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我八岁那一年,爹爹吴毅清被大地主金阴人逼得流浪异乡,妈妈勉强带着满哥、顺姐和我过活。
这天,金阴人听说我爹已经逃走,就派狗腿子金四找到我家。金四一进门,就对着妈妈大喊大叫:“癞蛤蟆躲端午,躲得初一躲不了十五。你要是不把吴毅清找回来,就让小贱骨头去做工抵债!
妈妈被逼得没有办法,让满哥、顺姐到金家去做工。两人每天天不亮就出去,直到天黑好久才回来,累得腰弯背曲。
有一天天气突然变化,乌云乱翻,暴雨将临,两人就提早收工回家。可是刚踏进门,金四就跟进来骂道:“鬼崽子!哪个叫你们回来的?老爷在鬼头山烧了一窑炭,要被雨淋湿,你们还不赶快挑炭去!
顺姐说天要下雨,路难走不能去。金四一鼓三角眼:“怎么?怕鬼来打你呀!快去!要是有一点耽误,当心捶烂你们的脑袋!”满哥知道和他说理也没用,只得拿着扁担、篓子,拉着顺姐上山挑炭。
两人挑了炭,走到半山腰,突然“霹雳”一声,接连响起炸雷,下起瓢泼大雨。这鬼头山又高又陡,左边是荒草怪石,右边是千丈深潭,走一步,心就像跳到了喉咙口。
走到老鸦坳附近,突然上面山洪暴发,两人连人带炭被洪水冲进深潭,又被恶浪卷走。
天黑了,妈妈和左邻右舍冒着大雨,上山找他们。一直找到半夜,才在潭边一棵树兜兜上找到满哥、顺姐的尸体。妈妈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冰冷的满哥、顺姐大哭起来,直哭得昏厥过去!
邻舍们将妈妈扶到家里,灌了姜汤,才慢慢苏醒过来。妈妈一气之下,拿了一把菜刀,要去找金阴人拼命。
乡邻死活拖住妈妈,不让她去送死。众人帮着埋葬了满哥、顺姐,一连好多天,妈妈白天哭,晚上哭,喉咙哭哑了,眼泪哭干了。有时睡到半夜,还拖长着声音喊:“满伢…………顺妹…………”
这天夜里,我和妈妈在油灯下纺纱、做针线,忽听得“吱呀”一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我一看愣住了,原来是分别两年的爹爹回来了。
我扑过去,抱住爹爹大哭。妈妈的眼泪更像断线的珍珠往下掉,爹爹的眼圈也红了,激动地说:“别哭了,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我们扬眉吐气的日子就在眼前啦!
“你们还没听到红军要来的消息吗?要不,我怎么敢回来呢?”爹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三根棒棒糖,他拿了一根塞到我的手里,说:“一人一根,这是你的,这是···
爹爹急问满哥、顺姐在哪里,妈妈边哭边说:“你再也见不到他们啦!他们都被金阴人害死啦!”爹爹顿时两眼发直,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将金阴人如何逼债,如何逼死满哥、顺姐的事,细说一遍。爹爹听着,一拳砸在桌子上,恨声道:“王八蛋金阴人,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好歹毒啊!
这时,忽然镇子周围传来枪声,接着有几个人对着我家的院门轻轻喊道: “老乡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赶了一天路,还没吃饭,想买点粮食。”
妈妈早被土匪、保安队吓怕了,不敢开门。爹爹也吃不准。这时,屋外的人又说:“老乡,你们不开门就算了,打扰你们了吧。”我贴着门缝朝外瞧,只见场坪上站满了人,个个头上戴着红五星。
我从来没见过红军,心想:莫非这就是红军?过了一会,只见十多个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朝我家屋后的番薯地走去。这是我家唯一的一块番薯地,全家人都指望这地里的番薯填肚子。
他们没有锄头,就用棍子、瓦片刨番薯。刨了一阵,有个人对我家屋门喊道:“老乡,对不起,没经你们允许,我们刨了三十四蔸番薯,钱放在地里第三堆薯藤下面,请收下吧。”
“红军,他们是红军!”我高兴得叫起来。“是红军,我去看看。”爹爹说着,拉开门就往外走。我也要去,被妈妈拦住了。
门一开,只听他们说:“这次要在龙家寨打个大胜仗。如今我们二军团有六军团的配合,又有毛委员的指示,打一场大胜仗是十拿九稳!”“六军团是任弼时同志从毛委员身边带来的,战斗力强··
一位官长模样的人说:“贺老总不是叫我们以井冈山根据地为榜样,打到哪里就在哪里建立工农政权嘛。”“对呀,贺龙同志说得对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不一会,爹爹回来说:“真是贺龙的那个红军。我叫他们到屋里歇息,他们硬是不肯,还说半夜三更,不能打扰老百姓,这是纪律。”妈妈说:“要是白狗子,早把我们轰出去了!
