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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脚本《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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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aker 发表于 2023-12-9 14:25:33 | 显示全部楼层
晚唐时,有一年的三月初三流觞节,京都长安的仕女按照习俗,纷纷出城踏青。曲江碧波荡漾,两岸绿草如茵。在乘舆骑马的各色游人中,有个神采飘逸的青年,独自一人悠悠而行。

青年叫李上源,山西潞州人。八年前他十二岁时,因潞州节度使起兵作乱,他的父母被乱兵所杀。他跟随舅父带着表妹离家逃难,途中失散,孤身流落长安,到教坊中谋生。现在,他已是善于演奏西域乐曲的乐师了。

李上源来到一小村落,见村口两棵大柳树下有一石碣,上刻三个大字:双柳村。他想进村找人家讨碗水喝。忽然,一阵婉转清幽的歌声,由凄凉悲切的琵琶声伴着,从桑林里传来。

他听那曲子带有西域风味,不觉寻声向前走去。啊!原来是个苗条的女子,背靠桑树,坐在那里边弹边唱呢!细听那歌词是:“长安柳,潞州人,相思盼过几度春?梦里长相忆,醒来如见君,一曲霓裳系两人!

听到“潞州人”三字,李上源非常诧异。他迟疑地走到那女子面前,施礼道:“打扰了,过路人讨碗水喝。”那女子吃了一惊,定了定神,款款站起身来指着桑林后一扇柴扉说:“客官请。

李上源随她来到院内,进入一间草屋,见一长者正伏案写字。李上源定睛一看,啊!这不是别了八年的舅父冯永业吗?他见舅父也在审视自己,便大步上前,双膝跪地:“舅父,不认得甥儿了?”



冯永业悲喜交加,忙扶起上源,并招呼那女子:“香罗,快拜见你表兄!”香罗跪在地上,哽咽着说:“表兄,恕小妹迟认之过······”

三人说起八年来兵荒马乱的日子,真有诉不尽的离情。原来,八年前他们失散后,冯永业带着女儿来到这曲江岸边的双柳村落了脚。冯永业本是位饱学的儒生,现在流落异乡,只好以卖字画为生。

李上源一连在这幽静的村落住了几天。每当月上柳梢,他和香罗在花丛旁并肩娓娓倾谈······这一切,冯永业全看在眼里了。想起他们自幼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双方的父母早就看出,这两个孩子是天生的一对。

这天,上源对香罗说: “倘不是听到表妹弹琵琶,断不会有今日重逢。听你所弹曲子,颇有西域风 味。”香罗说: “这是西凉音乐《霓裳羽衣曲》,是父亲从一个民间乐工学来,教给我的。”

上源大喜说:“教坊中寻它多年,不料表妹竟会此曲。可否再弹一次?”香罗拿起琵琶,轻调丝弦,边弹边唱道:“长安客,潞州琴,妙曲几时谢知音?

上源听得如醉如痴,一时忘情,轻轻地说:“曲高和寡,世人难识。愚兄我如能成为表妹的知音,死而无憾了。”香罗停下琵琶深情地看了上源一眼,低下头去。

冯永业忽然笑呵呵地走来,托着一副猫眼绿的手镯,对上源说:“大难不死,必有余庆。如今幸好团圆了。我来替你爹娘了却这桩心愿吧!”说着拉过他的腕子戴上一只手镯,把另一只给香罗戴上。

香罗羞怯地跑进房里,上源向舅父深深一揖。冯永业叹了口气说:“等到端阳节,你们就成亲吧,既能告慰你爹娘在天之灵,我死后也能瞑目了。”

李上源回到教坊,趁着记忆犹新,把《霓裳羽衣曲》记录下来,并用古筝弹奏。教坊的掌班太监孙麻子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曲子,这么好听?”李上源如实回答了。

过了些天,宫中的大太监马妙良来到教坊,说要为皇后挑选侍女,而且必须是黄花处女。孙麻子说:“教坊中难找。李上源有个表妹冯香罗,马公公可到双柳村去访一访····

马妙良回宫向石皇后复命。原来,这石皇后年近四十而未生育,又不容皇帝亲近妃嫔,唯恐他在皇族中再立太子,夺了自己的权利,所以接受了马妙良的计策,要选一民女,代替自己暗暗生个太子。

于是一场横祸降临了———天深夜,双柳村来了大小太监、县令衙役一干人等,灯笼火把将冯永业的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马妙良口宣圣旨: “着令冯氏女香罗刻日进宫,钦此!”

