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35年春天,桑干河岸旁的桃花杏花盛开,霸王庄的四周到处弥漫着芬芳。每家都欢天喜地很早动了工,盼望今年有个好收成。
村里有个李黑牛,替财主“算破天”当长工。这天他牵着驴子到河边去饮水,却见苑常金拖着一棵砍断的桃树在走,心里觉得很奇怪,忙赶过去拦住问。
黑牛问明原因,才知道算破天逼着要收回苑常金父子俩辛勤培植了十多年的花果园。常金气得要砍树,算破天威胁他说:“砍吧,砍了最好,咱们巡警局里见面!
春姐提着篮正预备去挑野菜,听了苑常金的话,走过来气愤地说:“就凭那块过去不长草的地皮欺侮人,这叫什么理,桃树是你家栽的,都砍光它!”
苑常金越说越气:“我拉着这棵树走它三趟大街,让乡亲们都知道知道。今天算破天卡我的喉咙眼,往后咱们走着瞧!”说罢,抱起树根就奔大街去了。
黑牛和春姐相对叹息了一声,正准备走,羊倌尧老头从树丛中钻出来,问黑牛道:“看见常金没有?老赵说什么来?
尧老头见黑牛茫然地皱着眉头,心里想:常金办事真有尺寸,和黑牛那么好都没给他透过话,我可不能泄露机密。他把头一歪,手一摆,转身就走。
黑牛爱搜根扒底,忙拉住他不放走。尧老头见没有旁的人,就蹲在地上和黑牛、春姐谈起老赵—赵振峰的事。
黑牛听了尧老头的话,心中浮起了一个英雄豪杰的影子,连说:“是呀,他做了这些事,真是个能人!”尧老头就问:“那么你呢?”黑牛回答说:“我是个庄稼人,不中用!”
尧老头不满地瞅了黑牛一眼,想道:怪不得常金不跟你说机密话,挺好个后生,就是死心眼。他又回过头去看看春姐,春姐说: “老伯,我要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黑牛听了春姐的话,愣住了,一句也说不上来。尧老头急着要去看常金,又叮嘱了几句守秘密的话就走了。
这天,算破天打发黑牛去修堤堰。黑牛做了一阵,顺路走过春姐家的果园,闻到那一片清香,浑身都觉得松快。
他爬到海棠树上张望了一下村子,心想:人要活得像花儿这样美,像鸟儿这般自在,才有意思呢!想到这里,便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
春姐听到黑牛的歌声便走过来。两人正说笑着,算破天的侄儿崔满成奔过来,将画眉笼子挂到树枝上,凶狠狠地说:“东家叫你修堤堰,你干啥来了?
黑牛火了,跳下树来,紧握双拳走到崔满成跟前:“我是活人,累得慌了,歇歇也犯法吗?你挣钱,我也挣钱,你充的什么二东家!
崔满成挽袖要打黑牛,黑牛叫道:“你想动武?我不吃你崔家这口涮锅水也饿不着,看我不砸死你!”崔满成见黑牛真的要动手,忙摘下鸟笼逃走了。
春姐见崔满成被吓跑,吐了吐舌头笑了。黑牛说:“春姐,咱们是靠一双手吃饭的人,只要有志气,什么都不怕!”春姐温柔地将手递到他手心里:“黑牛哥,我像你一样,什么也不怕!
春姐和黑牛分手回家,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崔满成在骂她爹:“凭我的人、财,哪点配不上你们,你却让闺女和黑牛去勾搭!”她爹王洛成只是央求:“休说这种话,事还可商量,日子长哩!
