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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脚本《战斗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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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aker 发表于 2023-12-9 09:57: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从抗日軍政大学学习出来,組織上分配我到連队去当文化教員。一清早,我坐在团部宣傅股門口,等候八連的通訊員来带我下連。

一会儿,有个漂漂亮亮的小战士来了。他双眉漆黑、睫毛很长,眼神聪明而严肃。他望了我一眼,就逕自跑进宣傳股。

他很快就走了出来,在門口坐下,也不跟我打招呼,管自己摸出一迭紙,抽出一支土造自来水笔,埋头在紙上修改起什么来。

不一会,忽然小战士站了起来,原来团政委彭誠同志来了,我也跟着站起来。不由心里想:这小家伙感觉多灵敏!明明他在集中注意修改什么,周圍动靜却比我觉察的早。

彭政委昨晚跟我談过話,现在只对我点头笑笑,一边轉臉問小战士道:“‘老革命’又給《战友报》送稿来了?”

“啊唷,这小战士居然是个“老革命'?”我还来不及多想,只見他笑盈盈地立正,說:“我来請文化教員。指导員說,文敎是大学生,这下,我們連提高文化就有办法了。—可是宣傳股没有人。”

彭政委向我看了一眼,笑着对小战士說:“你向右轉就找到了嘛!”小战士順着政委的目光轉过臉,一看是我,呆住了。长睫毛跳动着,他用眼睛在問我:“你是文化敖員嗎?”

我也望着他。瞧,他从头到脚,十分整洁。青灰色的軍装已經洗得发白,清爽得象黎明时晴朗的天色;而我呢?去年才发的棉衣,脏且不說,有两处还綻出了棉絮,連棉絮也脏得很!

我对我这外表一直没有发生过怀疑,而且还有“吃苦主义”的想法。可是这一瞬間,我却从背脊热到头頂。只听彭政委說:“"老革命',怎么样?文化教員很能吃苦吧,快去帮他改善改善装备。”

回連的路上,我和“老革命”并肩走着。他仔細地打量我一陣,說:“文敖,政委說得对,是要給你改改装,你个子高大,要是穿上一件干部大衣,远看还真象我們秦团长呢!”

“老革命”説:“連里有几个捣蛋鬼怕学文化。就説綽号叫‘小黑臉’的司号員吧,你要是没点干部样子,課堂上他会吹号嘴子玩呢!”我听出来了,对我“改装”問题,他还另有意图,尽管这想法有点天真可笑。

我到連部的时候,司号員去团部集訓还未回来。“老革命”說:“我們要赶在他回来以前,把什么都弄舒齐。”于是,“老革命”在我身上搞了一次彻底的“大扫蕩”。棉衣、棉帽等全部拆开,煮、洗、晒、縫。

第四天上午,我全身上下收拾得焕然一新。我穿上了新大衣,挂着左輪手枪,还有几发子彈,插在皮枪套上,金灿灿地耀着光。我精神抖擞地向課堂走去。这时小司号員也回来了。

上課了。不知是服装作用,还是团部集訓的效果,只見小司号員規規矩矩地坐在背包上,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听我讲課。

“老革命”坐在小司号員后面,望着我,笑着。这种笑,好象一个弟弟帮自己哥哥干了件大事而高兴,但却又为自己的成績害羞似的。我找不出簡明而恰当的形容詞来描写这种微笑。

没有想到,一个月之后,我这一身打扮竟招来一場惊駭的风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打仗,我們連奉命掩护政府机关轉移,和大批日伪軍遭遇了。

連队要保証机关的安全,只能迅速撤退。鬼子的机关枪、擲彈筒追着我們打,打得飞沙走石。

我虽然已学得了一些軍事知識,却一点也用不上,只听見一片杂乱的枪声,分不清誰打誰。我一个勁儿跟着連队跑。

我跑着跑着,忽然听見前面“啊”的一声,我抬头一看,只見小司号員坐倒在地上了。卫生員赶紧替小司号員把小腿包扎起来。这时,侧面干沟里枪声大作,鬼子兵压过来了。

連长命令我道:“文化教員,快把小司号員背走!”他急轉身,带了身边的一个班向敌人扑上去了。

轉眼間,这条干沟里只剩下我和“小黑臉”。我使出全身力气,背起他便跑。

好重啊!越跑越重。我觉得这小家伙簡直有三百斤重。再加上那件大衣又絆腿,跑不多远,我已滿身大汗,气喘如牛,腿軟得象土造的步枪彈簧一样,歪歪扭扭。

“小黑臉”在背上干着急:“丢下我,丢下我!我自己能爬!”我想叫他不要嚷,一回头,嗤溜就是一跤。把他的伤腿也碰着了。他“嗳呀”一声,就閙开了。

怎么能走我的呢!我紧紧地反抱着他,咬紧牙关奔上一条路坎,不料我这件大衣絆腿,脚一滑,又是一跤,两个人又跌翻在沟里了。

我正要撑着跪起来,只听見小司号員急喊道:“完 蛋!鬼子来了!”我回头一看,坏啦,就在干沟的那一头,西沉的太阳光照得刺刀亮閃閃的,一大堆衣服黄澄澄的鬼子,嗚噜嗚噜地冲来了。

