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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凌晨，马路上静悄悄的，城市还在沉睡。区委常委于春兴，精神抖擞，手提一盏粪车上用的小灯，迈着稳健的步伐，又准备到清洁管理站去参加劳动。
来到清管站，见办公室的灯亮着。老于走进去，见业务组组长陆大山正伏在桌上画着什么。老于打趣地问：“喂，你在描的什么花呀？”
大山一听，就知道是老于，赶忙站起来，指着图说：“老于你看，这里的环境面貌要大变样！要大搞绿化，要改造公共卫生设施，要用机动车代替手推粪车，要······我画的嘛，就叫作发展规划图！
老于接过图纸，脸带喜色，连声说好。他曾经在这附近一带推了二三十年粪车，将要亲眼看到卫生环境变得面貌一新，怎不感到兴奋啊！大山见他高兴，就把手一伸：“那就要给我们添人呀！
我们需要有文化的革命青年来接班。你做的是这个“官”，当的是这个“家”，今年学生分配时，可不要忘掉老娘家！”老于笑着回答：“放心吧，等方案下来后，一定让你满意。”两人说笑着，推起了粪车。
傍晚，老于回到家里，随手把小灯往桌上一放。儿子小强正端着一盆热水放在桌上，看见小灯，把它拎到靠墙角的地上，随后用香肥皂一次又一次地擦起手来，还时不时地闻闻。
老于对儿子的举动感到很奇怪，问他怎么回事？小强告诉他，今天去农村劳动，在田里撒猪塮，又臭又脏，说着把手伸到爸爸的鼻子前：“你闻闻看，还有臭味吗？”
老于听了，心里猛地一跳！他不安地坐下回想起来，儿子过去不是这样的嘛！拖地板、洗衣服、倒痰盂，样样都干，从不怕脏嫌臭，而现在怎么变得······
小强洗完手，拿起电烙铁，开始倒饬半导体。老于问他：“小强，你初中快毕业了，以后准备干什么？”小强头也不抬地回答：“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姐姐在农村插队，我当然是去工矿咯！
老于进一步试探，问他准备干哪一行。小强眼睛一亮，把电烙铁举起来：“最好到无线电厂，能学技术，也符合我的兴趣。爸爸，人家都说我有门路，说你手里有权，你是专管分配工作的·····.”
“我手里有权？！可是这权是从哪里来的呢？”老于回忆起当初因为滥用职权走“后门”犯错误的李根生，在旧社会他和老于一起推过粪车，解放后当了总支书记，却没有用好手中的权力。
三年前他被调到区委会工作的那天，大山代表全站工人，拉着他的手，恳切地说：“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们，不要忘了今天和昨天······”他心潮翻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拿走了一盏伴了他多年的小灯。
老于这样想着，重又拿起墙角那盏小灯，抚摸着。这盏普通的小灯，陈旧的小灯，在老于看来，却有着特殊的光亮。
老于抑制住激动的情绪，问小强“有权” “没权”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小强告诉他，是听同学张敏的爸爸讲的。老于又了解到，张敏的爸爸在丰收百货商店当采购员。
这天晚上，老于躺在床上，怎么也合不上眼：他并不认识张敏的父亲，但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却在眼前若隐若现，这影子同儿子擦香皂的动作交织在一起。思前想后，老于打定了一个主意。
毕业分配后，于小强收到了一张到清管站报到的通知。虽然老于事先对他进行了不少教育，但他的思想准备还是不足。等老于一回家，他委屈地叫了声“爸爸！”，就沉着头，一声不吭了。
“分配通知收到了吧？”老于发觉儿子沮丧的神色，走过去拍着他的肩，温和地说，“小强，爸爸近来工作忙了，对你关心不够，要向你检讨。今天，我们好好扯扯。”
老于对儿子谈起了家史： “你爷爷十六岁那年，家乡遭水灾，财主人家都上城里避灾享福去了。穷苦人家本来就是‘糠菜半年粮’，遇到天灾，真好比屋漏遭雨、雪上加霜，日子更没法过了。
“可大家总不能在家乡等死啊！你爷爷一路讨饭讨到上海，求爹爹拜奶奶，才混到一份工作，去推粪车。
“我十五岁那年，你爷爷死了，要养活一家，我也去推粪车。解放前，干这一行的被人瞧不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天天低着头，在人家屋檐下走过。”
老于从拎包里拿出两本书：《共产党宣言》和《为人民服务》，郑重地交到小强手里：“现在社会不同了，干清洁工作是革命需要，你要好好照书上的教导去做，同旧思想决裂，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父子俩直谈到深夜。第二天一早醒来，老于见小强的眼眶还有些发红。他陪着小强到清管站报到，亲自把儿子交到大山手里。
几天后一个下午，老于看完了本区中学毕业生分配的简报后，朴实的脸上现出笑容。他整理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准备到清管站去看看。
清管站的大院子里，洒着一层斜阳的金晖，晚风吹来，树枝沙沙作响；雪白的、金黄的菊花，散发出浓郁的芳香。一阵嘹亮的歌声从小饭厅里传来，老于急步朝那里走去。
老于站在小饭厅门口，朝里一看，只见百来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排成两队，正唱得起劲呢：“踏着晨光，迎接朝霞，大步前进，意气风发。嗨，我们清洁工人新一代，辛勤为人民，脚印连千家·····.”
