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铃响过快一小时了,第五钢铁厂运输队里,仍然一片乱哄哄,除了几个老工人在修车以外,其他人却在聊天、打扑克。这时,运输队田队长忽然急匆匆跑来。
“我说各位小老弟,别打了!祝书记来电话,他一会儿要来咱这儿。快,快,快!到车上去坐着,也比现在这样强······”田队长百般央求,大伙儿才散了场。
运输队确是个老大难单位,全队五十部汽车,能开动的不过十几部;这几天更邪乎,只有四辆车在转。田队长不会开车,说话没人听。厂党委书记祝同康听厂长叨唠过好几回了今天他亲自下来,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队长陪着祝书记视察车队。他们来到一辆汽车前停住了。这两张脸太熟悉了!对,是他们—刘思佳与何顺!
田队长告诉祝同康:“刘思佳的车发动机有毛病,送去大修了。这是何顺的车,因为缺一个进口螺丝,已经在这儿待料好几天了······”祝同康不解地问:“什么?进口螺丝?!国产车用什么进口螺丝?”
田队长傻眼了。何顺笑嘻嘻地站起来说:“报告田队长,由上海“进口'的螺丝已经来货了,今儿下午我抽空给你安上。”坐在车里的刘思佳笑着哼了一句:“什么“进口',是出口转内销吧!
忽然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段往事——祝同康见两人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十分冒火,真想狠狠地批评他们一顿,可是…………他
那一次,祝书记来运输队时,何顺刚从外单位调来,不认识他,以为是蹬三轮的,便拿他取笑着玩儿:“我说老头儿,你那三个轱辘还想跟我们四个轱辘抢买卖?”
田队长看见自己的司机取笑党委书记,脸立刻变了颜色:“何顺,你别嬉皮笑脸的,没大没小,这是祝书记!
这时,刘思佳走了过来,脸上笑模悠悠,话一出口更是蔫坏损:“田队长,何顺把老祝当成蹬三轮的,是对党委书记最好的表扬,说明他朴实而平易近人。老祝同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祝同康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刘思佳转身对田队长说:“老田,你今天扮的这角色可不够露脸,平时你跟大伙儿称兄道弟,可在领导面前却装模作样!多恶心,祝头可不吃你这一套!”
祝同康对这两个人印象很深,却又很坏。尤其是刘思佳,他既能干,又很调皮,喜欢说怪话,拆领导的台,却又在群众中颇有威信。真不知道应该把他归到哪一类人中去······
在运输队转了一上午,祝同康感到很疲乏,很烦闷。看来,运输队的主要问题是领导不得力,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小青年也难管呐…………
“祝书记,我的报告······您研究了吗?”一个姑娘推开门轻声问道。“小解,快进来。”祝书记脸上顿时开朗起来。这是他最得意的青年干部—宣传科副科长解净。
解净入厂不久,先在祝同康身边做了两年秘书工作,后来又调到宣传科。她为人正派,思想单纯,工作中总是努力去领会党委的意图,身体力行。在祝同康看来,解净是个德才兼备的好苗子。
“四人帮”垮台以后,解净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了:“这几年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呀!我以为自己在为党工作,而实际上却······”为了更好地锻炼自己,她几次打报告要求下基层工作。
祝同康曾与解净谈过两次,极力劝她留在宣传科,可解净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这次,祝同康终于妥协了,决定把解净调到运输队去当副队长,帮助老田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
这就是欢迎仪式吗?大杨树底下站着的这群男男女女,一个个表情冷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只有田队长大声介绍着:“······她是咱们厂最年轻的中层干部······”
下面议论纷纷:“她在上边挺美的,下来干什么?能干啥?给咱斟茶倒水,打火点烟吧。”“这号人全是顺着“四人帮”的竿儿爬上来的,现在混不下去,到这儿避风来了。”“别小看她,祝头的红人!”....··
兜头一盆冷水,把解净一颗火热的心浇凉了。她以为离开了办公大楼,就是离开了政治,就听不到那些闲言碎语了,谁知······解净原来准备好的几句表态的话全都没用了。
一个老司机有点儿看不下去,站起来说:“哥儿几个,得了吧,人家新来乍到,欺负人家姑娘干······干啥!”话音未落,何顺叫了起来:“孙大头,新官刚上任你就拍上马屁啦!”