天亮后,我们出门一看,红军已经无影无踪,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想起昨晚红军挖番薯的事,赶到地里找到第三堆番薯藤,用手一翻,果然露出了一个红布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妈妈打开包一瞧,里面是两块光洋,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我们是工农红军,因为赶路,没有顾上吃饭,挖了你们三十四蔸番薯,留下银元两块,请收下。”下面的签名是连长李志刚。
快到中午时,远处山坳上走来一队人。我高兴得指给妈妈看:“你说红军,红军就来了!”妈妈喜出望外,跑到街口上张望。
那队人越走越近,他们一个个灰溜溜地倒背着枪,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啊哟!他们不是红军,是白狗子!
人群立即跑散了。我和妈妈赶快躲进屋后的茅草丛里。这时几个白狗子在保安队带领下,已经窜到了我们家门口,为首的是狗腿子金四,他指着屋门大骂:“二木匠,你在哪里?你偷跑回来,难道老子不知道吗?
直到白狗子离开镇子,我们才回到家里。仔细一看,家里的酸菜坛子被打烂,鼎锅被砸破,仅有的一只鸡也被他们抓走了。
妈妈担心在外头的爹爹,就领我到街上去找。街上更惨:人屎马粪,锅盆碗筷,鸡毛鸭爪,到处都是。有一个卖豆腐的陈跛子,因为不让白狗子抢豆腐,被捅了几刀,倒在血泊里。
我和妈妈四处打听爹爹,都说没有看到。我们就到镇外去找,走到一条小溪边,忽见一个人从桥下走来,浑身湿漉漉的,正是爹爹。原来爹爹刚才回家时,听说白狗子来了,就躲进桥下的芦苇丛里。
几天以后,这晚,爹、妈和我都在屋里,我说:“要是红军跟白军打仗,谁能打赢?”爹爹答道:“红军打白军,就像老猎手打野物,一枪一个,白军哪里是红军的对手?”
我们正谈着,忽然听到远处山上隐约传来炮声,一会儿,又听到村前村后传来枪声。爹爹说:“现在镇上来了白军,那准是红军在打白军!”爹爹怕流弹伤人,叫我们马上到山洞里躲一躲。
爹爹把我们送进山洞,又笑着对妈妈说:“我们早就盼望红军,现在红军来了,不能站在旁边看热闹呀!我得马上帮忙去。”说着,他飞也似的奔上山去。
枪声响了一夜,直到东方露白,才逐渐稀落下来。我和妈妈出洞一看,只见周围山上红旗飘飘,到处躺着白狗子的尸体。狗腿子金四也被打死,躺在死人堆里。
一会,又见几个红军押一队俘虏走来,俘虏队伍中的第一个人正是我家的仇人金阴人。这时,周围响起一阵怒吼声,爹爹从人群里挤出来,指着金阴人怒骂,妈妈和乡亲们一齐扑上去,猛抓猛打。
爸爸搬起一块大石头,正要往他头上砸,一位红军政委忙拦住说:“老乡,先忍一忍吧,这家伙血债累累,还要交给群众公审呢!
第三天上午,人们敲锣打鼓,集合到河滩边开大会。红军团政委高声宣讲这次红军痛歼白军的胜利,宣布大恶霸地主金阴人的罪状。金阴人不光剥削穷人,还带了保安队和白军来打红军,真是罪大恶极!
爹爹和受害群众也在台上控诉金阴人的罪行。台下群众愤怒高呼:“杀了他!“把他五马分尸!”政委大声说:“对!应该杀,但永顺县不光一个金阴人,我们闹革命,打天下,是要把全湘西、全中国的金阴人都消灭光!
