們昨天鋤了多少地?”大老田听她問起工作,立刻收起笑容說:“不多,只有二十三、四垧。”
于小眉觉得这个人应該整一下,她很有兴趣地問:“怎么,你挨了批評啦?”大老田臉上显出沉重而又信服的神色,把队长批評他的經过,象讲故事那样給于小眉說开了。
原来昨天大老田和队长一块下地后,他就跟小刘开一个车,小刘在前面开拖拉机,他在后边把锄草机,给红光生产队锄一块谷地。可是才开车不久,队长便釘在车后检查来了。
队长跟着走了两个来回,就把他們伤掉的一些谷苗拾在手里,一声不吭地放在地头上,然后把大老田叫了下来。
大老田跳到地上,心想:“試就試吧,你也不会比我强。”他让队长爬上鋤草机,就跟在后边一眼不霎地檢查。
大老田跟着鋤草机来回走了几趟,見鋤尺在苗壠里走得那么准,簡直跟理发师手里的剃刀一样,沒伤着一棵苗。这时,他不由对队长信服起来。
这样锄了好几壠,队长跳下車,把小刘和大老田叫到地头上坐下。队长厉声問道:“大老田,我拔掉你两根头发,你疼不疼?”大老田莫名其妙地嘻嘻嘴說:“呀,队长,怎么不疼,也是肉长的呀!”
队长斜眼瞧着他說:“拔了你的头发,你就知道疼,你伤了人家的苗就不心疼?”这些話可真說到大老田的节骨眼上,他滿面通红沉下头,暗暗埋怨自己:“大老田,你迷了窍啦,为啥队长做得到你就做不到呀!”
谈完话,大老田爬上锄草机就干开了。他眼睛直盯着苗儿,思想也不开小差,一直干到天黑,果然沒有再出什么岔子。
大老田讲完了他的故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說:“咱們的队长是个好人,严厉点也应該,誰叫我工作上犯差錯呢!”說着,他似乎还有点气愤自己,把地上的小草猛地踩了一脚,就轉身檢查鋤草机去了。
于小眉被这平凡而又感动人的事情,激动得快要发颤了,她回到小房里,只是望着天空出神。她很想把来到这儿一天中所遇到的一切,自己变化着的心情,立刻告訴个什么人,让他也分享一下自己生活中的愉快。
她想到这里,忙从枕边拿出小本儿,在一頁紙上写起信来:“亲爱的曉梅:你知道嗎?机耕队的同志对我真热情。他們挤在一个大炕上,却給我盖小屋,还有我們的队长···..”
信还没写完,院里突然响起拖拉机发动的声音。于小眉好象被谁拍打了一下,霍的跳下炕,把小本儿往褥子下一塞,就跑出屋去。
跑到院里,只见队长正坐在一台拖拉机上,低头扳着闸把,聚精会神地听着机器的动静。于小眉挺起胸脯,一下就跳到了踏板上。
三台拖拉机都开动了,一台挨一台沿着大路向前驶去。于小眉坐在锄草机上,眼睛望着火红的朝霞,一阵兴奋,不觉从嗓子里唱出声来。欢乐的歌声随着湿润的晨风,在田野中激蕩起来。
|
需要 开通权限 查看本站所有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账号?注册
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