我心急慌忙地抽出左輪枪,却不料手指头一抖,一枪就打在身边烂泥里,差一点打穿了自己的脚板。

就在这紧要关头,我近旁突然响起了清脆的枪声,打得鬼子喳喳乱叫。紧接着,一个人跳到我們身边,原来是“老革命”来支援我們了。

“老革命”丢下自己的背包,背起“小黑臉”,説了声快走!嚓嚓嚓地跑了。


我身上没有了千斤担,腿却还是抖抖的,几乎跟不上他們。真奇怪,“老革命”比我矮一个头,瘦瘦的,可是背了个人象扛一小捆稻草似的,嚓嚓嚓,一跑就是一二里路。

我搶上去拉住“老革命”,想和他换换肩,哪知道偏是“小黑臉”不依,他痛得歪着嘴說:“"老革命'背得动呢,他在家里挑黄豆,一挑一担五!”“說这些干什么!”“老革命”气嘟嘟地說。

“老革命”一步不停地跑着,我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們跑,心里却有一股說不出的苦悶。我以为自己有文有武,到部队一定能干一番大事。此刻,我才第一次感到自己骨子里的空虚。

跑呀,跑呀,天漸漸黑下来,这时枪声也稀落了,可是我們还没有找到部队。只好在一处灌木丛生的地方停下来休息。

忽然前面閃着一道手电筒光。我在猜想:是部队在联絡我們嗎?

接着一条条的白光越来越多了,前后左右,遍野乱晃。“老革命”警惕地对我說:“敌人在搜索,想找我們的政府干部。”又說:“不好,这一路搜过来了!”

就这說話之际,左前方的两支电筒光,正向我們这边移动。“这里不能呆!”“老革命”果断地說着,背起“小黑臉”,拉着我,离开灌木丛,溜到麦田里。

麦子还只有半尺高,“老革命”叫我們伏在麦壠中。“不要动,不要响。”他自己摆起队射姿势,說:“文敎,我要是一响枪,你就背起“小黑臉'向西北方向跑。”

一条条白色的光柱,在麦苗上扫来扫去。我紧貼着地面,心别别地跳。我几乎要爬起来准备跑。可是“老革命”連睫毛也没有动,小司号員还向我挤挤眼。

我紧張极了。只听見敌人在厉声吼叫:“出来!”接着向灌木丛扫了一排枪,一只兔子倒下了,有人呵呵地鬼笑。

我略微抬起头,在电筒光中,看見十多个伪軍,从我們身边的小路上走过去。一个哑嗓子的伪軍說:“排长,回去吧!兔子肉下酒去。”

排长道:“太君說了,那个穿大衣的大个子共产党,带有卫士、号兵,起碼是个連长,說不定还是个团长呢!他带花了,走不远。追!”我們听了,大眼瞪小眼,真是又好笑,又着急。

看敌人走远了,“老革命”要开个軍事会議。小司号員皺着眉头說:“都是你不好,春天了,还給文教領件大衣!我懂,你是要文敎装四大金剛来鎮我的。現在好!”

“老革命”說:“哪个叫你带花的啦?”小司号員向我笑了笑:“文敖,其实你根本用不着穿他的大衣,你装得越神气,我越不服你哩。”

“老革命”揮揮手:“算了吧,你現在説得好听,到时候,嗯!······来,我們研究一下“怎样出去'吧。”小司号員說:“这簡单,把我留下在老百姓家里就得了。”“不行!”“老革命”严肃地瞪了他一眼。

“唉,那就大家都回不去了!”小司号員忽然老声老气地感叹起来,“我没关系,打仗把个“团长'丢了,我們連还能算个模范連嗎?”他忍着腿痛,撑着坐起来。

“去你的!”“老革命”爬了起来,倔巴巴地說,“我們連的人,一个也不能丢下!走!”不由分說,他背起小司号員,大步流星地走了。我連忙跟了上去。

大家一声不响,七轉八弯地在干沟里走着。我抬头看看北极星,“老革命”始終牢牢地掌握着西北方向。眼前这一切,我打心眼里佩服这小鬼,“老革命”的称号真是受之无愧哩。

我們不歇气的走着,后来,地势低下去了,干沟里水多起来。我們便爬上一个小土坡,回头一看,电筒光都被我們抛在侧面了。“老革命”这才舒了口气。

小司号員一时也忘了腿痛,説:“現在我也认識路啦!向老乡借一条船,河汉里一站,鬼也找不到我們。”就在这时,“老革命”突然站住脚:“听!別吱声。”他猛一回头,喊:“狼狗!”他的声音紧張得有点发抖。

真的,我也听見了远处有狗的狂吠声。“老革命”跥着脚,說:“糟糕!我剛才背“小黑臉'的时候,把背包丢了,該死!狼狗会聞着我的味道追来的,我們跑不了啦!”

