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西路军长征到达祁连山张掖城时,遇到国民党马步芳匪军的袭击。经过一场激战,马匪军虽然被歼灭了不少,但有少数红军战士因体力不支被俘了。
被俘的人中有十九岁的红军女卫生员赵葵。她白天受了刑讯,晚上蜷缩在阴暗的牢房里,浑身的鞭伤,好像钢针扎心似的疼;但她想到白天痛骂马匪军师长韩起功时,心里感到十分痛快。
她知道,这些恶魔决不会轻易地放过她,自己也许就在今晚会被杀害。不出赵葵所料,到了半夜,牢门一开,冲进来两个匪军士兵。
匪军一把抓起赵葵,架到一个院子里。院子里点着雪亮的汽灯,东墙下站着一排反铐着双手的红军战士,韩起功高坐在太师椅上,由许多持枪的匪兵保护着。
那些匪军也帮着吆喝:“听到了没有?”赵葵头一抬,向韩起功轻蔑地扫了一眼,挺起胸脯就向东墙根走。
东墙下的红军战士,都用赞许的眼光把赵葵迎进自己的行列里。韩起功的两只眼睛立刻闪着暴怒的绿光,猛然站起来把手一挥,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句:“杀!”
一个钟头后,赵葵和同志们就被押到张掖城东门外的万人坑刑场,站在一条深沟沿上。赵葵抬起头看着祁连山的山峰,心想:也许西路军同志们正在艰难地踏着深雪前进。想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向两边的同志们看看,大家都把头昂得高高的,突然像火山爆发似的高唱起来,壮烈的歌声像轰雷般地响彻刑场周围。
韩起功心里像触电似的震了一下,勃然大怒地喊了声:“开枪! “砰!砰!砰!”一阵枪声,赵葵眼前迸出无数红星,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由于胸部的剧烈疼痛,赵葵突然恢复了知觉,她想:我没有死!她伸手摸索了一下,身旁的同志们都牺牲了,她心中怒火如焚,一股强烈的要为死难同志报仇的欲望,使她猛然站了起来。
她艰难地爬上沟来,站在寒风呼啸的沟沿上,抬头望望,四周黑得像个无底深渊,只有张掖城头上有一点鬼火似的亮光,那是匪军的岗哨。她想:我要立刻离开这里!
谁知刚一抬脚,一阵剧痛使她摔倒了。她一摸胸膛,觉得黏糊糊的都是血,心想:只要有口气,就得想法活下去,找到党,给死难同志报仇!于是她咬紧牙关用臂肘支撑着往前爬。
爬了很久,东方渐渐露着鱼肚白。这时她不但筋疲力尽,伤口还在流血;几次昏过去又醒过来,爬不动了,仍然挣扎着往前。爬到天亮,终于爬到一条大路边。
远处传来辚辚的车声,她支撑起身子,远远望见有辆马车驰过来,她像在沙漠里突然发现了绿洲似的,打算扬起臂膀求救,但是忽然打了个冷战,把已冲到喉头的声音又压回去了。
想到这里,她猛地转过身子,滚到路旁一个凹坑里。一会儿,马车过来了,她屏住呼吸,看着马车从身边驶过去。
等马车走远,她又继续往前,后来爬到一座市镇边。她抬头打量沿街的房屋,看出这座镇子当年是很繁华的,但现在街上却冷冷清清,没有一个行人。
她用力爬过一道干涸的沟渠,沿着墙根,爬进了村口,正不知该往什么地方去才好,忽然从一座板门里跑出个七八岁的男孩来,一看到她,吓得连退几步。
赵葵正想和那孩子讲话,板门里走出个老太太,孩子把赵葵指给她看时,她怔住了,然后又向周围扫了一眼,把声音压低了问赵葵。
赵葵喊了声大娘,伸出一只手,期待老太太过来搀扶。老太太向前走了两步,忽又退了回去。她皱着眉头,向村东头呶呶嘴,然后拉着孩子说:“快回家去,怪吓人的!”
