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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故事画库C] 《流逝的岁月》岭南美术出版社 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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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 发表于 2022-11-8 14:49:50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描述了一个生活于资产阶级家庭的妇女在十年动乱中的经历。
文化大革命期间,欧阳端丽的一家受到了冲击:公公的定息和工资停发了,家被抄了,房子被封了,小叔和小姑也分别上山下乡去务农……
在这段厄运频来的日子里,欧阳端丽为了把这个家撑持起来,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她给人家带过孩子,又到街道生产组去做工,生活使她长了见识,壮了胆量,敢于顶住种种压力。后来,世道发生了变化。随着政策的落实,这一家的房子收回来了,停发的工资和定息补发了,下乡务农的也回城团聚了,欧阳端丽又重新过着过去那种富裕、舒适的生活,但她总觉得缺少些什么…
故事通过欧阳端丽一家命运的沉浮,给人们以有益的启示:时光终究是不会白白地流逝的。

欧阳端丽凌晨四点就起床了,她将所有的棉衣都套在身上才出门,但来到马路上,才知道上海也有这么料峭的北风。早起的理由有些荒唐——买菜。
端丽穿过马路,赶上几个走在前面的人,街面不时有房门打开,有人走到马路上来,来往的人由零落到现在的熙熙攘攘,原来早上有这么多人需要早起。
来到菜场的端丽被现场踊跃的气氛震慑住了。每个菜摊前都挤满了人,在这儿每个人都表现出与体格不对称的强壮。端丽显得落寞而又单薄。
上海人对于排队是十分热衷的,但现在即便你起个绝早,排在第二、三位,等待一开秤,你会发现自己已经排在第十七、十八位了,哪怕你前面只是一块砖头,刹那间也会变出许多人来。他们互相证明,结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堡垒。
生活的巨变使得端丽不得不为每日的开支殚精竭虑。端丽被人流挤到肉摊子跟前,这也促使端丽下了吃顿荤菜的决心。手中一块钱已经被她捏出了水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推挤,端丽在拥挤的过程中看中一块肋条肉,在卖肉师傅的催促声中,端丽要了那块肋条,师傅一刀下去,扔上秤盘:“一块两毛!”端丽还在为多出两毛而计较,排在她后面的人已伸手来抢,端丽也顾不得拘谨,伸手抢下肉来,掏出荷包付钱。
蛋和肉一起烧,味道很好。孩子们十分爱吃,端丽又从禽蛋柜前,称了半斤鸡蛋四毛四分。作两天开支也超过四分。管它呢,过了这两天再说。端丽挤出人群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吐了口长气,转回头走出菜场。
端丽回到家后,送走上班上学的家人,才记起收拾一下自己。对着镜子,端丽看到自己竟然没有梳洗过已在外面奔了一圈又回来了。想着从前的自己,端丽使了三次劲才抑制住在眼眶内回旋的泪水,但鼻子酸得难受。
端丽在吃早饭的时候,小女儿咪咪过来请示,想到门口站一会儿,端丽制止了。她怕咪咪和邻居孩子接触。一旦有了纠纷,对于出身不好的自己家庭是相当麻烦。咪咪很乖巧,有些忧愁的叹了口气,就走过去趴在窗口,一动不动的朝外面一个方向看。
