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瓦蓝,霞光普照,初秋的西藏红松公社的雪山密林里显得格外富饶,生机盎然。这天清晨,我身披晨雾,脚踏露水,奉命到红松公社珞巴族聚居的村寨,组织一次民兵实战演习。
我背着背包,快步赶路,刚走到新任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连长雅嘉姑娘的家门口,她的阿妈雅央就热情地接待了我。
在与雅央简短的交谈中,我知道雅嘉和民兵们今天一早外出巡逻,在桑多白瑞大雪山的密林里,发现了越境的“狗熊”脚印,现正在密林里搜索呢!
于是,我连忙告别了雅央阿妈,带着武器,匆匆向大雪山赶去。
直到中午时分,我才走进密林。穿过挂满云雾草的红松林,涉过十几条明澄奔泻的山溪,在一座悬着瀑布的石崖下,我突然发现腐叶上有几个新鲜的雪豹脚印。我顿时警觉起来。
就在我凝神向四周观察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凶厉的吼声。我仰头一看,只见一只牛犊般大的雪豹,正蹲在约两丈高的石崖上,睁着一双绿光闪闪的眼睛,恶狠狠地窥视着我。
我一闪身藏到一棵红松后面,拔出手枪,瞄准雪豹,准备射击。
就在即将扣动扳机时,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现在雅嘉他们正在搜索“狗熊”,要是我的枪声响了,惊动了“狗熊”,不是要打乱民兵们的部署了吗?我赶紧收住枪,拔出匕首,找机会收拾雪豹。
突然,那雪豹飞腾跃起,向我直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我头顶上“嗖、嗖”飞过两支响箭。霎时间,只见雪豹猛吼一声,从半空中“扑通”落到我藏身的那棵红松前,在空地上乱蹦乱滚。
我走近一看,原来两支飞箭正中雪豹的双眼,成了瞎豹。“好箭!好箭!”我一面大声喝彩,一面把匕首插进雪豹的脖子,又连着捅了几刀,雪豹惨叫一声,一伸腿,死了。
我拔出匕首,正要寻找这射箭的人,忽然树林里响起一声清脆、严厉的喝问:“干什么的?”我循声望去,看到一棵红松上隐伏着一位珞巴族姑娘,手持长弓,正睁着一双山泉般明澄的眼睛,警惕地监视着我。
我刚跨步走去,又听到姑娘热情地叫道:“达瓦哥哥!”说着,像飞鸟似地从红松上落了下来,稳稳地站在我的面前。
姑娘挺拔的身材,既壮健,又敏捷;那含笑的眼睛,既成熟,又闪着青春的光彩。这正是珞巴族妹妹雅嘉啊!我忙高兴地问:“雅嘉,“狗熊”逮住了吗?”
“他跑不掉的。”雅嘉自信地说,“我们正在搜索时,忽然发现有人向瀑布走来,就特地下山看看,没想到是你。”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雅嘉,你们的警惕性真高啊!
雅嘉摇摇头说:“哥哥,你应该多批评我才是。走,我们继续搜索吧!”于是,我跟着她又钻进了密林。走着,走着,我脑子里不由想起这个珞巴族妹妹的往事······
我的阿爸阿妈原是藏北草原上的牧奴,因缴不起领主的畜租,逃了出来,流落到离红松村约有两、三天路程的定吉村,仍然给领主放牧,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牛马不如的生活。
我就是在定吉村出生的。1955年春天,我才九岁,就跟着阿爸给领主放牧。一天傍晚,我和阿爸赶着大群牛羊刚要进村,只见河边上聚集着一大堆人,围着一个珞巴族头人,正吵嚷着什么。
原来三天前,红松村的珞巴族头人押了十几个奴隶到村里来贩卖。这时,那珞巴族头人狞笑着举起一个赤裸的小女孩,要往河里扔。小女孩的阿妈、一个女奴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住手!”我阿爸闯进人群猛喝一声,“刚出生的孩子有什么罪过!我来养活这孩子。”珞巴族头人歪着头,阴阳怪气地问:“穿老羊皮的穷光蛋,你有钱吗?
