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暮色苍茫,乱云飞渡,一个头戴礼帽、身穿长衫的年轻人,沿着太湖边曲曲折折的小径,急冲冲地赶着路。
拐过一棵大柳树,冷不防从蒿草丛中跳出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把手中的粗木棍一拦,猛喊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穿长衫的年轻人不慌不忙,把帽子一脱,哈哈大笑道:“张黑牛,三天不见,连老伙伴都不认得啦?
张黑牛睁圆双眼一看:“哎哟,原来是你!我还当是鬼子的密探哩!”说罢,向远处一招手,芦苇丛中轻轻地摇出一只小船。
船上四个农民打扮的民兵干部,一齐招呼道:“嗨,金大刚,双喜嫂交给你的任务一定完成了吧!
大刚跳上船,说:“三探龙塘桥了,这回可把鬼子据点的情况全摸清啦!”大家高兴地说:“双喜嫂已到游击支队那里去了,看来,要攻打龙塘桥据点啦!
原来,盘踞在这一带的日本鬼子,在连续遭到太湖游击队和当地民兵的打击后,狗急跳墙,又从苏州城里调出一队鬼子兵,窜到龙塘桥,增设据点。
那龙塘桥在东渚与通安的交界线上,它面临太湖,背靠保安、藏书等集镇,是个陆路要塞、水道咽喉之地。鬼子在这里设下据点,妄想把这一带控制得严严实实。
龙塘桥据点里的鬼子小队长是个矮胖子,秃脑袋长得又尖又小,挺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当地老百姓都说他像个“枣子核”。
“枣子核”这家伙又狡猾又残暴,烧杀抢劫,无恶不作。我太湖游击队员和当地民兵早就下定决心,要拔掉这个据点,砍掉他的头。
民兵们正议论得起劲时,大刚忽然叫道:“看,是谁来了!”大家定神一看,一个齐耳短发的妇女,在月光下,英姿飒爽地健步走来。
双喜嫂一上船,就激昂地说:“同志们,上级决定太湖游击队在初十晚上端掉金市的据点。为了切断敌人增援,首长命令我们东渚民兵分队配合行动,把龙塘桥“枣子核'这股敌人一起吃掉。”
黑牛拍着胸脯说:“好哇!我满肚子的火,早憋得难受啦!只要你双喜嫂一声令下,刀山我上,火海我闯。豁出这条命也要同鬼子拼一拼。”
双喜嫂笑着说:“瞧你这牛劲,又来啦,可不能蛮干哪。”接着,对大刚说:“你把侦察到的情况向大家汇报一下吧!”
大刚清了清嗓子说:“龙塘桥据点里住着十五个鬼子,一个汉奸翻译,有两挺歪把子机枪,十支步枪···
黑牛眼睛瞪得滚滚圆地嚷道:“要吃虎肉上高山,要尝龙味下大海。怕点啥!到时大家跟我从桥上冲过去,不生擒“枣子核”,就不算好汉子。
双喜嫂摇摇头说:“这可不行,敌人碉堡设在龙塘桥北边的桥堍墩上,居高临下,不能硬攻。而且龙塘桥靠近浒关、善桥、金市据点,枪一打响,敌人不到一个钟头就能起来增援,弄不好反而打草惊蛇。”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双喜嫂接着又说:“首长再三叮嘱我们,强攻硬拼会吃亏,要用巧计,引蛇出洞,把它干掉。”
一席话,说得大伙连连点头。黑牛也摸摸满是胡茬茬的下巴,不好意思地说:“说得对,急躁不得,轻敌不得!
这时,大刚沉痛地控诉了“枣子核”前天用刺刀戳死了一个不甘被侮辱的姑娘。这更激起了同志们的满腔怒火。大家一致表示:一定要端掉龙塘桥鬼子窝,为阶级兄弟姐妹报仇!
黑牛一听,火冒三丈,又沉不住气了,急着说:“嗨哟!双喜嫂,谁不晓得你是个女诸葛,快把你肚里的巧计拿出来吧!
