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有个老农民杨林,是共产党员。合作化那年,他的大儿子庆山,瞒着家里人在城里跑运输。杨林知道了,连去三封信把庆山叫了回来。
他对儿子说:“我天天宣传集体化的好处,你倒在走资本主义的道路。赶快把车改入运输合作社,安心当一个农民。要不,咱杨家只当没你这个人!
庆山瞧爹的脸色铁青,说话直打哆嗦,看样子是恼透了。他红着脸答应了,便回到城里去。
三天后,庆山回家来,把车马入社的钱全交给杨林,说:“这笔钱,够起一间瓦房的了。”杨林说:“你别心疼!等以后人人住瓦房,咱们再住也不迟。”
杨林把这笔钱全投进初级社,这一下震动了柳庄。那些对办社没有信心、观望等待的人,纷纷申请入社,还选了杨林当主任。
可是也有些人不赞成选杨林。富裕中农贺立成,在背后拉拢几个人,一起计谋要挤掉杨林。他们四下宣称:“有杨林,我们就退社。
杨林不动声色,他跟贫雇农商量后,便召开了社员大会。会上,他爽朗地说:“听说有人因我杨林在,要闹退社。没关系,谁要退社就来登记。”
他向贺立成他们扫了一眼,接着说:“至于我杨林,眼前还不能下台,就是这回事。”贺立成等人都没敢吭声,闹退社的歪风,就此烟消云散。
初级社成立后的年终选举会上,杨林指着比他年轻二十岁的沈大兴说:“这两年,他锻炼得可以了,传达政策,计划工作,都比我强。我提他当主任。”
人们对杨林辞掉主任感到惋惜。杨林说:“我心里也犯难!工作要求越来越高,我没有文化,精力又差,不能领大伙迈大步快走,怕会耽误大事。
话虽这么说,可杨林哪会自甘落后。一天,杨林抱回一台收音机。杨大妈爱听评戏,大媳妇想听梆子,二闺女小米子要听儿童节目,就是他插不上。
我识字不多,看报看文件太吃力。现在想出这个法子,用耳朵多听听新闻时事,政策报告。要不,我这个党员可要落后呐!
杨林没说什么,又去抱了一台回来。杨大妈一见火了,骂道:“好哇!你也学会铺张浪费了,家里有一个还不够?”他没有生气,笑呵呵地说了一通理由。
成立公社后,大队要在城郊建个粪场。粪场离村远,活儿脏,队上找过几个人,全都推掉了。杨林听说了,来找支部书记杨刚,说道:“让我去吧。”
支书担心他年老体弱,没答应。杨林说:“大侄子,咱们不是爷俩扯闲话,是同志谈工作,你怎么分不清!”支书思谋了一阵,只好同意了。
杨林接了这个任务,每天天不亮揣了两个贴饼,骑上自行车就走;夜里全家睡了,他才回来。这一年,他给队上拉回来两千车粪肥。
有一天,杨林接到二儿子庆明来信,庆明是在城里工厂当修配工的。信上说,他打算趁春节放假,回家结婚。对象是黄村的姑娘刘莱英。
过了些时候,刘莱英的妈派人来说:“不摆酒席,不要彩礼,样样依了杨家。就是迎娶的汽车不能省掉,没有汽车,甭想娶她的闺女。”
杨家老夫妻商量。杨大妈认为,租车也用不了多少钱,反正,村里别人家都这么办。杨林却摇摇头说:“你当我心疼那钱?我是瞧不惯这股风!
杨林见老伴还在迟疑,又说: “这汽油是工业上的宝,娶媳妇坐汽车,这是浪费国家汽油。还有一宗最紧要,咱庆明是工人,行事不能离了工人的谱儿。”
两家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柳庄的人在等着瞧新媳妇,都说刘莱英是这带有名的俊姑娘,劳动不赖,就是脾气大点。现在倒要瞧瞧这两亲家谁犟过谁。
眼看逼近春节。一天清早,人们见老杨披了件出客的老羊皮袄,戴着那顶掩耳风帽,匆匆出了村子。
晌午,庆明回村来了。大伙围住他问:“见你爹了吗?”“租车了吗?”“你这新郎官还当不当?”庆明弄明白是什么事后,笑嘻嘻说:“这事要怪她娘。”
有人对庆明说:“可不能怪人家,怪你爹太固执,大喜的事,偏找不痛快!有人劝庆明:“快去弄辆汽车!要不婚事砸了,上哪儿再找那么俊的媳妇?
