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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脚本《山中那十九座坟茔》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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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aker 发表于 2023-12-9 11:53:52 | 显示全部楼层
1960年春,国防部长林彪亲临S军区所辖半岛视察。

数日后,半岛驻军各师得悉林彪指示如下:根据毛主席“诱敌深入,放进来打”的伟大战略方针,半岛防御重点在南不在北。彭德怀于半岛北部重点设防,同毛主席军事思想背道而驰,属战略性错误······

当年年底,驻守半岛北部的D师,舍弃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所修筑的各种永备性坑道、工事,舍弃了刚刚竣工的雀山工程—地下师指挥所,冒着纷飞大雪,移防半岛南部龙山一带。

时隔八载—1968年元旦,D师派出部队将雀山工程一并炸毁。D师政委秦浩对此举的伟大战略意义做了五点阐述:一、不破不立,不炸毁雀山工程不足彻底否定彭德怀;二、诱敌深入,不能把工事留给敌人······

随着雀山工程一声惊天动地的毁灭性爆响,在半岛南部,与雀山工程同等规模的龙山工程破土动工。

警铃!凄厉的持续的告急铃隔着山坡传过来,骤然间由远而近。紧接着,一辆绿色救护车冲上山垭口,呼地兜起一股风尘,从写着“军事重地,禁止入内”的木牌下掠过,顺着坑坑洼洼的傍山公路驶去······

夕阳衔山。对面半山坡上的一溜巨大的标语牌,“乘九大东风,加速修建地下长城”在斜晖里闪着殷红的光,标语牌下的坑道口则完全罩在阴影里。塌方—工地上的死神,不知又要把谁的名字从连队的花名册上抹掉。

救护车在二号坑道口的备料场上打了个急转弯,嘎地一声刹住,却不熄火。两名医护人员腾地跳下车。只见双大功营营长郭金泰和战士们一起已经抬着三副担架从坑道口跑出来。

三名重伤的战士在呻吟。人们七手八脚地把担架抬上车。未等医护人员坐稳,郭金泰便吼道:“快,开车!”随手砰地关死了车门。

救护车呼啸着一路烟尘远去。郭金泰挥手遣散了前来抢险的人群,把三连和四连的干部叫到面前。“通知所有的作业班······先撤离坑道。”过速的心跳,使他说话有些底气不足。

连干部们一齐应了声“是”,转身跑进坑道。郭金泰摘下安全帽,就势坐在一个水泥袋上,朝黑黝黝的洞口呆望着。

郭金泰坐了一会儿,旋即又站了起来,沿着灰蒙蒙的工地往南山坡走去。南山坡一号坑道正在掘进的“荣誉室”是他最担心的。他有一种预感:那里早晚要出大漏子······

郭金泰战争年代同敌人拼了七年刺刀,和平时期同坑道打了十几年交道。风里雨里,水里火里,都不曾怕过、愁过。可龙山工地上的一年零五个月,却天天都是提着心、吊着胆挨过来的。

他感到自己的魄力和胆量都越来越小了。当年战场上的勇气,昔日大战雀山工程的干劲,如今都哪里去了?怕死了?惜命?不,郭金泰还不至于自轻自贱到那种地步!

这龙山,东西三十余里,怀抱一片宽阔的海湾,宛若一条饮海游龙。D师指挥机关的地下工程,定点在东端龙头崖的山脊上。工程以大批判开路,投入一个团的兵力,讲声威与气魄,是足以振奋军心的。

但,开工不久,人们就发现,裹着华丽“鳞甲”的龙山,竟是一条筋断骨朽的“老龙”。一位技术员悄悄告诉郭金泰:龙山表层系重风化岩,山的整体性很差,山体中心,很可能是泥夹层······这些字眼,是“老施工”们最忌讳的。

果然,随着坑道向大山深处推进,塌方日益频繁。眼下虽然还没死人,但仅一、二号坑道,已有近二十名战士成了残疾!可是上面从不追究事故责任。郭金泰感到这是一种暗示:龙山工程,不计代价不惜血本。

师长到地方支左去了。下这种决心的是“九大”代表、师政委秦浩。如今“九大”闭幕,秦浩迟迟未归。方才二号坑道塌方是一周内第二次了,这说明坑道深入山腹,石质越来越差。他必须在上级改变设计之前,采取应急措施!

担任掘进一号坑道任务的是一连——“渡江第一连”。郭金泰来到连部的木板房门时,指导员殷旭升正捂着话筒打电话。那满脸毕恭毕敬的神态,使郭金泰立刻猜到他在跟谁通电话。

稍停,郭金泰跨进屋。殷旭升放下话筒,笑着说:“营长,秦政委从北京回来了······”郭金泰沉思片刻,说:“殷指导员,通知作业班,停止掘进荣誉室。你们连和二连一起,被复开掘出来的房间。”他清楚,石质再差的洞子,一经钢筋水泥被复,便成了铜墙铁壁。

殷旭升是秦浩一手培养起来的学毛著标兵,有“热线”直通师政委。此刻,他微皱眉头,嘴唇蠕动着:“这······是谁决定的?”“我!”郭金泰平静却不容置疑地,“执行命令!”半晌,殷旭升才吐出一个“是”字。

殷旭升没有向连队下达郭金泰的命令。他要抢进度。秦政委需要进度。进度里有荣誉、有政治。秦政委说不定还会带回副统帅的题词。他殷旭升率领的“渡江第一连”,怎能在此时停止掘进?

他要以新纪录向“九大”代表秦浩献礼!他立刻去找老先进班—“锥子班”的正副班长。这时已是晚8点,正是“锥子班”睡觉的时间,但班长彭树奎的铺空着。

他交代副班长王世忠去找班长。王世忠围着营区转悠了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彭树奎。他没想到班长会一个人躲在连部后面的槐树林里。他坐在林子最暗的地方,脚边扔满了被捏扁的喇叭筒子烟屁股。

彭树奎1960年入伍,1964年“大比武”是有名的尖子班长,但也因此背了“黑锅”。当兵九年还没提干,是全团最老的“胡子班长”。老兵心事重,眼下他正在无法解脱的困境中挣扎。他收到一封家信。

信是他父亲请村里读过私塾的老先生代写的。信中说:他的未婚妻菊菊到集上去买薯秧,不意被公社新造反夺权的革委会主任撞见,贪其美色,便凭借显势厚财,以千元聘金前来诱婚,图谋霸占。

菊菊哪里肯从,忧愤交加,不思汤饭。菊母念菊菊与树奎有婚约在先,未肯应允。奈何菊兄正因婚事受阻,急需用钱,从中做主,纳下聘金。菊菊无父,长兄为大,眼看此事已成定局。

幸经邻里从中说项,菊兄提出两个条件,一为即刻拿出现款一千元,二为彭在部队提干,可由菊菊名下借款,日后由彭代偿。如能实现其一条,菊菊仍可为彭家人。家中哪有千元巨款,父亲信中急待知道他提干是否有希望。

信中又说:“前日突接部队寄款四十元,落款"学雷兵'。想必吾儿战友,深知吾家困境,解囊相助。此举正如其名,乃雷锋再世。现将原信寄上,望吾儿循迹索人,呈报上级,予以表彰。”

更使彭树奎毛骨悚然的是,来信又说:“信未及发,忽闻菊菊不忍逼迫,雨夜弃家出走。村里人猜测,菊菊或去东北投奔娘舅,或去吾儿部队。如去部队,当提防公社民兵派专政小分队去抓菊菊······”


彭树奎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真是大难临头!因盖不起三间房子,与菊菊的婚事一直是一片罩在他心上的愁云。当了九年兵,提干的事毫无消息,菊菊又雨夜出走,自己连未婚妻都保不住,他实在无力承受这重压!

在他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糟心的事。他很想找个人说说。他想到了营长,立刻要去见他,不然他不知这一夜该怎么过。可他刚走出槐树林,就见到王世忠火烧屁股似的奔过来。

“哎呀班长,可找到你了!快,指导员有重要事情…………”王世忠边说边拽着彭树奎直奔连部。唉,看来今晚见不到营长了。为这小小的失败,彭树奎差点儿掉下泪来。

指导员正在连部踱圈子,见他俩进来,亲热地朝彭树奎假作报怨说:“你到哪儿躲清闲去了!”他和彭树奎同年入伍,又是老乡,说话得有分寸,“又想娶媳妇的事儿了吧,嗯?”彭树奎苦着脸,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指导员见状立即调转话题:“先向你们透个好消息,秦政委回来了!明天开排以上干部会传达,秦政委一向很重视我们连的工程进度,尤其是你们班。关键时刻,二位有什么打算?”

“来它个新纪录!向“九大'献礼!”王世忠最易“发动”,点火就着。彭树奎深深吸了口气,吐出个“行”。殷旭升以夸张的热烈语气说:“好!我等你们把好消息带给明天的大会。”

午夜时分,彭树奎带领全班提前十分钟开进了一号坑道。一号坑道的通道已开进山体二百多米,全被复好。在这灯火通明的“地下长廊”尽头,开掘荣誉室的作业刚开始。在三十六米宽、十八米高的断面上,在拱顶部位开挖的四个宽七米、高四米的“上导洞”正同时掘进。上导洞打通后,把拱顶先被复起来,下面的荣誉室就好挖了,不会出现塌通天的危险。

照惯例,彭树奎带安全员陈煜先同上一班作业的七班长办交接,检查洞顶是否有未排除的险石。其他同志便由副班长王世忠带着做那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早请示”。面向东方,手举小红书,几十个粗大的喉咙一起“高唱”、“敬礼”、背语录。整个坑道发出强大的共鸣,轰轰响成一片,倒也十分雄壮。

天不热,山洞里还有点凉丝丝的。王世忠却一进导洞就扒掉工装和上衣,浑身只剩条裤衩,他是决心大干一场了。不一会儿,彭树奎和其他战士也都先后扒光了膀子。

只有担任安全员的陈煜没有脱衣服,他正在分防险帽。王世忠不愿戴。“执行安全条令!”班长彭树奎眼睛盯着拱顶,口气不软不硬。王世忠只好服从命令。

隔壁四班已传来了隆隆的钻机声。王世忠已经急不可耐。掌子面上两部钻机,由他和被称为“笨熊猫”的战士孙大壮操作。“准备开钻!”他把手一挥,向“笨熊猫”和他们的副手们发出虎啸般的命令。

顷刻间,导洞里石尘翻卷,水汽蒸腾。钻机的啸声刺痛耳鼓,震得人胸膜发颤。山、人、空气······一切都在钢铁与岩石的撞击中抖动······

彭树奎带领其余战士扒碴,运碴。他们必须赶在下次放炮之前,把前次放炮轰下来的石块、石碴运出坑道。彭树奎以每分钟三十锨的节奏往车斗里装着石碴。手中的铁锨无休止地挥动。

“锥子班”在连的建制序列上是三班。这个光荣称号,得自1948年的潍县战役。二十多年来,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茬茬都是硬骨头,一色庄稼汉。“白面书生”陈煜能进“锥子班”,算是破例。他原在师宣传队,为啥下放到“锥子班”,在班里还是个谜。

开工一个多小时以来,一直在瞪大眼巡视险情的陈煜,突然发现头顶上有粉末般的泥尘下落。用手电一照,见一块巨石旁边有细微的裂缝,他忙“嘟嘟嘟”吹起哨子,大喊:“班副,停钻!