双喜嫂说:“柴多火焰高,人多主意妙,大家商量商量吧。”大家齐声说:“双喜嫂,你先说个头,我们再参谋参谋。
双喜嫂点点头,说:“我打算和大家一起办一桩大喜事,你们说好不好?”大家听了都一愣,黑牛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切地问:“哎,看你,葫芦里卖啥药哪?
双喜嫂扑哧一笑,压低嗓门,轻轻地说了起来。
听着,听着,黑牛突然插嘴道:“好计,好计!只是“枣子核”不上钩就糟了。大刚在他身上捶了一拳:“又犯急性病啦,人家还没讲完哩!
大家听双喜嫂讲完,一个个乐得笑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了意见。最后,双喜嫂又一个个地给大家分了工,只剩下黑牛还没事做,急得他在一旁直搓手。
双喜嫂笑嘻嘻地对他说:“黑牛,你力大劲粗,就委屈些,让你坐花轿,扮新娘。不过,得沉住气,不到时候,不许动!”黑牛拍拍胸脯连声说:“一定照办!
双喜嫂安排完毕,响亮地说:“好,大家马上准备行动,我到首长那里去汇报一下。”接着,大家敲锣的去敲锣,打鼓的去打鼓了。
眼睛一眨,行动的日子来到了。初十下午四点光景,西北风呼呼直叫,天气阴沉沉的。
“枣子核”带领着那群鬼子,正和一个汉子翻译,龟缩在据点里,一边打牌,一边饮酒取乐。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鬼子们吃了一惊。侧耳细听,又是“砰—啪”、“砰—啪”几阵响声。
“枣子核”朝身边一个瘦长鬼子叽咕了几句,瘦鬼子“啪”的一个立正,就走了出去。这时,声音由远而近,越来越响了。“枣子核”不放心,连忙又叫翻译出去察看。
汉奸翻译出门一看:哎哟,好热闹!只见一顶绣凤雕龙、五彩缤纷的大花轿,被八个铁铸般的大汉簇拥着,正缓缓地向龙塘桥走来。
轿前领头的妇女,三十开外年纪、头上扎着块花毛巾,穿一件蓝底红花的大襟衣裳,腰束蓝色围裙,捧着一个红木盒子。看样子,是个喜娘。
背后紧挨四个姑娘,一个个穿红着绿,手提着双喜金字的大红灯笼。几个吹鼓手“咪哩吗啦”地一个劲地吹着。唢呐声响彻四方。
轿前轿后还有专门放鞭炮的、挑彩礼的。鞭炮屑子扬在半空,撒了一地。这一派喜气洋洋的情景,真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瘦鬼子在一旁看傻了眼,汉奸翻译一个转身跑进岗楼。他一迭声地高叫道:“太君,是娶新娘,双喜临门呢!
“枣子核”猛地拔出指挥刀,紧张地问:“你的什么?双喜的临门?女民兵的是不是?”原来双喜嫂的威名已把敌人吓破了胆。“枣子核”听说双喜上门来了,哪能不心惊肉跳?
汉奸翻译连忙摇着胖脑袋,陪着笑脸说:“别误会,别误会,那是老百姓抬花轿的,大红灯笼上贴的双喜金字哪!
“枣子核”心想:平时姑娘妇女见了我,总是避得老远,迎亲送婚的更是绕道而行,今朝这些人怎么敢闹到我眼皮底下来了?他又对翻译说:“不行,你的好好去查查。”
翻译暗忖:真是活见鬼,明明是双喜临门,有什么疑神疑鬼的呀?但他又不敢违抗,只得搁下酒杯,又出了门。
却说大花轿抬到南边桥堍时,瘦鬼子赶来恶狠狠地说:“什么的干活,统统的站住!”迎亲的队伍停下来,顿时在桥堍上筑起了一道密不通风的人墙。
就在这时,从河西方面驶来了一只船。那个背纤的船老大走到桥堍上,直着嗓子喊道:“咳!让道,快让道!