原来王洛成生了两个女儿秋红和春姐,那崔满成害死了秋红的意中人,并将秋红强娶过去。秋红受不了崔满成的虐待,跳井自杀,秋红妈也因此气死。现在崔满成又看上春姐,成天死赖活缠着提亲。
王洛成说:“你先回去,等我和春姐商量了再说吧!”崔满成说:“那好!可得早给回信,我好早些过礼。”说完,甩着袖子走了。
崔满成跑到门口,正和春姐碰见。他伸手去拉春姐,嬉皮笑脸说:“成啦,我的乖乖。”春姐将身子往旁一闪,心里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
刚才王洛成和崔满成说话时,忍着一肚子的气恼,现在见春姐进来,便赶上前,一边骂春姐成天野在外面,一边抡起烧火棍照着春姐乱打。
打了一阵,他将春姐推到羊棚里锁了起来,心想:你性子硬犟,我不给你吃,不给你喝,非叫你回心转意,对我讨个饶不可!
王洛成虽打了春姐一顿,可是心里却直疼着女儿,自己晚饭也没吃,苦着脸,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梗子,抽得虽然嘴里流辣水,还是一锅又一锅地抽。
到一更天了,王洛成忍不住轻轻地走到羊棚前,往里一瞧,冷月光照着春姐,她像只小狗似的蜷卧在草堆上。他心里暗暗骂道:这闺女呀,真有股硬犟劲,跟她妈一个脾气。我非得扳正她!
春姐满肚委屈,痛哭了很久。她想起死去的母亲、姐姐,想起黑牛,想起崔满成日间对爹讲的话,就解下自己的腰带,觉得不如一死了之。
她呆呆地又自问了一句:“难道女人就只有这条路?”这时尧老头的话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女人和男人一样也有出息!”老赵的影子也映现了,她两手一松,腰带落到地上。
王洛成看见女儿要寻短见,忙开了羊棚门的锁扑上去,哽咽着道:“孩子!我只有你这个宝贝女儿,我怎么叫你熬这样的苦!”春姐也扑在父亲的怀里伤心痛哭。
两人走到屋里,春姐抱住父亲又哭了起来。
自从发生这桩事以后,春姐便痛心地立誓不出门了。她心里挂念着黑牛,但见了黑牛却故意回避。
这一天,黑牛忙了一个上午,午饭也没有吃,偏在这时,他给算破天开的西二道渠跑了水,他见了赶忙下渠去。
黑牛在水里泡了半天才堵住渠坝,上岸来也不知是饿昏了,还是累坏了,一头栽到地上,恰巧被算破天的长工二虎和尧老头看见了。
两人把黑牛架回来。算破天正坐在荷花缸边的歇凉石上闻鼻烟,听说黑牛为了抢救渠坝昏倒,便假惺惺地要人拿仁丹来。
黑牛躺在歇凉石上,吃过了仁丹,经凉风一吹,身上觉得轻快了一些,模糊地听到算破天在说对自己关心的话,他不禁心里一动,寻思着今后更要好好干活。
算破天的偏房王翠,原是穷苦人出身,只因家中交不起租,被算破天强娶了过来。这时她不禁怜惜起黑牛来。
算破天舍不得羚羊角,意思要叫王翠扯个谎话。但她却没有转口,直截了当说: “还有两包呢。”这使算破天不得不答应下来。
王翠熬了冰片羚羊角汤,叫二虎端给黑牛喝下,还拿出半个西瓜来。算破天摆了摆手,说道:“把黑牛扶到柴草院里,让他歇息歇息。
算破天觉得黑牛比砍树的苑常金好弄得多,换了别人,开渠坝这活是死都不会干的。他得笼住黑牛,以后好为他出死力。想得正得意,忽然黄狗叫起来,县上专差送信来了。
算破天看完信,忙叫崔满成到厨房去准备酒菜,说县里的赵九斋科长到地方上来验年景,要顺道来拜访他。
算破天打发尧老头和二虎去看庄稼,两人识透他的坏心眼,知道他不过是欺哄黑牛为他卖命,心里窝着火走了。算破天又把小羊倌淘气找来,要他去叫黑牛的二婶子来照顾照顾黑牛。
第二天,算破天把赵九斋迎到家里。两个护兵在门口站上岗。霸王庄的男女老少都惊动了,人们不敢出门,甚至把狗都拴了起来。
正午入席,几盅饮罢,算破天便取出几包银元放在桌上,提起他三弟因夺地逼人上吊的人命官司来,要赵九斋代为通融。赵九斋见钱眼开,一口应允。
算破天见目的达到,便一迭声叫王翠劝酒。王翠不愿和赵九斋这种人厮混,不停地提起酒壶轮流倒酒。不一会儿,算破天和赵九斋都醉倒了。
两个醉人被厨子扶到内室去。王翠提了一个小包袱,来不及换衣服匆匆忙忙就往外走。
王翠赶到柴草院里,见二婶子正从长工房里走出来,王翠问道:“黑牛好点了吗?”二婶子说:“比昨晚好些了,不过还发着热,看样子不要紧!