镇压了金阴人,团政委带领大伙奔向土豪劣绅家,推开门,砸开仓,将稻谷、光洋、布匹搬出来,分给穷苦农民。
第二天,“扩红队”打着旗子到处宣传。其中有几个女兵,打着竹板,唱个不停,很惹人注意。妈妈听到锣鼓声,放下针线对我说:“走!我们也看看去。”
我们挤到人群边上,见一群小伙子拥到台前报名,可就是没有一个女的。我早就想参加红军,便对妈妈说:“我也要报名!”妈妈说:“你年纪这么小,怎能当兵呀。”我没有听她的,仍然挤到台前去。
“扩红队”的李志刚连长见我个子矮,笑眯眯地问过我姓名、年龄,说:“你才十三岁,太小啦!黄毛丫头,开裆裤缝起来才几天,就想当红军,哈哈哈······”我顿时心凉了半截,看他那个坚决样子,晓得再磨嘴皮也没用。
我想起村上有人讲过,红军医院要招收一批女看护,便径直向周家坪红军医院赶去。半路上,看到一个挑担子的老红军,便问:“同志,到红军医院是从这里走吗?他唰地扭过身,端详我好半天,说:“你找医院什么事?
我报上姓名,并把来意说了一遍。老同志很客气,笑嘻嘻地说他名叫王德民,是医院里的炊事兵。他见我人小,连连摇头:“不行啊,太小啦。”我说:“你不要小看人,我不会白吃饭,我会砍柴、煮饭、洗衣、喂猪····
他仍然摇摇头叫我回去。我真急死了,眼泪成串地流下来。老红军连忙放下担子,给我擦眼泪:“哎呀!要当红军还哭鼻子呀?跟你开玩笑的,你倒当真啦。走,不要哭,跟我去问问看。
我跟着王德民来到红军医院。一进堂屋,就碰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红军。听王德民介绍,她是看护长谢淑惠,王德民把我介绍给她:“她叫吴小兰,是个苦孩子,人挺精灵,留下当看护吧。
谢淑惠把我打量一番,又问了一些情况,说:“伢伢,你先等一等,我请示严院长后再告诉你。”王德民拍拍我的肩膀:“放心吧,小鬼!医院会收你的,走!到我们炊事班去玩玩吧。
炊事班很热闹。红军战士正在洗的洗,烧的烧,忙个不停。我挽起袖子,帮王德民洗好一筐萝卜,“咔咔”地切起来。萝卜没切完,看护长走来说:“吴小兰,严院长批准了。”我乐坏了,一把握住看护长的手。
第三天上午,我从河边洗完绷带往回走时,忽然遇见了爹爹。我兴奋得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神气地行了个军礼:“爹爹,你看,我当上红军啦!
爹爹激动得热泪盈眶,猛地拉住我的手,端详了半天,才说:“兰伢,你这条阳关大道算是走对啦!”我问妈妈好不好,爹爹说:“你妈妈好得很!”
我领着爹爹走进医院。同志们都热情地围拢来,又搬凳,又端茶,问长问短。爹爹高兴得合不拢嘴。
爹爹惦记着农会工作,在医院里只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告辞回去。临行时,再三叮嘱我:“兰伢,红军部队就是你的家,首长就是你的父母,同志们就是你的兄弟姊妹,要好好工作,不要挂牵家里!
这天,队伍里的柳莹来找我,她比我大六岁,人长得又苗条,又活泼。我跟她到了一个病房,病房里立即热闹起来,又是喊,又是笑,要她跳舞唱歌。柳莹很大方,马上双手叉腰地跳起舞来。
跳完舞,柳莹指着我说:“这是新参军的吴小兰同志,欢迎她唱个山歌好不好?”伤员们个个看着我大喊:“欢迎!欢迎!”当着这么多人唱歌,太难为情,我捂住脸,扭身就往外跑,柳莹追出来,笑道:“你怎么这样封建?
我说不会唱。她说:“不会唱就学嘛,这也是重要的工作呀,能使伤员精神愉快,对养伤也有好处。”正说到这里,一个背小孩的女同志走过来,柳莹介绍说是陈真梅。陈真梅对我说:“都在一起工作,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说。
医院里忙得很,有时还要上医务课。这天上午,我们正在听彭医生讲课,通讯员小刘跑来说:“罗政委刚从军部回来,有重要事情传达,大家快到场坪集合。”同志们都飞快地向场坪奔去。
场坪上,罗政委看着大家,激动地说:“同志们,刚才贺军长传达,最近党中央在遵义召开会议,毛泽东同志和周恩来、朱德等同志一起,批判了王明的左倾错误。”
罗政委最后有力地说:“会议改组了中央领导机构,确立了毛泽东同志在红军和中央的领导地位,这是一次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会议。”话刚落音,整个场坪上响起欢腾热烈的掌声。
听了传达,大家的劲头更足了。正当这时,前线围歼白匪的一次战斗结束,担架队将一些伤员送到了医院里。我跟着彭医生对一位昏迷的重伤员进行护理。
彭医生用听诊器检查一会,站起来对我说:“小兰,你快去通知何医生、李医生、看护长到手术室,准备给李志刚动手术!”李志刚?会不会是在番薯地留下纸条的那个李志刚呢?