阿爸一声不响,取下心爱的猎枪,递给珞巴族头人。头人哈哈大笑:“一支枪只能换小孩的身体,还有脑袋、内脏、四肢的价钱呢?”说着,又举起孩子要往河里扔。
阿爸愤然地夺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村里赶来的群众越聚越多,阿妈也来了。头人见众怒难犯,冷笑说:“那我就便宜卖了,你再拿出衣服钱吧。
赤裸裸的孩子,哪来的衣服?这分明是敲诈啊!阿妈眼里喷出怒火,默不作声地把一口用来背水、煮野菜的陶罐递给了珞巴族头人。
头人不屑一顾地挥手摔了陶罐,要了猎枪,从腰间拔出刀,逼着女奴上路。
那女奴瞪了头人一眼,返身扑在阿妈身上,呜咽着说:“我叫雅央,是头人达黑的奴······”阿妈流着泪安慰她:“雅央,你放心,我们一定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抚养这孩子。”
就这样,我们家里多了一个珞巴族小妹妹。可是我们刚抱着妹妹回家,领主代理人已找上门来,要把珞巴小妹妹列入奴隶簿册。可怜的珞巴小妹妹,刚刚逃脱珞巴族头人的黑手,又落进了领主代理人的魔爪。
阿爸给妹妹取了个藏族名字叫达戏。我们家虽然穷得连一个陶罐也没有,可拣了野菜,总挑最嫩的给她吃;偶然得了一点糌粑,阿爸、阿妈就对我说:“达瓦,妹妹小呢,哪怕我们三个挨饿,也得让你妹妹吃。”
一年后的冬天,妹妹突然得了病,阿妈在家看护,阿爸上山挖草药,我只好一个人上山放牧,想不到碰上了暴风雪,领主的一头牦牛逃脱后找不到了。
这真是大祸临头啊!我回到家,阿爸已经回来了。怎么办呢?阿爸想了想:“全 家逃走,妹妹病着呢,还是你一人逃走去找金珠玛米吧!他们是我们奴隶的救星。
我按照阿爸的吩咐,找到了正在修公路的金珠玛米。后来,金珠玛米送我到祖国内地上了六年学,又让我参了军。
两年后,我回家探亲时,阿爸阿妈已搬回藏北老家住了。我回到家,却只见父母,不见达哦妹妹,感到很奇怪。阿爸阿妈说:“你妹妹已回到她珞巴阿妈家去了。”
听阿爸说,1959年春,反动领主参加叛乱,扬言要消灭异族人。叛乱很快被平息后,又进行了民主改革,农奴们才扬眉吐气翻了身。第二年,雅嘉的阿妈就寻到村上,找到我们新分的住房,见到了雅嘉。
她的阿妈真是又悲又喜,对我阿爸阿妈说,她为了和雅嘉在一起,曾经逃走过七次,可每次都被头人抓了回去,关进牢房。如今党和毛主席领导奴隶翻身得解放,才使她重新看到了这孩子。
我阿妈一时舍不得雅嘉离开家。我阿爸说:“在旧社会,领主逼得我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新社会,毛主席领导我们翻身解放,骨肉团聚,我看,应该让雅央把达哦带走。”就这样,达叶被阿妈雅央领回去了。
1970年初,组织上把我调到我出生的县担任人武部副部长。临行时,阿爸阿妈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去红松公社看望一下达戏妹妹。
说也巧,我到县人武部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红松公社进行成立民兵的试点工作。一天,我正和公社干部研究名单时,突然一个挺拔、清俊的珞巴族小姑娘,头戴军帽,身背长弓,闯进门来。
小姑娘对我行了个军礼,说是要报名参加民兵。我问她叫啥名字,小姑娘笑了笑:“达叶雅嘉。”怎么取了个半藏半珞的名字?难道她就是······我看看她的面容,不禁问:“你怎么叫达哦雅嘉?