咪咪一边看着砂锅里面的肉,一边向妈妈报告姑姑和“甫志高”出门去了。端丽听着也没放在心上,砂锅里的肉香味在空气中弥散,十分馋人。可是肉却缩小了,端丽惶惑地看着它们,不知该如何阻止它们继续缩小下去。
端丽伺候一家子吃罢午饭。松了口气,准备找几件旧衣服,翻拆添补,重新做件棉裤。刚从外面回来的小姑子文影打趣了几句嫂子,也拿起剪子帮着拆了起来。说来也怪,过去啥都不缺的辰光,姑嫂俩为添置一件衣裳而互相较劲,眼下东西被抄光了,反而和睦了许多。
端丽找出几件旧衣裳,在身上比划,文影在旁作参考。端丽原意是用几件旧衣服拼接一件自己穿的棉裤,文影却认为棉裤不好看。说起嫂子刚结婚时,漂亮的模样。
说到激动的地方,两个坐下一起回忆起旧日美好的时光。端丽叹了口气,把两人一下拉回到现实中来,文影也说起自己的担心:以自己的出身,毕业了,肯定要到外地去的。
端丽安慰了几句,也实在找不出好的例证。现在自己的处境也是勉强渡日罢了。又能拿出什么来慰藉自己的亲人呢!端丽不自觉地站起身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端丽每天上菜场,总要被一些荤菜、时鲜菜所诱惑,总要超过预算。她不会克制、俭省,不会瞻前顾后,却很会花钱。她所习惯的生活已经过去,她觉得自己很苦,可钱迅速地少下去,没了,她苦恼得很。
端丽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还发愁。最后仍然得由她来想办法,把家里一些用不上的衣服卖掉。文耀听了这个主意兴奋了半夜,仿佛好日子又要来临。
端丽经过仔细的筛选、分析,挑出一包衣服。端丽叫过女儿多多,让她把衣服拿去寄售商店卖掉。多多认为这是十分丢人的差事,很不情愿去。端丽也认为贫困如同罪恶一般见不得人,但她没有选择,还是劝住多多领着咪咪一起去了寄售商店。
端丽刚送走多多,婆婆这边传来很响的说话声。端丽忙过来劝阻,原来小叔子报名参加什么战斗队,要去黑龙江支边了,婆婆为此大为恼火。
端丽过来给婆婆沏了杯茶,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婆婆眼见木已成舟,自己再固执也改变不了大局,只长叹一口气,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
端丽端个茶杯正准备进屋,就见多多离老远兴奋地边跑边叫唤,端丽忙把两个孩子推进屋关上门,轻声说:“不能让爷爷奶奶知道我们卖东西,阿爷阿奶要生气的。”多多这才将卖得一百零五块钱和单据一起交给妈妈。
晚上,夜深人静了,端丽把今天的收入告诉了文耀,文耀骤然间听说有一百多块钱兴奋得一下子跳到桌子,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要怎样去花这一百多元钱。
端丽一声不吭地看着文耀比划,待文耀说完,端丽算起自己的账来,除去水电煤气菜金,剩下的也仅够贴补下月的家用,文耀听完,也叹了口气,他只会叹气了。
端丽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么的无能,过去她依赖他,任何事情他都能解决,其实他的所有能力就是他父亲的钱,现在他的能力随着他父亲的钱财一起消失,反过来要依赖端丽。
眼下这个境况,端丽后悔起自己当初辞掉代课老师的决定,要是现在自己还是个教师,那么一个月怎么也有五六十元工资了。五六十元对于现在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啊!