冯香罗大惊失色,啼哭不已。冯永业上前哀求道:“小女已许配人家了,婚期定在端阳节,望内官明察!”马妙良冷冷地说:“冯老儿,你敢违旨犯上?

大小太监蜂拥而上,将冯香罗拖进黄缎大轿中,抬起就走。冯永业跌跌撞撞地追赶喊道:“你等这样作恶,天理何在?”一个差役上前,将他踢倒在地。

端阳节这天,李上源穿戴一新,骑着骏马来到双柳村。走近冯家,忽见柴门上糊满了白麻刀纸,他吓了一跳,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这是谁的噩耗?他急忙下马,跑进院子。

只见桃花已经凋零,门窗在凄风中摇曳,满目荒凉。“舅父!香罗!”他发出了撕人心肺的呼唤。没有人答应。香罗弹的琵琶已经摔在地上,颈折弦断。

这是一场恶梦吗?李上源久久地怔在那里。邻居一位老人闻声走来说,冯永业七天前已过世了。“我表妹香罗呢?”老人不敢讲出真情,摇了摇头说:“老汉不知。”李上源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在地上······

在安坤宫的暖阁里,太监宫女们屏息敛声地侍候着石皇后。马妙良领进一个表情木然、两眼红肿的宫女,对她说:“冯香罗,给娘娘磕头请安!你今后就在这里侍候娘娘。”

从此,冯香罗晨昏侍候石皇后,为她端汤奉栉,卸钗更衣。石皇后喜怒无常,每当她看见如花似玉的冯香罗时,她那充满妒意的、尖酸而又凶狠的眼光,便使冯香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夜深时,冯香罗伏在枕上无声地哭泣。入了樊笼的小鸟呵,你什么时候才能插翅高飞,重获自由?父亲呵,表兄呵!你们在哪里?何日能把我从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拯救出去?

冯香罗双手扒着宫墙,尽力摇撼。这万丈高的、铁桶似的宫墙,她能摇开一条缝吗?她想一头撞在墙上。但那看不见的希望之丝,像有千钧重似的紧紧拉着她——她希冀着有侥幸出去的一天。

在幽暗的灯光下,冯香罗扯下自己的几根头发,穿进针眼,在一张素绢上绣《霓裳羽衣图》。她对李上源的怀恋,如今只能用这柔长的青丝来寄托了。

突然,马妙良走进来说:“冯香罗,跟我去侍候娘娘。”一瞧他那满脸的奸笑,冯香罗就抑制不住心头的憎恶和仇恨。但他是内侍大太监,她必须听他的吩咐。


当她跨进偏殿,立刻怔住了。一股薰香扑鼻而来,红窗纱,红绡帐,红衾被,红烛点了十几根。她大惑不解地左右环顾,并没有石皇后,墙壁上却有一幅《天王送子图》。

她正要回身退出,马妙良早把门掩紧,走了。望 着眼前跳荡的红烛火苗,她突然感到这屋子像灵堂一样孤寂可怖。角楼上更鼓响了两下,她听到背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她急忙转过身来,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站在红绡帐前。他那浮肿的眼泡带着笑,贪婪的眼光在她身上乱转。她刚要喊:“你是谁?”却又没有喊出来—这戴平天冠、穿黄龙袍的人,除了皇上又能是谁呢?