“阿妈说,这是个民族团结的名字。达戏,是藏族阿爸阿妈取的藏族姑娘的名字;雅嘉,是我珞巴族阿妈取的珞巴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神情庄重地回答了我的问话。
她无疑就是我的达戏妹妹了!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故意说:“当民兵,你年纪还小啊!”雅嘉一言不发,冲到我跟前,脱下军帽,用手拨开又浓又黑的头发,露出一个蓝色的十字刀痕。
这是珞巴族女奴的标志,雅嘉同所有的女奴一样,一出生,就留下了反动头人罪恶的痕迹。雅嘉连珠炮似的说:“我小?难道反动头人就不在我头上砍刀痕?藏族领主就不鞭打我?我要当民兵,向他们讨还血债!
我动情地点点头。雅嘉又接着说:“我是小,可我的珞巴族阿妈,还有我的藏族阿爸阿妈,为我流了多少血和汗!我一定要当民兵,保卫我们的亲人,保卫我们的幸福生活!
多么刚强的小姑娘,我真想认下我的珞巴妹妹,可这时前来报名的人越拥越多,连老人、小孩都争着要当民兵。我们做了许多说服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也不能吸收雅嘉啊!我也想不出理由说服她了。
这时,一个公社干部说:“雅嘉,别闹了,珞巴的规矩,妇女是不拿刀枪的。再说······”“不对!”雅嘉不等他说完,涨红着脸大声说:“这老规矩,老迷信,在今天这个新时代不适用了!
公社党委书记达鹏,看着这位在民族解放斗争中成长的姑娘,笑着说:“雅嘉说得在理,干革命有股劲头,就是年龄不够。”
雅嘉还要反驳,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进来,诚挚地说:“雅嘉说的都是事实,你们一定要收下她。”我看着她觉得有点面熟,这时达鹏轻声对我说:“她是雅嘉的母亲雅央,是生产队长。
“阿妈雅央。”我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雅嘉正需要努力学习,过一年再参加民兵好吗?”雅嘉见我不松口,又提出要求:“那就收我当个候补民兵吧!”达鹏忍不住点了点头。雅嘉一见党委书记点头同意,才高兴地跟着雅央走了。
开完会,我去找雅嘉。她高兴地扑到我怀里,笑着叫着:“原来是你呀,达瓦哥哥,达瓦哥哥,好哥哥,我差点不认识你啦。”她忽又蹦地跳了起来,调皮地敬了个礼:“副部长,你有什么指示?”原来她又想起她是“候补”民兵的事哩。
从此,雅嘉背着长弓,勤学苦练,手臂肿了,虎口裂了,也从不停止。在一个月夜,我正在查哨,忽听见青杠林里传来响声,那正是雅嘉对着一个草人在练习射箭呢!那专心致志的神情,真叫人又感动又钦佩。
阿妈雅央坐在一旁,帮着点射中的箭数,对雅嘉说:“孩子,你阿爸是被头人达黑用毒箭射死的!这草人就是达黑,你要射中他的心窝!
我快步走上前,握起雅嘉的手,抚摸着那鲜红的虎口,疼爱地说:“雅嘉,等伤口好了再练。”雅嘉着急地说:“哥,我恨不得把一天拉成二天长。你看我射中心窝的箭只有一支,还差得远哪!
我问她射箭时想的是什么,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头人达黑太坏了!被他杀害和贩卖的奴隶数也数不清。平叛时,他逃到国外去了,听说几次窜回来作恶,我们饶不了他!”说着,她一拉弓弦,一支响箭“嗖”地射了出去。
“要永远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我说, “干革命,不只为了消灭个别反动头人,而是要消灭整个反动阶级,让所有受苦人都过上好日子。我们要站得高,看得远,练就一身对敌斗争的高强本领。”
雅嘉从小深受头人的残酷压迫,迅速地理解了我的话。我高兴地从挎包里取出一本毛主席著作送给她,说:“只有刻苦地学习,才能做到这一点!”雅嘉高兴地接过书,在月光下翻开了第一页······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三年来,雅嘉在学习上非常刻苦,她坚持练弓箭和实弹射击,练出了百步穿杨的本领。现在,密林里很安静。我跟着她边走边问: “雅嘉,你们正在搜索‘狗熊’的民兵藏在哪儿?”