庆明说:“要是没汽车,她就不来结婚,那个“俊”字,就该打个八折。”说着,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
晌午才过,刘莱英和她妈穿戴得整整齐齐,莱英头上还别着红绒花,欢欢喜 喜地跟着老杨林进了柳庄。
杨家顿时宾客盈门,杨林老夫妻用茶水、糖、蛋招待他们。人们都佩服杨林硬是给村上开了好风气,却又弄不清他是用什么说服亲家母的。
莱英见杨家上下和睦,热爱劳动,这些她都满意。就只一样,公公杨林凡事严正,倒是有些拘束。她暗想:反正妈跟庆明讲过,早晚要到城里去住哩。
秋收的季节,莱英跟大伙掰玉米,顺手捎家来两个,让杨林瞧见了,问道:“哪来的?”莱英应道:“路上捡的。”
杨林并不疑心,只说:“准是车上掉的。小米子,给送到队上去。”刘莱英听了,很不痛快,一声没吭,进屋去了。
第二天傍晚,杨林一进屋,正好撞见莱英在壁角里解开头巾包,拿出五根玉米棒子。他这才明白,这媳妇是个贪小的人,心中十分为难。
晚饭桌上,他当着一家人,讲起去年全家分了多少粮食,今年可以分多少,超产粮估计多少。他望了望二媳妇,只见她像没事人似的,根本不理会。
饭后,杨林把莱英的事对杨大妈说了,数落老伴没当好妇女队长,也没当好婆婆。他转过身吩咐小米子说:“给你二哥写封信,让他也劝教劝教他媳妇。”
小米子存不住话,隔天见了刘莱英,就批评她:“二嫂,你干的那事,不像咱家人干的。队上一根针也不能往家里拿。”莱英听了恼羞成怒,吵嚷起来。
两人正在吵闹,杨大妈从屋里拿了那五根玉米棒子出来,说:“莱英,跟我到队部去一趟,把事情说清楚。下次不能再犯了。”
刘莱英见婆婆也如此认真,立刻气炸了,大哭说:“你们真欺负人,我不去丢那脸,谁爱去谁去!”当天,她就夹了个包袱,赌气进城找庆明去了。
莱英一见庆明,噘着嘴说:“我可不能跟你们家人一起过了。”庆明一愣:“那你跟谁家过去?”莱英呜呜地哭诉说:“杨家逼我出来,我决不回去了。”
庆明劝她别哭了,莱英忙抹了抹眼泪,细声说:“单单为几根玉米棒子,他们老老少少就抓住小辫儿不松手。他们合着欺负我,我再不进那个门了!
庆明这下明白了。他知道爹几乎每天都要叮嘱家里人,不能损害集体,莱英怎会不知道?如今偏偏干了这种事!他不禁脸上发烧,恼恨起来。
庆明发火了,顶道:“外人不外人,要看你自己!”莱英一听,发狠地说:“好呀!你这么无情无义,咱们一刀两断。”她头也不回,一气回了娘家。
刘莱英回到黄村,一股劲儿到公社去闹离婚,被驳了下来。她满以为住在娘家,就是庆明不来央求,柳庄也会来人。哪知等了一个多月,两头都无信息。
她先是怄气,日子一长,思想也就通了。一天,她娘从地里弄来一篮子白薯,煮熟了给她吃。她扬手一推,说:“公家的东西不能拿,也不能吃的。”
这消息传到柳庄,让小米子听到了。她回家来说莱英怎样扔了白薯,又怎样跟她娘大吵起来。杨林听着,连连点头。
这天已是腊月廿九,早晨,漫天大雪。杨林问大队上借了一头驴,驮着小米子,说是走亲戚去。
这天清早,刘莱英的娘出去推碾子去了。莱英坐在炕上,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大雪,呆呆地想,这快过年了,自己跟庆明怎么解决呀!