二婶子看王翠穿着红缎袄、绿绸裤、绣花鞋,便说:“难为你关心他,你这样一身衣着,怎么走得进去!”王翠说自己也是破烂里长大的,二婶想起她的处境为人,自知失了言。
王翠进屋一看,黑牛横睡在炕上,油垢发亮的破枕头旁边,放着一堆黄瓜、几个馒头。她用手按按黑牛的头,黑牛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还以为是二婶子哩。
王翠拿出个罐头来,把熬好的羚羊角汤递过去说:“先吃这个,等会儿再吃梨!”黑牛听出声音有异,不是二婶子,睁眼一看,却是王翠坐在自己旁边。
黑牛喝完了汤,看着王翠又从包袱里拿出挂面、鸡蛋、梨子放在碗架上。黑牛想:王翠怕不会有这么好心肠…………便问道: “你不是算破天打发来的吧?”王翠的回答使黑牛怔住了。
王翠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黑牛:她是怎样到的崔家,算破天平日怎样对待她;这次算破天在酒席上和赵科长怎样计议了结人命官司,她又怎样用手段灌醉了他们,才偷偷地跑来看他。
天上响起了轻雷,屋里的人没有听到。王翠怕耽搁久了,醉倒的人会醒来,她叫黑牛安心静养,自己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可是狂风大雨已经来了,她浑身浇得水淋淋的像从河里捞起来的一样。
王翠去了不久,黑牛要好的伙伴陈大顺提着几串葡萄来看黑牛。他进了屋,一句话也不说,摸摸黑牛发烧的头,把葡萄放在枕头边。
大顺抬头看见那些鸡蛋、挂面,认为黑牛中了算破天的美人计,嘴里迸出一句:“你的好主子!”黑牛听了,知道大顺误会了。
大顺仍然满脸怒气,连连说道:“好心!好心!好心!”黑牛便将王翠的前后经过一说,大顺的气才平了一些。他问黑牛卖命为算破天开渠是为个啥,黑牛表白自己只是出于好心。
黑牛听了大顺的话,想起了大顺的伤心事。原来,大顺有五亩园子,被算破天趁荒年用低价抢夺过去,他娘气疯了,他的对象也嫁了别人。从此大顺恨透了这个世界,恨透了算破天!