端丽看着现在的老公,又想起老二来,当初要学画画,请了家教,没几天又改了学外语,又请家教,结果也没多久的耐心。反是家里怕累坏了身子。伺候月子一般侍奉着,左右还算运气,连滚带爬的也考上了高中。
眼看着要考大学了,不知别人怎么认为,端丽倒为了他捏了一把汗。这当儿搞“文化大革命”,废除高考制,简直是救了他,只可惜也并没给他另一条路走。
端丽半夜三点钟就跑了出来,她豁出去了,她不信她的诚意感动不了上帝。其实买鱼是相当辛苦的,因为大家都知道鱼是较为便宜的荤菜,所以这个摊位前的竞争就尤为激烈一些。
前面的人越来越多,不断地把她往后边挤,离柜台越来远了。还好,卖鱼的营业员过来写号了,这是防止插队的有效办法,那人将队伍整理一下,从耳边取下粉笔开始写号。
端丽心里很不舒服,有一种屈辱感。衣服上写个号码,叫人想起犯人的囚衣,到了她的号时,她揭开袄前襟的一角,让那人将字写在那里,那人也好说话,就写上了,只是提醒别蹭掉了。
鱼是限量供应的,只排了六十个号,每人限购两斤。到端丽买时,端丽十分激动地将篮子放在柜内,正准备将鱼放进篮内,营业员忽然停止了:“你的号呢?”端丽揭开袄角一看,自己也大吃一惊,原来写在羽纱上的号码被挤蹭掉了。
营业员不由分说就要将端丽推出队伍,端丽绝望的扒住柜台,几乎要哭了,这时住在端丽楼下的阿毛娘替她作证,前后号码一核对,正好缺中间一号,端丽前后面的人也作证她一直老实地站在这儿,端丽提着鱼仓皇的逃离开了。
端丽路上遇见阿毛娘和几个妇女,端丽也有些面熟,她认为应该向阿毛娘表示一下谢意。一旁的金花阿姨热心的关心起端丽全家的生活状况,并主动为端丽介绍照顾小孩的工作。
金花阿姨晚上就把孩子领来了,孩子叫庆庆,父母双职工,三十八岁才得这么个宝贝,不舍得送托儿所。虽然顾虑到端丽的家庭成分问题,但也觉得这样的家庭习惯好,讲卫生,有规矩,所以就送来了。
端丽第一次煮牛奶,没想到沸腾的牛奶是这么迅速地溢出钢精锅,把她吓了一跳,险些儿把手指头烫坏了。
喂庆庆吃东西是一桩顶伤脑筋的事情,他拒绝进食,四处躲闪,连哄带灌,总算喝下半杯牛奶。不料他咽喉一咕噜,全都吐了出来,前功尽弃,奶腥味搅得端丽也想吐。
生活的磨难总是接踵而至,二叔文光下乡的通知已发出了,还有一个礼拜就要出发,端丽无暇顾及其它,所有的事在这个时候谁也指望不上,只有她一个人扛着。她吩咐文影帮文光拆洗被褥,让文光列清单购置生活必须品。
文光提醒嫂子,凭通知可以买帐子,线毯之类的床上用品。端丽问文光为什么要插队,文光考虑好久才给出答案:“也许是忒无聊了吧!”
趁着庆庆睡觉,端丽跑了一下午,去了公公的单位,又去了文光的学校。两边都还通情达理一共补助了七十元。本来没有什么大指望,得到了这些钱如同发了横财一般高兴。
端丽将自家卖梳妆台的钱也拿了出来,七拼八凑终于有了两百元钱。星期天,孩子不送来,端丽陪小叔子上街买东西。文光在拥挤的人群面前很怯懦,不敢挤,挤几下就退了下去,永远接近不了柜台。
文光要走了,婆婆哭得昏天黑地,端丽一定不让她去火车站送,让多多请半天假照顾庆庆,自己和文影去火车站送行。
早上,端丽买菜回来,照例弯下腰拿牛奶,可是地上只有一摊碎玻璃。肯定是那些调皮捣蛋的野孩子干的。不过这牛奶是庆庆的,要赔偿的,瓶子加奶要近四毛钱,可是笔不小的开支,端丽低头沉思着。
阿毛娘见状出来搭讪,要端丽骂他们十八代灰孙子,端丽不响,阿毛娘继续传授她的人生哲学:“做人不可太软,要凶,就像挤公车一样,越上不去,越要横命地挤。端丽若有所悟。
家里文耀和孩子们都起来了,多多在打扫房间,她现在已将一部分家务接了过去。干得不坏,就是有个毛病,牢骚太多,十分烦人。
端丽看着咪咪搀着庆庆过来,才想起牛奶的事,忙从书包里掏出两毛钱让咪咪去排队买瓶牛奶。咪咪虽然最小,却最懂事,谁让她生不逢时,刚懂事就遇乱世呢。
端丽找出一件半新的旗袍,给多多改件上衣。刚将衣服剪缝个大样,多多回来穿在身上就是不肯脱下来。端丽说衣服还没做好,这样多多才恋恋不舍地脱了下来。