老司机一下子揪住了何顺的领子:“你小子别······别找不自在!”司机们叽叽嘎嘎地大笑起来,有的起哄,有的拉架,闹成一团。解净气得浑身打颤,全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掉下来。
这时,一个女司机仗义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大声说:“缺德鬼们,别净拣老实的欺负!解净抬起头,嗬,她可真漂亮!这个姑娘叫叶芳,是运输队里的“时装模特儿”。
叶芳小声对解净说:“这跟在大楼里当干部不一样,要"文攻武卫'全能来一套,护着自已不吃亏。副队长,来,抽一支!”解净慌得连连摆手:“不,不会·····.”
叶芳撇了撇嘴,讥笑解净是单颜色的姑娘,只认一个“红”字。她吐着烟圈说:“我可要做一个全颜色的人。赤橙黄绿青蓝紫,凡是人生应该享受的我都要尝一尝。”
这时,一辆卡车蓦地停在她们面前:“解副队长,你不想对运输工作搞点调查研究吗?来,我带您兜一圈。”解净戒备地看了一眼车上那个人,原来是刘思佳。他要干什么?
没等解净答话,叶芳突然脸色一沉,跳上踏板:“思佳,你打什么鬼主意?头一天见面就兜哪门子风呀?”解净感到很意外,这个姑娘的话里,显然是含有深意的。
叶芳刚要上车,被何顺拉住。他冲叶芳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醋劲儿就这么大!来,我替你管着他。”说完,硬把解净“请”上了车。
卡车开出厂门口,天已傍晚了,猛烈的北风刮得山响,解净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一动也不敢动。她紧张、厌恶,脸上流下了汗水。
汽车开到了郊区的白灰场,刘思佳故意把车停在下风头,汽车立刻被白粉吞没了。何顺嬉皮笑脸地说:“副队长,新官上任三把火,请下车指挥他们装白灰吧。”
解净明明知道他们这是捉弄她,还是下了车。大风裹着白灰铺天盖地地卷来,霎时,解净身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粉,鼻子、眼睛、耳朵也被塞得满满的。
一个装白灰的工人发现了她,把她拉到背风的地方说:“你们钢厂的头头也真是瞎胡闹!风这么大,却来装白灰!到了厂里怕连半车都剩不下,路上的行人还得骂你们······”
解净一听,觉得这个师傅说得有理,便跑到车楼前对刘思佳说:“刘师傅,咱们别装了。请你起翻斗,把白灰卸掉吧。”
刘思佳惊奇地盯住她:“不装了?要是影响了生产,厂部怪罪下来······”解净轻轻回答:“由我负责。”她的声音纤细而柔和,却带着一种特有的执著。
刘思佳心中一动,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光彩,终于启动了翻斗。何顺以为刘思佳被新来的副队长镇住了,觉得太窝囊,他要替朋友争回这口气。
“小解,你真要在运输队待下去,不会开车可不行。”这倒是句好话,解净点了点头。何顺乐了:“我教你,你拜我为师吧。”
“学开车有一套规矩,你知道吗?第一,先要学会给师傅点烟。喏,就是这样······”解净厌恶地扭过头。“快点呀!是不好意思,还是放不下架子?”何顺说着把一条胳膊搭在解净的身上。
“停车!…………你不停车我就跳车了!”解净一把推开车门。刘思佳一惊,卡车蓦地停下了。解净飞身跳下去。
解净顶着狂风独自向前走去。憋了多半天的眼泪倾泻而下。她心里反复想着:“我要求下基层错了吗?这帮坏小子我能和他们相处下去吗?…………”
走啊走啊,解净又渴又饿,脚步也越来越慢,她真想倒在路边躺一会儿。这时,迎面开来一辆卡车,接着传来叶芳的声音:“小解,快上车!”解净没想到从天外飞来个救星。
看见解净变成了土人,叶芳的心软了。她说了声:“找这两个混小子算账去!”叶芳把车开得又稳又快,解净感动得看着她,不由地问:“小叶,你跟师傅学开车的时候受过气吗?你也给他们点烟吗?”
叶芳笑了:“点烟算什么,开车的腾不出手呀。”解净提出给叶芳点一支烟,叶芳高兴地答应了。她悄悄对解净说:“这帮坏小子虽然也干些缺德事,但是处长了,你就会觉得他们挺仗义,尤其是思佳·····.”