我找到人后,又回到病房,将昏迷的李志刚放上担架,准备送手术室。这时,彭医生说:“小兰,我去做手术,你给吴三明换换药吧。
吴三明是个俘虏伤员,正在蒙头睡觉。我走过去掀开他的毯子叫:“喂,起来换药。”吴三明慢吞吞地坐起来,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我,显然是刚才哭过。
“你的伤不重,也不会成残废,哭什么?”他仍然摇头叹气,见屋里没人,又低声问:“小同志,你们医院过去收过俘虏伤兵吗?”我说:“收过呀,龙家寨战斗后,就送来好多个,上个月才出院。”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说:“愿意参军的参军,想回家的都回家了。”“有没有杀了的?”我认真地回答:“你莫信那些谣言。国民党说我们红军青面獠牙,专门吃人,你被俘两天,有谁吃了你?
下午,我去病房护理李志刚。一进门,忽听得李志刚伸出手在大声喊叫:“二排长,机枪上来!”“同志们,冲呀!”我吓了一大跳。
看护长将李志刚的手塞进毯子里。过了一会,李志刚醒过来了,挣扎着爬起来,惊讶地问: “这是什么地方?”我连忙按住他: “同志,快睡下,这里是医院。”
几天以后,李志刚的精神好多了。彭医生、看护长因为去给伤员做手术,叫我去替李志刚换药,我把他头上的绷带一层层解开,他的整个面孔露了出来。
他没有马上认出我。我咯咯地一笑:“李同志,不认得啦,我就是你说的穿开裆裤缝起来没几天的吴小兰呀!”他也认出了我高兴地说:“哎呀,是你呀,你这小鬼怎么到医院来啦?
“两只脚走来的呗!”李志刚拉着我的手:“好!好!这一打扮,真像红军了。那回我没收你,你不怪我吧?”我连忙说:“不怪你,你当时那样做也有道理嘛。”
我又提起那天夜里红军挖番薯的事。李志刚兴奋得从床上坐起来:“小鬼,原来 挖的是你家的呀,你当时骂我们吗?”我说:“怎么会骂?爹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李志刚的伤大大好转。他说什么也不愿再养伤,整天吵着要回部队。这天,他也不经过院首长批准,悄悄离开医院,“开小差”赶队伍去了。
部队行进到一座大山上休息。我在晾绷带,严院长叫来几个干部,对他们讲话:“同志们,这陈家河周围都是山,敌一七二旅就卡在两座山中间,这回贺老总亲自到前沿指挥,已经把敌人包围住,就等伸手到坛子里捉鳖了。
严院长讲完话,和彭医生、看护长去商量工作,看得出,部队就要打仗了。同志们都很高兴,我是个新兵,当然是既兴奋又紧张。
一会,严院长正式向大家布置任务:全院医生、看护分成两组,一组去前线抢救伤员,另一组留在后方。我被留在后方,心里很不高兴,嚷着要上前线去,看护长还是说我人小不能去。
战斗打响后,人们都忙碌起来。医生、看护都整装待发。一阵枪响过后,严院长叫声:“出发!”几位医生、看护跟着严院长向山那边的前线奔去。我见他们走了,急得坐立不安。
激烈的枪声吸引着我。我翻过山顶,往下一看,满山遍野的红军战士正在向敌人猛烈开火。再向左看,又见柳莹和新从卫生部调来的温素琴在一个土包后面给伤员包扎。
子弹“嗖嗖”地从我耳边飞过,我也不顾这些,跑到柳莹、温素琴跟前,抱起一位伤员就往担架上放。
严院长背着一位伤员从前沿下来了。我跑过去替伤员包扎,他一见是我,马上沉下脸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说完话,将伤员交给我,又到前沿抢救去了。
我蹲下给伤员包扎伤口,忽听得右前方“哒哒哒”响起激烈的机枪声,转脸一看,是一位红军机枪手正对山下猛烈开火,山下敌军成片地倒下去。
突然,机枪不响了。我赶紧对温素琴大喊:“他负伤了!”说着,我不顾一切地向机枪手扑去,跑不多远,只听轰的一声,一颗炮弹在我身边爆炸。
等我跑到机枪手身边,只见他又端起枪向敌人射击。这时,我才看清他的右臂已经负伤,鲜血染红了衣衫。我连忙替他包扎,他却大声斥责说:“小鬼,谁叫你上来的,快下去!