歌声一停，只见陆大山用双手围在嘴上喊：“喂—同学们！新战友们！五天的学习班，到此刹车！明天，大家就要正式参加推粪车劳动，现在来领工作服。”“轰”的一声，小家伙们把陆大山围得严严实实。
这时大山发现了老于，急忙把他拉到门外，压低嗓门说：“我问你，你要把儿子调到无线电厂去了？”“没有的事！”大山把手一摊：“那你把儿子交出来！”老于“啪”地打了他一下手掌：“不是交给你了？”
大山把老于拉到门边：“你看，今天他没来呀！”果然不见小强，老于的眉头皱起来了。大山很诚恳地告诫说：“你儿子不来，可动摇军心哪！有人已经在讲：“看看人家大干部吧，到底是当官的有门路！
“这话是谁说的？”“张敏的父亲。”老于略一沉思说：“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也有的是办法！”“什么办法？”老于一本正经地说：“点名批评嘛！”这下把大山引得哈哈大笑：“好，一言为定！小强中途退出学习班，使老于心里产生一个大疙瘩。他决心要追根寻源，把事情弄清楚。他叫大山晚上到他家里来，一定把儿子再交给他，说完就离开了清管站。
老于回到家，见小强斜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老于拉了条被子轻轻给他盖上。忽然，老于发现五斗橱上放了一块亮晶晶的新手表。咦！这是什么地方来的？近来因为工作需要，他正想买一块手表呢。
忽听得敲门声，老于开门一看，原来是小强的大姨妈。“桂英姐，好久不见。”大姨妈微笑着说：“来看看外甥。小强妈去世得早，亏你把他拉扯大了。听说已分配工作了？”老于告诉她，小强分在清管站。
沉默了一会，大姨妈说：“小强聪明，有出息，会弄弄无线电、半导体，最好分到无线电厂去。你在名单上不能“拨一拨”······”老于一愣，她继续说：“分好了再动，是有些突出，不过，如果一起多拨几个.·
老于故意问她：“再多拨几个啥人呢？”大姨妈笑着说：“比如小强的同学张敏啊，还有······”老于也笑了：“桂英姐，今晚你来，大概是受人之托吧？”“是啊是啊，喏，张敏的爸爸是我同事，几次叫我来找你。
这一下云开雾散，老于全明白了，他意味深长地问道：““拨一拨＇？朝哪里拨呢？”“无线电厂嘛。”大姨妈脱口而出，很快，她发觉老于问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两个人谈不下去了，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陆大山来了。老于忙给他们作了介绍。老于心想，大山来得正好，可以请他给大姨妈做做工作。他故意问大山：“你是来向我讨儿子的？”大山开玩笑说：“是呀，生怕你开后门开掉。
大姨妈在旁暗吃一惊。老于一本正经地说：“你催得好紧！难道就缺我家这一个啦，人多着呢！”这可把大山弄糊涂了，他想：今天老于怎么搞的？180度大转弯！
大山看看老于，老于朝他神秘地笑笑，又看看大姨妈，大姨妈一脸尴尬相，大山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他严肃地说：“你是头头，你这个“一”与众不同，要影响一批！这可是个路线问题！
大山又转脸对大姨妈说：“群众看头头，干部就得带好头！听到有的人讲，干部子女有靠山，后门多，这是对干部的污蔑！大嫂，你说是吗？”大姨妈听了也挺触动，不由得点点头：“是啊。
大山越说越愤慨：“不过总也有些七钻八钻敲后门的人，大路不走走小路。这些人总有一天会明白，这条小路是歪路，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国家。这股歪风非刹住不可！”大姨妈神色有些窘迫了。
大山把小强近来的思想变化，告诉大姨妈：“小强这小家伙，有点思想病，恐怕是受了旧思想的影响。大嫂，我们大家都要关心他，拉他一把。”大姨妈越听越坐不住了，立起身来向他们告辞。
老于送她出门，临分手时，老于诚恳地说：“桂英姐啊，小强近来怕艰苦，怕劳动，是得要“拨一拨”。但是朝什么地方拨？我们老一辈的可要想得明白一点哪。”老于的话意味深长，大姨妈听得脸上有点发热。