钻机的轰响盖过了一切。陈煜见没人回应,忙从地上捧起一撮碎石碴当空一扬。碎石落在战士们的头上,大壮停了钻机,王世忠仍像条野牛似的抱着钻机猛钻。

陈煜连忙喊来班长。彭树奎像从梦中醒来似的停下锨,“噌噌”几步跨进洞来,跳过碴堆,上前一把拉过王世忠,随手关闭钻机。“干啥?”王世忠回脸一瞪眼。“靠后站!”彭树奎简短地回答。

然后,他操起长长的排险杆,陈煜为他打着手电。他瞅准地方,猛一戳,只听“哗啦”一声,一块桌面大的石头带下一堆碎石,在地上堆成了小山。

几个战士吐着舌头,彭树奎心里暗暗骂着自己:只顾想心事,险些出人命!王世忠却朝脚边大石头踹了一脚,骂道:“奶奶的,又误了我两个炮眼!”他朝钻机手挥手说:“开钻。”

“等等!”彭树奎制止道。他朝拱顶塌方的地方看了半天,命令说:“全部下去抬排架,先支撑!

王世忠不解地瞄着班长,“时间可不多了,那新纪录…………”“我知道!”王世忠见班长今天情绪特别不好,不敢再吭气。在班里,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但对九年军龄的班长,他没法不服。

“锥子班”的支撑架刚固定好,坑道内又吹响了统一点炮的哨子声。战士们又忙着给炮眼装药。王世忠心里很窝火。这一来今天要少打十几个炮眼。隔墙作业的四班长过来侦察他们的进度,还说着风凉话。

一阵阵沉雷般的排炮声滚过龙山,激起久久的回音。郭金泰凭着他十几年的经验,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这排炮里有一号坑道的炮声。“我告诉殷旭升停止掘进荣誉室,怎么还在施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急火火地奔了出去。

炮声响过,排完烟,战士们又都拥进坑道。安全员正用杆子排险石,导洞中一片“哗哗啦啦”的落石声。陈煜从导洞里探出头来,冲彭树奎报怨说:“糟透了,这拱顶像个漏筛子。”

王世忠不以为然地要进导洞,“站住!”这时郭金泰怒气冲冲地赶到了,“谁叫你们掘进的!”彭树奎莫名其妙,战士们面面相觑。猛然,郭金泰明白了,“喊你们指导员来。”

片刻,殷旭升揉着睡眼跑了来。“营长······”他不自然地朝郭金泰笑笑。郭金泰压着一肚子火:“为啥不执行命令?

“这······”殷旭升神情有些慌乱,“秦政委······来电话,指示······要乘“九大'的东风,加快掘进速度,提前拿下荣誉室,所以······”

殷旭升已镇定下来,转向大家说:“同志们,这段山体石质不好,营长指示我们加强安全措施,是对我们的关怀,我们“渡江第一连'不能给前辈丢脸。大家·····.”

“对,泰山压顶不弯腰!”王世忠又来了神气。战士们也活跃起来,有的班甚至合声呼起语录:“下定决心!…………”整个坑道都沸腾了。殷旭升很满意方才自己的演讲。郭金泰没想到殷旭升这样“善于”发动群众。

郭金泰望着战士们那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他的心在猛烈地收缩。他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们讲,却又一下子说不清。他们太年轻了······终于,他深沉地迸出了一个字:“撤!


第二天,工地指挥部房前那片空地,布置成了会场。主席台上方扯起了会标——"九大,精神传达报告会”。四周的树干贴上了红红绿绿的标语。与会的全团排以上干部都到齐了。

郭金泰坐在双大功营干部队伍前面,闷声不语地吸着烟。身后左右,一片喊喊嚓嚓," ……有爆炸性新闻吗? ”“听说秦政委搞到副统帅的题词了…………”

此刻,郭金泰心里想的是,龙山工程选择这样一个石质极差的地点,下这么大的决心,花这么大的本钱,其意义何在?想到这,他取出昨晚写好的纸条,又看了一遍。他提两个问题:一是秦浩多次讲过林副统帅对龙山工程有过“具体关怀”,具体内容有哪些?二是龙山工程作为战备工程,不应该建荣誉室。龙山的石质极差,搞跨度那样大的荣誉室很危险。

“嘀嘀—”一辆北京吉普车飞驰而至,在会场边刹住。秦浩从车上下来,他神态自若地朝鼓掌的人们挥着手,款款步入主席台。

会议主持人“开场白”后,秦浩在热烈掌声中,用手轻轻弹了下麦克风,清了清嗓子:“同志们,先报告大家一个特大喜讯,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和他最亲密的战友林副统帅—红光满面,身体非常健康!”会场响起一片欢呼。

接着他以相当出色的口才,作起了长篇报告。两个多小时下来,除殷旭升给他往杯里添水,他几乎没停顿过,声音依然那么富有共鸣。

郭金泰努力想从报告中捕捉一点儿与龙山工程有关的信息。然而,他失望了。作为一线指挥员,对违反科学常规的施工方案,如果领会不到真实的意图和必要性,是难以下拼死决心的。想到这里,他决心把写好的纸条交上去。

秦浩接过纸条看了看,皱了皱八字眉,漫不经心地将纸条放在一边。

接着秦浩在安排了“九大”文献的学习之后激动地说:“我重申:我们完成龙山工程的决心,是同炸掉雀山工程一样坚定的,不可动摇的!让那些企图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可怜虫'们哭泣去吧!

郭金泰的脑子“嗡”的一声。秦浩这话是针对他的。1968年炸掉雀山工程那声毁灭性的爆响,使郭金泰晕厥过去。痛心啊!整整三年才修成的工程,炸毁它,仅用了三秒钟······难道这就是“可怜虫”?

郭金泰强压着心中的愤怒,等待秦浩的下文。“有人问,林副统帅对龙山工程的“具体关怀'。试问,还有比“九大'文献更具体的吗?”会场上出现了小小的骚动。秦浩很得意自己“偷换概念”的诡辩术。

秦浩又突然提高声调:“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我们的战士为保卫无产阶级司令部,头可断,血可流,粉身碎骨,义不容辞!有人擅自决定停止掘进荣誉室,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

会场上鸦雀无声。秦浩又换了一副口气:“再向大家宣布一个特大喜讯—林副统帅用过的一只杯子,坐过的一把椅子,将于近日运到工地,先敬存在“渡江第一连'!”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

秦浩这时似乎有些疲倦。他靠在椅背上,长吁了口气,燃起了一支香烟。会议主持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他用手制止了。

半晌,他沉稳地打开一个文件夹:“下面宣读师党委的一个决定,即1964年国庆,双大功营营长郭金泰同志曾制造过一起“万岁事件',当时处理较轻,现决定重新处理·····

郭金泰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师党委决定:郭金泰同志停职检查······”秦浩下边还说些什么,他全没听见。会场上内容复杂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殷旭升幸灾乐祸地又去给秦浩杯里添水。谄媚的目光扫了一眼秦浩的文件夹,他怔住了:文件夹中那洁白的纸上,竟无一丝墨迹。

郭金泰万万没想到秦浩会在这时算他的历史旧账,而且大有置人于死地味道。他独自被关在木板房里,脑海里一页一页地掀开自己的“档案簿”,回溯那流星般飞逝的往事······

他老家在莱芜。1942年参军时,他只有十五岁。战争以它特有的最严酷也最公正的选拔干部的尺度,使多次从死尸堆爬出来的他少年得志。1946年,他已是一连之长了。若不是两次被撤职,一次受处分,他早该是师职干部了。

他第一次被撤职是1948年。他们连在潍河岸边休整。同住一村的一个县委书记深夜强奸已被镇压的大地主的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老乡给郭金泰报信。他赶去对那家伙捣了一枪托子。那人受了处分,他也因“耍军阀作风”,从连长被撤到班长。转年的渡江战役中,郭金泰立了特等功,他又被任命为“渡江第一连”连长。

他第二次被撤职是1957年在雀山工地。他带班的一个深夜,战士违章作业,造成伤亡。他从营参谋被革职为兵,当了炊事员。

所谓“万岁事件”,起因在1961年春的龙山工地。那时饥饿威胁着全国。虽说战士们因干重活儿,定量每月仍保证四十五斤,却挡不住家属们来队探亲,分吃口粮。

一天中午,令人终生难忘的话剧发生了:“渡江第一连”的大馒头刚抬到工地,附近龙尾村突然拥出了百多口男女老少,潮水般冲工地漫了过来。

“他们是来抢馒头的!”战士们醒悟了,纷纷聚到馒头筐前,组成人墙,有的战士甚至操起了枪。饥民不畏死!人群已涌到战士跟前了,打头的一个愣小子昂首走在最前头。

军民对垒,一场“馒头争夺战”一触即发······“放下枪,闪开路!”在连里指挥施工的营长郭金泰走出工棚。战士们不情愿地后撤了几步,离开了馒头筐。

郭金泰走到乡亲们近前,他想说什么,喉咙却一下子哽住了。面对这些衣衫褴褛的男女、瘦骨嶙嶙的孩童,郭金泰的眼睛湿润了。

他转过身,声音喑哑地对炊事班长说:“把我那份拿来。”当他把自己的馒头一掰两半塞到两个皮包骨的孩子的手里,战士们落了泪。一种神圣的感情一瞬间复苏了。他们分别把自己的馒头送到乡亲们手中。

当天晚上,他们开了一次会,决定每连交出一百斤小米。郭金泰又从自家的口粮中硬挪出三十斤。第二天他和几个战士挨门把粮食送给断粮户。当他们走进福堂老汉屋时,老汉“扑通”跪在郭金泰面前。

1964年国庆,师里通知,各营都要和驻地居民联合庆祝,并举行阅兵仪式。龙尾村百姓都来双大功营操场瞧光景。福堂老汉挤在人群里,望着阅兵台上郭营长威风地向受阅队伍敬礼,老汉心里好不美气。


队伍中不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国庆口号。老汉耳背,传到他耳朵里只是一片“万岁”声。他立时感到自己也该喊些什么,像郭营长这样的好人,真该活一万岁!于是他振臂呼了声:“郭营长万岁!