莱英正想得伤心难过,这时只听有人唤她。她抬头往外一看,见是小米子满身白雪站在院中。刘莱英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她翻身下炕,迎进小米子,说:“大雪天的,你怎么跑来了?”小米子笑着叫了声二嫂,说:“妈叫我来看看你,接你回家过年去。
刘莱英的脸“刷”地红了,又羞愧又高兴。她进里屋一面收拾了包袱,一面问:“你二哥回来了么?”小米子说:“二哥来信说,今或明天回来过年。
走到大门口,莱英抬头才看到大榆树下坐着公公杨林。她低下头,上前叫了声“爹”。杨林指着毛驴说:“骑上吧,驮上你们姐俩回家。今天路滑。”
雪停了。杨林牵着驴,边走边回头望。小米子奇怪地问:“爹,望什么呢?”杨林道:“我望走过的脚印儿,可清晰呐!”小米子说:“望它干啥?”
莱英你说,世界上谁不盯着咱们公社,连朋友带敌人,都在看咱们办得好不好,走得成不成。咱们要是不像个社员样儿,行么?
杨林这才把话引到正题上:“咱们就是要行得正,步步向前。要知道全世界都在盯着咱们瞧哩!”小米子笑道:“您真会扯,怎么扯到全世界去了。”
莱英前脚回到家里,正巧庆明后脚也回家来了。一家人全乐呵呵的,刘莱英也有说有笑的,不像以前那么拘束了。
春节一过,队上忙着春耕积肥。庆山劳动得不赖,驾车送肥,一人抵得两人的活。这天他施了一天肥,天傍黑,赶着车向村东小桥过来。
下坡的时候,庆山控制不住,车轮打滑摔倒,庆山被压在了车底下。
队里把庆山送进医院,诊断下来是内外伤,住了三个月零五天院,还是很虚弱。杨林接他回家调养,叮嘱大媳妇于莲珍仔细照顾庆山,好快点恢复。
又养了三个多月,庆山试着下地干活。哪知稍微一劳累,就发病,伤口出血。他闲在家里,暗中埋怨爹,当初苦苦逼着自己回家,落得这般下场。
代销商店调走一个售货员,队上让庆山去顶,每天卖些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杨林嘱咐他说:“别看轻这小铺儿,信得过的人才能派去,你可要注意!”
人们上工路过代销店,都要跟庆山招呼一下。庆山看到人家生龙活虎般干活,而自己整天坐冷板凳,心里总觉得闲愁、憋闷。
于莲珍劝他:“社里送你住医院,一花几百元。治好了伤,干不了重活,给轻活,单凭这个,你就该心满意足。”但庆山还是解不开心上的疙瘩。
杨林发现儿子整天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追问他。庆山先是隐瞒,瞒不过,只好把藏在肚里的话倒了出来。说来说去,意思是不该逼他回家来。
杨林听了,变了脸色道:“照你这么说,是我害了你,我错了?跟你说,你就死了那条自个儿发财的心吧!
这以后一连两天,杨林从粪场回家,不见庆山。他只当儿子怕责备,不敢露脸,却没想到庆山背着他,干出了一件荒唐事儿·····
第四天早晨,队上打了头遍钟,上工的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边等人,边闲聊起老杨家昨夜的灯亮了一夜,一家人唧唧咕咕争了一夜。
大家正在说着,有人把嘴一努,只见杨家的栅栏“轧”的一声开了。打头出来的是小米子和庆山的儿子小铁蛋,两人手拉手、跳跳蹦蹦地上学去了。
跟着出来的是杨大妈和老杨林。人们向他们打招呼,他俩却像有急事在身,“嗯啊”应付几声,匆匆地朝公社走去。
“老杨怎么没骑车,不去粪场了?”“瞧老夫妇这副神情,他家准有点纠葛的事儿。”正议论,于莲珍走过来,有人问她:“昨天夜里,你们开什么会?”
