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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八七O年的普法战争中，普鲁士军占领了法国的鲁昂。整个城市充满了恐怖、森、混乱的气氛。
此处实在待不下去了。一些有钱的贵族先生、小姐、太太们，听说哈佛尔现仍在法军的防守之下，便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了出境证，好去找个安乐窝。
他们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哪顾得上眼下这严冬季节的刺骨的寒风，便在一个趁人不注意的雪夜里，登上一辆用四匹牲口拉的马车，匆忙外逃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慢慢地雪片儿已经不下了，而且天边呈现出一道鱼肚白，天亮了；那路旁披着雪衣的大树、那远方顶着雪盔的茅屋，都看得清楚了。
自然，他们急需要利用这个黎明时刻的黯淡光线来彼此看一看自己的旅伴究竟都是谁。
噢，坐在车子最前面的那个子矮矮的、腆着气球儿似的大肚子的原来就是酒行老板，人称“满肚子坏水”的鸟先生啊！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与他体形很不相称的高个子女人，就是鸟太太。
在他俩旁边坐着的是纺织厂厂长兼参议会议员拉马东夫妇；其太太是那样的娇小玲珑，她的漂亮的脸蛋儿，素来是鲁昂驻军的长官们的“安慰品”。
对面坐着的是高贵的卜来韦伯爵夫妇。伯爵是个气派雍容的老年世家子弟，他的太太是一个船长的女儿，气概大方，待人接物很有风度。据说她曾与法国国王的儿子恋爱过，这更使她的身价高贵几倍。
由于偶然的遇合，在这车子里面还坐着一个妓女，名叫鲁西，绰号“羊脂球”。她以妙年和丰满的身段而著名。
当大家见羊脂球也同坐在这一车里时，都深深感到有失大雅。因为他们是属于社会上层人物，既有雄厚的物质基础，又有教养和道德；而她—按照车上的贵夫人们讲—是个“不洁之妇”。
于是，嘲笑的言语、蔑视的目光，一齐向羊脂球涌来。羊脂球深知自己独木难支，唯恐动辄得咎，便低下头来，不作言语。
有时得意忘形的谈笑风生也会使人筋疲力尽，尤其是现在，由于这些老爷太太们登程慌乱，身边竟没有带上一点食用的东西，就是每日惯例的丰味的早点都没有顾得上吃：他（她）们有些饿了。
吃东西的欲望一步步地增加，他们饿得心慌了，可是却看不见一家饭馆；因为法国的饥饿队伍走过之后，又有普鲁士人开过来，所有做生意的人都吓跑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家十分焦急。先生们跑到大路边上的农庄里去寻找食物，但是却一无所获。
这些人对于一丝一毫的痛苦都是忍受不了的。伯爵说话了：“我真后悔，为什么先前没有想到带些吃的东西来？”他的这句话引起了每个人的同感：“是呀，是呀！”
此时，已是三点钟了。那些娇气十足的贵妇人们更是饥饿难忍，各个都呻吟着，呈现出一副副狼狈相。
此刻羊脂球也觉得有些饿了，她便弯下身子，在长凳底下取出一个盖着白饭巾的大提篮。这大提篮像块磁铁似的，立刻把大家的眼睛吸引过来。
这完全是大提篮的作用。“还是鲁西小姐想得周到。”鸟老板突然用一种温和羡慕的眼光望着羊脂球说：“说句实话，我们饿得实在支持不下去了。”
“哦，这一点不必客气，只要不嫌弃，请诸位自便吧！”羊脂球说着，就把所有的食物慷慨地分送给大家吃。
正在狼吞虎咽的鸟老板问起羊脂球是怎样也想起向外逃奔的事情来了。于是，羊脂球用那种在姑娘们表现天然怒气的时候往往使用的强烈而又愤慨的语言述说起来。
“起初，我以为自己能够维持下去的，但是当我看到那些入侵者普鲁士人以后，我真不由自主了，他们的胡作非为使我满肚子全是怒气，我痛苦地整整哭了一天。
“我从窗口望着那些戴着尖顶铁盔的普鲁士官兵，一个个活像肥猪，我真想拿椅子砍他们的脊梁。