雅嘉忽然站住,手往崖上一指:“哥哥,你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一片红松枝叶中,露出一块石壁。雅嘉说:“那儿原有个石洞,怎么突然被红松枝叶遮住了?
我和雅嘉悄悄地攀上石壁,钻进了石洞。洞里阴沉沉的,地上堆着许多云雾草。雅嘉用手摸了摸,说:“还有热气,“狗熊”刚走。”我同意雅嘉的判断:“看来,刚才“狗熊”听到雪豹的吼叫声,才慌忙溜出洞去的。”
我们迅速地出洞追踪,雅嘉机警地站着,嘴唇一抿,发出了三声画眉叫声。霎时,密林的东南西北处,也发出了各种鸟鸣声。我明白,民兵们已根据雅嘉发出的信号,在收拢早已布下的天罗地网了。
雅嘉仔细地察看着每一棵树,每一株草。突然,她指着几棵被踩倒了的小草,说:“这是“狗熊”踩的,快跟踪追击!”原来,民兵们为了迷惑敌人,就是踩倒了草也要将它扶起来。
我相信雅嘉的判断力,更佩服珞巴女民兵的警惕性。我们走了一段,就在密林的腐叶上,发现了“狗熊”的脚印。雅嘉一把将我拉到红松树后,悄悄地张弓搭箭,瞄准着一丛刺树。
我一看,刺树下有只“狗熊”正尾朝山下,窥测着动静。一片树叶飘落在他身上,也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雅嘉的飞箭“嗖”地射了出去,射下了一张披着的“狗熊”皮,露出了一个身材瘦削、鬼头鬼脑的家伙。
那家伙见伪装被撕了下来,头也不回,没命地向雪山逃窜。我刚想举枪射击,雅嘉提醒我:“哥哥,抓活的。”她飞也似的追了上去。
“狗熊”刚爬上雪山,民兵们已从四面包围过来。“狗熊”见四处无路,垂死挣扎,举枪对着追逼到跟前的雅嘉,恶狠狠地扳动了枪机。“砰”的一声,子弹从我身旁飞过。
“呸!”雅嘉愤怒地喊了声,射出一支飞箭:“我叫你的黑手再也不能行凶!那飞箭正好射中“狗熊”的手背。坏蛋的手一颤,手枪掉落在地上。
那家伙顾不得拾枪,像野兽似地嚎叫着,向雪山山顶逃窜。雅嘉愤怒地说:“我叫你认认民兵的箭法!”“狗熊”惊慌地一回头,一支飞箭正中他的右眼窝。坏蛋扑倒在地,顺着雪坡滚了下来。
正在这时,党委书记达鹏和雅央等人也闻讯赶来了。雅央一眼认出了“狗熊”愤怒地说:“达黑,你也有今天的可耻下场!”在达鹏的主持下,当场召开了揭发和控诉达黑罪行的大会。
我看了看雅嘉,虽然她两眼迸发出仇恨的火星,态度却出奇地冷静、从容。我试探地问:“雅嘉,你苦心练武,终于达到“目的'啦!”雅嘉微微一笑:“副部长同志,你又要考我了吗?
说完,她又转过脸对大伙说:“达黑为什么在这时窜进来?这说明那些敌对势力亡我之心不死。敌特的覆灭虽使他们的梦想落了空,但还会施展新的伎俩。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倍加警惕,随时消灭来犯之敌!
这响铮铮的话,像战鼓一样在我心里引起回响。这时,一阵山风吹过,青杠林腾起层层绿浪,衬得红松更加鲜艳、挺拔、壮丽。珞巴姑娘雅嘉,不就是雪山上的一棵红松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