说完,老太太就走回板门里去了。赵葵像被兜顶浇了一桶冷水,她痛苦地抬起头来,希望再看见一个能够援助她的人。谁知人没有看见,却看到了土墙上的一条大字标语。
哦!赵葵被土墙上的标语提醒了,立刻明白老太太为什么不帮她。她想:白天待在这市镇上,不但自己危险,而且会连累群众。于是她又鼓起勇气,朝着村口一座古庙爬去。
古庙的大门倒在一边,大殿里的尘垢积了几寸厚。赵葵爬进去,扶住破供桌坐了起来;她扯下神龛上的帷慢,包扎好伤口。她安慰着自己:只要找个地方安身,弄点盐水洗洗,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
忽然有人走进大殿,赵葵忙钻到供桌下。来人在供桌上放了点什么,嘴里轻声祷告着,赵葵偷眼一看,进来的正是刚才在村口遇到的老太太。
老太太走了。赵葵猜不透她的心思,直等她走远了,才从供桌下爬出来。供桌上放着一碗面疙瘩汤,一双筷,几根火柴。赵葵又饿又渴,端起碗来就吃。
一碗热面疙瘩吃下去,下肢就恢复了知觉。她想:这位老大娘一定是好人。她想找点柴草来烤火,哪知刚扶住供桌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又倒下来昏了过去。
等她恢复知觉,用力睁开眼睛看时,奇怪,这里再不是破庙,而是一间小草房,自己躺在干草堆里,身上盖着羊皮,脚边一位老太太正抱住她的脚裹在怀里。
赵葵心里想:难道是做梦?她咬咬嘴唇问道:“大娘,这不是做梦吧?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您。”老太太道:“孩子,别问,好好养伤。”说着,放下赵葵的脚,用羊皮盖好,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老太太走后,赵葵极力思索着,终于给她想起来了,原来就是爬进村口和在庙里遇到的那位老太太。这时,老太太端了碗热腾腾的鸡蛋汤进来,问赵葵伤口疼不疼。
老太太一边讲,一边喂赵葵喝汤。赵葵想弄明白自己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老太太叫她不要多问,说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让她安心在家里养伤。
赵葵喝着蛋汤,静静听着老太太的话,忽然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妈妈”!扑在老太太的怀里哭起来。老太太慈爱地抚摩着她的头发,两人紧紧地偎依在一起。
突然墙外响起一阵马蹄声,老太太立刻捂住赵葵的嘴,连连摇着手。直等马蹄声没有了,她才吁了口气,轻轻地叮嘱赵葵要小心。
赵葵就这样在小草屋里养伤,老太太按时来给她送饭。她的身体一天天硬朗起来。一天,她揭开伤口上的布,见伤口完全好了,上面结了一个铜钱大的疤痕,不由高兴得叫了起来。
老太太说着,就去拿来一团羊毛,一根捻子,递给赵葵说:“孩 子,墙外就是街道,特务狗子常来打转,讲话千万别大声大气的。闷得发慌的时候,就学着捻毛线消遣吧。”
赵葵捻着毛线,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想起那年参加入党宣誓大会以后,敌工科长程华同志祝贺她时所说的话,心里立刻燃起了革命的火焰,恨不得马上去追赶部队。
赵葵随手丢下捻子,推开草屋的门跑出来,要求老太太让她去追赶部队。她刚走进土屋,只见孩子撒泼似的哭闹着,嚷着要吃鸡蛋,老太太正在哄他。
赵葵听了,感到一阵羞愧,她跑上去,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说:“妈!我不能老在这里麻烦你老人家,我要走了。”老太太惊住了,忙道:“你上哪去?你是离群的小雁,哪有你的窝呀?炕上去暖和暖和。”
说着,老太太忙把赵葵扶到炕上,用羊皮给她盖着腿。赵葵低声说出自己的心事。老太太抚摸着她说:“妈既然救了你,就不怕招祸。以后有妈吃的,就有你吃的。”赵葵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向她解释。
老太太擦了擦眼睛,叹了口气,说:“咳,光顾说话,忘了叫你吃饭了。”她从锅里拿出两只熟鸡蛋,递给赵葵。赵葵心里一阵激动,说:“妈,我不饿,给弟弟吃了吧!
忽然小狗子爬起来,搂住赵葵的脖子说:“姐姐,你吃,你吃······我吃饱了。你别走!”赵葵感动得紧紧地搂住小狗子。她爱这位善良的老人,也爱这个孩子,可是还有许多革命工作要她做,怎能不走呢!
