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清太宗的崇德年间。有一天,刑部的奏折,呈送在宽温仁圣皇帝—皇太极的御案之上。为什么一件民事纠纷的小事,竟然呈送御览呢?
原来是清王朝连年发动战争,尽管清统治者在满族中,实行三丁抽一兵的做法,但由于士卒伤亡过大,平时杂役又多,青壮年多半上了前线,家中只剩下妇女儿童和年迈的老人,造成了田园荒芜,耕稼失时。
旗下人民生活越来越贫困,致使牛录(村寨组织)间不得不合并。他们忍痛抛弃世代居住的地方,肩挑手提,扶老携幼赶往指定的地点集中。当时,各村镇几乎丧失原有名字,都以牛录中的长官—牛录额真的名字命名。
在一个叫做发谈的牛录里,住着一个六十开外的弯都里老汉。他青年时期也是一名士卒,在老汗王努尔哈赤统一女真的年月里,南征北战,身上留下十余处刀痕箭伤。由于作战勇敢,主人赏给他一个妻子。
弯都里的妻子原是某贝勒家的一名包衣(奴隶),由于她性格倔强,不讨人喜欢,便给她配了人。他们夫妻成了家之后,便从包衣和“阿哈”(奴隶)一跃而成为“伊尔根”(自由民)。不久又添了个男孩子。
尽管他们生活依旧清苦,但由于身分的变化和有了儿子,使这个小家庭充满了生活的情趣。
到了天聪三年,孩子已经长大,年满十六岁时,就被编在正蓝旗里当了兵。
在女真族中,男孩子最好的职业就是当兵。这件事使弯都里夫妇十分高兴。在清朝入关前凡是抽调的兵丁,作战所用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治办。于是他们变卖了家中的一切,给孩子买了马,治了军器和甲胄。
儿子当了兵之后,弯都里夫妇只靠皇上分给的十日(一日约合十小亩)薄田度日。这田虽然名义上是十日,实则只分给了六日,而且是贫瘠山地,又由于夫妻俩年老体衰,杂课又多,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
到了天聪九年,他俩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托人说媒给儿子娶了个本牛录的姑娘。媳妇过了门,添人进口也增加了劳动力,日子渐渐过的有些抬头。
可是,好景不长。这一年夏天,一家三口刚刚忙完地里的庄稼活,回到家里正在吃晌饭。突然,一个小拨什库(牛录下最小的地方官)来到弯都里的家。
他通知说,弯都里的儿子在与南朝作战时,死在离燕京不远的昌平。弯都里老汉本来有伤病在身,哪里经得起这个打击,听说儿子战死,先是惊呆,继而昏厥了。
然而祸不单行。这一年冬天,正是隆冬数九,大雪纷飞的季节,牛录额真又下达命令,整个牛录搬迁到另一个牛录——托格退牛录中去。限期一个月,逾期不到者要受到极重的鞭责,逃跑者杀无赦。
全牛录的所有人家,都陆陆续续地起程了,最后只剩下了弯都里一家。小拨什库一连催了好几遍,弯都里虽然重病在身,也只好吩咐老伴收拾一下,便在第二天上午动身了。
一切杂物都放在一架木爬犁上,没有牲畜,只好由婆媳两个人拴上绳套自己拉着。弯都里拄着木棍,跟在后面,一家三口人在北风怒吼,大雪飞扬中,艰难地向着那大约有四百余里的目的地走去。
这一天,他们只走了十五六里路。天黑下来之后,雪虽然停了,但大风仍呼啸不止。一家人来到一个小松林边,折了些干枝,点燃了一堆火,用雪水熬了一些玉米面糊糊。
吃过这简单、然而却是热乎乎的晚饭,人们身上似乎暖和了许多。他们又动手堆起一道雪墙,铺上狍皮,蜷曲着身子,挤在一起露宿。
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无情地吼叫着,气温在急骤地下降。火堆熄灭了,疲惫不堪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弯都里老伴首先被冻醒了,她拼力地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呼喊和摇晃睡在身边的儿媳。儿媳在婆婆的帮助下,勉强地爬起来,努力活动着身子,使冻得麻木的四肢渐渐恢复了知觉。
接着,她们赶紧呼唤弯都里,可是不管怎样呼唤,都没有任何反应。弯都里在伤病和寒冷的折磨下,悄悄地离开了这凄惨的人世。
天亮了,婆媳俩又折了一些松枝,盖在死去的亲人身上。然后,又一捧捧的用雪掩埋着。
发谈牛录的人陆陆续续地到达了托格退牛录,只有弯都里家婆媳二人迟到了五天。一个满脸凶气的小拨什库把这婆媳俩带到了托格退老爷的配房里,准备用鞭子惩罚她们。
弯都里老伴和儿媳跪在地上苦苦求情,哭诉着他们路上的遭遇。但那狠心的小拨什库,说啥也不饶。他说,这是老爷订下的规矩。说着抡起皮鞭,抽打起来。
配房里的哭叫声惊动了自斟自饮的托格退老爷。他没有好气地放下手里的酒杯,走到了配房的门口。
托格退斜着半睡的红眼,直勾勾地看着苦苦哀求的年轻女人。啊,这个女人长得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
托格退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正举鞭的小拨什库一扭脸看见了老爷。他连忙跪在老爷面前:“老爷,这老婆子误了期限,小的正在教训她呢。”
托格退正色道:“这么大的岁数,你还打她,是谁让你这样干的,快到我这边来一趟!”