轿夫们正没好气,抢白道:“有桥不能过,有路不能走,你怨谁去?”那船老大一听来了气,高声叫骂起来。
喜娘看见汉奸翻译又从据点门口走出来,便慢慢走到船老大面前,也伶牙俐齿地和船老大顶撞了起来。
这一来,可不打紧,船舱里跳出几个汉子,拿着鱼叉、竹篙奔上岸来,就要动手打。那边的吹鼓手也不示弱,“呼”的一下占住了桥面,摆开了厮打的架势。
轿夫们护着新娘,吆喝着把花轿抬上了桥顶。瘦鬼子要拦,哪里还拦得住!这时,旁边的群众也争着过来看热闹,把这座龙塘桥围了个水泄不通。
汉奸翻译刚挤到桥上,船老大一把拖住他喊道:“先生,你也是中国人,大概不会忘了中国人的规矩,请你评一评,究竟是谁的理?”
那喜娘讥讽地说:“什么理不理?如今做了贼照样当官,作了奸还假正经,歪理十八条,是非全颠倒,谁来信你这一套?”
船老大怒气冲冲地说:“放着光明大道不走,赖在这里作孽闹事,该死不该死!”喜娘手指船老大,眼睛却逼视着汉奸翻译: “你行你的船,我过我的轿,谁也休想管得着。”
翻译听他们一句进,一句出,句句都像带着刺,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好不难受,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岔开话头:“少说废话,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伙人只顾“争吵”,谁也不去理睬他。汉奸翻译实在没趣,只得立在旁边干着急。
隔了一歇,里面又跑出四个鬼子,站在桥堍上看热闹。翻译为了逞能,讨好鬼子,狐假虎威地对喜娘说:“快说,你们从哪里来的?皇军来检查了。
喜娘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从光福镇来的嘛。”翻译又问:“新娘子是谁家的丫头?
喜娘从身边一个姑娘手里,接过盏大红灯笼,旋了旋,亮出一个斗大的“贾”字,口里答道:“贾府的千金,怎么样?”
翻译一听,瞎子吃馄饨—心里有了数。那贾府是光福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听说有个闺女,是这方圆几十里出名的美人儿。他咧着嘴问:“喔,那美人儿要出嫁啦!嫁到哪家呀!
喜娘道:“门当户对嘛!除了东渚头钱家的公子,谁还配得上贾千金?
翻译想,光听说那千金美,却从未照过面,百闻不如一见,眼下可是个好机会呀!他靠近一步就要去掀轿帘,喜娘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他。
翻译嘻皮笑脸地说:“看看嘛,有啥要紧。”喜娘忙道:“这哪里行?千金胆小脸嫩,把她吓坏了,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这时,轿夫、鼓手们也不再与船老大噜苏,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先生,凡事总有个分寸,你让我们赶路吧,天快黑啦!”
翻译沉下脸道:“这是皇军队长的命令,谁敢违抗?不检查不行!”喜娘灵机一动,故意语带双关地说:“石头不转,磨子转。你这样,总有一天要撞在我家老爷手里吧!
翻译肚里计算:贾家那家伙是出名的地头蛇,得罪了他没好处,但是皇军面前也不好交待呀!便又打起哼哼来:“不行呀!谁知你轿里抬的是张三还是李四?
喜娘指着翻译的鼻尖怒斥道:“你打什么官腔,娶亲迎婚还能没事闹事?”说着,朝轿里喊道:“千金别心急呀,就这一下快好啦!”话声刚落,把轿帘“刷”地掀了一下。
翻译只觉得眼前一晃,里面果真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新娘,头上罩着彩巾,身上披着花衣。他搔搔脑袋,对瘦鬼子们叽咕几句,自己便匆匆地向据点走去。
“枣子核”见翻译进来,忙问:“什么的干活?”翻译双手一摊,说:“太君,真的是娶亲的双喜临门哪!'