“随后有几个士兵到我家来住宿了，他们一闯进门，我就扑过去，掐住了第一个人的脖子，如果没有人抓着我的头发，我是完全可以结束他的性命的！
“事后我不得不躲藏起来，而且找了个机会就动身了，于是，眼下我就在这儿了。不过，你们要知道，我是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的啊！”
起初大家是为了要吃羊脂球的东西才和她讲话的，眼下在用餐中又听了她的这一番经历，更是和她亲热起来，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先前曾对她有过什么冷遇似的，更不用说曾对她有过嘲讽了。
就这样，靠着羊脂球的慷慨的帮助，一车人才度过了饥饿的难关。马车继续向前行驶着。
夜色又降临了，黑暗变成了深沉沉的，寒气在人消化的时候更是觉得明显。大家望着羊脂球的空提篮，心想：当初若把它编织得再大一些该多好，那样可以带来更多的吃的东西啊！
赶车人点燃了马车的风灯，照见辕子两边的牲口臀部的汗气像云气一样飘动。大路两旁的雪仿佛在移动的亮光底下伸展着。
车子到了镇上，在招商旅馆的门口停下来。一阵听惯了的声音使所有的旅客感到心惊肉跳。那正是军刀鞘子接连不断地触撞着路面。车外，响着日耳曼人噪嚷的声音。
车门打开了！但是谁也没有下来，仿佛正有人等着旅客一下来就要屠杀似的。赶车人提着一盏风灯向车里一照，顿时照亮了车子里面的那两行神色张皇的脸儿，他们惊惧交集。
在赶车人的旁边，灯光当中站着一个日耳曼军官，活像一家英国旅馆里的小使。
他发号施令了，让所有的旅客都下来。伯爵夫妇、厂长夫妇和鸟老板夫妇下车后，对军官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声：“早安。”军官却傲慢地全然不作搭理。
羊脂球最后一个下车，尽管她是坐在车门口边的；她懂得在这种遭遇中，要保持庄严的态度，代表一下自己祖国的尊严。
一行人走到旅馆的宽大的厨房里。日耳曼人让他们出示那份出境证。军官长久地端详着他们，把他们本人和书面的记载一一作了核对。
待到大家坐在饭桌上的时候，旅馆的掌柜走过来，问道：“哪位是艾丽萨贝特·鲁西小姐？”羊脂球吃惊了，转过头来答道：“是我。”“小姐，普鲁士军官立刻要和您谈话。”
她摸不着头脑了，但是待她思索了一下之后，便爽利地回答道：“这是可能的······不过，我不去！”
听到这样的回答以后，大家开始骚动了，每个人都在悄悄地发表意见，探究这道命令的来由。
伯爵走近羊脂球跟前说：“您错了，因为您的拒绝是容易引起种种不祥的，这不仅对于您一个人，而且对于我们全体旅客也同样如此。人总是不能和强者作对的。军官让您去，我想可能是为手续的事。”
大家都和伯爵的看法一致，央求她，催促她，劝告她，并且说服了她；因为谁都害怕一个冒昧举动就有可能发生种种的纠纷，而导致羊脂球去不成。
最后，她站了起来，说道：“我确实是为了各位，才决定去的。”
伯爵夫人立刻就握住她的手，说道：“这样，我们太谢谢您了！”“这没有什么，不用谢。”羊脂球说完就出去了。
十分钟以后，羊脂球回来了，脸上绯红，喘得连话都说不出，而且非常生气。她责骂道： “可恨的光棍！光棍！”
人们急于要知道底细，但是她什么也不说。末后，伯爵再三盘问，她才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神态回答：“不成，那哪成······不过，与各位没有关系，我不能说。”
“我不能说”的意思大家自然明白了几分，便不再继续追问。人们吃罢饭，都各自休息去了。
旅客们本来决定次日八点起程，所以都看准钟点在厨房齐集，但是车子呢，顶棚上满是积雪，孤零零地竖立在天井当中，没有牲口，也没有赶车人。
于是男人们都到镇子上去找。走到镇上的广场一看，尽是普鲁士兵。好不容易在一家咖啡馆里找到了赶车人，伯爵问他： “你不知道八点钟套车吗？ ”赶车人说： “知道，但是普鲁士军官不让我套。”
听到此言，他们无奈，只好去找普鲁士军官。可是那军官却不见他们，有何事只许旅馆掌柜伏郎卫先生转告。