她惊恐地移步向门口走去,皇上伸手拦住了她。她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夜深了,万岁爷要安息,奴婢告退。”皇上拉她起来说:“你今夜不要这样多礼了。

她的哀求是徒劳的,她的反抗是无力的。当更鼓响了三下时,最后一支烛光摇曳了几下,熄掉了,帐幔随着落了下来······

第二天清早,冯香罗披头散发地向井台奔去,但马妙良早就派太监在外监视,他们一把拉住了她。她要用死来报李上源,用死来涮洗自己的屈辱。但如今,她是求死不得了。

从此,她被禁锢在偏殿里。有两个小宫女侍奉她,却不准和她多说一句话。除了皇上不时来寻欢作乐外,任何人都不能到这里。她终日不思茶饭,只是用自己的青丝,和着眼泪绣那《霓裳羽衣图》。

不料她竟怀孕了。皇上首先得知,喜形于色地说:“你只要生下的是太子,那就成了大唐的功臣,朕让你正位西宫!”至此,她才明白:那石皇后和皇上是为了要一个太子,竟拿自己的清白做了牺牲!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她果然生了个太子。当她疲倦地昏睡时,马妙良指挥宫女把那初生的婴儿悄悄地抱走了。

安坤宫里张灯结彩。石皇后身卧绣榻,头缠黄帕,完全像个产妇的模样。那初生的婴儿在她身旁,正在呱呱啼哭。宫女们跪了一地:“给娘娘道喜!

石皇后坐在冯香罗榻旁说:“你为社稷立了功,我想奏请皇上加封你为贵妃,又怕那些臣子们非议,因为你的名分还是个宫女呀!来日方长,你先当乳娘吧!太子,就说是我生的。

王明宫举行册立太子大典。皇帝高踞龙案前,旁边坐着石皇后。礼部官员朗声宣告:“百官谒见皇子幼聪!”乳娘冯香罗抱着幼聪款步登上丹墀,面向殿下的文武大臣。

群臣山呼“万岁”,一时钟鼓齐鸣,乐声大作。透过袅袅的香烟,冯香罗的视线忽然碰到一个人—那是谁?李上源!他杂在乐班中,但眼睛却惊疑地直视着自己,竟忘了演奏了。

冯香罗只觉得天翻地覆,眼前的玉柱、丹墀、神鼎、龙案······全都车轮般旋转起来。她努力定了一下神,和李上源四目对视:这不是梦境,真真切切!她一阵眩晕,几乎摔倒在地上。

石皇后在殿上看出了蹊跷,事后怒斥马妙良欺君罔上。马妙良说:“奴才只知他们是表兄妹,却不知他们之间有旧情。”“为了免得把事情张扬出去,如今必须除掉李上源。

李上源自端阳节那天从双柳村回来,到处探听不到香罗的踪迹,生了一场大病。这次在殿上与香罗偶然相见,才知道她已陷身宫禁。但他以为她只是个宫女,将来皇上也许会开恩放她出来的。

马妙良来对李上源说:“奉旨接你进宫,皇上要听《霓裳羽衣曲》。”啊,他能够与表妹在双柳村重逢,不正是由于这支名曲吗?这次进宫也许能再见到她?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望······

马妙良把李上源带进御花园水榭中,说了声“请稍待”,便掩上门走了。此时正是盛暑季节,池中荷花抽箭,绿意盎然,但李上源无心观赏,想着在这森严的宫宛内,怎样才得见香罗一面呢?

忽然,雕花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正是冯香罗,托着一盘桃子。李上源惊喜地失口叫了声“表妹!”不料她手上的玛瑙盘子“叭”地一声掉在地上,那桃子四处乱滚。

冯香罗惊恐万分,气喘吁吁地说:“你怎么到这里来?让人看见,死无葬身之地了!”上源说:“是皇上派马公公宣我进宫演奏乐曲。”香罗又吃了一惊:“马公公?也是他派我送桃子来的呀······不对,表哥快走!”

李上源忘记了自己身处宫禁,上前执住冯香罗的手,哽咽着说:“表妹,舅父已经过世了,世上只有你是我的亲人,我是你的亲人。我等着你······即使等到你头发白了,皇上总会开恩放你出宫的!”

冯香罗听到父亲已死,痛断肝肠。两人正执手哭泣,外面忽然冲进几个绯衣太监,将李上源按住。马妙良进来说:“这奸徒戏侮宫女,送县衙问斩!”事到如今,他们就是生出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了。

冯香罗明白了,这全是石皇后和马妙良设下的圈套。但她如今已经无暇怨恨,无暇哭泣,她苦苦思索的是:怎样才能搭救表哥?如能救出他,她情愿粉身碎骨!