新一波的打击又袭击了这个家,文影这届毕业生插队落户一片红,全部到外地去,统统不予照顾,全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下全家齐聚开会讨论对策,结果是赖着不走。
方案定了,落实下来却不容易,学校、街道,轮番派人来做思想工作,办学习班,逼着表态,最后用出杀手锏—学校联系了爹爹的单位,将文影生活费停发,爹爹因此挨了批斗。
上山下乡已成定局,越晚走,去的地方越荒芜。文影选择江西,家里倾其所有为文影准备一份行装。她远不如文光好将就,什么都要。
如果没有钱满足她的要求,她就哭,哭得肝肠寸断。端丽把积攒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多多也将扑满奉献了出来。端丽为女儿的成长感到十分欣慰,对于小姑子的柔弱和蛮缠十分气闷。
她深感到这家的子女都很无用且自私。楼下阿毛娘的大儿子去安徽插队,运行李那天她看见,只有一只板箱,一个行李卷,放在三轮车上一捆就驮走了。
给文影送行的场面极其凄楚。文影用眼泪告诉家人,她是这个家庭的受害者,全家人都对不起她。送行的公公由此引发的一番感慨很让端丽难受。生活啊!到底该怎样才能见到曙光。
庆庆要进幼儿园了,离开那天,他居然抱着端丽的脖子放声大哭,哭得大人心里酸溜溜的好一阵难过。毕竟人是有感情的,何况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多。
庆庆一走,端丽才发现每个月少了近二十元收入,生活又陷入了入不敷出的景况。端丽买了一盒水果蛋糕去找金花阿姨,再帮着找一个孩子。金花阿姨一口答应,但礼物死也不肯收。
过了两天,金花阿姨来了,并没带来确切的回音,却带来了一斤三两毛线。说是别人委托织件绒线衫,工钱讲好给四元。端丽推托了几下,也就将活接了下来。
端丽专心专意,日赶夜织了一个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了四元,正好赶上付掉煤气费。她觉得自己很狼狈,可又有一种踏实感。她觉得自己的力量过去一直沉睡,现在醒来了,这使得她勇敢了很多。
端丽现在在菜场敢和别人争辩。来来念书时,在学校受到欺侮,她跑到学校,据理力争,迫使老师、工宣队师傅让那孩子向来来道歉。她不再畏缩,重获自尊,但那是与过去绝不相同的感觉。
端丽又去找金花婆婆,但一见自己织的那件毛衣套在金花婆婆身上,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其实不用开口,金花婆婆也知道她的来意,就推荐她到工场间去工作。
端丽谢过金花婆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抚摸一下金花婆婆身上的毛衣,金花婆婆打了个哈哈,开解了端丽几句,端丽心怀感激的回去了。
在进工场间这件事上,端丽从金花婆婆家出来直接到里委会申请。可能工场间缺人到了无处拖延的地步了,端丽这位“资产阶级少奶奶”竟顺利的进了车间,做了临时工。
工场间里都是一些身体不合格无法插队的男女老少。端丽的到来倒有些惹眼,做的工作就是绕半导体的线圈,枯燥且无聊,但端丽上手后就没有报废一件,她既兴奋又得意。
工间操的时间,工友开着粗俗的玩笑,猜测着端丽的家世。端丽本想和大家聊聊,但见大家这么说,她就不好意思起来,干脆低下头又做起活来。
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多数人不回家,他们早上把饭盒送到居民食堂蒸热,这时就在工场间里吃饭。端丽初来乍到,没有经验,中午得急忙朝家里赶。