看来要想直接见到这位军官还得需要动一番脑筋，于是伯爵叫人把自己的名片送给他，那位厂长先生也把自己的姓名和一切头衔都写在伯爵的名片上。
普鲁士军官叫人出来回答，说他允许这两位先生来和他谈话；不过要等他吃过午饭，方可接见。
女旅客们都出来了，她们尽管心绪不安，但一个个的模样儿却与那仿佛生了病似的羊脂球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待到男人们也用过了午饭以后，约莫一点钟光景，普鲁士军官的勤务兵来召唤那两位先生，鸟老板也和他俩凑合一块儿同去。
三个人上了楼，被人引到旅馆那间最讲究的屋子里。只见普鲁士军官躺在一张椅子当中，双脚高高地翘在壁炉上，嘴里叼着烟斗，身上穿着一件颜色耀眼的睡衣。
待了一会儿，他才一边摆弄着手指，一边头也不抬地向他们问道：“你们来有什么事吗？”他们像奴仆似的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们请求您，请允许我们动身······”
“不成！你们都给我下楼去！”得到的答复却是如此的冷酷、吓人，于是，他们仨人鞠了躬，退出屋去。
午后的情景真使人悲伤。他们对普鲁士军官不让他们离去的原因，一点儿也摸不着头绪。或许要他们做人质？或许拘留他们当俘虏？但目的何在呢？
或许是这位军官想要在他们身上捞些财物？当他们想到这一层意思时，各个都恐慌起来。于是，他们纷纷去隐蔽自己的财富，想方设法将自己打扮成很穷的样子。
正在这时，伏郎卫先生露面了，他提高嗓门大声说：“普鲁士军官问鲁西小姐是否改变了她的主意？”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苍白，随后又突然变成了深红—她因为愤怒而呼吸迫促了。最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喊道：“你去告诉那个普鲁士下流东西······说我永远不愿意！永远不······”
胖掌柜出去了。羊脂球马上被人包围起来。人们问她上次与普鲁士军官谈话的秘密。起初，她不愿说，末了，她才盛怒激动地叫唤道：“他要我和他睡觉！”
啊！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普鲁士军官妄想像对待所有的妓女那样对待羊脂球，不料却被她拒绝了。
然而，他们又马上意识到，由于羊脂球不答应普鲁士军官的要求，才把全车人都强行扣留此处了。于是，他们在羊脂球身上打起主意来了。
他们在街上商量了计谋，回到旅馆以后，见到羊脂球，一反常态地向她打招呼：“鲁西小姐，您好！”贵妇人们更是亲亲热热地对她显出和蔼的神态。
该吃饭了。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笑着。待伯爵“嘘”了一声之后，一些虚构的有关古代献身出力的历史故事，便在这些不学无术的老爷太太们的想象中孵化出来了；他（她）们按照各自的分工讲述起来…………
总之，他们全然不顾对历史故事的任意歪曲，是想说服羊脂球：用自己的身体去接近敌人，解救大家。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在讲述时，还故意装出赞叹的姿态，有意激起羊脂球与一些“女英雄”们的竞争心。
羊脂球在一旁听着。吃过饭以后，大家也没有去打扰她，好让她去思索、去回味。
到了晚上，伏郎卫先生又出现了，口里还是重复着那句老话：“普鲁士军官问鲁西小姐是否已改变了她的主意？”
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羊脂球，但羊脂球的回答却是很干脆的：“我并没有改变我的主意！”
愤愤的鸟老板说：“今天遇着要她帮咱们解除困难，她倒撒娇、拿起架子来了，我真想把她的手脚捆起来，去送给那个军官！”
伯爵夫人似乎有些无奈，说道：“倘若军官看中了我们，该怎么办？—显然人家还是尊重有夫之妇啊！你们说是吧？”
厂长夫人也忍不住了，全不顾她那雅态而破口言出：“那个军官还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嘛，我敢说，他足可以使一切妇人倾倒！”说罢，她瞟了羊脂球一眼。