谁料男女老少竟都跟着喊起“郭营长万岁”来了。事情反映到上级机关,团政委秦浩带调查组下来调查。团党委经研究认为:虽是一桩严重政治事故,但不是郭金泰蓄意策划,决定给他留党察看一年处分。

谁知时隔五年,秦浩竟会在这大搞“三忠于”的时代,把这件事重新翻腾出来,这明明是想借此把郭金泰当工程绊脚石踢开,又要铸成“铁案”。郭金泰不能不佩服秦浩弄权有术。

整个龙山工地全面停工学习。秦浩专门向殷旭升交代:要用大批判开路,彻底肃清郭金泰对龙山工程散布的悲观情绪;要联系“万岁事件”,进一步激发战士忠于领袖的感情。

殷旭升清楚郭金泰在“渡江第一连”的威望;他更清楚,解决全连的问题关键在“锥子班”,“锥子班”的问题关键又在彭树奎。只要彭树奎能杀个回马枪,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只是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左思右想,殷旭升想好了两步棋。为了避免造成僵局,他不亲自插手“锥子班”。他要让副班长王世忠“过河”,逼迫彭树奎就范。这招不行,再…………

“锥子班”的揭批会开始了。彭树奎无精打采地说了几句开场白,便默默地卷起“喇叭筒”来了。“我开第一炮!”王世忠两眼喷射着怒火,“郭金泰······”可是,全班人都呆若庙堂里的泥塑,没有一点儿活人的表情。

彭树奎想不通,所谓“万岁事件”,天地良心,那是救人命;这龙山工程危机四伏,事故不断,郭营长为战士安全担忧,却落得这般下场…………揭批会冷场了。殷旭升只好出面来找彭树奎。

殷旭升笑吟吟地把彭树奎带到连部,一番殷勤的接待之后,“树奎啊,你的提干表送来了。”彭树奎眼睛一亮,心也怦怦然了。多少年的愿望啊,实现得这么突然。他用期待的目光,等着殷旭升的下文。

殷旭升却依然笑而不语。彭树奎蓦然感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脸腾地红了起来。停了好一会儿,殷旭升方慢吞吞地说:“本来嘛,这表马上可以填,只是秦政委说,“万岁事件'与你有牵连,只要你······”

开饭号响了。殷旭升亲热地拍了拍彭树奎肩头:“慢慢想想,想好了咱们再谈······”说着,漫不经心地把那张提干表撇回抽屉里。

从连部回来,彭树奎一头扎到了铺上。他感到很羞愧,他让人给耍了。他很想踅回连部,指着殷旭升的鼻子臭骂一顿,再把那提干表撕个稀巴烂。那会是很惬意的。可是,往后呢?

他身后拖着一连串的不幸。命运是喜欢捉弄人的—彭树奎二十八岁还没结婚,可是他还在牙牙学语时,便与尚在母腹里的菊菊定下了终身······

他从记事起,就整天和菊菊厮守在一块儿,形影不离。儿女两亲家,大人之间经常走动,孩子们自然就更亲昵。菊菊喜欢叫他的小名,“狗子,去抓蝈蝈呀!”“好,去抓!”

1960年元旦刚过,天还很冷。他去城里验兵,穿得单薄,回来便病倒了。菊菊来看他,从怀里掏出两个大苹果。他看看苹果,再看看菊菊,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原来菊菊是把辫子剪下来卖了,才买来了苹果。

1963年家里张罗着要给他和菊菊成亲。不料,运河发大水,毁了他家土改分的房子。虽说勉强又盖起了两间泥草屋,七口之家,哪里还有他们结婚的地方。从这以后,提干的念头开始在他的脑子里不住地萦绕。

1964年大比武,他带领“锥子班”打遍各师,一举夺魁,成了全军的一杆旗帜。准备给他提干了,可是郭金泰考虑,“锥子班”要到全军去表演,怕他一卸任,影响班里士气和成绩。表演回来再讨论他提干时,“风向”变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得不到归宿的爱情变得苦涩了······1967年回家探亲,他几乎没脸登菊菊家的门。倒是菊菊将些好话来安慰他。

“班长,吃饭吧······”孙大壮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来到他铺前,轻声地劝道。彭树奎从回忆中猛醒过来,赶快爬起来接饭。他竭力想冲大壮笑笑,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不得不掩饰地把头低下。

三天学习结束了,工地放假一天。战士们穿戴整齐,却没处可去。孙大壮从铺底下掏出一个用柳条编的鸟笼子,声言要到林子里去抓只画眉。“想玩鸟?像个革命战士吗?”王世忠一把扯过笼子,踩了个稀巴烂。

“睡觉!”陈煜往铺板上一倒,要和孙大壮比赛睡觉。大壮突然想到陈煜是画画的,便拉着他说:“画个鸟儿给咱瞧瞧!”王世忠一直看不惯陈煜那知识分子的高傲劲儿,便讽刺说:“什么画家,给他个葫芦,未必能画出个瓢来。”

“不服气?”陈煜一挺身坐起来,“今天就画个瓢给你瞧瞧。”说着就掀褥子找画具。

提起画画,陈煜心里早憋着一口无处发泄的窝囊气—在师电影队里面放幻灯,一次,为了配合阶级教育,他画了一套《地主牟二黑子发家史》。放映时,一到“牟二黑子”出场,下面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两场下来,便通知停放了。他找队长问为啥,队长哭丧着脸说:“惹祸啦!咋好把“牟二黑子'画成像秦政委哪!”他从此被下放到了“锥子班”。

到工地后一直未动笔,今天王世忠出来“将军”,正好拿他出出气。噌噌噌,寥寥几笔,陈煜撕下画页递给孙大壮。

孙大壮瞅了一眼,便笑了个倒仰。其他战士凑过来一看,也都笑得前仰后合。王世忠耐不住,也讪讪地凑了过来。

王世忠拿过画页一看,嘴一咧,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原来画的是他的头部特写。王世忠指着那被画成大喇叭的嘴巴说:“奶奶的,你画的这是嘴吗?”陈煜笑嘻嘻地点化他说:“艺术夸张嘛!

“卸车喽!”大壮立刻应声跑出去。“傻小子,又是你!”大壮多次帮工,运输连的人都跟他熟了。车上装的是色彩斑斓的大理石和瓷砖。这是为荣誉室备的料。为这么金贵的东西出力气,大壮感到是一种荣耀。

大壮扒下衬衣往车下一站,结实得像根树桩子。二百斤重一筐瓷砖放在他的肩上,他脚下“噌噌噌”一阵风进了备料棚。回头又是一溜儿小跑······

半车瓷砖转眼卸完了。大壮气色不改,又靠近车后沿,把脊梁凑过去。车上的人把石板搬到他的背上,大壮“哎哟”了一声,原来石块磋疼了他后背贴着药布的擦伤。


背不了,他索性一个腋窝挟起一捆,又是一溜碎步,轻轻巧巧的。车上的战士看着直咂舌头,连声夸赞:“倒是像五好标兵的样!

两句好话,千辛万苦都得到了报偿。“有劲儿攒着也不能当钱花。”这是婶婶教给他的信条。他刚当兵不久,排里报告:新兵孙大壮,每次轮到他站岗,他都一直站到天亮·····

殷指导员一听说:“这是活雷锋啊!”事迹报上后,师里杨干事兴致勃勃地来采访他。他却红着脸,吭吭吃吃地说:“俺······俺不识钟点·····咋好去叫人家······”杨干事心里好不晦气。

开饭了。“锥子班”的战士们刚端起饭碗,忽见龙尾村的福堂老汉跌跌撞撞地来到席棚前,一双失神的眼睛向八方求助,逢人便作揖。

全班都放下饭碗呼啦啦围了过去。福堂老汉一把抓住彭树奎的胳膊,喊着:“冤枉啊!郭营长冤枉啊·

殷旭升闻声赶来,恼火地喝道:“福堂!你闹哄什么!”福堂老汉“扑嗵”跪倒在殷旭升脚下。“罪过呀!是俺的罪过呀!“万岁”喊不得,俺知罪了,可不关郭营长的事啊······”老汉磕头如捣蒜,死活不起来。

“福堂老爹,”陈煜分开众人走到近前,“你再喊,郭营长可要罪加一等了!”陈煜这话很灵,福堂立时站了起来。殷旭升给大壮使个眼色,大壮忙把刚咬了一口的馒头放下,扶着老汉下山了。

彭树奎把自己碗里的菜拨到大壮的碗里,对陈煜说:“把这送到伙房去,给大壮留着······”说罢,攥着半个馒头进了席棚······

“渡江第一连”“加快掘进速度,誓死拿下荣誉室会战大会”即将开始。秦政委带四个宣传队员,把林副统帅用过的“金杯”和“宝椅”护送到连部。誓师大会的同时也是移交宝物的隆重仪式。这是秦浩精心安排的。

秦浩“突出政治”总能花样翻新,其着眼点当然还是骑虎难下的工程,尤其是荣誉室。“金杯”安放在有机玻璃框里,底座是赤色大理石加工的。“宝椅”上到处系着紫绸蝴蝶结儿,乍一看有点儿像新娘坐的花轿。

大会在鞭炮声中开始了,那阵势像在天安门开大会。“同志们,“金杯”和“宝椅'的意义我就不多说了。”秦浩用手指着“金杯”和“宝椅”,激昂地说,“我只讲一句:“渡江第一连'的勇士们,光荣啊!”