大顺这次来,除了探望黑牛,也为了察看算破天屋前屋后的地势,再决定干那个琢磨已久的事。他紧握拳头说了一句话,就恼恨地走了。
就在这天掌灯以后,算破天把赵九斋送走,一家正吃着摆席没用完的饭菜,忽然西仓房院里的草堆起了火,顿时,敲锣砸钟,惊动了全村。
巨大的火舌霎时舐着那藏有三百石粮的西仓房,越烧越旺。黑牛也赶了过来,见看场的顾善人在场里乱转,他心里明白了大顺的话。
西仓房六间房全都烧光了,算破天气得直跺脚,崔满成在一旁用闲言淡语安慰他。
看场的顾善人自在火堆旁拾到放火人烧了半截的香头,身体就颤抖起来。从香头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想起了儿子增明被算破天勒死的前前后后的事来。
他儿子增明本来和春姐的姐姐秋红深深相爱着,可是算破天要秋红嫁给自己的侄儿崔满成,强逼王洛成答应。在娶亲的头两天,增明和秋红逃跑了。
可是两人没逃远,就被崔家抓了回来,秋红被算破天、崔满成抢走了。增明被打了个半死,算破天收回了他家的租地,将他赶走,不准他继续住在霸王庄里。
增明的仇恨憋在心头,他找到赵振峰,当了抗日同盟军的一名战士。
后来,抗日同盟军被国民党和鬼子打散,增明又回到家里。顾善人瞧着儿子饱经风霜的面容,真是又悲又喜。可是瞥见他身上的驳壳枪,又不禁浑身战栗起来。
他觉得枪是个祸根,埋掉扔掉都不牢靠,便决定送给算破天去看家护院,一来“官家”追问有个下落,二来和崔家的冤仇也可和解。他等儿子睡熟,当天就把枪送给了算破天。
增明知道了这桩事,心头像火烧一样。顾善人说:“我是为了让你能活下去呀!”增明说:“你还不如把我捆上送给他呢!你不知道算破天的心是个毒蛇窠吗?”顾善人不信儿子的话。
增明在家总觉得心神不定,断定这桩事很危险。他本想立即离开家,可是爹好说歹说,他只得勉强答应再住上一晚。
夜里,爷儿俩谈了半晚话,疲倦极了,一上床就睡得香甜。忽然乒乓几声响,算破天和崔满成领着一伙虎狼似的人打门进来,把枪口对准增明,将他捆绑起来。
顾善人跪在地上哭叫着:“看在我老汉给你做了这么多日子的短工,你高抬贵手饶了他吧!”算破天说:“你儿子到县里全尸也落不上,不如让我们把他勒死,往上呈报也就完了。”
顾善人浑身哆嗦,脸上汗泪不分地滴着,苦苦哀求算破天饶恕他的儿子。崔满成喝着“走”,增明想挣扎,可是背后早给两个人推着,踉踉跄跄地出了大门。
老汉,你看,这是 投共产党的下場,这 是抗日分子的下場!走出村子,到了一个荒坟堆里,几个人扭住顾善人,把一团棉絮塞在他的嘴里。算破天和崔满成亲自动手,用绳子套住增明的脖子..····
顾善人想到这里,两眼几乎发黑了,甩掉手里的香头,嚷着:“孩子呀,是爹糊涂,爹对不起你啊!”这时,崔满成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还嘟哝什么!
崔满成把顾善人从火场带到厅屋,还没等他站稳,劈面就是两巴掌,叫着:“谁放的火?你又想起了旧事是不是?”顾善人只简单回答三个字:“不知道!
顾善人任算破天和崔满成如何拷打,什么也不说,只是不绝口地大骂算破天是“黑了心的奸贼”。算破天用铁耙乱打了一气,末了吐出一句话:“换绳子勒!
这两个凶手勒死了顾善人,把尸首拖到顾善人住的屋子里,吊到梁上,装成是畏罪自杀,然后打扫干净血迹,若无其事地走了。
第二天,崔满成叫人抬了一副薄皮棺材,让黑牛和村人们安埋顾善人。黑牛发觉死者的门牙都被打掉了,脖子上的绳印是勒死后才吊上去的,便招呼大家来看。大顺也断定不是顾善人放的火。
当黑牛他们抬着棺材出街的时候,人们都自动出来送殡。算破天立在自家门口,从袖里拉出手帕装着擦眼泪。黑牛见了,不由啐了一口唾沫。
这天,黑牛听说二婶子身体不好,想起自己从小死了爹娘,全是二婶子拖拉大的,便买了两包点心去看她。
二婶子家和春姐家只隔了一堵草墙,一进院门,他向东院张望,冷冷清清,看不见一丝动静。
黑牛和二婶子谈了一阵话,正准备起身,就听见春姐拉着哭腔在草墙那边喊二婶子。