上午的新鲜劲消失,下午的工作就无聊透顶了。好容易熬到工间操时间,端丽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来同大家一起走到工场间,站在弄堂里,她觉得很惬意。
这天夜里,非常意外的,文影回来了。虽然只去了五个月,但大家都觉得如隔三秋。文影虽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很好,十分兴奋地讲述江西农村的乡下见闻······话十分稠密。别人休想插言,问她怎么回来了,只说是看病。
文影精神出了状况。星期天晚上,婆婆把文耀、端丽找来,要同他们商量文影的事,让大家想想办法,然而她一上来就定了调子:精神病院是绝对不能去的。
文耀端丽只好沉默着。婆婆引导似的说:“我们乡下,有一个类似的,什么药也没吃,结婚过后好得清清爽爽。”端丽这才明白婆婆的意思,让文影嫁人,哪怕放弃户口的优势,嫁个周边的地区。
意见统一,当即给宁波乡下一些远亲写信,文耀执笔,端丽口述,婆婆适当的补充几句,找了个体面的理由一只想往近点调,距上海近点。关于病,就写的比较含蓄:“受了点刺激,身体不好。”信就发出了。
事情一件接一件,多多中学三年毕业要分配了,又是一片红,据市乡办人说十年、百年后仍是一片红,这样才能代代红。但只是传言,回到家,多多告诉她,晚上学校要来家访,让她在家等着。
晚上,工宣队师傅和老师果然来了,摆出了一堆道理,甚至把李铁梅都搬出来了,最后又以出身为要挟,文耀支吾不知如何是好,端丽火冒三丈,说出无数理由。工作失败,工宣队师傅和老师溃退。
多多的同学都走了,多多自己不定心了,端丽强硬地拒绝,反而使多多安定了下来。在家里帮着料理家务照顾弟妹。端丽工作也就特别安心,每月从四十元的收入中抽出十五元给婆婆,充作文影的生活费。
宁波方面早已接上头,只是介绍的人家总不称心,直到八月才初步选定了一家,各项条件都很优异,全家同意见面,同意相亲。
立秋这天,那人来了,由端丽婆婆的一个亲戚陪同。小伙子长得不错,身高体阔,头型时尚,上衣兜里装着三杆钢笔。正巧是星期天,端丽想方设法弄了一桌小菜待客。
吃过饭,婆婆打发文影去休息,然后叫住端丽和客人正式谈判。端丽见婆婆神色有些张惶,知道她是怯场了,这事少不了又落在自己身上。端丽心里也是一阵为难,但她知道自己必须镇静下来。
端丽支开孩子,送走出门的丈夫,这个家在关键时候男人一个也指不上,这也仿佛是上海这个地域的传统。婆婆怕端丽借故离开,一直拖着她的一个胳膊。
谈判在一问一答中进行,气氛相当尴尬。端丽也无计可施,只能靠聊一些不着边际的鸡零狗碎和反复添水来冲淡气氛。一瓶水不知不觉中就没了。
端丽去添热水的空当,无意间听见了两位客人的对话,原来年长的客人在劝年轻人接受这桩婚事的目的是贪图她家的产业。虽然被抄家了,但终归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端丽的心拔凉拔凉的,站在门口怔住了。
端丽将婆婆拉倒厨房,将刚才听来的话一一转述了。婆婆愣怔住了,过了一会儿,眼泪都下来了,这次婆婆决定权利下放,让端丽带文影去看病,暂时放弃相亲。
文影的病需住院治疗,医院病床紧张,端丽又设法托人找关系。她如今又工作了,有了新的社会关系。工场间的阿姨虽然粗鲁,却很热心,热心中掺了点好奇,因此促进了热心。七转八弯,居然也弄到了一个床位。
下午,婆婆去看了文影,回来就哭。以后,每个人去看望回来都唉声叹气,言语之间,不免有些责备端丽心狠手辣,似乎她把妹妹送入了地狱。
端丽压力很重,而且有些负气,于是更加觉得对文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责任压得她很疲倦,很紧张,可却也使她精神大振。
她几乎每天下班跑医院,看望文影,向医生询问情况,多挣点钱为文影买营养品,她请金花阿姨又找了一个孩子带。这孩子,基本上由多多负责。