殷旭升代表全连表忠心。当他在台上慷慨陈词时,台下的目光却全集中到刚才托“金杯”的女宣传队员刘琴琴身上去了。“俺听过她唱歌,嗓儿那个甜呀······”“她长得有点儿像李铁梅······”几个战士小声地议论着。

刘琴琴,宣传队报幕员。她无论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会引起人们的注目。她太美了。她父亲是“右派”,已去世,母亲是小学教员。论出身,她能参军,算是“奇迹”。此时,那一百多号男子汉火辣辣的目光,使她有些羞涩。

根据秦政委指示,“宝椅”存放连部,“金杯”从“锥子班”起始轮换,每班敬存一周。为了加强现场宣传工作,决定让四名宣传队员留在连里。刘琴琴被分到了“锥子班”。

散会后,陈煜便跑过来跟琴琴打招呼。琴琴的妈妈是他的老师,他们又一起当了文艺兵,彼此很熟。

开饭了。正好今天开荤,大米饭,红烧刀鱼。王世忠命令分鱼的孙大壮,多给琴琴几块。孙大壮给琴琴盛了满满一碗,自己碗里只有两个鱼头…………

琴琴回来,发现自己碗里的鱼时,不觉尖叫一声。她把鱼倒回菜盘,跑到水龙头前,一遍又一遍地洗碗。彭树奎望着陈煜:“怎么,琴琴不吃鱼?”“她妈妈也不吃鱼。唉,三言两语道不明白······”

彭树奎到伙房去一说,炊事班立刻用香油给琴琴炒了一大碗鸡蛋。琴琴哪里吃得完,她忙用筷子分给每个战士。全班你躲我闪,不好意思接受琴琴的馈赠。

饭后,大壮和陈煜一起送琴琴到女宣传队员住的席棚里。陈煜向琴琴介绍说:“这是连里的五好战士标兵“笨熊猫, ! ”还得意地说这是他给起的绰号。大壮腾地红了脸,难为情地搓着手。

到夜里陈煜和大壮换班站岗时,大壮腼腆地对陈煜说:“今后,你别再喊俺笨狗熊了······”“狗熊?”陈煜不解地问。“听婶婶说,关东老林里那大狗熊最腻味人了······”

陈煜恍然大悟,原来大壮把狗熊和熊猫混为一谈了。他赶忙解释说:“大壮,狗熊和熊猫绝对是两码事儿。熊猫是温驯、可爱、最讨人喜欢的动物。人们把它当作美好和善良的象征······”

的确,陈煜绝不是认为大壮“笨”才给他起这个绰号。陈煜和他是“一帮一,一对红”。教他学毛著时,陈煜惊异地发现,“笨熊猫”智商很高。一些常用的语录,一时不会写,一块念几遍,他就能背;眼下写心得体会虽说还错字连篇,但毕竟也能写写了。

大壮深知自己这身军装穿得不容易。他出生在沂蒙山区,十一岁父母双亡,靠远房一个婶婶照料,吃百家饭长大的。1967年冬,他十八岁时,公社来了招兵的。靠全庄人张罗,他才参了军。

“渡江第一连”经过三天学习、大批判,又接受了“金杯”、“宝椅”的关怀之后,掘进荣誉室的“会战”开始了。每天上工时,四个宣传队员都站在战士们必经的坑道口做宣传鼓动工作。

生活在“锥子班”的琴琴,除每天宣传鼓动外,还接替了安全员陈煜的一份工作。一进洞子,她总是亲自把安全帽戴在每个战士的头上。王世忠也不再拨浪脑袋,不再光脊梁了。

姑娘家心细,琴琴每天把全班的防尘口罩,用香皂洗得雪白。“不戴口罩是会得肺病的呀!”她轻声细语地提醒大家。

“锥子班”的掘进速度突飞猛进。一直跟他们赛着干的四班落后了。班长四大胡子不时探头过来撒摸,却看不出“锥子班”采用了啥新技术。

已经开掘出的“首长休息室”里,“锥子班”的战士们围着琴琴听她唱歌。四班的战士听见歌声,放下手中的活儿,拥到洞口,竖起了耳朵。四大胡子见到战士们被歌声陶醉得如痴如迷的模样,终于悟出了“锥子班”的秘密。

唱歌、鼓动、洗衣服,构成了琴琴每天生活的重要内容。全班十几号人的衣服,一次洗下来,琴琴感到双臂酸痛。可当她看到那结满硬邦邦汗碱的衣服,她想到:她累,他们更累。

她的劳动不仅赢得了战士们的尊敬,也得到他们的关怀和体恤。每天她进了导洞,钻机一响,彭树奎就撵她出洞:“琴琴,鼓动工作在上班前、下班后做一下就行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战士们不好意思让她每天给洗衣服,都把脏衣服藏了起来,害得她不得不铺上铺下“大抄家”。当她“抄”到陈煜的铺时,一个崭新的画本从枕套里掉出来。

“这个陈煜,还没忘画画。”她好奇地打开画本,第一页竟是她刘琴琴的半身肖像!画下角,还写着几行小字:她是“缪斯”,她是美的化身!她本应去分管音乐和诗歌,但眼下,她却不得不去分管“特拉戈荻亚”!

琴琴知道“缪斯”是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可“特拉戈荻亚”一词是啥意思?琴琴不懂,也琢磨不透。

晚饭后,“锥子班”正在进行“晚汇报”,殷旭升满面春风走进来。他说秦政委来电话,对他们前一段掘进速度极为满意,还表扬了琴琴,说她的宣扬工作做得好。

“彭班长,别的班早就对你们"锥子班'眼红了。”殷旭升对彭树奎说,“那"金杯',该给四班送去了。”“好!”彭树奎应着,便把那“金杯”从桌子上取过来捧在怀中。

“金杯”是由琴琴擦拭和保管的,尤其是刚才又受到了指导员的表扬,所以她恳切请求让她去送“金杯”。彭树奎把“金杯”交给琴琴,他们一起走出了席棚。

雨季提前到了。刚下过一天一夜的大雨,通往四班的路上,坑坑洼洼到处积满了雨水。琴琴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脚下一滑,琴琴打了个趔趄,“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彭树奎急转回身,见琴琴倒在泥水里,双手仍紧紧地抱着“金杯”,杯盖却滚落到一边去了。彭树奎赶忙先扶起琴琴,又拾起杯盖一看,呆了:天,杯盖上那瓷疙瘩掉了!

彭树奎沉默片刻,缓重地说:“杯子,是我碰打的。”琴琴睁大泪眼,惊恐地望着彭树奎:“不!班长······”彭树奎又压低声音说:“我家三代贫农!”说罢,他捧起杯子回到班里。

意外的事故使全班惊呆了。在场的指导员周身哆嗦。王世忠不甘心地拿着杯盖左看右看,沮丧地蹲在地上:“完了!“锥子班'完了,“渡江第一连'完了!”殷旭升觉得王世忠的哀叹仿佛是为他敲的丧钟。

大家都在惊慌哀叹时,突然陈煜从铺上下来,接过杯盖和瓷疙瘩,仔细地看了两眼,说:“到底是从这里坏了!”殷旭升一愣:“咋回事?”全班都瞪大眼睛望着陈煜。

陈煜又斜倚在铺上,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那杯盖上本来就有一道裂纹,这说明副统帅是最最艰苦朴素的嘛!”殷旭升眼睛一亮,忙又把杯盖接过来看看,嘟囔道:“好像是有点那个······”陈煜心里暗暗好笑。

“现在该怎么办呢?”殷旭升依旧蹙着眉。“那再换个······”大壮怯懦地说。“胡扯!副统帅和过的杯子,能随便换吗?”王世忠瞪他一眼。“陈煜,你看······”殷旭升眼里透出求援的光。

“指导员,明天你给我一天假,让班里派个人跟我进县城跑一趟,我保证万事皆无,完璧归赵。”殷旭升将信将疑地把杯子放回桌上,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

夜,闪电挟着雷鸣,狂风裹着暴雨。郭金泰在木板房里收拾自己的零星物件,明天一早他就要被下放去农场养猪。处分决定已经下达:他被撤销营长职务,降七级,留党察看一年·.····

半个月内,他虽没写过一个字的检查,人却苍老了许多。他不放心全营日夜鏖战的五百多名士兵,最不放心的是掘进“荣誉室”的一连。这些日子,每逢雨天,他就整夜难眠。

突然,受潮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郭金泰抬脸一看,怔住了!来者竟是秦浩。“雨下得好凶呀!”秦浩脱着雨衣, “老郭,这雨一半天停不了,明天别走了…………”郭金泰睨他一眼,没吭气。

秦浩自己拉把椅子坐下,掏出香烟,甩到郭金泰铺上一支,自己叼上一支:“老郭,咱们坐下来聊聊。”“怎么,还有啥新决定吗?”郭金泰冷冷地问道。

谈话绕了很大一个弯子,秦浩才说明他的来意:“你多年同坑道打交道,我个人意见让你到"锥子班'去。”郭金泰明白,这是秦浩自己对龙山工程的状况心虚,才这样决定的,但他还是同意了。

彭树奎派琴琴和陈煜一起进城,一来只有她闲点儿,二来等于放琴琴一天假。彭树奎心里惦着菊菊的不幸,因而对所有姑娘都有恻隐之心。正因为这样,昨天他才不加思索地把摔掉“金疙瘩”的事揽在自己身上。

陈煜和琴琴搭一辆卡车进城。他们先到百货公司把班里同志托买的日用品买齐,才到土杂品商店买了一瓶“万能胶”。陈煜兴冲冲地对琴琴说:“完事大吉。”琴琴不安地问:“事情这就办好了?

“尽管放心。”陈煜得意地说,“回去我用万能胶把那疙瘩往杯盖上一粘,保证天衣无缝。”琴琴宽心地笑了。稍停她又问:“陈煜,那疙瘩下真有裂纹?”陈煜诡秘地一笑:“那么认真干啥!

长时间关在山里,陈煜很想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本打算利用这机会好好逛一天,可是没走多一会儿,就发现不少人在叽叽咕咕议论他们:“啧啧,看这一对儿多恣儿!

琴琴红着脸说:“陈煜,快回去吧!”满街的大字报和高音喇叭声,使她这个“右派”家庭出身的人格外心惊肉跳。陈煜的兴致也烟消云散了。他恼怒地想:应该抓些贴大字报的人到龙山打坑道去!