紧急中,她不由得想起皇上来。皇上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力呀!她也深知皇上和皇后是有着间隙的,现在她不得不利用一下了。于是,她在一张花笺上写了几行字。

中午,皇上照例要宫女剖一个西凉国进贡的西瓜,给他送去解暑。冯香罗将花笺卷起,趁宫女不注意,将它压在金盘中的瓜下。

宫女将西瓜送到御书房中。皇上正口渴,拿起一块瓜,瞥见了那纸卷。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李白的两句诗:“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诗下面写的是:“幼聪与香罗日夜悬想天颜顿首再拜。

自从太子幼聪出生后,在石皇后的百般阻挠下,皇上再也不能近香罗一步。他早就恼火了。现在他决心拿出天子的威仪,摆脱石皇后的羁绊。他大声传旨:“摆驾!去太子寝宫!

皇上来到偏殿,冯香罗长跪在地说:“乳娘冯香罗接驾。”皇上想起自己曾许她“正位西宫”的诺言,不禁赧然,叹了口气,也念了李白的两句诗:“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皇上抱起幼聪,发现他肚脐下有三顿红痣,就笑着说:“这是三星痣,吉人自有天相。如今你受委屈,有朝一日朕为你作主!”又低声说: “石皇后的弟弟是手握重兵的藩镇,朕有所顾忌呀!”

看着冯香罗的花容月貌,皇上不知怎样表示自己的爱怜才好。他从龙袍双丝穗上,摘下一块金环玉玦:“这是西域贡来的和阗美玉,向为传世国宝,朕送给你!”说罢,亲自给她贴身佩上。


但冯香罗仍低头垂泪。皇上问道:“爱卿有何烦难,只管说吧,朕今日是有求必应。”冯香罗说:“妾有一表兄李上源,乃教坊乐师,昨日万岁爷宣他入宫演奏乐曲,马公公却诬他戏侮宫女,下到县衙死牢中···

皇上诧异道:“我没有宣教坊乐师进宫演奏呀!必是石皇后和马妙良捣的鬼。······些许小事,朕明日降旨,赦那李上源无罪就是了。”冯香罗取过笔砚说:“恐事迟生变,求皇上就赐谕旨。

皇上提朱笔,草了一道赦罪诏。冯香罗又奏请他派了一个心腹太监,立刻秘密出宫,将圣旨送到县衙。

夜幕降临。石皇后派在殿外逡巡的小太监,看不到皇上起驾的动静,就到安坤宫去向石皇后密报了。

清晨,被妒火烧了一夜的石皇后,召来了马妙良。事有凑巧,早膳后,石皇后的弟弟、朔方节度使石广陵进宫谒见姐姐。于是皇后、宦官和这个拥有重兵的外戚,共同商量对策。

早朝时,石广陵突然奏本,指责皇帝有废掉正宫另立的企图,满朝愕然。皇上不知来由,急忙解释并无此事。石广陵态度强硬,竟在未散朝时不拜而去。

皇上急忙驾临安坤宫,惶惑地向石皇后问情由。石皇后冷冷一笑说:“陛下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如果要江山,就请下旨,赐冯香罗那贱人一死!”说着,将笔砚推到他面前。

石皇后又编排了冯香罗一套罪状,说她“胆敢与外人勾搭成奸,不但有辱圣躬,且为大唐奇耻”。皇上虽然半信半疑,但在皇位与冯香罗之间权衡了一阵,只好默默地提笔下诏了······

深夜里,马妙良把皇上密旨和一条白练,放到冯香罗面前说:“君命臣死,臣不敢不死,这道理你早该懂得了。我也是君命所遣,身不由己,你不要怨我!

冯香罗开始听得懵懵然。等她低头一看那黄绢上的字,眼前如同打了个焦雷。她呆了一霎,突然抓起圣旨撕得粉碎。她纵声大笑了一阵,咬牙切齿地说: “我全明白了…………”

“苍天哪!连你都没有眼睛,这人间还有理可讲吗?”忽然,她奔到榻旁,抓起沉睡的太子,举起来就要往地上摔,那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

冯香罗的手停住了。她又把那孩子放回榻上,涕泪横流地说:“孽种,你贵为太子,难道就是你的生母一人有罪吗?”她用沾满涕泪的脸偎了偎那孩子:“你长大了,要为母亲报仇呀!