说话时,他猛地伸出右臂把我压下去,用身子盖住我,一串子弹从我头顶飞过。
我替机枪手包扎好,刚直起身,又见桐子树那边升起一股烟柱。机枪手着急地喊:“快,小鬼!那边有个同志负伤了!”我赶快背起药包,向那边赶去。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战士,已经昏厥过去,我怎么背得动呢?我想了一个办法,马上蹲下身,把他扶到我背上,往前爬行。
爬了一会,有一副担架过来把他抬走。我跟着担架走到一个土包后面时,山谷里响起了冲锋号声,我军胜利了,白军溃退了。
战斗结束了,我们在战场上捡回大批枪弹和药品。我高兴地对王德民和看护长说:“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消灭这么多敌人,缴获这么多战利品,真把人高兴死了。”
正在这时,有几位骑马的首长向我们走来,老远就擎起手向大家招呼:“同志们,你们辛苦了!”大家立即齐声回答:“首长辛苦!
王德民用手碰碰我,指指前面那位首长:“他就是贺老总!”啊!贺老总,贺龙,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他。我连忙挤过去立正敬礼,贺老总勒住马哈哈一笑:“小鬼,认识我贺胡子吗?
我早就听人家说,贺老总平时喜欢和战士拉家常,平易近人,一点没架子,生活上从来不特殊,现在亲眼看到他,果然如此,便高兴地大声说:“认识,你是贺总指挥!
贺老总又弯下腰问我几岁。我说:“十三岁”。他哈哈大笑:“十三岁?十三岁的黄毛丫头就参加红军,不想家吗?”“不······不想,当红军比在家里好。
不想家当然是假的。贺老总好像看透我的心思,扭住我的耳朵轻轻摇两下:“小鬼,你想骗我贺胡子?”正当这时,通讯员送来一封信,贺老总看完信,说声:“小鬼!再见!”催马走了。
从这以后,红二方面军撤出根据地,转入外线行动,部队开始了长途急行军,医院在后面紧紧跟着。这时正值隆冬天气,路又难走,我和陈真梅、温素琴在行军途中遇到不少困难。
严院长动员我们回家,我们三人心里虽然舍不得离开部队,但还是服从了组织决定。同志们都来送我们,陈真梅爱人赵云胜是修械所的师傅,也匆匆赶来送行。他从真梅手里接过小宝吻着,依依难舍。
大部队出发后,侦察队张队长带了十几个侦察员来送我们,一直把我们送过大庸,到达桑植境内,才转身回去赶队伍。
我们随即取下八角帽,藏好红五星,化装成讨饭的样子,继续赶路。走过一个山口,来到一个场坪,只见满地都是烧焦的土墙和木柱,瓦砾上躺着十几具尸体,这说明白匪刚才来过这里。
我们都大吃一惊,赶紧顺着山脚下的石板路往前走。走了一会,忽听陈真梅喊了声:“敌人!”只见几十个白匪军向这儿走来,我们转身就往山上跑。
“站住!”后面传来匪兵的喊叫,随即就“啪啪啪”对准我们开枪。我们翻过一块大岩石,突然听到潺潺的流水声,顺着声音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条小涧,两边荆棘丛生,便赶紧拨开荆棘钻了进去。
匪兵搜过来了,先是听到他们的怒骂,接着是拨茅草的声音。这时一个匪兵说:“哎哟,刺把老子的脸都刮破了!”另一个说:“这刺窝里怎能藏得住人!走,到上面去搜!”匪兵们嘁嘁喳喳地向山上走去。
见那些家伙确实走远,我们才钻出荆棘丛。从此,我们不再走大路,只在深山树林里穿行,也许是走得太急,温素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陈真梅把小宝递给我,搀扶着她往前走。
还没有走出密林,忽然哗哗地下起了大雨,温素琴脚一软,滑倒在地。她喘着气说:“真梅,小兰,你们先走吧!”说着晕了过去。
我们终于走出了林海。傍晚,见山脚下有座没人住的古庙,我们抱来一点干草在大殿里住下。这时,我们想得很多:我们生是红军的人,死是红军的鬼,怎么离开了红军呢?
我激动地表示不想回家,再回部队去。温素琴也是这样想。经我们这一说,陈真梅动了心:“对!还是追回去,哪怕追到天边地角,也要追上部队,要是真的赶回去了,首长见我们决心这样大,也会同意我们归队的。”
第二天天不亮,我们就离开古庙,向着部队的方向赶去。就这样不分日夜地走着,翻过一山又一山,走过一村又一村。温素琴的病越拖越厉害,小宝也越拖越瘦,这样下去,哪年哪月才能赶上红军呢?