两人说着话,汽车已驶进了市区。叶芳没有驾着车回钢厂,却向西绕了个弯,在离钢厂不远的黄桥饭店门前停住了。叶芳朝解净努努嘴,说道:“快看,那几个小子吃得多美!”
叶芳急不可待,拉着解净就要去吃一顿。解净忙往车里缩了缩身子,正经的姑娘哪能和这些流里流气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要是传出去怎么得了!她对叶芳说:“你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叶芳哪里肯,连说带拉,解净坚决不去。叶芳的脸立刻拉下来:“你是怕丢了党员的身份吧?哼!告诉你,在运输队里你要是老端着这个酸架子可吃不开,到时别怪我不捧场!”
叶芳转身走了。解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看着叶芳在餐桌前一坐,不客气地狼吞虎咽时,不禁眼馋起来,这才叫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摸不着呢。解净饥渴难捱,只好背过脸去不看这一切。
“党员同志,敢不敢喝一杯二流子的酒解解渴?”解净一惊,转过脸来见是刘思佳。她猜不透刘思佳这样子是什么意思,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并轻声说了句:“谢谢······”
解净今天实在渴坏了,凉丝丝的啤酒喝下去觉得非常舒服,只是头有些晕。刘思佳笑了一笑,阴阳怪气地说:“看来,要想来指挥别人,首先得能够指挥自己—好吧,我先送你回厂去。”
什么,你送她?”叶芳突然出现在车门旁,“你可真是反复无常,刚才还那么恨她,把白酒掺到啤酒里,将她灌醉了;现在又要送她回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解净虽然头晕,心里还明白,她吓了一跳,打起精神想下车。刘思佳早推开叶芳,跨进汽车。叶芳说了声:“你别想甩掉我!”她从另一个车门抢上来,坐在解净和刘思佳中间。
叶芳压不住火气,用拳头发疯似的捶着刘思佳的肩头,一会儿又哭了起来。刘思佳身子挺直,平静地说:“往啤酒里掺白酒是何顺干的,你又不是没看见。我所以要送她,是怕你喝多了酒,开车会出事的。”
叶芳惊喜地抬起了头,动情地喊着:“思佳,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啊!”她愿意这心底的呼声让解净听见,省得以后解净打他的主意。可是,此刻的解净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叫解净窝心的日子仅仅是开始。这不,今晚她在办公室里值班,半夜两点钟,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一车间急需泡花碱,值班厂长叫她立即派车去运。
解净打开花名册,查找家在附近的司机,冤家路窄,住家最近的却是何顺。
何顺听出了解净的声音,故意这副模样打开了门。解净把拉泡花碱的事告诉他,并答应事后让他倒休或发给他加班费。
谁知何顺根本不打算去,他要变着法儿把解净气走。“我不要加班费,也不要倒休,我要找个大姑娘······”一句话,把解净气得转身跑了。
还没到值班室,远远就听见电话铃声大作,值班厂长发火了:“你是谁?为什么汽车还不来?影响了全厂的生产你负得了责吗?”
解净那个气呀,真是无法忍受。她一口气又跑回何顺家,对着门口大叫道:“何顺,你到底去不去?一车间停了产,全厂完不成任务,发不了奖金,全由你负责!”
何顺心里有点发毛,嘴上还在坚持他的条件。解净壮着胆子说:“你的条件我答应,明天我就向厂部汇报,再找个喇叭给你广泛宣传宣传,行了吧!”
“天哪,姑奶奶,你打住吧!”何顺终于软了下来,回屋穿上衣服,乖乖地开车拉泡花碱去了。
解净回到值班室,脑子里很乱。是呀,当干部不会开车,有了急事临时去请司机,多耽误事!往后不能总是这样到处求人啊···
解净看见窗台上放着半盒劣质香烟,她抽出一支,学着叶芳的样子点燃后吸了一大口,那味道又苦又辣,真难受!可解净想:连抽烟都学不会,还怎么在运输队干下去?她漱了漱口,又抽起来。
上班铃响后,解净手指上夹着一支烟,故意拿着架势去找叶芳。叶芳见状,笑得前仰后合:“一看你这样儿就是老外,好像手上夹的不是烟卷,而是鸟枪。”
解净站起来,真心诚意地请求道:“小叶,从今天起我要拜你为师傅了。”“学抽烟?”解净语气坚定地答道:“不,学开车。”
变成内行,谈何容易。每天清晨五点钟,解净就进厂练车,练到上班把车交给司机;下午五点,人家都走了,她再接过车练到八点。无论刮风下雪,练车场上总可以找到她那娇小的身影。
除了开车,解净更加注意运输队的现状。经过深入调查和研究,她逐渐地看清了队里存在的各种问题,但如何解决,心里却没有底。
这天,解净打扫办公室时,在地上发现一个纸团,打开一看,哟,简直像是一张“八卦图”!更奇怪的是,几个月来,解净心理反复琢磨的问题在这张图上竟是这样一目了然!