文光回来了,是探亲。假期续了几回,也没有回去的打算。后来干脆懒得续假,他每日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和从前一样无聊,只是多了一个抽烟的习惯。这回他可是真个儿没出息透了。
到了七三年,下来一个文件,凡有医院证明有病的或独养子女,均可办理回沪手续。端丽行动起来,到处奔波,为文影办理病退。手续十分顺利,只是最后还需去一次江西。
去江西的最佳人选是文光、文耀兄弟两人中的一个。他俩一听说出远门都互相推诿,端丽只得亲自去了一趟。去了十天,一切处理顺利,带不回的全部就地变卖抵了路费。
到家后,全家都很喜欢,文影的病情也有了好转。端丽一阵轻松,腿却软了,不由地瘫坐了下来。一家人惊慌地围住她,问她怎么了。她噙着泪喃喃地说:“总算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了。”
喜事接连不断,端丽转正了。文影病好后分配做了幼师,来来做了售货员,多多终于没有走,在一家工厂做工人,独文耀兄弟两人一切照旧,仿佛被生活遗忘一般。
伟大的一九七六年,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光也将户口办回,原来查抄物资都退回,工资和停发定息补发,存折还了,封条启了,人心也沸腾了。
父亲拿到了十年强制储蓄起来的一大笔钱,豁达的分给每个子女一份,另外,又给了端丽一份。端丽立刻回绝了,婆婆也一味让她拿,文耀都急了,忙起来将钱接了过去。
当天夜里,他们就把钱存进了银行的通宵服务处。回去的路上,上海显得格外热闹,返城的、平反的、找工作的,汇成了这座城市的主流。每个人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严冬过去了。
以后的十几天里,端丽跟着文耀一起跑商店,添置家什,那种失而复得急需补偿的心态比任何时候都迫切。谁又能保证过去的时光不会重来呢,钱其实只有花掉了才实在。
这个时候,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文耀从文革中的啥事都往后缩到现在一跃而到了台前。这个时代的更迁仿佛激活了文耀的神经。从前那个风流倜傥,挥金如土的大少爷又回来了,在添置衣服和花钱上,文耀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坚定和洒脱。
南京路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人们像排队似的慢慢行走着。在这里人们只是为了走走,看看,买买东西。这是一条没有目的的路。端丽老习惯不了,每次都是文耀将其拉住,生活的节奏变了。
以后,她时常出来逛了。偶尔真能买到一点新鲜东西,就算买不到什么,也能了解市面上的商品信息,服装款式。渐渐的端丽也对逛马路产生了兴趣。
金花婆婆要给端丽家介绍个保姆,这让端丽十分窘困。生活中的突然变故从来都不和你商量。端丽推说还没考虑好,说一有消息就让孩子来告知阿婆,阿婆倒一如既往的热情。
文耀拉着端丽走进百货商店,挑中一款冰箱,然后走到付款处,唰唰地点出一百多元钱,轻巧地往小玻璃窗里一递。那派头,那风度,大方而优雅。端丽满意地抚摸着冰箱,心想:今天终究不是白逛的。
端丽做了头发,整理完毕以后,她对着镜子出了一阵神。镜子里的形象,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熟悉,她欣慰地发现,自己还没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端丽和文耀走在马路上,头又抬了起来,身躯又挺拔了起来。她很满意,自我感觉变得相当良好,她想,还可以再好好地生活一番呢!