陈真梅主张找个地方住下来,把温素琴的病治好,再去追部队。于是天黑时,我们便到山口上的一家茅屋前去敲门。
屋里住着一位老婆婆。她拉开门就对着我们大声咒骂:“你们这些挨刀砍的保安队、白狗子,我跟你们拼了!”陈真梅连忙扶住她:“老人家,我们不是保安队、白狗子,我们是红军。
“红军?”她脸上马上露出一丝喜色,可是随即又沉下脸来。陈真梅一见,忙撕开衣襟,取出一颗闪光的红五星:“老人家,你看,我们是贺龙的红军,是赶部队去的。
老婆婆怔住了,颤抖着手接过红五星,流着泪说: “我被保安队、白狗子害苦了,刚才看到你们,以为是他们来敲诈的,错怪了你们,莫见怪啊!”
老婆婆又说:“前几天,保安队到我屋里,硬说红军路过,我儿子王哈哈回家了,要我交出来,把我打得半死。儿媳妇也吓得跑回家去了······”原来,他儿子王哈哈在贺龙的队伍到桑植时,就参加了红军。
我们在老婆婆家里住了好几天。温素琴的病好多了。陈真梅决定把小宝寄托给老婆婆,老婆婆一口答应收下,并将一个红布包交给陈真梅,托她带给红军里的儿子王哈哈。
在一天半夜里,我们流着泪告别老婆婆,悄悄地上路赶部队。我们的行走速度大大加快,一路上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二十多天走过桑植、大庸、慈利、辰溪四个县,来到了沅陵境内。
这天,我们翻过一座大山后,遇上了白狗子。白狗子喊叫着:“捉活的!”开着枪跟在我们后面追赶。偏偏就在这时,我们的右面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糟糕!这下子完了!
我们用尽力气跑呀,跑呀,跑到一条小河边,突然枪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正要往对面山上跑,只听温素琴紧张地喊:“敌人!那边有敌人!”
我回头一看,可不,有三个黑影飞快地追来,他们没有打枪,只是喊道:“前面什么人?”“老百姓。”又一个人喊:“是老百姓就不要跑,我们是红军。”我愣住了,这声音不就是侦察队的张队长吗?
等他们走到我跟前,我认出走在前面的高个子正是张队长。我鼻子一酸,喊一声:“张队长!”扑到了他怀里。原来张队长他们是刚才驱赶白军路过这里的。
侦察队把我们送到军团政治部。政治部的首长决定让我们回医院。我们千辛万苦赶队伍的消息,迅速地传到了医院里,第二天一早,通讯员小刘来接我们了。
小刘把我们领到医院驻地门口,对里面大喊:“小兰她们回来了!”这一喊,屋里的严院长、彭医生、看护长、柳莹一齐迎出门,把我们围在中间,问长问短。
进了屋,王德民用锅盖端来三碗热面条,大声说:“你们三个回娘家了!刚才我正忙,没有去迎接,这就给你们接接风吧!
我们正吃着面,陈真梅的爱人赵云胜来了。两人一见面,愣了半天不说话。柳莹故意咳了一声:“怎么?你们不认识啦!”赵云胜这才腼腆地说:“啊,你们都回来了,小宝呢?
陈真梅咬咬嘴唇,把小宝寄托的事说了一遍:“我们不知道老人家的名字,就喊她老婆婆,她有一个儿子叫王哈哈,早就参加了红军。”这时,王德民突然从板凳上跳起来,满屋的人都怔住了。
大家一问,才知道王哈哈就是王德民。王德民高兴地拍拍赵云胜:“好啊!把小宝放在我家好啊!你有个儿子,我也有个儿子,让他们在风浪里成长吧,等新中国都插遍红旗,我们就去桑植接他们···
几天以后,部队又出发行军。行军途中下起了大雨。我跟在担架后面走,只见一个披黄雨衣的首长,从后面急急地赶过来,走得又稳又有力,他是谁呢?风雨中怎么也看不清。
正当这时,我的脚踩着一块石头,打了个趔趄,猛抬头,见前面是一段陡峭的路,担架队员刚跨上去,又踉跄地退下来。
那个披雨衣的人,几步跨过来,接过担架的一头,喊了一声“起”,两手用力一抬,把担架送上去了。这时我才看清,这人正是我们的贺老总。
贺老总昂然地站在风雨中,满脸水漉漉的,神色坚定、坦然。我愣愣地望着他,他转过脸问我跌疼了没有。我笑着回答:“没有。”
贺老总又问我:“小鬼,雨天行军好还是晴天行军好?”“当然晴天行军好啰。”贺老总笑道:“不见得。晴天,国民党飞机老跟在头上嗡嗡叫,讨厌得很,不如雨天走路痛快呵!