更让解净惊异的是,这张图的字迹竟是刘思佳的!自从来到运输队,解净对刘思佳是敬而远之。可是,她又慢慢地了解到,刘思佳是十万公里无事故的司机,对厂里的工作和生产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确是个人才呢!
可惜他又是那么坏!抽烟、喝酒、下馆子,打打闹闹,无所不为。他处处与领导作对,让解净难堪。哎,刘思佳呀刘思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让刘思佳自己说,也未必说得清楚。刘思佳小的时候,在老家沧县上学,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后来转到天津上小学,却因为是农村来的孩子,常常受到班上同学的欺负。
他的脾气变得孤僻了,总是一个人往清静的地方躲。谁知城里的孩子多是欺软怕硬,越躲越追着你欺负。有一次他被一个淘气包狠狠踢了一脚,半天也爬不起来。
他变了,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待一切。他从小听爷爷讲沧县是个出英雄好汉的地方,偏偏自己就那么窝囊?不行!他开始用拳头一个一个收服欺负过他的人。不久,他便成了班上说一不二的“侉霸王”。
十年动乱期间,“停课闹革命”,父亲就把他关在家里,教他电工技术。刘思佳聪颖好学,从电料行买来处理零件,自己学着装电视机、录音机。很快,他就成了人们羡慕的“七机部长”。
刘思佳满心想上大学,以后当个工程师。谁知阴错阳差,却当了个司机。如今,他看到厂里许多不满意的现象,却又无法解决,心里很苦恼,便常常以酒精来麻醉自己,或是用出领导的洋相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他的性格是矛盾的:他喜欢叶芳的俊俏、真挚、泼辣,又嫌她浅薄、俗气,心灵太空虚。他表面上跟何顺是好朋友,吃喝不分,可内心深处却根本瞧不上他。刘思佳也瞧不起自己,认定自己没什么大出息。
解净来后,他又暗暗地观察她。他喜欢解净深沉、文静,内刚外柔,可又嫉妒她,凭什么两手空空的人却坐在管人的位置上?刘思佳从欢迎仪式开始,着实导演了几出想气跑解净的好戏。
解净没有被气跑,反而刻苦地学习开车技术,着手调查研究车队的问题,这很出乎刘思佳的意料,也使他第一次对她产生钦佩的感觉。刘思佳把车队存在的问题画出来,故意丢在办公室地上,就是想考考解净。
解净此刻正在对“八卦图”进行修改和补充。她结合平时自己的观察及老工人的议论,把刘思佳这张批评性的图,变成了一张有革新措施的“运输队经营管理考核标准图”。
第二天,解净拿着那张图,到党委向祝同康汇报了这个时期的工作。祝同康非常满意地对解净说:“这张图说明了你的工作很有成就,我要请财务部门从技术措施改造费中拨五十元奖金给你们。”
解净发自内心地笑了:“祝书记,我代表刘思佳接受这笔奖金,谢谢党委对他的鼓励。”祝同康没听明白:“什么?刘思佳?他能提出这样有水平的见解来?”
解净又坐了下来,她讲刘思佳、讲何顺、讲队里的年轻人。她非常了解他们,不仅知道各人的各样毛病,更能看出他们内在的尚待挖掘的潜力。
祝同康听完解净的汇报,心里十分内疚,深感作为一个党委书记对于厂里的年轻人了解得太少了。他送解净出门时诚恳地说:“回去后先把这张图贴出去听听意见,开完党委会,我去找刘思佳他们,好好聊一聊。”
“革新图”贴出来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运输队。震动最大的却是刘思佳,他简直看傻了:解净竟敢改我画的图,而且改得如此之妙?!