春姐猛一见黑牛,心里想见他,可又怕见,怯生生地将头缩了回去。黑牛见她这样,气愤愤地抬脚就走。
春姐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她到二婶子屋里,谈起爹生病,想借点米,又谈起崔满成在打她的坏主意。
这天,黑牛看见春姐和崔满成在说话,便躲在巷口,听到崔满成说:“好啦,咱俩就这么办吧。”春姐也低着头讲了几句。
黑牛心里上了火,抽身就往回走。崔满成赶上来,嘴里唱着小曲,故意蹭着黑牛的肩膀走过去。
黑牛回到家里,饭也不吃,口渴心烧,心里闷得难受。崔满成那刺耳的话好像还在耳边响着,他猛地抓起斧子,预备去和崔满成拼了。
回头一想:春姐又不是你的人,何必去管这闲事?便把斧头掷到地上。从此,他早下地,晚回家,街上很少见到他的影子了。
春姐有两次碰到黑牛,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却见他总是避着自己。这天,她又碰见黑牛,便红着脸喊:“黑牛哥!”没等她开口细说,黑牛啐了一口唾沫,扭身就走。
春姐哭了一场,以后再也不去找黑牛了。她爹正生病,她一个人又要忙地里的活,又要忙家务,照顾不过来。二婶子要她去找黑牛帮忙,她说:“我自己行。”
二婶子对黑牛说起这桩事,黑牛想:她不好只能怪她,但洛成叔病着,我该去帮忙。黑牛想好了,便担起水桶去给春姐家挑水。
黑牛挑了一担水,看见春姐担着水走在前面,因为不愿和她说话,便大步赶了过去。春姐想叫黑牛,见他埋着头只顾赶路,像是有意回避,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黑牛到了灶下,倒了一桶水,当他提第二桶的时候,春姐伸过手来相帮。但黑牛不看春姐,也不同春姐搭话。春姐见他如此无情,不禁流下眼泪。
黑牛挑完水,心想不看看病人怎么过得去,便进屋去看望洛成叔。春姐心怀感激,不时向他投去关注的目光,但黑牛只顾和病人说话,一眼也不瞅春姐。
黑牛出去了一会儿,买了挂面点心回来,放在王洛成的身旁,又说了两句就回去了。
春姐侍候父亲睡着后,到长工房来找黑牛,说自己一直想念着他,问他有什么恼恨的,见了她只是不理睬。黑牛把脸转过去不看她。
春姐带玩笑地去拉他,他黑起脸说:“规矩些,我又不是崔满成,我哪比得上他!
春姐趴在炕上伤心地哭起来:“咱俩在园子里是怎么说的?”黑牛气呼呼地说:“光听你说还有个完?你和崔满成那天说的什么话,当我没听见哩!
我想見你,又怕爹作难,那天見到你,也不知是怕爹,也不知是怕对不起你,我就縮回头去,后来你倒不答理我了。
春姐才知道黑牛为这事起了疑心,便抽咽着告诉他:崔满成如何逼她爹同意亲事;她爹如何怕名誉不好责打她;二婶子如何嘱咐她应付崔满成。
黑牛听了春姐的话,眼中焕发着喜悦的光辉,好像屋子亮了一些似的。他握着春姐的手不觉流下泪来,两颗心又重新联结在一起。
王洛成病好之后,对春姐和黑牛的事不大管了。黑牛有空就到春姐家帮着做点零碎活,春姐也常到二婶子那里给黑牛缝缝补补。两人比过去更亲热了。
这些,崔满成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不死心,一面到处造谣,说春姐和黑牛不清白,一面屡次打发媒婆去春姐家说亲。王洛成被说火了,对媒婆说:“把我闺女喂了狼,也不给他崔满成。
崔满成心里恨得不得了,叫村长加王洛成的粮税,又领着痞子偷他的庄稼。王洛成心里都明白,就是不肯答应把闺女嫁给他。崔满成于是又想出了一个更坏的主意。
他到算破天那里,说冬天烧的煤有了,新春的木炭还没办,现在长工空闲,不如让黑牛到南塔寺烧炭去。算破天点头说好。
崔满成用计把黑牛打发进山,趁王洛成在外干活,随即赶到春姐家。春姐正在绣枕头,他上前搭讪着说:“看样子是做嫁妆喽!”春姐谎说是替人家做手工活。
崔满成听了,从腰里摸出十块银洋,挨到她身边说:“我这可是实心实意,别当我像黑牛那样,和你虚情假意。”春姐急得直往旁边躲。
崔满成涎着脸上前动手动脚,春姐顿时光了火,对着崔满成伸手就是一巴掌,一边向窗外叫着:“二婶子!