于莲珍红着脸,支吾道:“没啥事,铁蛋儿爹伤口又犯了。”这时钟响两遍,催人们下地。大伙停止说笑,向村口走去。
傍晚时分,干活的人收了工,家家户户忙着擦脸洗脚,吃晚饭。队上的钟忽然又响了,是通知人们再过半个钟头要开大会的。
场院里电灯照得通明,人差不多到齐了,只不知今晚开的什么会。一会儿,大队支书沈大兴宣布开会,他用手招呼着说:“杨林大叔,您就说吧!
会场肃静下来,杨林沉着脸,走到会桌前严肃地说:“······今天······是为我们家开的会······”他说话很费劲,不时咳几下,喉头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
杨林呐!全村沒人信不过你。你遇上什么为难事,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大伙能给你担当几分!
说到这里,他哽咽得停住了话头,眼泪淌了下来。大家见杨林这么伤心,又惊讶又同情,但不知他受了什么委屈。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站起来说话了。
大伙跟着嚷:“只管说,别难过!”杨林抹抹眼泪正要说下去,庆山忽然走了过去,跟爹递了句话,转身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事,出在我身上·.···.”
原来,庆山那天被爹训了一顿之后,气不过,心一横,拿了店里四十元钱,进城花个精光。他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了,决心改过,并且要求队部给他处分。
这时,于莲珍站起来,她声音有点发颤:“铁蛋他爹从城里回来,说上了饭馆,看了两场戏,又塞给我一双玻璃丝袜。我觉得不对劲,就告诉了爹妈。”
杨大妈紧接着发言,她脸涨得通红,嗓门嘹亮,指着庆山说:“四十块钱,你就卖了自己?你三十好几的人了,解放前的那阵苦,就忘干净了?”
她说得激动了,索性把家史全抖了出来:解放前,杨林是个雇农,全家挤一间破房,炕上没一张席,只有五根柱儿撑着房顶,那是怕塌下来压死人。
有一年年底,杨林出去三天,没挣到一斤棒子面。他明知全家大大小小都张着嘴等他捎吃的回去,但他真是没有办法了,只好硬着心肠回转家门。
那年庆山十二岁,在门口哭嚷肚子饿。邻居刘大妈看着他可怜,塞给他一个窝头。庆山自个儿舍不得吃,烧半锅水把窝头煮糊了,一家人熬过了一顿。
杨大妈生了八个孩子,只活下庆山、庆明和小米子。那五个,四个是饿死、病死的,一个是没人看管从炕上掉下来摔死的。
小米子出世那年,国民党抓兵。杨林带着杨大妈、儿女躲进芦塘,半身浸在水里,冻了三天三夜,没敢回家。
杨大妈说着眼泪直流,又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纸包,说道:“这是四十三元钱,我替庆山还上这笔羞人的债。我们全家商量了,该撤了他的工作·····.”
全场议论纷纷。有人气愤:“庆山不该私挪公款。”有人叹息:“下回可别干这种事了!”有人同情:“怎么说也是初犯,人家不是认了错?”
等大伙稍稍静下来,杨林站起来说:“昨晚我们开过家庭会议,一早我向刘书记汇报了情况。谁不爱面子,可是干了丢人的事,瞒起来,祸害更大!
“对庆山,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原谅。庆山那思想根,还得好好刨干净。他是给宠坏了的,我也要当着大家的面作检讨,没教育好儿子·..·..”
月亮当空,人们从场院拥出来,谈论依旧非常热烈。有人说杨林做得对;有人说对是对,可狠了点;也有人说大会开得有意思。
众人一回头,见小米子挽着她爹走过来,后面跟着杨大妈、于莲珍、小铁蛋,最后是庆山。
人们让开道,尊敬地向杨林招呼:“您该歇着了!”杨林停住脚步,答道:“你们也该歇着了!让你们受累了!”说罢,他迈着稳重的步子回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