队伍在前有险阻、后有追兵的艰难情况下,行进到云南的苗族聚居区。夜里宿营后,忽然后山传来枪声、炮声。我一骨碌爬起来赶到屋外,正好碰到了王德民。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王德民说:“大概是敌人想捡便宜,又跟上来了!”这时,屋里的人都已集合到了屋外,药箱子、担架······也已准备好,只要一声令下,即可投入战斗。
天亮后,白匪军向我军占领的山头猛冲。红军居高临下,一阵猛打,白匪军滚的滚,爬的爬,退到了山脚下。
罗政委跑来说:“担架队跟我走!”于是担架队抬起伤员向一个山谷里转移,走不多远,敌人又追上来了。
情况万分紧急!警卫班战士上好刺刀,准备和敌人展开肉搏战。王德民见警卫班人太少,拿起菜刀,对炊事班同志喊一声:“跟我来!”领着大家向敌人冲去。
战士们英勇杀敌。刺刀拼弯了,就用枪托打;枪托打断了,就用石头砸。炊事班没有枪,就用锅铲、扁担和敌人拼,谁也没有后退一步,大家只有一个念头:掩护伤员脱离险境。
一个敌兵正用机枪向我担架队扫射。王德民冲过去猛地一脚,把敌兵踢倒在地,同时举起菜刀向敌兵脑袋砍去,敌兵忙用枪托来挡。
王德民乘势踢落敌兵手里的枪,再次抡起菜刀砍去。敌兵哇的一声,脑浆迸裂,倒在地上。
王德民端起从敌兵手里夺来的机枪,向敌群扫射,敌兵成片地倒下去。他一边打一边骂:“王八蛋!让你们到阎王殿那里报到去吧!”不料,一颗子弹飞来,他的肩部受伤了。
我弯着腰奔过去抢救。他突然挣扎着爬起来,又架起机枪向敌军扫射,打完一梭子,彭医生赶过来,拉住他就往下走。
这时,我军的一个营冲杀过来,顿时山谷里传来激动人心的冲锋号声。严院长喊着:“同志们,冲啊!”带着警卫班、炊事班,跟着部队向山下冲去。
敌人又被红军打退了。医院撤回营地后,彭医生立即替王德民检查伤口,原来他的右肩里已经钻进弹片,需要马上动手术。
可是麻药已经用完了,同志们都很着急。王德民一听没麻药,突然拉住彭医生说:“来吧,没有麻药,还不是一样开刀!”又转过脸对我说:“小兰,把我包里那条毛巾拿来。
我只好给他拿来毛巾。王德民接过毛巾,坚决地说:“彭医生,开刀!”说着,把毛巾往嘴里一塞,等着开刀。
彭医生呆呆地望着王德民拿不定主意。这时,站在一旁的严院长拉拉彭医生到屋外商量了一会,又进来说:“······那么,就在这块硬骨头上试试吧!”彭医生也对我和陈真梅宣布:“准备动手术!
人们紧张地忙碌起来。做完了准备工作,彭医生戴上口罩给王德民动手术,只见他头上热气腾腾,汗珠直往下淌,王德民两眼鼓得圆圆的,汗珠成串地流下来。我也紧张地出了一身大汗。
经过一番紧张的手术,弹片取出来了,总共有三块。大家松了一口气。严院长从王德民口里拉出毛巾,抖开一看,毛巾上满是蜂窝似的牙印,他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王德民要彭医生把弹片给他。彭医生觉得很诧异:“你要这东西干什么?”王德民接过弹片说:“有用。留着它做个纪念,也给蒋光头记上一笔账吧!'