崔满成溜出来,又羞又恨。他打定主意弄死黑牛,以断绝春姐的想望,便骑上一匹快马赶往南塔寺去。
崔满成到了南塔寺。黑牛异乡见了熟人,心里也很喜欢,便问他来做什么。崔满成说: “看看炭烧得怎样,顺带想打点野鸡山味带回去。”
第二天,他俩一同上山。夜里下了大雪,满山一片银白,雪后的太阳更显得耀眼生辉。黑牛举目张望,忽然惊喜地叫起来。
黑牛爬到山豁口,那狐狸见人来,便逃走了。崔满成并不去理会逃走的狐狸,把装好铁砂的枪准准地瞄向山豁口。
崔满成照准黑牛一扣枪机,由于火药潮湿,没有打响。他赶忙把枪收了回来。黑牛害怕地呆立在那里。
两人下了山,崔满成又暗中在两个馒头里下了砒霜,并在上面点了红点子,然后把所有馒头都拿到黑牛那里,说自己要赶回去,把带来的干粮吃光了好动身。
两人一起吃着,黑牛一点也不疑心。崔满成亲眼见他吃了那两个有毒的馒头,这才满心欢喜,匆忙地上马走了。
没过多久,黑牛肚里就烧得难受,房东见他脸色不对,想起羊吃了毒草的症状,便急忙救治。黑牛喝过草药,把吃下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
房东又烧开水叫他喝了两碗,他神志才清醒了些,只是浑身无力,满嘴起了燎泡。
黑牛在炕上躺了好几天,才算完全好了。他想起打猎时的事和有红点的馒头,恍然大悟,咬着牙说:“哼,是崔满成下的毒!不行,我得跟他们算账去,不干了!”
黑牛回到霸王庄,谈起辞工的事,二婶子很赞成,春姐也同意,只是春姐心里有层意思不好说出来,她有些舍不得黑牛到外村去干活。
第二天,黑牛去见算破天,气愤愤地说:“我要算账,怕崔满成害死我,不在这里做活了!”算破天一听发了火,他认为黑牛是他的活财产,怎么胆敢说这种话。
王翠从里间抱着孩子出来,搭嘴道:“你们有话好说,为什么高一声低一声的,把孩子吵醒!有什么过不去的,说个清楚就行啦!
算破天不愿意失去黑牛,语气软了下来,问他为什么辞工。黑牛本想痛骂他们一顿就走,见算破天这样,反抗的劲头又低落下来。
黑牛谈起崔满成害他的事,算破天虚张声势地把崔满成叫出来,取出马鞭子装着要打的样子。
黑牛在软硬夹攻之下少了主意,上前拦了一把;算破天见风转舵,就丢下了马鞭子。
黑牛出外干活的事没成功,二婶子见他和春姐要好,就从中撮合。王洛成虽不十分满意,但看着他俩要好,心里倒也喜欢,就应允了亲事。
娶亲这天,黑牛的一些伙伴都来闹洞房,屋里挤了个不露缝。大家笑着、叫着,这长工房热闹得就像被抬起来了似的。
结婚以后,小两口的生活很是甜蜜。干完活、吃好了晚饭后,他们就在灯下计议着怎样安排一个安稳的日子。
谁知这样的生活过了不久,夫妻间就增添了争吵。春姐怀孕后想吃些东西,可是米罐常常是空的;黑牛在外不顺心,回家也没好气。春姐觉得结了婚倒反不如相好的时候了。
黑牛到崔满成那里支钱领粮,崔满成故意刁难,加上白眼和讥笑,使黑牛格外难受。黑牛也觉得这婚结坏了。
这年夏天,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黄风,人们都吓坏了,觉得小苗不保,秋无收成,准是个饥荒年。而算破天却叫了一个小戏班给儿子做生日,他认定“灾年不收,粮价准涨”!