他们匆匆乘长途汽车回到龙山。车站离一号坑道还有七八里路,两人沿林荫遮蔽的山径缓缓前行。暴雨之后,山中空气特别清新,绽蕾的野花送来淡淡的幽香,令人陶醉。

峡谷中,一条银溪从深山中流来,碧清的水流撞在洁净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琴琴忘情地跑到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洗脸,神秘地对陈煜说:“听,竖琴声······”陈煜微微一笑:“那是你偏爱音乐。”

琴琴坐在溪边,把脚浸到溪水中。她从挎包里取出陈煜那本画册,端详着他给自己画的像。“哎呀,它怎么到你手里了?”陈煜见到自己的画本慌起来。“哼,东西丢了都不知道找。”琴琴说。

“······但眼下她却不得不去分管“特拉戈荻亚”。”琴琴念到这儿问,“啥是"特拉戈荻亚'?”“这词儿在希腊文中叫“悲剧',意思是“山羊之歌'。古希腊人祭神祇,原来是用活人,后来改用山羊代替。”“悲剧?让俺去分管悲剧?!”琴琴怅然色变。陈煜为自己的失口后悔。

陈煜努力调解气氛:“琴琴,你看,多难得的幽静,又有泉水伴奏,唱支歌吧!”琴琴的心情终于放松了,她追忆地唱起了童年的一支歌。陈煜被感动了,也忘情地随着唱起来。歌声使两颗纯真的心贴近了,融合了······

山那边传来了低沉的炮声,二人又上了路。琴琴想起了妈妈:“我写信问妈妈,为什么她不吃鱼,也不让我吃?一直没见她回信。”陈煜以前听别的老师说,这件事与她爸爸的死有关。但他不便告诉琴琴,便没吭声。


郭金泰要到“锥子班”,使彭树奎又悲又喜。彭树奎去接他时语重心长对他说:“营长,到了班里,要紧的是爱惜自己的身体,战士们都通情达理。你千万要少说话,特别当着班副的面······”郭金泰点点头。

路上,郭金泰问彭树奎:“家里怎样?菊菊好吗?”彭树奎心里“咯噔”一下,不能给营长再添心思了:“还行······嗨,工程紧,进了洞眼珠都不敢错转一下,也没时间考虑别的了。”

到了连队,郭金泰扔下行李,便带彭树奎进了洞。“锥子班”开挖的一号导洞已有二十米长。几场大雨后,拱顶出现渗水。郭金泰一看,果断地说:“停止掘进,全部人马先加固支撑!

“锥子班”停钻加固支撑,全连各班都仿效。殷旭升没有阻止。他是个聪明人,他理解秦政委把郭金泰下放到一连的用意:政治上监视,技术上使用!他默许全连按郭金泰的意志行事。

这可把王世忠惹恼了。他想:郭金泰明明是来改造的,怎能对他言听计从?所以,这天一上工他就对彭树奎嚷开了:“停钻?怕死鬼的主意!“锥子班'不能带这个头!”彭树奎也火了:“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赶巧殷旭升转悠过来了。他高度称赞王世忠的“两不怕”精神,却也不否定郭金泰的主张,然后便推说有事溜走了。彭树奎无奈,只好同意王世忠开钻,但他一再嘱咐不许蛮干,千万要注意安全。

“彭班长,外面有人找你!”他们刚动手干活儿,一个战士喊了起来。“是谁?”“不知道,通讯员让你马上去。”彭树奎不放心地向陈煜交代了几句,出洞去了。

他一出洞口,呆住了:“啊—菊菊!”他眼前一阵金花、一阵黑暗。有多少个不眠的夜晚,他思念着菊菊。菊菊走丢了?掉河里了?遇到坏人了······而现在菊菊站在他面前了。她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变憔悴了。

“二兄弟送俺来的。”菊菊先开了口。彭树奎这才看到福堂老汉的儿子二愣子站在一边。“啊,走,到班里坐坐······”二愣子憨笑着,“不了,菊菊姐走到俺村病倒了,眼下还没好落实,俺娘让你好好照顾她。”说罢告辞离去。

彭树奎木然地把菊菊领到班里,一进屋,忙问:“菊菊!这么多天,你······你是怎么来的?”菊菊一下子坐在铺上,双手捂住了脸·····这一路,她简直像孟姜女千里寻夫一样。

那革委会主任把一千元票子给她哥后,就像买了个猪娃儿,立时拽她去登记结婚。她至死不从。趁那家伙出门的当口,她打开后窗冒雨连夜出走,连家都没敢回。

先躲到姑家,又躲到姨家,眼看哪里也躲不住,就启程来龙山。没有路费,沿路搭车;没有吃的,又不好意思去讨饭,就像做贼似的到沿途的菜地里摘几个茄子拔几棵葱充饥。

刚奔到龙尾村就连饿加病晕倒了······福堂老爹知道她是彭树奎的未婚妻,便接到家里当贵客待。二愣子抓药,大妈顿顿不是面条就是荷包蛋·····说到这儿,菊菊真想扑到彭树奎怀里大哭一场。

可当她抬眼望到树奎眼里贮满了泪,她强把眼泪咽下去了:“树奎哥,别难受······俺这不是好好的了吗?”这下,树奎的眼泪反倒止不住了。他两手抱着头,不敢张口。

彭树奎卷起旱烟吸了口,重重地叹了口气。“听福堂老爹说,你们郭营长那“万岁事件'跟你有挂连。唉,那年头,那是救命啊!”停了会儿,菊菊又说,“树奎哥,你有的是力气,咱一起闯关东投俺舅舅去吧·····

彭树奎羞惭地垂下了头。自己当了九年兵,难道也得像老辈人那样,去闯关东······可提干的事肯定不行了。“树奎,”二人正谈着,殷旭升高声吆喝着进来了,“这就是菊菊同志吗?一路受累了·.····”

殷旭升亲热地对菊菊寒暄着:“听说咱那儿新生政权都成立了?形势挺好吧?歇两天,给全连介绍一下家乡大好形势。这对战士是个鼓舞嘛!”菊菊身上一阵发冷。彭树奎闷声闷气地说:“她拙口笨腮的······”

坑道里一片惊慌、混乱。“塌方了!快去救人…………”“锥子班”的一号坑道!彭树奎脑子“轰”的一声,像要炸开。他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朝导洞飞跑。

“出去!都给我出去!······陈煜,把住洞口,谁也不准进来!”彭树奎几乎是从人的肩膀上爬过去的。进洞一看,王世忠大半个身子被压在小山似的乱石堆里······

郭金泰带两个战士采取紧急措施,在最紧要的地方支起圆木,以防塌方的余波砸着抢险的人。

彭树奎和其余的同志流着泪,拼死力救人。撬棍弯了,肩膀紫了,手指扒出血了······全班在嘤嘤的哭声中苦斗了三个小时,才把王世忠的遗体扒出来。头部完好,可大半个身子已化作肉泥,与泥石粘在一起······

当天夜里,王世忠的遗体便被装进棺材。一片悲哀和惊恐的气氛,笼罩着“渡江第一连”。“锥子班”全班呆呆地坐着,炊事员早晨送来的一盆馒头,到晚上一个也没少。

消失了,一个生机勃勃的生命突然消失了!陈煜坐在马扎上,两手狠狠地搓着大腿,暗暗流泪。他悔恨自己,他追悔莫及。

当时刚放过炮,还没等陈煜发出可以进洞的安全号令,一心赶进度的王世忠就带着孙大壮来到他的身后。

陈煜发现险情,两手拦住王世忠和大壮:“危险,不要进洞!”不料王世忠猛一下把陈煜推了个趔趄,弯腰抱起一根支撑木:“共产党员跟我上!”他身边只有大壮。他那一声喊,使大壮迟疑了,因为他是个团员。

少顷,大壮还是抱起根支撑木,跟着往前冲!陈煜见劝阻来不及,猛伸出腿,给大壮狠狠地下了个绊子!大壮“哎呀”一声,被绊倒在地。他刚想爬起来再冲,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前面塌方了。

陈煜和大壮连忙上前去救王世忠。陈煜不顾头上仍在纷纷下落的碎石,扑过去用身子护住王世忠的头,“班副······”他希望能唤醒他。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是那么可亲!我为啥没给他也下个绊子!他痛悔地想。

郭金泰躺在铺上,盯着天棚,脸色难看得吓人。他可怜这个钻进牛角尖倒不出来的王世忠:他好像被谁打了一针吗啡似的,和这个顶,和那个斗,终于挣断了“缰绳”,为自己挣来了一死······不然的话,这是个多好的战斗骨干哪!

琴琴忍不住又哭出声来了。她今天才感到,陈煜的话没说错。她好像注定要和什么“悲剧”—牺牲的“山羊”打交道了······

“同志们,对世忠同志的死,我无限悲痛······”秦浩声音喑哑,眼里似有泪光,“请大家脱帽,默哀·····

三分钟默哀毕,秦浩神情肃穆、激昂地说:“同志们,我们正处于英雄辈出的时代!王世忠是“渡江第一连'的光荣,是龙山工程的骄傲!·····”殷旭升的眼睛霍然一亮,秦政委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一座坟。

师部杨干事为写王世忠的报道,煞费苦心,已经五易其稿,至今未能在秦浩手里通过。“大家再想想,王世忠牺牲前到底说过什么?”全班出于对战友的怀念,该说的早都说了。可杨干事仍在细挖,害得大家觉都睡不足。

“我看他嘴一下一下动着,肯定是在喊时代的最强音。”陈煜清楚,眼前的采访者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不然,这座谈会不定要开到何年何月呢!“谢谢,谢谢同志们。”杨干事终于可以向秦政委交差去了。

杨干事刚迈出席棚。郭金泰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嚯”地站起来,叫住杨干事:“老杨!请你转告秦浩,王世忠的死,是事故,恶性事故!”他把手中的烟蒂狠狠地摔在地上,“告诉他,这笔血账早晚要算!


杨干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彭树奎生拖硬拉把郭金泰拽回席棚:“营长,你不能再…………”"奶奶的,这年头,放屁都掺假!”郭金泰周身发抖。

郭金泰又被押送回木板房写检查去了。彭树奎的心一下子变得麻木了。直觉告诉他:他、郭营长,同殷旭升、秦浩并不是为了一个共同目标。

王世忠死后,彭树奎接过了钻机手的工作。导洞还差十几米便大功告成。秦浩下达了死令,限半月内完成四个导洞的掘进任务。彭树奎不以为然,吹牛挡不住塌方,他要为全班安全负责。

“班长,快,大壮不行了…………”陈煜大声呼喊道。彭树奎侧脸一看,只见大壮在副钻机手的搀扶下,东歪西斜地瘫在地上。“大壮!”彭树奎关闭钻机,跑上前使劲摇动大壮。

大壮发烧两天,但死活不肯休息。彭树奎一摸他的额头,像火一样烤人。陈煜忙递上水壶。班长把水慢慢喂到大壮嘴里。

过了会儿,大壮苏醒了。“班长,俺······俺没事。”孙大壮睁开了眼,挣扎着爬起来,又要去抱钻机。“扶他去医院!”彭树奎声音严厉地对陈煜说。

四大胡子忙追过去。三个大汉站住了。其中一个满脸堆笑:“我们······是来抓一个从村里跑出的盲流。”“盲流?”四大胡子转到被绑妇女面前,大吃一惊,“菊菊!”忙拽出她嘴里堵着的毛巾。

“强盗!土匪!···”菊菊边骂边嚎啕大哭。“她是俺们公社主任的媳妇。”三人中的一个“瓦刀脸”嚷着,“俺们是公社民兵专政小分队的!”四大胡子怒目圆睁,“放屁!”他转身对钻机手说,“去把她老公喊来!”