赵葵想用革命的道理来劝说老太太。她讲了一些关于红军的斗争故事,描绘了光辉灿烂的将来。老太太听了,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答应明天送赵葵走。
这夜,母女俩谈了一夜知心话。第二天正逢镇上赶集,老太太给赵葵头上包了条手帕,提了只柳条篮,打扮成农妇样子,一起到街上来,准备混出镇去找红军。
这时,赶集的人正向镇外散去,忽然背后冲来两匹快马,赵葵连忙跟着大家往路边让。她扭脸一看,一匹马上正是替韩起功行刑的刽子手,不由打了个寒颤。
赵葵只怕被他认出来,也来不及招呼老太太,一眼看到路边有个刚要收市的卦摊,就快步挤过去。算命的两只眼睛透过黑边眼镜向她仔细看看,拉长了声音问她。
赵葵不知怎样回答才好。算命的似乎看出她的心思,叫她伸出手来看看手纹,赵葵的手一伸过去,算命的忽然低低地喊了声:“赵葵!”赵葵大吃一惊,只是怔怔地向算命的望着。
看了半天,赵葵才看出他正是敌工科长程华!她兴奋极了,就像沙漠中迷路的人发现了路标一样,“程科长”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程华没有等她开口,却以命令的口吻叫她去一个地方。
赵葵马上离开卦摊,来到程华指给她的那个烧饼铺。不多一会,程华就背着卦摊上的东西回来了。他放下东西,随手挂上风门,点上麻油灯。赵葵就把自己的惨痛经历都告诉了他。
程华是奉党的命令,留下来营救被俘的同志的,他默默地望了赵葵一眼,点了点头说:“我们共产党员就是这种硬骨头,敌人对我们一面恨得牙龈痒,一面又怕得浑身发抖。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程华站在桌子边,用深沉的目光看着赵葵,告诉她从这里到延安,还有几千里的艰苦路程,问她怕不怕?赵葵斩钉截铁地说:“死都死过,还怕什么!你能去我也能去,只要能找到党,刀山我也敢爬。”
程华抖抖身上的棉袍,笑笑说:“大概不会干一辈子吧,党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里还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同志呢。”
程华沉思一下,说:“好,我告诉你路线,你马上动身!”说着,从卦筒里抽出一张地图,指点给赵葵看,告诉她兰州有党的办事处,到了兰州就好办了。为了避免路上敌人的查问,指示她装个讨饭的混出去。
赵葵从程华那里出来,仍旧回到老太太家里过夜。老太太把她迎到屋子里后,说:“孩子,妈为你急死了,在街上给那两个骑马的家伙一冲,就看不见你了,我找了半天也不见你的人呀!”
第二天天亮,一条渺无人迹的古道上,有一辆满载谷草的平板大车缓缓地走着。赶车的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她一面怜惜地望着上了年纪的毛驴,一面却用鞭子不断地抽打。
大车走进一道干涸的沟渠时,就停下了。赶车的老太太小心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后立刻下车解开捆草的绳索,扒开谷草,轻声地喊着:“孩子,出来吧,妈不送你了。”
赵葵从谷草里爬出来,望着天边的一抹红霞,高兴得一把抱着老太太说:“妈,您把我送到什么地方了?”老太太道:“再往前就是 四十里堡,不远就出了张掖地界。”
老太太松开手,替赵葵掸掉身上的草屑,叫赵葵一到兰州就写信来。赵葵道:“妈放心,我不但写信来,还要跟红军的队伍一起打回来呢!”
老太太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塞在赵葵的手里说:“孩子,别嫌 少,这是妈出嫁时的压腰钱,你带着买碗水喝吧。”
赵葵接过布包,打开几层纸片,露出一块满是黑锈的银洋。她看看这块保存了几十年的银洋,再看看正用衣襟抹眼泪的老太太,不由眼睛发潮,鼻子发酸,热血在周身奔流。
太阳高照着祁连山雪峰,温暖着人们的心。赵葵向着太阳迈开大步往东走去。她想到遥远的延安,脸上露出了微笑,她那开朗而坚毅的面容,就像一朵盛开的葵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