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南部有一座县城叫布兰逊,年过半百的坎贝尔是这个县的警长。他是本区有数的几家财主之一。南北战争时他开始接触现代文学和先进思想。人们认为,他比别的奴隶主要开明些。
他最初热情支持联邦政府。直到战争末期才迫于形势参加了南部同盟军队。在几次战役中他打得很出色,升到上校地位。
战后他宣誓效忠政府。由于他的社会地位、才智、阅历都超过一般人,人们推选他当了警长。这一职务他已连任了几届,受到选民们的普遍拥戴。
坎贝尔警长任职的布兰逊县,谋杀案是罕见的。但是在战后十年—1875年夏天的一个夜晚,特罗伊镇的退伍老上尉洛克被人杀害了。
消息传出以后,市民们三、五成群议论着这件凶杀案,揣测着是谁干的?
验尸官赶来验尸。在调查这个案子时,有个农民说,他星期五早晨遇到一个黑白混血儿从特罗伊镇出来。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上衣,和洛克上尉平时穿的那件相似。
一些情况说明,这个黑白混血儿和谋杀案有牵连。坎贝尔警长立刻组织了一队人去搜寻他。傍晚,这个嫌疑犯被捉住了。坎贝尔警长把他关进县监狱。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嫌疑犯被捕的消息传遍了全县。人们成群结队地赶进城来。大家唯一的话题是凶杀案。
人群川流不息地涌向丧宅,看着老军人僵硬的尸体,不少人掉下眼泪。洛克上尉的惨死,使人们对杀人凶手十分愤恨。
中午,人们聚在丹·艾逊商店里。一面喝酒,一面谈论着。有人说:“这是本县最可恶的谋杀案。”有人说:“那黑鬼是为了抢钞票才杀死上尉的。”还有人说:“对这样的凶手只判绞刑太轻,应该先吊起来再活活烧死。”
当有人说:“法官病了,今晚不能开庭”时,大家露出失望的神色,沉寂了片刻。一个驼背农民问大家:“怎么,任凭一个黑鬼杀害最优秀的白人,你们却坐着一动不动吗?若是这样,我可不住在这里了。”
驼背农民的话刺激了人们的情绪。于是大家决定用私刑处死这个凶手。他们认为,这是为被害朋友报仇和悼念他的最好方式。
大家指定了一个委员会负责此事,并约定行私刑的人下午五点在艾逊商店碰头。私刑的准备工作安排就绪,人们就散了。
事出凑巧,要行私刑人们的议论,被一个躺在面桶后面的黑人听到了。他四点四十五分跑到坎贝尔警长家报告。
黑人走后,坎贝尔警长回到屋里,穿好衣服,拿了一管双筒猎枪,装上大号子弹。又把手枪装上子弹,放在衣袋里。
警长的女儿波莉惊讶而又担心地看着父亲问:“爸爸,你上哪儿去?“ ”去监狱。有人要对关起来的黑鬼行私刑,这办不到。”波莉拉着他的胳膊说:“爸爸,你不把黑鬼交出来,他们会打死你的。”
坎贝尔轻轻掰开女儿的手说:“放心吧,孩子,我会保护自己,也会照顾那个犯人。我不想逃避责任,他们也不会打死我,何况我经历过很多炮火。你在家呆着,要是有人来找麻烦,就用写字台抽屉里的手枪对付他们。”
监狱离警长家很近。是座两层小砖楼。警长刚来到监狱把大门锁好,一大群人便由六、七个骑马的人带领着,来到监狱门前停下来。
一个骑马的人又向前几十米,来到警长家,他跳下马来,用马鞭敲打着门问:“警长在家吗?我们要监狱的钥匙。”波莉回答:“不在,带着钥匙到监狱去了。”
波莉回到前屋,焦急地从百叶窗的板条里向监狱窥望着。这时,来要钥匙的人已回到同伙那里,向他们报告情况。人们立刻猜到,警长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正准备抵抗。
一个人去敲监狱的大门。警长把大门上的一扇小门打开,假装不认识地问:“什么事,伙计们?”“我们要进监狱和杀死洛克上尉的黑鬼谈话。”“不行,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能抢走我的饭碗。”
警长的笑话,逗得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突然一个人大喊道:“你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把门砸开!”警长也大声喊道:“砸吧,谁先动手,他就要挨子弹!我是警长,我要履行我的职责。”