黄风刮得天昏地暗,春姐独自坐在长工房里,从清早到中午没动烟火,她心里又难过又恐慌,正想去寻黑牛,门开了,黑牛撞了进来。
风也随着他冲进屋来,尘灰、草叶随风在四周旋转。春姐去关门,却第一次从黑牛身上闻到了酒味,她愣住了。
她心里的一些温情慰语跑了个精光,觉得他已不是先前那个精力饱满、志气刚强的黑牛,便倚着炕桌哭起来。黑牛见了,想着春姐都快饿死啦,自己倒跑出去喝酒,一阵伤心,也落下泪来。
大风刮了三天三夜还没停。清早,黑牛跑到渠上去,见河水混浊,知道水还会猛涨,闸板关不好,稻田就有被冲毁的危险。他顾不得脱鞋袜,就踩着泥,将手伸向水里。
他抱起渠边的高粱秸,闻到一股酸腐发涩的味道,不由想起怀孕的春姐吃的就是这样的高粱面,他全身无力地坐下了。
崔满成的白眼、讥笑,崔家的生日欢庆,自己的贫困苦难,一齐涌上心头。他站起来说道:“去你娘的吧!成天囚在这个窝囊筒里,还有什么折腾头!
他想离开这里,但看见畦里的小苗被大风刮得倒来扭去,像是在向他求救一般,便迈不开步了。他想,顷刻间这里将是一片汪洋大水,我怎能这么狠心走开去?
大风刮得他摇晃着身子,他抱了一块大石头,不顾落水的危险,打住了六根桩,双手震出血来。
这时,他又想起忍饥受饿的春姐,想起唱戏作乐的算破天。冷酷的生活提醒了他,他狠狠地举起石头砸倒了两根木桩,把大石头扔到水里。
回来不久,二虎跑进院大声喊道:“黑牛哥,快上渠去,了不得啦!”黑牛冷笑了一声,从腰里掏出小烟袋,悠悠地吸起来。
这时算破天在小楼里喝着:“黑牛,还不给我滚到渠上去,地都毁啦!”黑牛望了小楼一眼,慢吞吞地起了身。
黑牛在半路上遇着尧老头,将心里的话都说了。尧老头拍着他的肩膀说:“天气变了,还逃得出你这个眼尖的后生?我想,莫非是你睡着啦,闹了半天,你是醒了呀!”
黑牛说自己再不愿帮算破天干活,托尧老头替他到别处找个活做。尧老头见四野无人,对黑牛小声说:“红军快过来啦!
黑牛急着要去找红军,尧老头告诉他,眼前就有人。黑牛追问是谁,尧老头这时才说出“老赵”。
人们都纷纷赶去河滩,尧老头说:“咱俩也快去吧,多保点稻田,红军过来,咱们也有个贡献!”黑牛说:“等到那时咱再好好干活吧!”他嘴里虽这么说,脚还是跟着尧老头走去。
到了河滩,见水并没将全部稻田冲走,只涮去一个小边八十来亩。黑牛明白,这是因为自己砸住了四根木桩,所以才保住了。他想:红军快来吧,否则又是便宜了算破天!
从此黑牛心里时常叨念着红军。他对春姐说:“红军开来,咱们可就好了!”这年秋天,春姐生了个男孩,他就给儿子起了名字叫“天亮”。
这天,算破天在家里待得心头闷倦,便到柴草院来散心,见婚后的春姐越发漂亮,圆圆的脸蛋上那对小笑涡格外动人,他顿时起了歹意。
他回到屋里,就叫厨子王九备好牲口,叫黑牛到怀来城取货去。这天晚上,他故意把裤子撕破一块,借这个原因去找春姐。
算破天要春姐帮他缝两针,春姐只好答应下来。春姐正准备取针线,算破天趁她转身,在她大腿上拧了一把,春姐又怒又怕地说:“二伯,你成了什么人呢?”