小拨什库一听,吓丢了魂,他赶紧跟在托格退后面,走进上房。托格退笑嘻嘻地让他坐下,这小拨什库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嗻,唯”地顺口答应着,站在那里木然不动。
托格退说:“不必惊慌,老爷抬举你,交给你个差事,你要好好去办。”“听老爷吩咐。”小拨什库仍然战战兢兢地答应着。托格退在小拨什库耳边,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被打得一瘸一拐的弯都里老伴被叫到托格退老爷的上房。小拨什库神气活现地说:“老婆子,你的运气来了。”说着他用手托出五两散银,塞给了她。
小拨什库接着说:“你回去告诉你儿媳,就说老爷看上她了,一会儿,叫她过来侍候老爷。你下去吧!”弯都里老伴一听,象是头上打了个炸雷:“老爷你开开恩,我老婆子无依无靠,就这么个亲人,她要走了,我就得饿死。”
弯都里老伴还要说些什么,可那小拨什库却连推带搡地把她轰了出去。那五两碎银也散落在地上。
一连串的打击,使弯都里老伴悲伤到了极点。她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她想:“这口恶气就不能出了吗?不,我咽不下,我得去告他们。对,我拼上老命也要到皇城里去告他们!”
一想到这里,她又重新振奋起来。她哀求一位好心的萨满(职业巫人)为她写了一张状纸,她把自家的苦难还编成了歌谣。
就这样,她揣着状纸,口唱着歌谣,不知走了多少时日,这一天才蹒跚地走进了盛京城。
这些天,盛京城里大街小巷都传唱着一首动人的歌谣《弯都里受难歌》。不久,刑部便接到弯都里老伴的状纸;各旗的牛录、甲喇(牛录上级组织)也都呈上了士卒们传唱的《弯都里受难歌》的歌词,并附有呈请皇上查处托格退的奏折。
皇太级看了奏折之后,觉得事关重大,影响极坏,为挽回民心,激励士卒,他决定抚恤弯都里妻,责令退还弯都里儿媳,把托格退降职查处。
这件事虽然暂时平息了,但是满族下层人民的苦难却没因此而结束。弯都里的苦难,只是满族人民苦难中千万个例证之一罢了。
弘晌贪赃
1778年秋,清朝第六代皇帝乾隆开始了他继位以来的第三次“东巡”祭祖。对于乾隆来说,此次“东巡”可谓事事如意。
然而只有一件事情十分堵心,就是今天一位大臣向他禀奏自己弟弟新调补盛京将军弘晌出了毛病—贪赃枉法,课敛银两。
乾隆到保极宫后,把保极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他要静静地思索一会儿。
他在地上缓缓地踱来踱去。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其他官员身上,似乎还好处理:罚俸,解任,下狱,乃至更严厉的处分,决心都好下,可是偏偏出在自己家里,就十分棘手了。
不处分,或处分轻了吧,民心不服,臣下们也会在背地里窃窃私语,一代圣主的贤名,便会因此而玷污;秉公而办吧,不但自己割指痛心,而且在宗室中也怕有人说不近人情。经过一个时辰,他仍没有想出个万全之策。
他实在疲劳了,信步走进了东暖阁,一屁股坐在铺着缂丝牡丹花卉坐垫的大理石椅子上。
早已在廊下的御前太监一见皇帝回了东暖阁,便快步走进宫内,跪在地上奏道:“万岁爷该用膳了。”
“知道了,…………”乾隆光顾想事儿,却忘了吃饭时间已经过了。
乾隆本想说:“知道了,一会再说吧。”可这上半句话刚一出口,那太监以为皇帝同意吃饭了,就“嗻”的一声,退了出去。太监一出宫门,便站在廊下习惯地大声喊着:“万岁爷有旨,传膳喽!”
殿上太监喊声未落,站在迪光殿前,一直到大清门的太监便此起彼落地重复殿上太监的喊声:“万岁爷有旨,传膳喽!”这喊声一直传到路南的御膳房。
太监们的传膳声,打断了乾隆的冥思苦想。他已下了决心:先把弘晌解任质押,待弄清真相后,再决定如何处分。决心一下,他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连声喊着:“来人呐!”