一个暴徒争辩说:“反正这个黑鬼得被绞死,让我们给黑鬼们点教训,好让他们安分守己。”警长回答:“我也是个白人,但在监狱里我是警长。如果这个黑鬼得被绞死,就让我来执行好啦。”
接着,警长警告暴徒们回特罗伊去;并声称:“我有火药和子弹,只要我还能射击,就不会放弃这座监狱。”说完,便把小门关上拴好。
警长上了二楼。他发现,观察下面人群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关着唯一犯人的前窗。于是,警长打开锁,走进牢房。
犯人蜷缩在角落里,吓得直打战,见警长进来,便喃喃地说:“别让他们用私刑绞死我,我没有杀那个老人。”警长憎恶地看了他一眼,厉声说:“起来。”犯人照办了。
警长又说:“你也许迟早会被绞死。但是我不想让你死在今天。我给你打开镣铐,要是我守不住,你就得自己斗了。”警长说着开了锁。镣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警长让犯人离开窗口,退回到角落里。随后拖过一条长凳,把手枪放在上面。自己端起双筒猎枪,选好位置,观察下面的动静。
搞私刑的人遇到坚决抵抗,害怕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跟洛克上尉一起去。一个头头站出来自我解嘲地说:“警长是个好人,我们不想伤害他。咱们只好暂时罢手了,让那个黑鬼做做祷告吧。”
暴徒们骚乱了一阵,撤退了。警长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警惕着暴徒们新的行动。
这时,犯人偷偷爬过来,拿起长凳上的手枪,又悄悄爬回他原来蹲着的地方。警长只顾注意外面,犯人的一切动作,他既没看见也没听到。
搞私刑的人走后不久,对面森林里打来一枪。子弹呼啸着钉进离警长只有几英寸的窗框上。
警长立即向树林里还了两枪。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再还击,便把猎枪靠在窗上,回手去摸手枪。
警长回过身去,一支黑森森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胸膛。犯人面色发红,一对炯炯发光的眼睛盯着警长说:“不许动!”
四只眼睛对视着。警长万万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他暗骂自己太大意,不该陷入这种困境。站了一会儿,警长故作镇静地问:“你打算怎么办?”“当然是走掉。”
警长感觉到,。他面前这个目光锐利、不顾一切的混血儿,几分钟以前还趴在地上苦苦求饶,现在已完全判若两人。因此必须和他好好谈话,等待时机,转败为胜。
于是,警长问:“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的命,你就这样感谢我吗?”“对!你说过下星期开庭,那伙人走的时候也说我活不长。这只不过是使哪根绞索的事。”
警长忙着想办法脱险,机械地说:“如果你清白无辜,就能证明自己无罪。”“这个世道是不可能的,我没有杀死那个老头。可是那天九点钟我在他家偷了一件上衣。即使公正的审判,我也会被判罪。除非抓住真正凶手。”
警长正考虑着如何同犯人辩论。突然混血儿眼放凶光,盯着警长说:“把门打开!”警长迟疑了一会儿,走过去打开过道的门。
混血儿又命令警长去开大门。警长心里一跳。他想,也许可以猛冲一下,冲出去。他蹒跚地走下楼梯;犯人紧紧跟在他后面。
来到大门口,警长把大锁打开,慢慢地移开门闩。只要他把大门拉开,就有可能脱险。
混血儿好象猜透了警长的心思,突然大喝一声:“住手!动一动,我就让你脑袋开花。”警长服从了。
混血儿又命令警长回到楼上去。警长料定犯人会把他关进牢房,自己逃走。现在,他只有顺从。想以后再碰碰运气,看能否发出警报后再抓住这个犯人。
到了楼上,犯人果然把警长关进牢房。警长的勇气一落千丈。他不想再拿生命去冒险。他现在认为,忠于职守要有限度,过火了反而可笑,甚至愚蠢······
突然,犯人隔着铁栅对警长说:“我要逃走,为了不被人抓住当场吊死,我得杀掉你。”警长感到一阵恐怖,喊叫起来:“老天爷,你总不会把给你生命的人打死吧?”“说得太对了,我的生命确实是你给的。”
警长一怔。惊讶地问:“什么?你是谁?”“汤姆·西塞莉的儿子。就是被你连儿子一起卖给去亚拉巴马投机商的西塞莉。你还记得吧?”