“枣子核”小眼珠眨巴眨巴,还是将信将疑,翻译凑过去,献媚地说:“太君,没错,这新娘还是这方圆几十里头挑的美人哪!刚才我亲眼看到了。”
“枣子核”听他这么一说,疑心消了,歹念却又来了。狞笑着说:“大大的好!我的去看看。
那家伙却还有点心虚,对鬼子们说:“你们统统的跟我去看看。”鬼子们乐得出去凑热闹,叽里哇啦地乱嚷着,闹哄哄的一齐挤出了门。
月亮爬上了树梢,那喜娘站在桥上,一面与瘦鬼子们周旋,一面看着“枣子核”这批家伙一个个出了洞,心里暗暗高兴。
“枣子核”出门一看,果然是群迎婚的乡下人,心里的狐疑也飞到九霄云外了。他踉踉跄跄地奔到花轿前,就想去掀帘子。
喜娘拦着、挡着,目光机警地扫着四方。这时,人们都屏住气,注意着她的神色。
只见喜娘手一抬,抹下头上的花毛巾,放“枣子核”钻进了轿子,接着大喝一声:“同志们,打!”
好家伙,一声霹雳,桥上桥下,顿时一片喊打声。双喜嫂那只沉甸甸的红木盒子,早已朝汉奸翻译头上飞去,“叭”的一声,把那家伙砸了个狗血喷头,躺倒在桥栏上。
瘦鬼子吓昏了,站在他背后的船老大把手里的绳子一抖,撒开活络结猛地朝他脖子里一套,使劲一勒,那家伙顷刻咽了气。
双喜嫂动作麻利,又掏出短枪,朝桥下的岗楼一扬,“砰”的一声,一个鬼子哨兵应声倒了地。
还有个鬼子哨兵正要举枪回击,那船老大又从斜刺里甩了个手榴弹,立刻把他炸了个血肉横飞。
顷刻间,轿夫、船夫、鼓手、提灯笼的、放鞭炮的、挑嫁妆的,一个个操起鱼叉、轿杆、扁担,齐声呐喊,朝着鬼子猛抽、猛刺、猛打、猛攻。
鬼子晓得中了计,嚎叫着想冲回据点去取枪。可是,桥堍被死死封住了,据点门被紧紧堵住了。
旁边看热闹的群众,积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了,也纷纷参加战斗,前来助威。
再说一头钻进花轿的“枣子核”正去揭新娘头上的彩巾,天哪,哪是啥美人儿!却是个满脸胡须的黑脸汉!那人大声吼道:“你这家伙,把我牛爷爷憋得好苦哇!”随手给了“枣子核”一个响亮的耳光。
“枣子核”猛地吃了一巴掌,酒醉也吓醒了,急急忙忙滚到一边就要拔枪。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黑牛飞起一脚,把“枣子核”的枪踢出丈把远,跟着一步冲上去,把“枣子核”紧紧一抱,重重地向桥上一掷。
“枣子核”被摔得昏天黑地,拼命挣扎。黑牛从绑腿里拔出把明晃晃的匕首,用力朝“枣子核”戳了一刀。
那家伙惨叫了一声,猫着腰就朝桥底下跳去。“哪里跑!”黑牛双臂一扬,两脚一蹬,纵身一跃,紧跟着追了下去。
黑牛是赫赫有名的“浪里牛”。一个猛子,就抓住了“枣子核”,操起匕首,狠狠几刀!顿时,黑红的血染污了河水。
战斗打得十分干净利落,不到半个小时,龙塘桥据点的敌人全被歼灭。化装成船老大的大刚和同志们把据点里的歪把子机枪、步枪、子弹箱,统统搬上了小船。
黑牛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却分外痛快。他扬着一支缴获的手枪,眉开眼笑地说:“嘿嘿!杀了鬼子又缴枪,真是双喜临门。”
这时,从通安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双喜嫂精神抖擞地说:“对,毛主席的人民战争思想威力大!听,我游击队向金市据点的敌人发动进攻啦!我们要继续战斗下去,大刚带一个班埋伏在这里,其他同志都上船跟我走!
月光笼罩着水乡,夜风吹拂着湖水。双喜嫂他们攻克了龙塘桥敌据点后,雄赳赳气昂昂,又去迎接新的战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