那汉子见四大胡子发怒了,忙说:“别误会······”“误会?”四大胡子挽起衣袖,蒲扇般的巴掌打得那家伙原地转了一圈。

彭树奎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坑道里跑来,身后又拥来一群战士。“树奎······”菊菊哭得更伤心了。彭树奎抚着她的肩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殷旭升闻讯赶到。“瓦刀脸”一见“四个兜”的,知道是当官的:“首长,她是俺公社主任的媳妇,她家收了定礼钱。”“胡说!”殷旭升皱起眉头。“不敢胡说,俺们带了介绍信······”

殷旭升把树奎拉到一边:“树奎呀,我看把他们轰下山去算了。不然,影响军民关系。他们又是老家地头蛇派来的,惹不起呀!”彭树奎喘着粗气没吭声。殷旭升便对身边战士使个眼色,让他们把那三人送下山去。

头午,彭树奎没去上工。菊菊闹着要去东北投奔舅舅。殷指导员让他留下来劝劝菊菊。树奎一想起昨天的事,头皮就发麻。他闷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快开午饭了,殷旭升兴冲冲地闯了进来:“树奎呀!这回真该祝贺你了!下午团里来车接你去做体检。”转脸又笑逐颜开地对菊菊说:“菊菊,全连都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呢!”说完,打着哈哈走了。

原来,上午殷旭升到坑道转了一圈,发现“锥子班”因彭树奎不在而士气大跌,其他班情绪也不高。他意识到昨天事件的严重性。为了稳住彭树奎,他和秦浩通了电话。秦浩同意先让彭树奎去体检。

彭树奎体检很顺利。只是医生见他眼里布满血丝,一再劝他多休息。回到连队,已开过晚饭,彭树奎吞了几口冷馒头,就直奔连部,去找指导员。

殷旭升简单地问了体检情况之后,便冷冷地对彭树奎说:“还有一道手续,也就是你对郭金泰问题的态度······”彭树奎的脸一沉,眼里透出愤怒的光。

殷旭升默然迎着他的目光:“你大可不必这样。郭金泰已是死老虎,“万岁事件'够他兜一辈子的!秦政委只是要你个态度。我苦口婆心地劝你,也是为你和菊菊······”

殷旭升已窥透彭树奎的心思,忙趁势再诱导:“不能犹豫了,树奎!郭金泰有哪些错误言论,随便举一条嘛!”语调中充满了希望。

“他,他曾说,龙山工程是匹死马了,只能······当活马医。”彭树奎声音很低、很弱。他心里掂量了半天,才选择了郭营长在半公开场合说的这句话。

“妥了!有这一句话我保你过关了!”殷旭升露出笑颜。彭树奎踌踌躇躇地走出木板房。终于过关了。他想:菊菊,咱总算有救了。彭树奎长吁了口气,想让心松快一下,可心口咋这么沉哪!

彭树奎像是从恶梦中醒来。他不敢回班,怕见人,怕见菊菊······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槐树林。他倚着一块青石板坐了下来:“我都讲了些什么?郭营长,为什么偏偏让我来揭发你?”他想起自从当兵以来,在郭营长领导下的种种情景。

他清楚地记起:1960年困难时期,一天夜里正轮到他和殷旭升站二班岗。饿得难熬,两人到茄子地想摘个茄子垫垫肚子。这时,查岗的郭营长过来了。

两个新兵等待挨批,郭营长却叹了口长气,“等青菜下来就好了。”说着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彭树奎:“明天去买些花生米,谁站二班岗,就分给谁二十粒。”这件小事使彭树奎懂得了怎样带兵。

“树奎—是树奎吗?”有人低声喊着。他从回忆中醒过来,是菊菊,他不敢答应。菊菊已经走过来。

“到处找你······”暗影里,她看不清他的脸,自顾坐到他身旁说,“下晌,那三个坏家伙又来了,要钱,要人··

菊菊说:正在那三个坏蛋赖着不肯走时,郭营长来了,送给她三百块钱,让他们把婚事在连里办了。她不肯收,三个坏蛋却一把把钱抓过去,说剩下的账以后算······这才走了。

因为郭营长给她解了围,菊菊的情绪好起来,话也多了。她见树奎不吱声,便用胳膊拐了他一下:“你······你倒是说话呀!”树奎双手紧紧捂着脸,周身瑟瑟发颤。


“你,又怎么了?指导员变卦了?”她使劲掰开树奎的手,见他满脸是泪,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彭树奎抬起头: “他们…………让俺揭发郭营长…………” “啊?你揭发了?”

彭树奎不敢正眼看菊菊,心虚地扭过头去:“我······”“啪!”菊菊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树奎的脸上!两人都惊住了。

一个高尚的人假如不能自拔于困境,有时也会流于庸俗。老天啊!原谅他吧!“树奎哥,是俺不好,俺拖累了你,俺不该打你…………”从惊呆中醒来的菊菊,一下扑过去,紧紧地护着树奎的头。两人哭作一团。

好大一会儿,菊菊一边替树奎擦泪,一边说:“俺知道你是硬汉子,不是万不得已,你不会这样做。可你也得替营长想想啊!俺一心跟了你,是敬重你的人,敬重你的心啊!

菊菊断断续续地哭诉着:“那坑道里的事俺也看明了,说不准哪一天,也会把你砸进去!树奎哥!咱俩从小做亲,苦等到现在,咱不能白白来人世间走一遭。今夜里,咱·····咱俩就成亲吧。”“菊菊!生活啊,你是那般严酷,又是这般美好、动人!

孙大壮连续高烧已经七天了。高烧是因背部伤口化脓引起的。如果不是前几天班长硬把他撵回来,他是不会躺在这儿的。他想攥起拳头试试力气,十个指头像木棒一样握不拢。他后悔自己不该躺下。

昨天晚上他还独自卸了一车大理石,可眼下连坐起来的劲儿也没有了。“大壮!”听见喊声,大壮撩开眼皮一看,是指导员和琴琴来了。“大壮,昨晚你又带病卸车,好样的!我写了一段快板,号召全连向你学习!

“大壮!吃点儿西瓜!”指导员走后,琴琴见大壮烧得厉害,给他切了西瓜,一匙一匙喂他。几天来,她一直细心地照看他,使这位自幼失去父母的战士,尝到了人世间的温暖,两串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琴琴走后,大壮更躺不住了。他拿出笔记本、《毛著》学了起来。“卸车啦!”司机又喊叫了。大壮放下笔记本,从铺上下来,身子打了几个晃,踉踉跄跄地走出席棚。

运来的是一车水泥。司机在车上把五十公斤的水泥袋子搬到大壮肩上。他紧咬牙关,一趟、二趟、·······

肩膀麻木了,腿挪不动了,他只觉得七窍冒火生烟,胸中有滚烫的热流向上涌。天在转,地在旋,眼前无数金花在跳跃······一口鲜血喷出,大壮“咕咚”一头栽倒了······

《宁为“公”字前进一步死,不为“私”字后退半步生》——杨干事看了大壮牺牲的现场,灵感顿生。当他向秦政委汇报后,秦浩郑重地说:“把‘公’字改为‘忠’!”真乃一字千金!通讯很快见报了。

据医生诊断,大壮死于高烧引起的肺炎。战士们却说:“他是累死的。”当班长为他换衣服时,发现他的衬衣全是水泥粉末,经过汗水浸渗、冷却,衬衣和肉体粘在一起揭不下来了。彭树奎放声嚎啕起来!全班哭成一片。

龙头崖上,出现了第二座坟。

陈煜的心猛一颤动。他又把最后一行仔细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上,大壮把两个字写颠倒了。是他写错了?记错了?还是他一直就是这么颠倒着理解这两句话的?这不能让殷指导员看到。陈煜忙撕下这一页心得,装进自己衣袋。

滂沱大雨下了一昼夜。整个龙山的沟沟壑壑,都变成咆哮的急流。暴雨又使郭金泰的心被种种不祥攫紧了。雨淅淅沥沥变小了,突然,木板房门被撞开。彭树奎满身泥水闯进来。

未待郭金泰打招呼,彭树奎哭喊着:“营长—”扑到他面前,“我对不起你呀······”“树奎,别这样,你不过替我公开说了句实话······”

郭金泰叹息了一声:“想起来,是我对不起你呀!"大比武'虽是锻炼了部队,但我一味保“尖子',争荣誉,误了你的提干,使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营长,别说了。我想好了,功名利禄是填不满的壕沟。这么大个世界,总有咱走得下去的路。营长,你多保重!”郭金泰苦笑着说:“我是把老骨头了。你们当班长的多为战士安危操些心,尽点责吧!”

琴琴向大壮遗体告别回来,做了一夜恶梦。梦见“锥子班”列队在陡峭的悬崖上,指导员让她打着竹板做鼓动:“向前看,大步走,粉身碎骨不回头······”王世忠、大壮,全班战士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最后指导员把她也推下去了······

她觉得整个身子飘悠着向万丈深渊跌落、下沉,想喊却喊不出,竭力挣扎,猛一下从梦中醒来。身边的菊菊安然睡着。她有点儿怕,又不忍心叫醒菊菊。

她瑟缩着,把头埋在枕头里,在这风雨飘摇的暗夜里,在恐怖的预感与现实的痛苦中,她多么想念妈妈呀!自己连着给妈妈写去八封信,妈妈为啥一封信也不回?病了?还是······她不敢想,泪水浸湿了枕巾。

清晨,雨停了。菊菊到炊事班干活儿去了。琴琴整理好内务,正准备到班里去,“琴琴,你妈妈来信了,和给我的信装在一起······”陈煜忧戚地说着,把信交给琴琴。

琴琴接过信,急切地读着。妈妈说两个月来,因她出差在外,她的八封信刚由一个阿姨转给她。关于不让她吃鱼的事,现在该告诉她了·...··

“我的琴儿,你四岁时,你那讲授古典文学的爸爸就教你读古诗。你虽不解其意,却倒背如流。爸爸见此,喜不自禁······

“正直、善良、热爱生活、热爱真理的爸爸,却于1959年被补打为漏网“右派”,下放沂蒙山区一个社办采石场劳动改造。

“采石场旁有个很深的大水库,结着厚厚的冰。有位热心肠的采石工送来十几管炸药,带着你爸爸去炸鱼给我熬汤下奶。喝了鱼汤,妈妈的奶水果然多起来了。


“到水库里炸鱼是不允许的。爸爸怕连累别人,一天傍晚就又独自去炸鱼。哪知,因天气转暖,冰薄担不住人,爸爸掉进冰窟,尸首都没找到······妈妈的眼泪哭干了。你妹妹也夭折了。转年五月间,水库捕鱼队捕鱼时,捞上来几块白骨······那一年,水库里的鱼好肥呀..···

