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府有冯姓父子两人,都是秀才出身,只因生性正直忠厚,不善拍马钻营,家里时常穷得空无所有,十分窘困。
接连数年,冯翁屡遭不幸,老妻、儿媳相继亡故,与儿子相如相依为命。老汉不顾自己年近六旬,日常一应家务都由他独自操劳,只要相如专心谋取功名前程。
一晚月色皎洁,相如独坐院中望月长叹,忽见东院墙头有一美貌女子,正朝这边窥视。相如向她招手,她既不过来,也不离去;与她搭话,她只是微笑。
经相如再三相邀,那女子才从梯上越墙过来。问她姓名,只说是东邻之女,名叫红玉。冯相如年少丧妻,又见红玉艳丽可亲,要求和她常相来往,她也暗暗相许。
从此,红玉夜夜来与相如聚面,两情恩爱,互结永好,不觉已有半年光景。
这天冯翁半夜起身上厕,听得儿子房中笑语声声,便到窗前窥探,见一女子正与相如谈笑,不由大怒。
他立即把相如唤出骂道:“你这畜生,不知刻苦读书,倒学会了浪荡,如若让人知道,岂不坏了你的名节!”
相如跪地泣求宽恕,老翁又对窗斥责红玉道:“姑娘家不守妇道,既玷污自己,又玷污别人!”骂罢愤愤回屋。
红玉哭着对相如说:“你父怪罪于我,使我万分羞愧。我俩缘分已尽,只好从此分手。”相如一再挽留,红玉坚决不允。
相如急得掉下眼泪,红玉劝慰他说:“我俩既无媒人说合,也无父母主婚,私通苟合怎能白首偕老?近村有一姑娘十分和你相配,不妨请人前去说亲。”相如家贫无力筹措聘金,红玉答允明晚再来共商办法。
次夜,红玉果然前来,取出银子四十两赠与相如,嘱称吴村有一卫姓姑娘,一十八岁,迄今未曾许人,只要聘礼丰厚,亲事必能成功。说罢告别离去。
相如禀明父亲,要去卫姓姑娘处求亲,但不敢把红玉赠银的事说出。冯翁因礼金并无着落,劝相如作罢。相如仍要一试,终于婉言说服老父。
他向亲朋借得衣服、马匹和一名仆人,到吴村求亲。吴村卫家世代务农,卫翁见相如出身书香门第,愿把女儿许配与他。
只是,聘礼是否丰厚,心中没底,不免言辞吞吞吐吐。相如看透老人心思,便把身边四十两银子全部取出,放在桌上。
卫翁大喜,当场挽请邻居作媒,写成婚书红帖。于是,相如重新拜见岳父、岳母。
卫家住房窄小,卫女藏在老母身后,满面娇羞。相如偷眼看去,虽是农家女布裙荆钗,但面目姣好,光照动人,不禁心中暗喜。
卫翁摆上酒菜款待女婿,说道:“公子无须亲迎,待办妥嫁妆后,即把小女送去府上。”相如与岳父订好婚期,尽欢而别。
回到家里,相如瞒过父亲,说卫家爱他清白家世,情愿不收聘礼。冯翁听了不胜欢喜,只等新媳上门。
吉期来临,卫翁如约将女儿送到。冯家邀了至亲近邻,婚事办得虽然节俭,却也热闹非常。
婚后,卫女尊敬公爹,体贴丈夫,夫妻间感情甚好,过了两年生下一子,取名福儿。
清明时节,卫女怀抱福儿随相如同去扫祭祖坟,不意路遇本县豪绅宋御史。此人曾在京中做官,因贪赃罢官回乡,一贯仗势欺人,他见卫女美貌,顿起歹意。
家奴就近探明卫女家境,宋御史心想:有钱买得鬼推磨,谅他一个穷秀才,只要多给银子,还怕他不乖乖把老婆让出!便命心腹将此意暗示相如。
相如一听怒形于色,正待发作,又怕自己敌不过宋家权势,只得暂且笑脸应付,拉着妻儿匆匆回家。
冯翁听儿子告知此事,大为恼火,跑出门去指天画地痛骂宋家来人,将那心腹小厮骂得抱头鼠窜而去。
宋御史闻报恼羞成怒,派出一班打手,气势汹汹赶到冯家,把相如父子好一顿毒打。卫女把福儿弃于床上,呼天抢地大叫救命。众打手一拥而上,把她推进软轿,抬了就走。
冯家父子被打伤在地,福儿在床上呱呱啼哭,惊动左邻右舍,纷纷赶来探问。众人七手八脚,把冯翁、相如扶置榻上,细加照料。
过了几天,相如才能拄着拐杖,勉强下床行走。冯翁却满腹怨忿,不吃不喝,加以伤势过重,终于吐血而亡。
老父惨死,相如悲愤交迸,抱着福儿四处告状,从县里告向州府,直至总督、巡抚衙门,无不一一踏遍。
无奈宋家财粗势大,官官相护,小民一直有冤难伸。不久,卫女坚贞不屈自杀身亡,消息传来,相如心中愈加悲痛。
冤气填胸,相如寻思要去拦路刺杀宋某,又恐他扈从甚多,不易下手。况福儿年幼,无处可托,为此日夜哀思,目不交睫。
忽有一日,家中来了一位奠祭生客。此人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相如与他素不相识,上前请教尊姓大名。
客人突然说道:“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迟迟不报?”相如疑是宋家派来眼线,只是胡乱应答,不敢把心腹之事相告。
来客勃然大怒,圆睁两眼盯着相如说:“我当你是人,谁知你是个不足挂齿的东西!”说罢转身便走。相如认准客人非同寻常,“扑通”跪地苦苦挽留。
他说:“我怕宋家来人打探,所以不敢实话相告。其实我日夜焦虑,就为报仇雪恨,但这襁褓小儿无处寄托,不知义士能否大力成全,为我抚养此儿?”