她把白练掷给马妙良,从容地说: “请吧!”马妙良将白练套在她的脖子上,耳边还回响着她刚才那句话: “你长大了,要为母亲报仇呀! ”他害怕了,闭下眼睛,手颤抖着将那白练一勒…………

马妙良匆匆忙忙地背起冯香罗,在重重的树影下,来到宫墙下的一条水沟旁。他将冯香罗的尸身放在一块木板上,顺流朝宫墙外推去。

这天天将黎明,卖胡辣汤的缪老汉挑着担子去赶早市,路过离墙不远的河沟旁。河沟拐弯处有一棵垂柳,好像绊着一团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个死尸,宫女装束,吓得他倒退了好几步。

他想赶快离开,免得沾惹是非。继而一想,万一她还有口气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他攀着柳枝慢慢挨近她身旁,见她颈间套着白练,但没有勒紧。伸手在她鼻孔前试试,果然还有一丝热气呢!

缪老汉看看四周,尚无人影,便捞起那女子,背起就走。好在他的家离此地只有一箭之地,片刻就到了。

冯香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蓬荜破屋中的木板床上,一位慈眉善目的老汉正守在床旁,说了声:“阿弥陀佛,到底醒过来了。姑娘啊!你年纪轻轻的,却是为何?

冯香罗脑子里浮现出襁褓中的太子、昏庸狠心的皇上、残忍阴毒的皇后、狡诈险恶的马妙良······她哽咽着说:“老爹,像我这样苦命的人,你不该救活我啊!”老汉端来一碗胡辣汤,用勺喂着她。

冯香罗慢慢说出自己的身世。老汉一听,太子是她所生,吓得几乎把那汤泼洒了出来。她挣扎着爬起来磕头说:“老爹爹如不嫌弃,请收我做女儿吧!”他又惊又喜,连忙扶起她说:“老汉不敢!

父女二人商议:万一走漏风声,皇室怎肯罢休?冯香罗从头上摘下嵌珠金钗,让老汉换了银子做盘缠,雇了一辆带篷驴车,第二天破晓时悄悄出了长安城门。

他们晓行夜宿,出了潼关,走到洛阳城外的洛水庄,定居下来。缪老汉每日挑担进城卖胡辣汤,冯香罗改名贾香妹,在家织布,侍奉义父。

说媒的人纷至沓来,冯香罗都让义父给挡回去了。岁月悠悠,十六载过去了,她仍不减当年的娇丽。她终日只是抛梭引线,把深仇大恨记在心中,织进布里······

尽管夜梦萦回,但她不敢让义父去探听李上源的消息。她想,连自己都难免被皇上“赐死”,那么表兄还会有活路吗?表兄啊!此生是断不能与你相见了。

这年四月初八,白马寺庙会,冯香罗去上香。她买了一叠黄表,在上面写了“李上源在天之灵”几个字,投进烈焰升腾的鼎中,合掌默默祝祷:表兄啊!你的骨殖葬于何方?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冯香罗出了大殿,经过一丛翠竹,正要走下台阶,忽听后面有人唤道:“施主留步。”她回过身来,见一穿袈裟、戴毗卢帽的和尚,两手合十问道:“贫僧见施主追荐李上源,敢是潞州冯香罗?

冯香罗泥塑木雕般地呆在那里。她好像做梦一样,喃喃叫了声“表哥!”又连忙举袖掩住了口。“长老认错人了,贱姓贾,乃洛阳本地人。”李上源上前说:“香罗,想不到今生还能重逢,你为何忍心不认哪?”

她环顾左右,低声说:“此处不便,请表兄明日到洛水庄一谈。”说完转身就走。她的心怦怦乱跳,好像一潭死水激起了波涛······但她又想,自己是受辱失身之人,如今只有把干净的灵魂献给他了······

李上源换了一身书生的装束,来到洛水庄,说起十六年前被下到死牢,后来不知为何又蒙赦免。但不久,听到又要捉他的风声,他就逃离京师,遁入空门了。但盘结在他心头的情丝,怎能割断呢?