“琴儿,我的琴儿呀!你想想,妈妈怎能再吃鱼,又怎会让你吃鱼呀!以前不告诉你,是想让你用童贞之心去对待人生,多体味一些生活的甘美。现在妈妈才明白,这对你是有害无益的。

“现实告诉妈妈:幼稚,容易被人利用;天真,难免上当受骗;软弱,必然遭人欺凌!”写到这里,妈妈还引用了列宁在《哲学笔记》中的一段警句,希望她昂起头来,去迎接生活的风暴,做生活的强者。

琴琴读罢信,满脸泪光莹莹。她要看妈妈给陈煜的信。陈煜说遵老师的嘱咐,信已烧掉,还说因她妈妈出差,地址也没告诉他们。琴琴猜想,所谓“出差”,肯定是妈妈出事了。

琴琴没有猜错,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琴琴的家又被抄了。抄出了她爸爸当年未发表的一部遗稿,她妈妈以窝藏“右派变天账”的罪名被关押起来,失去自由已两个月了······妈妈让陈煜暂时不把这情况告诉她。

连日暴雨,把整个龙山都泡酥了。在“泥夹石”中掘进的荣誉室,随时都有解体的可能。彭树奎和几个班长去连部找指导员。殷旭升一听险情严重,顿时没了主意。

殷旭升给秦浩挂了电话。秦浩风风火火地乘车赶来。四个“上导洞”的掘进长度已达到或超过三十八米,还差两米就完成任务了。还差两米!这两米对秦浩的诱惑力太大了。他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格斗:退下来,自己的一切努力将宣告失败;豁出去,一旦出事,就······

经过反复掂量,秦浩终于下了决心—飞驰的骏马不能怜惜脚下的小草,呼啸的列车不能顾及铺路的石子!他对殷旭升的泄气很恼火:“殷指导员,你看荣誉室的情况,是客观险情,还是主观信心的问题?

“突出政治是灵魂中的灵魂,关键中的关键。我不明白,你们“渡江第一连',眼下举的是什么旗,抓的是什么纲!”秦浩的口气越来越严厉,“给你们送来了副统帅的“金杯”和“宝椅',懦夫也应变成硬汉!

秦浩又放缓了口气:“小殷呀,我不是逼你去拼命。讲拼命,你十个殷旭升也顶不上一个彭树奎。可你是指导员,应该懂得怎样政治挂帅!好,我等你们的好消息。”殷旭升诚惶诚恐,连连点头。

送走秦浩,殷旭升重温他那一番说教。这一套本来也是殷旭升念熟了的经。可眼下面对工程实际,他感到这是不着边际的一篇空话,可文章还必须从这里做。殷旭升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宝椅”抬进了坑道,放进尚未被复的首长休息室。四个掘进班面对“宝椅”宣誓。殷旭升指令琴琴领着大家宣读誓词:生为革命生,死为革命死。坚决拿下荣誉室,天崩地裂志不移!

宣誓完毕,殷旭升特意嘱咐琴琴:““宝椅”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的政治生命。现在是党考验我们的关键时刻。你的任务是:既保证它的安全,又要让它最大限度地发挥政治威力!”说完,殷旭升匆匆返回连部,向秦政委打电话汇报去了。

彭树奎招呼班里战士说:“每人带根支撑木,以备应急!”“锥子班”的战士扛着圆木,一个接一个地从太师椅和琴琴面前走过,踏上十几米高的石阶,一一登上导洞。

琴琴忽然感到孤单。她回头看“宝椅”,它没有什么不安全的。她紧跑几步,跟在最后一名的陈煜后面,登上了石阶。

站在洞口的彭树奎叫住了她:“琴琴,照指导员命令办,你留在外面。”琴琴不愿在这时离开班集体,她用求援的目光望着陈煜。

陈煜顽皮地向她眨眨眼:“听班长的话,回去吧—它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琴琴站立不动。她明白陈煜所说“它的安全”实际是说“她”的安全。他那顽皮的神情是告诉她:放心,我们会回来的。这一切等于说出了那说不出口的字眼:“我爱你······”

四个导洞中的钻机,先后再响起来,声声紧揪着琴琴的心。她忽然觉得那“突突”响声是她与陈煜离别的警钟。她感到陈煜适才那含情的一瞥,是在向她做最后的诀别。琴琴不安地在导洞下徘徊着。

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从首长休息室传来。琴琴猛然想起那“宝椅”,赶忙跑回去。室内拱顶一角,支撑木已经被压塌,枣木椅上落满了泥石。琴琴急忙扑过去,抓住椅子扶手,使尽全身力气,却没有搬动。

她又扛住椅背,拼命往外拖。碎石噼里啪啦地掉在她肩上、臂上······她怕极了,但始终不敢撒手。她想起指导员的交代:“政治生命!”她这个“右派”的女儿,希望获得“政治生命”的人知道失去“宝椅”带来的灾难将比塌方更可怕。

惊骇加上焦急,使她像撕裂了喉咙似的尖叫了一声:“啊—”椅子终于被拖动了。刚挪几步,一块簸箕大的石块裹着泥沙砸落下来!她,一下倒在血泊中······就在这一瞬间,导洞里也訇然发出一声巨响!

“塌方啦—”四大胡子呼喊着,率先从四班的导洞中冲出来,后面战士们也都呼啦啦拥到“锥子班”的导洞口。战士们朝洞内呼叫着,听不见一声回音。洞内漆黑一片,“锥子班”全捂在里面了!

“赶紧鸣枪报警!”四大胡子几步跃下导洞,朝坑道外跑去······

“哒哒哒······”报警的枪声把惊恐、不祥、慌乱和焦虑传给了与工程休戚相关的每一个人。菊菊正在炊事班帮厨。枪声响过,炊事班炸了营。“一号坑道出事了!

正在揉面的菊菊,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当她猛然意识到彭树奎正在当班时,不由得尖叫一声,扎煞着沾满面糊的双手,失魂落魄地向一号坑道跑去······

导洞下的通道上挤满了战士。由于电线被砸断,导洞里面漆黑一片。菊菊挤过人群,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树奎!树—奎!”跌跌撞撞地爬进导洞。

“闪开—”郭金泰高擎着一只五百瓦的灯泡,拖着长长的导线,出现在导洞前。战士们让开道,郭金泰稳步登上十几米的石阶。明亮的灯光下,人们霎时静了下来。

“四班,进洞抢险救人!一班、二班、五班加固支撑······”他迅速地下达了命令。


“营长······”殷旭升拖着哭腔,“宝······宝椅也砸进去了·········”“闭嘴!玉皇大帝坐的椅子老子也不稀罕!”郭金泰怒吼道,“殷旭升,你给我上来!”殷旭升颤抖着两腿,登上了导洞。

“给我把灯举起来!”郭金泰说着,把灯交给了瑟瑟发抖的殷旭升,“党代表,腿不要打抖,把灯举稳!”殷旭升明白,眼前的郭金泰不再是一个被一撸到底的大兵,他的威严使他本能地感到,必须绝对服从。

当先抢险的四班,最先在塌方的碎石墙旁,救出了菊菊。菊菊已不醒人事,血把她整个左臂的衣袖湿透了··..·.

导洞两边的支撑木在吱吱作响,排架子在沉重的负荷下,渐渐倾斜、下沉······拱顶上隐隐透出嗡嗡的声音,一场更巨大的塌方即将来临。它将要吞噬一切,摧毁整个导洞!

“平米间隔,顺序排开!”郭金泰指挥战士们迅速加固两壁的支撑。此刻,对一个指挥员来说,无畏、勇敢和智慧的全部内容就是沉着。

拱顶上渗下来的流沙泥浆溅在郭金泰身上。他岿然不动,眼观四方,指挥若定,俨然一尊钢铸铁打的雕像。只有军人的生涯,才能锻造出这钢一般坚硬的灵魂!

战士们跪在拱架下,顶着纷纷下落的碎石,用手扒开石碴,竖起一根根立柱······此时此刻,为了抢救战友,“我”是不存在的!终于,支撑木“吱吱”的叫声减弱了,下沉的山体一时被托住了。

四大胡子从乱石堆里钻出来,满身满脸都是血迹和泥浆:“营长,全扒出来了!

“全体注意!由里到外,顺序撤离导洞!”郭金泰发布了最后的命令。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先后撤离导洞。

突然,前面一根支撑木“吱嘎”一声倾斜下来。四大胡子几步扑过去,奋力抱住支撑木。未待他将支撑木扶正,拱顶上“哗啦”一声,一块巨石直落头顶。四大胡子没来得及吭一声,便瘫在地上了·.····

郭金泰冲过去,死死扶住支撑木。几个正在撤离的战士扑了过来,“快,把四班长抬走!”郭金泰命令着。战士们当即把牺牲的四班长抬走了。这时,导洞中疲劳到极限的支撑木又一齐“吱嘎吱嘎”怪叫起来。

高擎明灯的殷旭升一直僵立在那里,他的心被震慑了。在这短暂的惊心动魄的时间里,他仿佛集中了一生的沉稳。他第一次领悟了政治工作这盏明灯,应该怎样高擎!