这时候,公公的一些旧日朋友又重新走动起来,里面有不少端丽要好的小姐妹,社会活动频繁起来。开始频繁的出入宴会舞会,互相打量衣着首饰,暗中较劲。
端丽在生活方面决定应该好好补贴一下孩子,她决定给三个孩子各买一块手表。给多多买了一块瑞士罗马表,来来却不太热心,只顾忙着功课,准备考大学。
端丽问来来喜欢什么样的手表。来来敷衍一下,随便你定吧,只不过是看一下时间、款式不要紧。端丽疼惜的打量着瘦弱的来来,真的不知从哪儿下手将她爱惜起来。
端丽对现状比较满意,开导来来说,苦了十年,现在应该享点福了,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就太傻了。来来说:文革中我们这种人拼死也上不了大学,现在好不容易也有这个机会,不努力会后悔的。
文耀回来时,带回一架四喇叭收录机,全家欢腾,各人都有各人的打算。端丽也高兴,是为了家用电器的日益齐全。大家商量着如何安置这个收录机,兴奋地什么事都忘了。
家里现在都在为文影的婚事着忙。如今,有了一份可观陪嫁的文影,已不乏追求者,轮到文影挑挑拣拣。文影对自己估价很高,造成现在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局面。
往复折腾了几次,文影很不开心,似乎有时要犯病的样子,家里人极担心,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散心。姆妈陪她去了一次苏州,回来后精神好了许多。
端丽趁机劝诫小姑子文影,没想到引来文影的一通冷嘲热讽。使得端丽一整天的憋气,胸口起伏着,焦灼地等待文耀回来,好向他倾诉一切。
文耀常常带着端丽和孩子去朋友家跳舞,有时在自家里开,来来的复习迎考到了关键阶段,从不参加,咪咪只坐在旁边看,土里土气地傻笑,新衣新鞋也舍不得穿,有点乡下人的派头,小家子气。
恢复了夜生活的端丽养成了晚起的习惯。十点钟才起床,穿着睡衣在屋内走来走去,这样一来,房间就嫌小了,端丽就和婆婆商议要回底楼阿毛家住的那间房子。
阿毛家在房管处的催促下,终于搬走了。端丽想起阿毛娘过去对自家的种种好处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买了一只蛋糕,表示恭贺乔迁之喜。阿毛娘拒绝了,端丽将蛋糕放在车上,很落寞地上楼了。
当一切都成习惯的时候,端丽的新生感却慢慢地消失尽了。她觉得百无聊赖,她想干点什么,却没什么可干的,太无聊了,无聊到烦闷。
来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是全国第一流的大学。端丽为她收拾行李送走了来来,多多也出嫁了,家里倒冷清了起来。其实物极必反,祸福两易,什么花能常开不败呢!
文耀见端丽闷闷不乐,以为家里客人多,迎来送往的太累了,便提议趁国庆三天假去西湖玩玩。端丽也以为自己累了,想出去散散心,或许情绪能好转。
在西湖的三天,还是愉快的。跟着旅游车,凡事不用操心,可以尽兴地玩乐。三天之后,旅游车返回上海,别人回去都有工作,我回去该干点什么呢,端丽又一次陷入沉思。
文耀上班走了,临出门前嘱咐端丽,如果待在家里闷得慌,可以去外滩看看,那儿景色不错,江面也十分开阔,端丽无力的点点头。
外滩的确比过去壮观多了。货轮客轮穿梭如织,各人忙着各人的事,只有端丽一个人没有目的四下闲逛。端丽感到十分孤单冷落。
回来经过南京路,路上行人稀少,都忙在各行各业的岗位。路人多是游客和外国友人,不时有人停下来向端丽问路,端丽逃也似的跑回家去。人生轻松过头了反会沉重起来,生活容易过了头又会艰难起来。
晚上,端丽一个人坐在小花园里出神。文光拿着稿子,念念叨叨地走了过来。文光告诉嫂子,经过这么多波折,他才明白过来,人生的真谛就是自食其力。这让端丽十分感动。
端丽忽然想哭,她好久没哭了。生活尽是好事,已用不着眼泪了。眼泪还是下来,流入嘴中咸而且苦涩,她好久没尝到这滋味,她如今什么味也尝不到。
天,开始下雾水了。夜深了,时间在过去,悄悄地替换着昨天和明天。它给人们留下了什么,蓓蕾的绽放,或者凋落。它终究要给人们留下一些什么,它不会白白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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