我又紧張又慚愧,剛才我为什么没想到把“老革命”的背包带走!······可現在狼狗已經追踪而来,而且还听見了鬼子的吆喝声。

“我們打!給我手榴彈!”小司号員在背上直蹦。我説我也还有两发子彈。“老革命”斬釘截鉄地向我一摆手,說:“不行!”

“老革命”让我背上小司号員,在他身上取下軍号,說:““小黑臉',把这个給我。你給文敎引路。第一联絡点,小王庄西头;第二联絡点,周家桥北边。快跑!”

我背起小司号員,立刻聞进膝盖深的水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添了这么大的力气,我居然跑得飞快。

狼狗的狂吠声近了!后面响起了清脆的枪声,几乎同时,那狼狗惨叫一声,再也不响了。紧接着响起了密集的三八枪声。司号員在我背上喊道:“文教,你听,'老革命'打响了!鬼子在穷追!”

可是在夜色茫茫的田野上,忽然响起了我們团的冲鋒号!三八枪立刻轉了方向。我一乐:“怎么?我們的队伍拉上来了?”“小黑臉”說:“不,是我的号,“老革命'在吹哪!这个搗蛋鬼,真不要命!”

刹时輕机枪、擲彈筒都一齐响了。突然号声停了,在一片枪声中,孤零零的朝我們这边放了一枪,子彈啾啾地飞过天空。我知道这是“老革命”联絡的信号。也說明他在想念我們。

当我們跑到了水網地区,踏上一条小木桥时,只听手榴彈接連响了二声,又是一陣三八枪声。于是一切都寂靜了。小司号員带有哭声說:““老革命”完蛋了!”

我心一紧,脚步突然沉重起来。下連一个月,我和“老革命”同吃同住。他的种种細事,仿佛都在眼前:那一次雨夜行軍,在宿营地,我們都睡熟了,他却为同志們一件一件烤干棉衣。直到天明。


不久前,为了給同志們訂新的学习本子,他向老百姓买了麻,不声不响地搓麻線·····.

这时我才想起,他的本子还在我口袋里呢,他的一篇稿子我还没有替他修改,那是表揚司号員学习有进步的。小司号員輕声說:“他只有十八岁,比我大两岁,参加革命倒有三四年了。”

我們跨过了許多小桥,終于走到了小王庄西头,在一棵大柳树旁边坐下来。我們心情沉重地等着“老革命”回来。

我摸出了“老革命”的学习本子。紅布面上綉着“革命到底”四个字。此刻,我什么苦悶、什么优越感都没有了。只希望能和“老革命”一起战斗,一起流血。

一弯月亮升起来了,河面上泛出淡淡的銀光。就在那銀光中,一条小船无声无息地滑过来。我們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口哨。“老革命!”司号員忘了腿痛,几乎要站起来。我猛地冲下河岸。

小船飄到我面前,我看到了“老革命”,心中“騰”地掉下一块大石头。“老革命”乐呵呵地說:“快上来吧,天亮可以到家了!”

我立即上岸,背起小司号员,把他放在小船上。“老革命”站在船梢上,竹篙儿在水光中一閃,小船就輕輕巧巧地前进了。

回到連里,我也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上文化課的时候,同志們都用特別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也格外訃真,敎歌上課,用最大的声音,連嗓子也有些哑了。

几天以后,我正在屋子里修改同志們的稿子,彭政委进来了。他笑盈盈地和我一同坐下,說:“連里对你反映不錯啊!知識分子,第一次打仗就遭了險,回来情緒还很高···...”

我站了起来。在政委面前,我能説什么呢?我想起我張皇失措昏头轉向的模样,想起了“老革命”。如果我也值得政委的称贊,“老革命”該受到怎样的表揚呢?我的臉頓时紅透了。

我送彭政委出去。政委看見“老革命”在洗衣服,走了过去,对他非常亲热地笑了笑,説:“怎么样?文化敎員不錯吧?”

“老革命”連忙站起来,向政委敬了个礼,高兴地眨着他长长的睫毛,在他秀气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我所无法准确形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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