客人摆手道:“抚养儿女乃妇人之事,非我所能。你托办的事,该由你自己办去;想自己办的事,由我替你去办。”相如叩谢再三,请客人留下姓氏。
来客连称不必,说道:“事若不成,不愿受人埋怨;幸而有成,也不希报答。”说罢头也不回,迈步远去。
相如顾虑万一此事不成,必遭牵累,只得连夜抱了儿子,弃家逃亡。当晚,宋御史全家好梦正酣,有人越墙而入,直奔内室······
天明时,御史父子三人连同一媳一婢,都已死于刀下,凶手全无踪迹。
事发之后,宋家具状告官。官府见一夜杀了五条人命,万分惊慌。由于宋家一口咬定凶手必是冯相如,便差人捉拿相如到案。
捕投赶去相如家中,扑空而归。
官府更加认定相如畏罪潜逃,派出大批衙役会同宋家打手,到处搜捕。黄昏时分,捕役搜到南山,忽闻小儿啼声。
循声追踪,果在草丛中搜出相如。众捕役一拥而上,将他捆了,押回城中。路上,孩儿哭喊不停,宋家打手从相如怀中夺下福儿,扔弃路旁。相如悲愤欲绝。
回到城里,县令打鼓升堂,审问相如为何杀人。相如大呼冤枉道:“宋御史黑夜被杀,我白日早已离城,且怀抱呱呱小儿,怎能越墙作案?”
县令厉声责问: “既未杀人,何故弃家逃亡?”相如无由置辩,县令传命收监。
相如哭道:“我死不足惜,可怜孤儿有何罪过,竟遭扔弃荒野!”县令却说:“你杀了人家父子三人和一媳一婢,只赔上自己一个儿子,有甚怨恨?”
在公堂上,相如被革去秀才功名,套上脚镣手铐,动刑严加拷打。但他咬紧牙关,始终不肯招认。
深夜,县令睡下不久,忽觉有异物猛烈撞击床头,铮铮有声,不禁毛发直竖,失声呼救。家人惊起,聚集床前,只见一把尖刀寒光闪闪,剁入床架深约一寸有余,牢不可拔。
县令吓得魂飞魄散,即命衙役扛枪抡刀四处搜查,竟无人影。自此县令心寒胆怯,寻思宋御史已死,无所顾忌,便呈报上司多方替相如开脱,终获批准将冯相如无罪释放。
相如回家,孤影独对四壁,十分凄惶。幸得邻人不时送些食物,才勉强度日。
每念大仇已报,相如心中觉得宽慰;又想到惨遭横祸,家破人亡,自不免暗暗伤心落泪,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能自禁。
如此半年,官府不再追究前案,相如哀求县令判还卫氏遗骨,妥予安葬。
葬毕亡妻,相如悲恸欲绝,一夜辗转空床,左思右忖,竟无活路可走,只想寻个短见。正在这时,忽闻有人敲门。
侧耳细听,似有一人嘟嘟哝哝正和孩儿说话,急起从门缝张望,见门外站着一个妇人。
刚把门打开,那妇人就说:“大冤幸得昭雪,一向身子可好?”听这口音似很熟悉,仓促间不能追忆,及至拿灯一照,原来竟是红玉,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孩。
相如顾不得问话。抱住红玉痛哭起来。红玉也潸然泪下。
两人哭了一阵,红玉低头推着那孩儿说:“这是你父亲,你岂忘了?”小孩拉住红玉衣襟,目光炯炯瞅着相如,觉得陌生。
相如仔细辨认,果是亲生骨肉福儿,心中十分惊奇,哭问红玉从哪里把孩子找来?
红玉答道:“实言相告,我是深山仙狐,与你本非同类,半年前夜经南山,见福儿被弃荒沟,便把他抱回秦地抚养,如今探得你大难已过,才把他带来与你团聚。”
相如感激涕零,一再拜谢。福儿坐在红玉怀中,竟如依偎亲娘一般。合家团圆,一夜欢喜不尽。
次日天色未明,红玉匆忙起床。相如误以为她从此一去不回,跪在床前哭得抬不起头。红玉笑道:“如今重创家业,必要早早起身,岂能贪睡!”
从此红玉天天起早摸黑,辛勤操持家务。相如忧虑家中贫困,不能自给。红玉要他尽管放心读书,不必牵挂家用欠缺。
她拿出银钱购置织机,租种田地。亲自耕织之余,还牵萝补屋,砍柴春米,日以为常。众乡亲见她贤惠,也乐于相助。不出半年,家境日见兴旺,三口吃穿有余。
相如36岁,终于乡试中了举人;红玉虽然操劳胜过农家妇女,却体态婀娜多姿,肌肤细如白玉,自称年已三十有八,看来仍似二十出头一般,青春永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