解净猜对了,刘思佳没有因为有奖金而承认图是他画的。下午要去油库拉油,解净登上了何顺的汽车,她决定不找刘思佳谈,而等他主动找自己时再说。
刘思佳坐在车楼里看见解净又上了别人的车,心里忍不住翻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醋意:她跟别人都是有说有笑的,唯独对我十分疏远,难道在她眼里我连何顺都不如?“小解!他脱口喊了一声。
他到底沉不住气了,解净心里笑了。通过一年多的观察,她对刘思佳的看法有了很大的转变:他关心厂里的生产,热爱自己的工作,只是对厂里的某些弊病不能用正确的态度去对待而已。
刘思佳笑笑说:“你这个副队长帮这个、帮那个,怎么不帮帮我?”解净调皮地说:“你是信得过的司机呀—好,今天跟你这个十万公里无事故的师傅学学艺。”
汽车向油库开去。解净看着窗外问:“你什么时候去领奖呀?”刘思佳心中一动,镇静地说:“又不是我画的,领什么奖?······大概是孙大头画的吧·····.”
“不要再客气了,你的字我认得。”解净真诚地说,“你有组织能力,精通业务,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去干一番事业呢?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痛苦的思想裂变,难道裂变的后果却只是消极混世,自暴自弃吗?······
“······我观察你快两年了,别看你常跟叶芳、何顺他们下馆子,吃吃喝喝,打打闹闹,你的心里却是孤独寂寞的,不过寻找一点儿刺激罢了。..···
“可是你错了。你每寻找一次这样的刺激,你的痛苦就会增加一分!你有感情、有头脑,不要毁了自己啊…………”“别说了!”刘思佳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两年来,他一直跟解净找别扭,出她的洋相,接触也最少,可是只有她了解他的心啊!她身上仿佛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使刘思佳不由得折服了······
“思佳,你······”解净第一次用这么亲热的称呼叫他,话一出口,自己的脸也红了,“我······我来开一会儿吧······”刘思佳顺从地和解净换了位置,汽车又启动了。
微风轻拂在解净全神贯注的脸上,是那样美!刘思佳全身都在轻轻地颤栗。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是那样强烈,难道是爱情吗?有这样突然和奇特的爱情吗?
解净通过车头的镜子,把刘思佳的表情全看在眼里,她知道他想要说什么,表示什么,心中不禁也是一阵轻颤。思佳,不行呀,叶芳怎么办?解净咬着牙,狠狠地踩了一下油门。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汽车接近了油库大门口,解净放慢了车速。突然,油库门口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几个人,其中有何顺。“副队长,快停车!油库失火了!”
“啊!”刘思佳和解净跳下车跑进油库一看,着火的是一辆装着十几个油桶的卡车,噼啪乱响,烈焰腾空。油库是自动化装卸,职工很少,三四个女工被烈火吓傻了,连消防栓都打不开。
眼看火就要把油库引着,接着会烧起一系列大火。“大家别愣着,快救火啊!”解净急得大喊。刘思佳看看火场,果断地说:“救火来不及了,只有赶快把车开走—这是谁的车?”
“我的······”一个中年司机哆哆嗦嗦往后退着。刘思佳气急了,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随后,他转身往火里冲去。
“哥们儿,这是玩儿命的事!又不是咱闯的祸,别管这闲事!”何顺一把拉住他,刘思佳一怔,也对,出这个风头干什么?他想看看解净,这个副队长、共产党员······解净已经不在身边了。
是她,是她!她用外衣扑打着车头的火焰,想钻进车楼去。刘思佳这一刹那别提有多后悔了。这么多大小伙子在一边看热闹,却让一个二把刀的姑娘上了阵…………
“你是一个真正的混蛋!”刘思佳猛地甩开何顺的手。何顺没提防,一下子摔在地上。刘思佳迎着汽车跑去,他骂何顺,也骂的是自己啊。
解净已经启动了马达,灼热的跳动的烈焰把解净的脸映得通红,显得分外庄严与豪迈。刘思佳发疯似的大叫:“慢点!千万别开快车,一颠就要爆炸!