冯香罗泪水涟涟地说:“表兄啊!连累你半生受难,如今把我忘掉,盼来世再相聚吧······不敢相瞒:当年我被抢入宫,替皇后生了太子,后来又被皇上赐死!”李上源一听,两眼发直,扑通一声跌坐榻上。

李上源肝肠欲断。他从剧烈的痛苦中渐渐苏醒过来后,就坚定地说:“表妹,不管你怎样,在我心中都是冰清玉洁的。我仍等待着你: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脱掉袈裟,跟你远走天涯!”说完,告辞而去。


夜晚,缪老汉神色异样地回到家中,对冯香罗悄悄地说:“洛阳城中,人人穿着孝服,我一打听,说是皇上驾崩了。”她忙问道:“不知是哪个承袭皇位?”老汉说:“先皇只有一个太子。听说昨日就戴孝登基了。”

冯香罗神色一振,笑着说:“一十六年,这一天总算盼到了!”缪老汉突然想起她是太子生母,口称“太后”,就要行礼。冯香罗连忙拦住他,拭泪说:“爹爹,女儿忍辱偷生,就是为了要报仇呀!

父女二人谋划了几天,缪老汉携带着一个包裹,踏上了去长安的大道。

按照冯香罗的嘱咐,缪老汉一进京师,便悄悄探听太子的师傅尤止达的府第。人们告诉他说,尤止达已经是当朝的丞相了。缪老汉便在离相府不远的一家客店里住了下来。

这天,尤止达上朝回来,大轿快到相府时,缪老汉突然从斜刺里奔出,跪在街心高喊:“相爷啊!千古奇冤,千古奇冤!”差役赶他,他死抱住轿杆不放。

轿帘卷起来了,尤止达不悦地说:“你有冤情,可去县衙申诉!”缪老汉说:“我打的是皇家官司,只有相爷才能作主!”旁边差役要打他。尤止达沉吟片刻,说:“带他回府。”

一进相府内书房,缪老汉就取出镂着“万寿无疆”四个金字的和阗玉佩,问道:“相爷可认得它?”尤止达看到先皇遗物,大惊失色,连忙喝退左右,听那缪老汉一五一十地说出根由。

石皇后勾结宦官、外戚,把持朝政,尤止达对此早就不满。先皇在位之日,他虽有匡扶之心,无奈手中无权。如今小皇帝幼聪拜他为相,他正思有所作为。于是对缪老汉说:“此事非同小可,待老夫相机而行。

这日,尤止达照例在御书房中给幼聪讲说经典, 幼聪听得昏昏欲睡。尤止达趁机说:“陛下恩赐老臣之花园,有些奇石异卉,甚为可观。陛下可愿去散散心?”幼聪大喜,即命摆驾。

马妙良奉了石太后之命,一直不离小皇帝左右。他随幼聪到了相府,却被护驾的神策军阻在花园门外:“相爷有令,皇上在园内游憩,任何人不得入内。”马妙良无可奈何。

尤止达陪同幼聪在园中游赏了一会儿,便引他进入一间静室,掩上房门奏道:“臣闻为君之道,以孝为本。倘贵为天子,而弃其生身之母,岂不贻笑后世?”幼聪诧异地说: “朕终日侍奉太后,师傅何出此言?”

尤止达说出原委。幼聪惊疑地呆了半晌,问道:“证据何在?证人何在?”尤止达从门外领进了缪老汉。他向幼聪磕了头,便双手捧着那块和阗玉,递了上去说:“这是先皇赠与冯太后的。

幼聪惊得“啊”了一声,说:“朕曾听人说起这件国宝,传到父皇手中,后来不知下落······”突然他想:这玉佩莫非为人所盗?便把脸一沉,厉声说:“好个刁民,胆敢当面欺君?”缪老汉从容地说:“皇上脐下的三星痣,常人能见到吗?”

幼聪瞠目结舌。尤止达示意缪老汉退下后说:“此事重大,须得马妙良招认。”幼聪面有难色:“他可是太后的人啊!”尤止达长叹一声说:“陛下如果连一个阉竖都不敢动,老臣只求放我归田了!”幼聪一怒传旨:“宣马妙良!

马妙良一进屋,幼聪就大声喝道:“奴才!你可知罪?朕的生身母冯氏,哪里去了?你是怎样加害于她的?从实招来!”马妙良吓了一身汗,心知事已败露,只好跪下磕头说:“奴才干的事,皆是奉太后密旨呀!