“啊!”警长的脑海里猛地现出了那个漂亮的黑色女人。这对他来说已经是老故事了。当时,他凭着社会地位和财产占有了她。
西塞莉给他生了个儿子,叫汤姆。有一年歉收,他负了很多债,又和孩子的母亲吵了一架,在忿怒和金钱的双重压力下,他高价卖了西塞莉和他的儿子。
现在,站在他跟前的犯人,原来就是他和西塞莉的儿子汤姆。于是他喃喃地说:“老天爷,你总不会杀死你亲生的父亲吧?”“我的父亲?你为我尽了哪些做父亲的责任?”“我至少给了你可留恋的生命吧?”
提到生命,犯人冷笑了一声说:“生命,是什么样的生命哟。你让我做奴隶,把我的生命摧残了。”说到这里,悲惨的往事一幕幕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身上虽然流着白种人的血液,相貌也酷似父亲。可是,因为一个黑母亲,他却得不到姓氏,无人保护······被生身父亲卖掉。
遥远的路程,可恶的沼泽地;无日无夜的劳动,受不尽的侮辱和鞭打······摧残着汤姆的身心。
可怜的母亲,为人倔强,有胆量,竟惨死在奴隶主的皮鞭下······南北战争以后,黑人名义上自由了。实际上还是受歧视、遭虐待,受尽人间苦难。
他曾经上过学,而且梦想过上学会使他的处境改变。到头来却使他懂得:不管有多大学问和才智,都改变不了他皮肤的颜色。因此,在自己国内也就永远抹不掉代表下贱的标志······这时,他热血沸腾,愤怒地对警长说:“我不欠你什么,也不指望你给我什么。我要的是为我母亲和我所受的冤屈报仇,也不过是惩恶罚罪。”
犯人抬起手枪,又对准警长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人,那个上尉也不是我杀的。不过我得杀死你。”警长恐惧的看着犯人问:“为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虽然并不留恋这种生活,但逃避绞刑架是我身上的动物本能。”
犯人迟疑了一下,又把手臂放下去说:“你如果明天上午以前不发警报,也不追捕我,我就可以不打死你,你能保证吗?”卖掉亲生儿子的警长,在这生死关头却犹豫起来。生命和责任感在他脑子里斗争着。
犯人见他迟疑,又说:“不用保证了,反正我也信不过你。只有用你的命才能活我的命。”他俩只顾盯着对方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到,波莉端着手枪进来,她悄悄地接近混血儿。
犯人又端起手枪,刚要开火,忽然火光一闪,一声枪响,犯人的手臂沉重地垂了下来,手枪掉在地上。
警长最先从惊讶中清醒过来,他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立刻踹开牢门,捡起手枪。警长把犯人又锁进牢房,转向波莉。女儿一头扑到父亲怀里,哭泣着说:“爸爸,我来得正好。”
波莉告诉父亲:她一直从百叶窗缝里看着。看着那伙暴徒走了。接着树林里开了一枪,父亲还了两枪。过了好一会不见父亲出来,她担心父亲受了伤,便拿着手枪跑过来。
警长让女儿回家拿来些布。他给犯人包扎着伤口说:“明天我叫医生来给你治伤。你不要动,伤口过一夜没问题。医生若问你怎么受的伤,你就说是树林里飞来的子弹打的。”犯人闷声不响地坐着,一动不动。
警长把犯人的胳膊包扎好之后,父女俩就回家了。
晚上,警长堕入了沉思。吃饭时,他把盐放在咖啡里,把醋浇在煎饼上。女儿问他问题,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百感交集,心绪烦乱。但当他想到儿子的一切都是他的罪孽造成的时候,他的怒气平息了,随之而来的是对儿子的怜悯。
他想给儿子请律师,一旦宣告混血儿无罪,他就可以为他作出安排,用来赎还自己犯下的罪责。天刚亮,警长就往监狱去了。
警长来到监狱,上了楼,发现犯人在地铺上,脸朝墙躺着。警长故意摇晃牢门,他也没动。警长问了声:“早上好。”想吵醒他,他也没反应。
警长慌忙打开牢门,俯身看着直挺挺的躯体,发现犯人已自己扯下绷带,因流血过多,死去多时了。警长茫茫然地站起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望着阴云慢慢聚拢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