刘思佳纵身跳上了踏板,伸进一只手把住了方向盘。他的背上起火了,他不知道,甚至不感觉疼,嘴里还在叫喊着:“稳住!往右打一点儿,再右一点儿······”
汽车徐徐地离开了油库大院,上了公路。风一吹,整个汽车像一团火球,噼啪声更响了。刘思佳扯去着火的外衣,钻进了汽车。
“把车子给我,你快下去!”“思佳,别管我,快走!”刘思佳永远忘不了解净这个时候的神色,他感到自己了解她了。她是个思想高尚、性格坚强、有胆有识的姑娘啊!
刘思佳猛地夺过方向盘,喊了声:“快下去!”他用力一推,解净“哎呀”一声摔了出去。 听见解净的叫声,刘思佳心里一紧,他的眼泪涌了出来,多少年没流这咸水了啊…………
司机楼子变成了一个火罐,身后的铁板被烧红了,火舌从两边窗口爬了进来。刘思佳想把车停住,不行,左边是小学校······商店···.··
前边出现了一个大水坑。刘思佳果断地打开车门,右手猛地向外一打轮儿,飞身跳下汽车。接着,汽车翻入了大水坑。
轰!轰轰!汽油桶一个接一个地爆炸了。刘思佳躺在马路上,浑身疲惫极了。“解净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他想站起来,腿有点疼,禁不住又摔倒了。
“思佳,你······”解净瘸着腿跑了过来。刘思佳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解净。“我不要紧,你呢?”解净脸色煞白,躲开刘思佳喷火的目光,淡淡一笑,说道:“还······还好。”
这时,从四面跑来许多人,油库的领导、惹祸的司机,还有许多群众,他们要向英雄表示自己的谢意。刘思佳一看这景儿,说了句:“你坐何顺的车回去吧。”随后他赶快躲开了。
人们一下子围住了解净。油库领导请她先去办公室谈谈“事迹”,还要陪她去医院检查身体。一句句感谢话、赞扬话不绝于耳。解净心里烦得很,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忙叫:“何顺!何顺!”
何顺听见了解净的喊声,却像做贼似的躲着她,他怕她!要不是亲眼所见,何顺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这个姑娘钻进烈火中,开走了那辆倒霉的汽车!何顺呀何顺,你不去就算了,何必要说上那么一句话呢?
当时要是自己一咬牙冲上去了呢?这工夫还不抖起来了!死不了人,也受不了重伤…………哎,现在想这个还有啥用?自己不仅没露脸,反而现了眼…………
哎哟,解净来了,快溜!何顺不管油罐是否灌满,急忙关掉闸门,盘起油管,开车就跑。
解净见何顺的车跑走了,正在着急,忽见叶芳开车来了。叶芳推开众人,一把抱住解净,急切地问:“怎么样?小解,伤着没有?”
叶芳小心地把解净扶上车,尽量把车开得平稳,可她心里却非常不平静。刚才救火的事她全听说了,而且她已察觉出思佳离自己越来越远,而和解净越来越近了……
我对解净不错,她却挖我的墙角······叶芳的心已经在哭了。她自知不是解净的对手,却不能这样窝窝囊囊地吞下这口气:“小解,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思佳吗?”
解净睁开眼,转过头盯住叶芳,她明白自己的回答对这个姑娘意味着什么。解净真诚地说:“小神经病,没人抢你的刘思佳,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叶芳心中一阵狂喜,不好意思地看了解净一眼。解净语重心长地说:“小叶,你爱刘思佳,可是你还不能完全了解他的为人,不能真正做他的知己,这怎么行呢?
以前你说我是单颜色的人,我承认。可什么是全颜色呢?难道抽烟、喝酒、下馆子,玩玩闹闹,打架骂街才是全颜色吗?不,那正是单调无聊、庸俗浅薄的表现,刘思佳的内心是厌恶这套的。
“人的全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应该是德、才、学、识、情、貌、体魄,琴棋书画······样样具备。这些美好的东西又是学无止境的······”
一颗亮晶晶的眼泪从解净眼里悄悄地滚落下来,此刻她的心中充满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的感觉。今天她刚刚意识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一点儿什么,可立刻又失掉了。但她相信失掉它比得到它更好。
傍晚,运输队办公室的灯亮着,一堆感谢信、奖状和奖金放在一边没人去动。而在黑板上那张“革新图”前,却聚集着许多人,祝书记也在里面,他们热烈的议论声透过窗户,传得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