老于返身回到房里，拍拍大山，笑着说：“你今天上了生动的一课哪！”接着便把桂英姐来的目的告诉大山：“她是个“老好人”，又爱面子，正面给她讲，效果不一定好。你这个义务教员当得好啊！”
你真会导演，叫我演了出戏！”大山也爽朗地笑了起来。老于说：“还是先摸摸这个小家伙的思想，再对症下药。”说着走到床边，轻轻地叫儿子。小强其实并没睡着，爸爸他们的对话还在他脑海里翻腾。
老于问那手表是哪里来的。小强有些胆怯地回答：“这是张敏的爸爸代你买的试销品，质量好，价钱便宜一半，外面根本买不到。”“他怎么知道我要买表？”“是我和张敏有一次到他店里玩，随便讲起过。”
老于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联想刚才大姨妈的来访，“啪”的一声，他猛击着桌子：“他想用这个来和我做交易，办不到！”小强意识到事情严重，脸色也变了。
大山很气愤，主张把表马上还掉，老于却认为留着有用，他还要弄清楚这只表的来路。接着，老于平复了一下情绪，问小强这几天有没有碰到过张敏的爸爸。
小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就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那天，学习班结束，小强回家经过长风里，张敏的父亲叫住了他：“于小强，你毕业后分配在哪里？”“清管站。”小强轻声说。
“啊！”张敏的父亲故意吃了一惊，“真可惜，你这样聪明的人，如果到无线电厂去，将来对国家贡献肯定大······嗳，你爸爸现在当官了，就不帮你想想办法？只要他在名单上“拨一拨”
张敏的父亲又悄悄地对小强说：“我已经叫你大姨妈找你爸爸谈谈。这两天你别去学习班了，我家张敏连报到都没去！你们再串联几个人，就不会显得突出了·····.”
小强讲完，大山气得火冒三丈，大声说：“怪不得这几天缺了几个，原来是他捣蛋！”老于思考着“拨一拨”这个词，异常冷静：“你不拨他，他就要拨你！不能防守，要进攻，要主动地拨。”
老于严肃地对儿子说：“现在有人要把你“拨一拨”，我和大山也要把你“拨一拨”。拨的方向不同，你愿意被拨向哪里？”小强流着泪说：“我跟你们。”大山高兴地拍拍小强：“对，这样才有出息！
老于不信他一下子就想通了，小强用力点点头：“刚才你们对大姨妈讲的话，我······听到了。”老于亲切地望着小强：“那就看你的行动了。明天周四，我去参加劳动，你第一天正式工作，跟着我的车子走！
老于一边嘱咐小强早些睡，一边拿起手表，要大山和他一起到小强的大姨妈家去一次。他要把这手表的来路查一查，并用它去“拨一拨”大姨妈······
第二天，黎明前，下着蒙蒙细雨。老于推着一辆粪车，小强紧跟着爸爸的步伐。这一带的路，老于是多么熟悉啊！但今天，老于觉得不是在推一辆普普通通的粪车，而是去完成一件重大的使命。
进了长风里，粪车停在弄堂中央。老于要儿子先熟悉一下，看看他是怎么干的。接着，他就高声吆喝起来。许多门户都打开了，邻里们纷纷探出身子，亲热地向老于打招呼。
一位大嫂笑着对小强说：“小同志，你是于师傅的徒弟吧，真得好好向你师傅学习哪！”小强感到好像有一股暖流涌进心田。
两小时的光景，老于他们已干得差不多了。这时，在七号门口，有一个穿米色毛衣的人，指着老于大声喊：“喂！喂—你眼睛没看见？等了半天，独独漏了我家！”老于一看：“喔！过三天再来，也没啥！
这个人很恼火：“讲得倒轻巧，马桶三天不倒还吃得消，臭气熏天！哎，你，你有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老于问道：“你好像对清洁工人很有意见？”“意见？—当然有！”这时候，邻里渐渐围过来。
老于要他把意见全提出来，让大家都听听。这人说：“你不好好为我—呃，为人民服务，这就是意见！”老于摇摇头：“我看你不止这一条！”“你怎么知道？”