按照尤止达的计策,幼聪启禀石太后,说要出巡东都洛阳,并到东岳庙降香。石太后听说有她的心腹马妙良随行,便未起疑。于是一队御用的仪仗车骑浩浩荡荡出了长安。

车骑到了洛阳,驻跸行宫。当晚,幼聪带了尤止达、马妙良和几个心腹随侍,微服便装,由缪老汉领路,来到城外的洛水庄。

缪老汉领他们进入屋中,冯香罗端庄地从织机旁站起。马妙良扑通跪在地上:“奴才拜见国母。奴才罪该万死,求太后宽恕!”幼聪见此情景,确无可疑,便也跪下说:“母亲呀!望恕不孝皇儿之罪!”

冯香罗只是木然呆立。尤止达顿首说:“国母含辛茹苦十六载,此非圣上之过。今圣躬明察,太后应转忧为喜才是。”幼聪流着泪说:“母后若不认儿,儿只有跪死此地了!”冯香罗这才扶起幼聪,放声大哭。

幼聪下令修葺洛阳行宫,并要将冯香罗接去居住。冯香罗说:“为娘一不求凤冠霞帔,二不求列鼎而食,只盼皇儿为我报仇!那石氏丧尽天良,残害无辜,你若不处置她,何以替天下黎民作主?

尤止达也奏道:“那石太后勾结阉宦和外戚,欺君擅权,此时正好借机将她罢黜,进而剪除其党羽,以正朝纲。”幼聪说:“待回到京师,朕与师傅从长计议。

谁知石太后得到她的耳目的密报,对洛阳所发生的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小皇帝一回到宫中,她就来个先发制人,令绯衣太监将马妙良擒住,并当着小皇帝的面问罪。

石太后对幼聪说:“那冯香罗与乐师李上源勾搭成奸,是先帝降旨处死的。而今马妙良却诬本后,离间我母子,这样的奴才,还能留吗?”遂命绯衣太监:“拉下去乱棒打死!”马妙良大喊“冤枉!”小皇帝吓得以袖掩面。

幼聪明白,这是敲山震虎,杀鸡吓唬猴子。石太后势倾朝野,她背后有握实权的宦官“北司”,有拥重兵的藩镇,只要她一句话,就可废掉自己,另立新君!于是战栗着说:“太后息怒,皇儿将那冯氏只当乳母奉养。

幼聪驾返洛水庄,对冯香罗说: “皇儿已访察明白,母亲所受之苦,与石太后无干,全是奸人马妙良所为。今贼宦业已伏诛,大仇已报,恳祈母亲宽怀。明日为中秋佳节,即请移居洛阳行宫,使皇儿得报生养之恩。”

冯香罗怔了半天,突然一阵哈哈大笑。她逼视着幼聪,声泪俱下:“杀了马妙良,那是个替罪羊,这就是为母亲报仇了吗?好一个明君!你心里想的,就是保你的皇位呀,跟你的父皇有什么两样?”

冯香罗对儿子的希望荡然无存了。她夜不成眠,想起明天就要移居行宫,又要过那不见天日的生活,愁肠欲断。她从墙上摘下琵琶,弹起《霓裳羽衣曲》······表兄啊,在我被装进那活棺材以前,还能见你一面吗?

也许是李上源在梦中听到了她的召唤,第二天,他果然来了。他听完冯香罗所说的一切,呆坐良久,长叹道:“表妹是凤凰,非梧桐不栖。我不过是草芥,随风枯黄罢了。你进宫后,我即云游四方,今日与表妹永诀!

李上源的话,一句一锤,把冯香罗的心都砸碎 了。她不能自持了。她突然投进他的怀中,呜咽着说:“表兄以前说的话,还算数吗?”李上源说:“我一如既往。只要表妹不弃,我愿随你到天涯海角!”