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部队跨过金沙江,越过雪山,进入了阿坝藏区,这是进入草地后的第一个村子。宿营后,上级指示我们在这里休整几天,筹集粮食,我好不容易才弄了二三斤。
第三天,队伍出发,进入水草地。我搀扶着一位伤员过木桥,刚走到桥当中,不料伤员身子一斜,连我一起跌在桥板上,幸好没有掉下河,可是肩上的粮袋一滑,“扑通”掉进了河里。
我急得万箭穿心,油煎火燎。在这里,粮食就是生命呀!没有它,休想渡过一望无际的草地!我含着泪,望一眼奔腾咆哮的河水,扶起伤员,继续往前走。
为了不让同志们知道我掉了粮食,我趁没人注意时,到路旁草地里扯几把烂草塞进挎包里,好像里面装了不少粮食一样。每逢同志们吃“饭”时,我就借故走开,找来些野草煮熟充饥。
三天过去了。我浑身无力,老想呕吐,行走也很困难。这天晚上宿营后,看护长发觉了,她不管我一再说明挎包里有粮食,夺过挎包一看,见里面尽是枯草,不由怔住了。
我难过地一头倒在看护长怀里,把掉粮食的事说了一遍。看护长眼里涌出泪水:“兰伢,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们红军是个革命大家庭,你的粮食掉了,大家能让你饿倒在草地上吗?”
她说着,抓了一把青稞粉放到我搪瓷碗里。我吃完饭,坐到篝火旁时,看护长把我丢粮食的事跟大家讲了。顿时,这个一把,那个一把,把青稞粉往我面前送。我只得扯起衣襟接过来。
“只要我们活着,就不能让你饿死在草地里。”一位拄着拐杖的伤员说着也端给我一碗麦粉,“小兰,这是我们全体伤员送给你的,收下吧!
我们走出水草地,又经过几天的连续行军,到达了甘肃南部的一个小集镇—哈达铺。队伍一进镇,人们夹道欢迎,到处贴着“拥护红军北上抗日”的大标语。
部队在哈达铺稍事休整,继续向陕北的会宁进军。傍晚,部队到达营地,严院长召集大家说:“同志们,我们就要到家了。明天,我们就要跟一方面军老大哥会师啦!
大家都欢腾起来。因为从去年部队离开根据地开始长征起,同志们始终坚信有那么一天,那就是在党中央领导下,高举革命红旗,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现在这个时刻即将来到,怎能不兴奋呢?
我见场坪上有一大群人围着,挤进去一看,见吴三明正在一门大炮上贴标语。我不由高兴地大喊:“吴三明!”吴三明见是我,也叫着:“小兰,是你呀,嘿,一年多不见,长高了。”原来吴三明离开医院后,正式参加了红军。
李志刚这时兴冲冲地走来,我连忙迎上去招呼。他高兴地摸摸我的头:“小鬼,想不到你也走出了草地!”我头一扬说:“是呀,你也别小看我这穿开裆裤的黄毛丫头啦。”他嘿嘿一笑:“小鬼,这么久的事情还记得!
初升的太阳冉冉升起。这时各个部队的指挥员都出来带领队伍,准备和一方面军会师。李志刚和吴三明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一会,总指挥部的一位骑兵通讯员飞驰着向大家报告:“同志们,我们马上就要看到一方面军啦!
山梁那边,红一方面军的队伍过来了,我们红二方面军立即飞快地迎了上去。顿时,口号声、欢呼声震天撼地,响彻云霄。两支队伍终于胜利会师啦!
这天下午,我正在河边洗衣服,忽然院首长派通讯员叫我去谈话。究竟是什么事?到了院部,严院长和罗政委招呼我坐下。严院长郑重地说:“小兰,你要调走了。”
我问到哪里去。罗政委笑笑说:“回家去。你明天就走,陈真梅、柳莹、温素琴和其他几个女同志和你一起走。不过,这次不是让你们回湖南老家,而是回到党中央、毛主席身边······保安,这是党培养你们,让你们去学习。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马上恭恭敬敬地回答:“我一定不辜负党的期望。”我又问医院里的同志去哪里,罗政委坚定地说:“根据上级命令,我们就要开赴抗日前线。”
尽管我再三请求和同志们一起上前线,但领导始终没批准。次日清晨,严院长、罗政委、彭医生、看护长、王德民等一大群人到我们宿舍来送行。
同志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到郊外,罗政委突然站住,指指庄稼地里的景色,问:“你们女同志生来就喜欢花,可不知你们最喜欢哪种花?”这一问,倒把我们问住了。
罗政委指指一排向日葵说:“我看朝阳花最美。你看,它不论在哪里都能开花结果,而且天天朝阳,月月朝阳。”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对,朝阳花最美。太阳好比共产党,革命战士好比朝阳花啊!
我们流着热泪,依依不舍地和同志们握别后,迈着轻快的脚步,向着毛主席、党中央的所在地—保安走去······走了好远,回头望望,同志们还站在那里向我们挥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