老于提高声音说：“那你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张敏到清管站去报到？”“你······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这个人涨红了脸，“我儿子的分配问题，上级领导正在合理调整。你，你是倒马桶的，你知道啥？”
“上级领导正在给你合理调整？不见得吧！听说你想把儿子“拨一拨＇？”这个人心慌了，可嘴里还装糊涂：““拨一拨＇，拨什么？”老于向人群里的小强招一招手：“小强！来，来，你讲给他听听。”
这人见到小强，吃了一惊。小强气鼓鼓地说：“拨什么？你心里最清楚，分配前你要我找爸爸把我和你儿子张敏分到无线电厂去；后来又叫我大姨妈来敲后门，要我爸爸把名单“拨一拨”。是你在拖我们后腿！”
小强越讲越激动，这个人起先还想强辩，后来终于像漏了气的皮球，瘪掉了。这时候，人围得越来越多，许多人都纷纷指责他：“你这是腐蚀小青年！”“破坏国家分配工作！”“走后门，可耻！
一位大嫂气愤地说：“张利风，你刚才批评老于同志，现在我问你，到底是谁不愿为人民服务？我家楼上的沈老奶奶半身瘫痪，家里只有一个十岁的小孙子。几年来，老于经常上门服务，还帮她干家务。
“他工作调动后，还专门嘱咐了其他同志来帮忙。可是你呢？你的思想同清洁工人比比看，啥人臭，啥人香？”沈家的小孙子从人群里钻进来，拉着老于的手说：“于叔叔，到我家去坐，奶奶想你呢！
这时，天色更亮了，老于摸摸这个孩子的头，又对小强使了个眼色，小强会意，走出人丛，向七号门里走去。
弄堂里开来一辆机动清洁车，陆大山跳下车，走到张利风面前。“上次你对我说，到底是当官的有门路，现在我向你介绍一位同志，”他指指老于，“他姓于，叫于春兴，是区委常委，也就是于小强的爸爸。
张利风怔住了。大山又很自豪地向大家介绍了老于亲自做儿子思想工作，送小强到清管站报到的事。最后他责问张利风：“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去清管站报到？我来向你讨人！
张利风感到理屈词穷，处境十分孤立。终于，他推托头脑发胀，要回去休息，但大山和居民们都不让他走，老于却说：“去吧。等你头脑清醒时，好好想想，你要把别人、把你自己都拨到什么地方去！
张利风走进门去。居民们以赞许的目光望着老于，一位退休老工人感慨地说：“现在，新鲜事越来越多，毛主席培养的新干部，又是“官”，又是老百姓，后门关得牢，让他们掌权，真放心！
“可是这家伙错看了人！”大山气愤地告诉大家：“张利风利用采购员职权，克扣了一批试销手表。一面叫小强的大姨妈去敲后门，一面又瞒着她，叫儿子偷偷送表给老于。小强的大姨妈也要揭发他了。”
大山说完，人群一阵轰动。有人主张要追查其余几只表的去向，看看他还敲了什么后门。那位退休工人气咻咻地说：“这个张利风，在旧社会里当掮客鬼混，那些腐旧思想，至今没改掉！
老于高声对大家说：“旧思想真正是一种比粪还臭的东西！社会主义是阳光大道，有人偏偏不喜欢走，专拣暗洞洞的后门钻。这种人整天打着小算盘，拨来拨去。我们一定要把他们都拨到社会主义道路上来！”
小强从七号门里带着一个高瘦的小青年走出来，他兴奋地告诉老于：“爸爸，他就是张敏，我们讲好了，过一会儿，他就去清管站报到。
老于他们推着粪车，出了长风里。雨后，马路两旁的树木，仿佛涂上一层新绿。东方呈现出橘红色的朝霞。此刻，小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和高兴。“爸爸，让我来学着推车吧。”小强从老于手里接过车把。
大山望着这情景，望着粪车上那盏小灯，高兴地“嗨”了一声，跳上机动清洁车，“驳驳驳驳”驶去了。老于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在车子后面大喊：“喂—大山，下班后一起去丰收百货商店，别忘记—”
于春兴带着小强大步地前进着，正是上班时候，马路上人来人往，自行车、公交车流水似的驶过。老于他们踏着金色的晨光，走向又一个战斗的早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