他们心中那被压抑、被封闭了几十年的痴情,现在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倾泻出来了。他们约定:后天以进香为名,她到白马寺与他相见,两人比翼高飞。


沉浸在幸福中的李上源信手拿起琵琶,弹起了《霓裳羽衣曲》。他们仿佛又成了青春少年,回到了在双柳村度过的那美好的时光······他们竟没有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小皇帝一步踏了进来。他早就进了院子,听到屋内有男女说话声,便喝退左右,伫立窗前,把两人的话全听进耳中了。他问冯香罗:“此是何人?”冯香罗答道:“他是我的表兄,因我今日移居洛阳,前来送别。”

小皇帝面带愠色问道:“你可是前朝教坊乐师李上源?”李上源只好跪下行礼。冯香罗遮掩不住自己脸上的红晕,但看到李上源向自己投来的坚定不移的眼光,便也坦然了。小皇帝不露声色,命人给冯香罗准备舆驾。

洛阳行宫中,早就备好了御宴。明月当空,洒下如水的光华,照着御膳桌上的水陆八珍。冯香罗说:“今夕月圆人聚,谁知来年还能不能见到皇儿?”幼聪叹道:“月有圆缺,人有聚散,全凭天意啊!

太监用金盘托来一个瓷瓶,上书“御酒”二字。幼聪默默地斟酒在玉杯中,双手捧到冯香罗面前说:“请母亲饮了这杯贡酒,儿祝母亲······万寿万福·····

冯香罗接过杯,举到唇边,幼聪突然将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把那玉杯碰掉,摔得粉碎。冯香罗问:“怎么了?”幼聪颤抖着说:“夜深了······我怕母亲受凉呢!”冯香罗说:“我儿也饮一杯取暖吧!

幼聪又将那御酒斟了一杯,捧给冯香罗。他双目圆睁,盯着那只慢慢举起的杯子。他突然喊了一声“不要喝!”向母亲扑过去。但是晚了,冯香罗已经一饮而尽。

幼聪扑通一声,跪倒冯香罗膝前,失声恸哭:“母亲呀!我是不孝子,在那酒中下毒了!只是为母亲与李上源的私情······儿怕被天下人耻笑啊!为了皇家的尊严,我是不得已啊!

冯香罗却意外的冷静。她凛然地说:“什么私情?我与李上源是清清白白的!······只因为你是皇上,就不准你的母亲过人的生活吗?······我恨啊!我恨我生的不是儿子,是皇上!不,是一只虎,是一条狼!”

冯香罗吃力地迈开步子,走到窗前,喘息不止。幼聪跪在地上,拉着她的衣袖,呜咽着说:“母亲,你恨我、骂我吧!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母亲去后,儿要用太后之礼殡葬!

冯香罗眼望窗外,泪流满面,喃喃地说:“表兄,你空等了······来世我们能团聚吗?······什么地方才没有皇上呀?”她回过头来对幼聪说:“看在母子份上,我只求你······不要加害······李上源。”说完,倒在地上。

月挂中天,被一团乌云遮住了。远处松涛如吼,洛水奔腾。小皇帝抚尸痛哭了一场,就传谕:“冯后暴疾薨逝。”下令为她营建陵寝。

陵墓坐落在洛水之阳,宏大壮观。为了防止尸体腐坏,小皇帝遍召天下名医,采用中药和西域进贡的香料,配成溶液灌入棺中。安葬那天,皇上身着墨色丧服,扶柩而行,文武百官和神策军重孝护灵,盛况空前。

小皇帝还降旨,派李上源守陵。李上源欣然住进那墓前的小房子里,深居简出。伴着他的,只有墙上那把琵琶了。

他在陵园四周栽满了移自南国的相思树。秋天,他采下红豆,打开墓门,通过漆黑的墓道走进墓室,给长明灯添满油,将红豆放在那玉石供桌上。

这样,一直过了几十年。当七十多岁的李上源自知年寿将尽时,便携带琵琶进入墓中,端坐在玉石供桌前,再也没有出去······

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洛阳城外的农民在挖渠时偶然发掘出了这座古墓。人们惊异地发现棺中是一具中年女尸,右腕上戴着一只绿手镯;而棺外供桌旁端坐着一具老翁的骷髅,左腕上竟也套着一只同样的绿手镯。

尽管历史的脚步走过了一千多个春秋,可是丝毫无损于女尸那端庄秀丽的面容—乌云般的鬓发,白皙、细腻的皮肤······她恰似一个正在安睡的美人。只是在她的两颊上,似乎还有着泪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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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19 1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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