廊下的传事太监急步地走进来,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旨谕。“传福隆安!”“嗻,传福隆安!”
于是,乾隆委任已经调补为吉林将军但尚未赴任的福隆安为调查弘响一案的钦差大臣。福隆安领了圣旨后,立即离开沈阳,赶往锦州。
原来皇上东巡盛京的决定,是在年初下达的。弘晌一接到通报,便暗自琢磨起来,皇帝东巡并非常事,本朝以来虽有过两次,但并非在自己任上。这一回我亲管盛京大权,一定要让皇上看看我弘响的本事。
他想:事事要准备周全,以达皇上处处满意,时时称赞。弄好了龙颜大悦,说不定会赏我“亲王双俸”呢!弘晌拿定主意之后,便和他的幕僚们商量起来。
迎驾需要准备的事,已经件件落实了,只是这经费筹措,颇费思索。幕僚们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就是这笔巨大款子既要出在盛京,又不要摊在百姓身上,以免百姓怨声载道,一旦查出吃罪不起。
锦州一带,地处辽东半岛的西南端,港弯北起娘娘宫,经锦县、沙后所、宁远,直到山海关一线,水势平稳,港深易泊。每日云集港内客货船,多达几百艘。
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锦州成了盛京境内南北货物的集散地。弘晌上任之后,他的幕僚中,一个善于吹吹拍拍的雅尔善,经过一番经营,当了锦县知县。这个知县虽是七品,然而比朝廷里三品以上的大官还闹得红火。
弘晌的智囊团人物对于雅尔善的任职既羡慕,又嫉妒。这次弘晌要为皇上“东巡”筹款,他们便决定在雅尔善身上刮点油。
于是,以弘晌的名义下达给雅尔善,令他筹款备办圣驾“东巡”银两的帖子,由协领(官名)图保送到锦县。
雅尔善接了帖子之后,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好啊, 这帮龟儿子,算到老子头上来了。也好,我既可讨弘晌欢心,又可大捞一把。”他主意打定之后,便提笔写了回帖。
送走了图保之后,雅尔善找来了协领富申保,让他封锁辽东湾海面,凡是货船只准开进,不准驶出。
天气渐凉,海面吹起季节风—西北风。这正是南北船只载货登程的好时机,错过季节,只好再等几个月。但到了那时,尽管风向适宜,却也失去销货的大好时机。禁海消息,引起了驶入锦州一带货船的极大骚动。
货主们四处打听消息,但一连数日,处处碰壁。就连锦县县衙也说这是上峰的命令,本县不知。
商人越等越急,特别是进舱的商人更是焦虑。直等了十余日,县衙才说,要货主领了“出海票”方能放行。
“出海票”不是白送,规定大船一只要缴出海银二十四两,小船一只十二两。起初,商人们对无故课银,采取抵制办法—不领“出海票”。
但日子一久,他们无计可施,一个个只好交银领了票。在课敛客船户过程中,每一道关卡都得到莫大好处,负责征银的锦州协领富申保首先受益。
接着受益的是知县雅尔善,最后则是弘晌。雅尔善差人将一万两足银,分批送到了盛京将军弘晌的手里。
这个头一开,除了海上的货船,还涉及陆上的货栈。既然货栈摊了课派,其他铺户,包括大小买卖、街头叫卖者都跟着“沾光”。
锦州的做法很快地在盛京境内的各地被效法。官民矛盾尖锐异常,以致人民反抗,被逮入狱,酿成人命。
盛京沿海一带的货主、船主、铺主以及天津、江南的入辽货船叫苦不迭。这课派丑闻,随着船泊的去向,扩散到全国,于是出现了这样的童谣:皇帝“东巡”,百姓出银。肥了官府,瘦了平民。
控诉此罪行的状纸,也象雪片一样,飞到了刑部,最后奏到正在盛京行宫里的乾隆皇帝的御前。
福隆安到了锦州之后,首先拿下知县雅尔善,接着对富申保严加鞫(jū)讯。
又派人拘来了天津知县汝琬、商人扬钊、锦州坐商冯廷元、码头上的牙行蔺跃章、孙胜等人,一一录了口供。
福隆安回到盛京,不顾鞍马劳顿,便径直地来到了盛京行宫回奏皇帝。乾隆听了福隆安的查核奏报,气得浑身乱颤,连声大骂弘晌“该死”。然后他口谕福隆安让他会同刑部拟文呈奏。
三天之后,刑部的奏呈递进行宫里。乾隆仔细地看了一遍,御批:“钦此,知道了。”这案子才告一段落。
弘响问了个交部议处罪;雅尔善、富申保充军;直接动手酿成人命者枭首示众。这桩鱼肉人民的大勒索案由于牵连甚广,不得不作此处理。然而一个半世纪四朝十一次的皇帝“东巡”,给盛京人民带来的灾害,则是数不胜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