不论怎样的花言巧语、软硬兼施，羊脂球仍然坚持己见。
这时，伯爵对厂长小声地说：“看来我们需要用宗教来打动她了！”厂长先生点了点头，并用眼睛暗示在场的贵妇人们。
贵妇人们马上心领神会地对羊脂球说：“鲁西小姐，您要知道，在天主教看来，一个自以为受谴责的行为，由于周围的感受而需要改变时，不仅上帝原谅，而且还值得大大称赞！”
她们紧紧围绕着宗教的神旨纷纷议论着，而且是含蓄的、巧妙的、慎重的。羊脂球细心地听着。看得出，这次的效果好极啦！羊脂球紧锁着的面孔有些舒展了。
人们很快地到楼上各自的卧房里去了。他们多么希望今夜播下的种子，能够在明夜发芽结果啊！
果不其然，羊脂球几经这些老爷太太们的种种周旋，于次日的傍晚，只好含泪忍从了；待到用晚饭的铃声响过以后，大家围坐着，就是不见她到来就座。
这时，伏郎卫先生进来了，告诉大家：鲁西小姐不大舒服，各位可以不必等她一同用饭了。 伯爵赶忙走到旅馆掌柜跟前问道：“是否已妥当了？”对方回答：“是的，事已如愿。”
立刻，人们的脸上露出一阵喜悦。鸟老板喊着：“大吉大利！咱们快喝点香槟酒，痛快痛快吧！”就这样，羊脂球以自己的痛苦，换来了他们的欢乐与自由。
第二天，明亮的太阳把积雪照得令人目眩。那辆终于套好了的长途马车在旅馆的门外等着。一群白鸽瞪着玫瑰色的眼睛，在六匹牲口的底下散着步，寻觅着它们的营养物。
所有的人都上了车，喜笑颜开的，同时每一个人都包着好些为了在剩下的路程里所需用的食品。
人们等候着羊脂球的到来，她终于出现了。但是她是那样的匆匆忙忙、慌慌张张，以至于身边任何东西都没来得及携带，更不用说那些需饮用的食品了；同时，她又是那样的心绪不安，脸色苍白，显得如此心力交瘁。
她胆怯地向她的旅伴们走过来，旅伴们却把身子偏向另一方，装着没有看见她似的。伯爵更是用尊严的神气挽着他的妻子的胳膊，使她远远地避开那种不清洁的接触。
羊脂球觉得心里茫然，不知所措。最后才鼓了鼓勇气，对着厂长夫人说了声：“您好。”说着便向她走过去。厂长夫人只点了点头，做了个倨傲的表示，并且还带着一种好像失了面子的神情。
笨重的马车摇晃起来，旅行又开始了；大家不理睬她，仿佛她的裙子里带来了一种肮脏。
羊脂球不敢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当初听了他们的话，让了步，是受了委屈的，因而对他们怀有一种发泄不出来的愤慨！
她闷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此刻，她又意识到自己的嘴唇是被普鲁士军官给弄脏了的，从而认识到了这些旅伴们当初是以假仁假义的手段把她扔到普鲁士军官的怀抱里去的。她，恨透了他们！
车子在大路上走着，除了羊脂球一个人孤独、痛苦地坐在最后边以外，大家聚伙玩着纸牌。那副纸牌是鸟老板在旅馆里偷来的。他们欢闹一团。
在路上走过了三个小时，鸟老板收起纸牌，说道：“哎呀，我饿啦！”于是，他的妻子摸着了一个大纸包，从中取出了一大块牛肉。她把它切成了一些薄片儿，两口子动手吃了起来。
“我们也吃吧！”伯爵夫妇对厂长夫妇说着，随后就从陶质钵子里取出美味的食品，什么兔肉呀、乳酪干呀等等，摆了一大堆，两家便一大口一大口地吃个痛快。
现在羊脂球也觉得饿了，而且饿得很厉害了，如同第一天这些老爷太太们饿得那样；但是，他们却不顾她了，没有一个人理睬她。
她痛苦万分地哭了起来。
可是，这些老爷太太们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还低声慢气地说着：“这是她哭自己的耻辱。”甚至还哼起歌曲来了：“道德啊多么崇高，自由啊多么美好······”
漫长的路上的积雪冻得更坚硬了。缓慢的马车在艰难地走着，它像一片小舟，漂荡在茫茫的雪海里。可怜的羊脂球始终在痛哭着。那凄惨的哭声，掺杂着同车人那五音不全的歌声，时时从寒冷的世界里传出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