“殷旭升!快撤!”郭金泰见殷旭升还木然站在那里,大声催促道。殷旭升在等着营长在光亮下撤离。郭金泰迅速冲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臂朝洞外跑去。

离洞口仅有三几米时,“吱嘎嘎”一阵响,右壁的支撑木排墙一般砸了过来。郭金泰下意识地伸手抵挡,同时飞起右脚,猛一下把殷旭升踹出导洞······

“轰!”整个导洞坍塌了!殷旭升从十几米高的台阶上滚下来。导洞下的战士们抬起他就朝坑道外跑。殷旭升声泪俱下地哭喊着:“营长!”“轰轰轰”,一声接一声的巨响,整个一号坑道未经被复的房间通通塌陷了。五十米厚的山体压了下来。碎石泥流滚滚而来,灌满了二百多米长的通道······

郭金泰葬身在大山腹内。山的儿子,与巍巍龙山融为一体了。

师医院里住满了伤号。在一号坑道通天塌陷的同时,二、三、四号坑道也相继坍塌,又死亡六人。两千名指战员鏖战一年零七个月的结果,是在龙头崖上落成了十九座坟茔。

死者坟土未干,幸存者的伤口还在滴血,受刺激者还未从恐惧、悲哀中得到解脱,龙山工地已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哺育英雄的摇篮”。由政治委员秦浩挂帅,D师开动所有宣传机器,打了一场“立体”宣传战。

《一曲“忠”字的凯歌响彻龙山》这篇通讯,把最先牺牲的王世忠和孙大壮算在内,为龙山的十八烈士树起了丰碑。既是“英雄集体”,不论是生者还是死者,人人都有一顶“英雄帽”:殷旭升—高擎政治明灯的模范指导员。彭树奎—拉革命车不松套的老黄牛。刘琴琴—同反动家庭决裂的新一辈。

烈士们入土的第七天,龙尾村的百姓按照传统的民俗,男女老少上百人,捧着一碗碗黄澄澄的小米饭,提着一罐罐小米汤,来给烈士们上坟。

他们没有找到郭营长的坟。他们来到第十九座坟前,那光洁的石碑上,没有名字,也没有碑文。二愣子哭着对福堂老汉说:“爹,看来,这就是郭营长的坟啦…………”立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

这就是郭金泰墓。虽然他与十八名烈士葬在一处,却没有进入烈士的行列。人死啦,账也了啦。秦浩总算大度,还给了他一块葬身之地。然而,葬在坟中的仅是他的一顶军帽,躯体葬在大山体内,挖不出来了。

一碗碗黄澄澄的小米饭,摆在无字碑前。人的品格和威望,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这没有墓志铭的石碑,它的碑文早已深深镌刻在龙尾村百姓的心中······

当年,郭营长就是用一捧捧小米,救活了他们全村人的性命。此刻,他们按古老的仪式,仍然用黄澄澄的小米饭和米汤,送亲人上路······在一片哭声中,福堂老汉用颤悠悠的手,在无字碑前,虔敬地点燃了三炷香······

陈煜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二十天。严重脑震荡使他整日昏昏沉沉,恍若梦中······奇妙的?荒唐的?美好的?恐怖的?······颠颠倒倒,光怪陆离······他算是轻伤号,只有头上两个伤,缝了十七针。

和陈煜同病房的彭树奎断了两根肋骨。菊菊的左臂粉碎性骨折,已经截掉了。殷旭升跌断了腿,腿上还打着石膏······

陈煜是最晚恢复神智的。当他清楚了眼前发生的变化之后,年轻的心化作了顽石,人立刻苍老了。一个年轻的梦永远消失了。

琴琴不是突然闯到他心里来的。琴琴妈是他艺专的老师。他经常出入老师的家门,与她便熟了。


在部队,他把她当妹妹保护着。宣传队巡回演出的行军途中,当她的背包落在他背上时,她那甜甜的一笑,像是告诉那些不无妒意的女伴们:我是幸福的!他也是幸福的!

如今,她为一把破枣木椅子匆匆地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缥缈的往事转眼成了童话,被时代的狂风吹散,遗落在荒莽的大山之中。严酷的现实使他连说一句“我爱你”的机会都没有了。

“陈煜,你的信。”彭树奎慢慢挪动着脚步进了病房,打断了陈煜的沉思。他把两封信递给陈煜,爱抚地用手拭掉他眼角的泪珠,“又哭啦。”陈煜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别了,煜儿!我要去追赶琴琴.·····”读到这里,陈煜全身战栗,咬破的嘴唇在滴血。他匆忙撕开姐姐的来信,展现在眼前的正是使他心碎的噩耗—“琴琴的妈妈已于昨夜服毒自杀。”

“啊!”陈煜一声惨叫,从床上跳下来。直勾勾的两眼里,射出疯子般的狞野。彭树奎慌忙下床,拉住他:“陈煜,你怎么啦?”

“放开我!”他猛推彭树奎一把。伤口未愈的彭树奎无力地摔倒在地上。陈煜“嗵”地拉开房门,他的胸膛像嗤嗤冒烟的炸药包,他要出去,到宽敞的地方去炸个痛快。

没等他出门,杨干事和几个拿照相机、采访本的年轻军人出现在他而前。杨干事先是一惊,随即热情地问:“陈煜同志,好些了吧?前些天没敢打扰你。坐,坐下谈。”

杨干事拿出那篇报道:“瞧,你们都上报了!尤其是刘琴琴同志,为捍卫林副统帅······而牺牲。秦政委指示,要进一步······”“啪!”闪光灯一亮,陈煜像被人当胸开了一枪。

“哈哈哈哈······”他狂笑着,一把抓住杨干事的前襟:“你说什么?秦浩?秦桧?还有林彪—林秃子?哈哈······秦桧,林秃子!”“他疯了!快!”杨干事被陈煜前后推搡,吓得面无血色。

陈煜被押上了军事法庭。

元旦前一场大雪,把整个龙山裹得严严实实。彭树奎已打点好行装,就要带菊菊离开龙山闯关东去了。他从医院回来的当天,团干部股股长就亲自给他送来了提干表,让他立刻填了交上去。

彭树奎呆呆地望着这张纸,思绪追溯九年的历程·····他想哭,泪早流干了;他想笑,脆弱的脑神经再经不起震颤。他平静下来,拿起表格,轻轻地、有规则地撕成一条、一条,又撕成一片、一片······

他打开房门,外面正下着大雪。他把手中的纸屑当空一扬,纸片在空中飞散开来,随着晶莹的雪花儿轻轻地飘去了。他当天交上去一份复员报告。

彭树奎办完复员手续后,从那可怜巴巴的复员费中拿出三百元,让菊菊到团部留守处,送给郭营长的家属。

突然,他想起殷旭升曾以“学雷兵”名义给他家寄过四十元钱。可除去路费只剩三十元了。他打开行李,取出那套唯一的新军装,又给殷旭升写了一封信。他把钱、信和军装一起交给连部通讯员,让他转交给殷指导员。

他们在每座坟前默立片刻。当走到琴琴墓前时,菊菊俯下身去,一只手摩挲着冰冷的石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琴琴,我的好妹妹!你显显灵,救救陈煜呀·

良久,彭树奎扶起菊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步向北方走去。两串深深的脚印,慢慢被雪填平了······

殷旭升特地从医院赶回来给彭树奎送行。他来晚了。通讯员把彭树奎留下的钱、信和军装交给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抽出信来。

“······老实说,我恨过你。现在觉得恨你也是不公平的。在危险关头,你还是站在我们战士中间了。·····希望你今后做人实在点儿。遇事多替战士想想,他们都还年轻啊。···”信从殷旭升手中滑落······

良久,他站起身来,朝龙头崖方向追去。龙头崖上空无人影,只有风搅着雪,在一座座坟包间打旋。他久久地伫立在风雪中,悲怆地感到,面对死者,他更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秦浩接到了升任军政治部主任的命令。上任之前,他决定约两个曾为他鞍前马后出过力的小人物来谈谈。杨干事已按时赶来了,还带来报道龙山英雄事迹的一百多篇剪报。秦浩满意地说:“干得不错嘛!剪报就留在我这儿吧。”

他拉开文件柜,正要把剪报本放进去时,无意间发现了自己两年前起草的有关龙山工程的“报告”,心为之一动。这是他的“杰作”。只因报告上冠以“林副统帅对龙山有过具体关怀”,送审后,仅两天,军党委的常委们便逐个画圈,批复:“坚决照办”、“立即开工”....·.

龙山工程上马时一路顺风,没谁问过“具体关怀”的内容。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清楚。眼下龙山工程报废,万—··“这笔血账早晚要算!”郭金泰这句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算账?哼,中国的事,哪有一笔算得清的账!文过饰非,指鹿为马,多了!只要舆论造得足足的,没有趟不开的路。

想到这里,他又放心了。他放好文件,对杨干事说:“不等殷旭升了,咱们先喝!

殷旭升从龙头崖回来,天已擦黑。他赶到秦家,透过客厅门上的玻璃,看到秦浩和杨干事对饮,谈笑风生。他的脚步止住了。他此刻的心情还难以适应这种欢快、热烈的气氛。

“小杨,这次宣传固然不错,可惜,还没有一个在全国叫得响的典型!他妈的,坏就坏在郭金泰那一脚上!咳,要是把殷旭升砸在里头,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哐啷”一声,殷旭升的头撞在了门上。他险些瘫倒在地。

杨干事闻声过来把门打开。秦浩见是殷旭升,亲昵地迎过来把他拉到桌前:“小殷呀,师党委已决定提升你为团政治处主任。来,先为小殷的提升干一杯!

醉醺醺的秦浩一怔,脸沉了下来。殷旭升用冷漠的目光逼视着那双网上了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正式申请转业!”说罢,他推开身后的椅子,昂首大步朝外走去:他,终于挺直了腰板。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随着历史的大转折,命运对活着的人做了重新安排。秦浩在“九·一三”事件爆发后,被隔离审查。他曾给林彪写过七封效忠信,却从未收到过回音。林彪政变之前急于搜罗党羽,秦浩如此拼命投靠,为何不接纳呢!有人悟出奥秘:查老根儿,D师是属于“华野”的······

经查,所谓“具体关怀”,是秦浩偶尔听说,林彪视察半岛期间看过的地图上被铅笔戳了个洞。秦浩出于不可言说的“悟性”,发现破洞之处恰在龙山。这就是规模浩大的龙山工程及“具体关怀”的全部根据。

一度被奉为圣物的“金杯”“宝椅”确系林彪视察半岛时下榻处—九角楼军招待所之物。不过,同样的杯子,该招待所共有五百只,纵然动用最先进的侦破技术,也无法确定哪一只杯子上留下过林彪的唇印和指纹。

那椅子经鉴定系光绪年间所制,不失为一件古董。权威人士论定:林彪畏风畏寒,是断不敢“臀顾”那把冰凉梆硬的枣木太师椅的。那是当年秦浩在没有搞到“题词”无法收场的情况下,巧立名目,厚着脸皮从九角楼要来的。

据说,不久前有人在龙头崖的茔地里见过秦浩。他已须发皆白,目光痴滞,像一块移动的化石······

按照《公安六条》,陈煜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未待“验明正身”,林彪折戟沉沙。他被宣布无罪释放。复员回省城后,陈煜被安排到一个区的文化馆,从此潜心作画。

随着十四个沿海城市的对外开放,龙山海湾被发现是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天然深水港,龙山一带将被开发为一个现代化的港口城市。人们兴高采烈地参加建设。龙尾村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时常念叨:“要那支队伍还在的话,干这活儿,一个顶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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