算破天掏出两块光洋,涎着脸说:“给!你给我补补!”说着就挨近春姐身旁。春姐回身拿起剪子:“滚出去,不然,我不客气了!”
算破天见春姐抄起剪子,吓得收了钱,溜走了。
接连两晚,算破天都跑来纠缠,春姐死死关住房门。窗外扔进十块大洋,她如数扔出去,这样反复多次,春姐大喊起来,算破天才拾起大洋逃跑了。
黑牛回来了,卸了货正要走,算破天粗声闷气地说春姐不要脸,要他好好管教。黑牛一愣:我的女人······死也不会······你这老狗······
黑牛奔到长工房,见门关得紧紧的,他一脚踢开门,春姐以为是算破天,忙举起剪子直扑过去。
春姐正要往下扎,见是黑牛,不由惊叫一声,扔了剪子,扑到黑牛怀里哭昏过去。
二婶子正在隔壁洛庆叔的家里,他们听到响动,忙赶过来,救醒了春姐。春姐断断续续地说出经过情形,黑牛咬着牙抄起菜刀就往外跑。
洛庆叔抱住黑牛,把他拽了回来。黑牛握紧拳头,猛力捶着炕沿说:“明天算账去!
洛庆叔答应由他去和算破天算账。他们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搬到春姐家里去住。
第二天,黑牛抱着孩子,春姐背着小包袱搬回王洛成家。黑牛从7岁起给算破天放羊,他们父子两辈把乱石滩修成稻田,如今,22岁的他只穿着一条破裤子离开了算破天的柴草院。
春姐见了父亲,哭诉着自己的遭遇。王洛成肺都快气炸了,抄起一把斧子,叫黑牛跟他一起去和算破天拼命。
王洛成嚷叫几声,觉得房地都转了起来,胸口憋得吐不出一丝气,“扑”地吐了两口带血的黏痰,栽倒在地上。
二婶子和春姐把王洛成救过来,王洛成口吐白沫,咬牙叫着:“算破天······”春姐侍候着爹灌了两口开水,黑牛便赶去请医生。
等黑牛把王医生请到家,屋子里满是哭声,王洛成已经没气了。
葬了岳父后,黑牛到四十里远的茶房村替人做零活。他活儿好,人又勤快,许多人都争着雇他。经过尧老头的介绍,他还认识了王小刚和王苍柏。
后来,黑牛索性将春姐也接到茶房村来。王苍柏帮他修整了村西头奶奶庙的一间小屋,一家人就住了下来。
王苍柏老汉敢说敢做,谁家有难处找他,他总会有些办法。黑牛搬到茶房村后,两人意气相投,更合得来了。
十二月赶紧給財主办年貨,攆飢荒。大年三十更分外忙,偷着出門去躲賬,哪敢去看我的姑娘。我一年四季忙又忙,什么时候我也顾不上。
这天,奶奶庙前来了两个逃荒的农民,一个是三十多岁的瞎子,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汉,瞎子用横笛吹了一个过门曲,老汉就唱了一支《受苦人》。
王苍柏听了,连声赞好。人们回家拿来一些干粮,你一块饼,他一块糕,将老汉的粮袋塞了个满满当当。
老汉见天色不好,就领着瞎子赶路走了。人们散去以后,黑牛拉住王苍柏说:“穷人就这么一辈一辈地苦死吗?”
王苍柏摇摇头说:“瞎子他们逃荒去了,逃到什么年月算是个头呢?我就不信,咱们命里注定的就是“逃”和“苦”两个字,咱们要跟着赵振峰一起干!
不多久,暴风雪就来了。黑牛在家守着火盆烤脚,但他心里老惦着瞎子他们。想起自己用双手开出田地和果木园,如今却住在破庙里,和瞎子他们成了一路人,心里很难过。
春姐告诉他:“听王苍柏大哥说,红军快开过来啦,近处有个赵振峰,以后可以找他。我对他说,我们的黑牛糊涂嘛!”黑牛听了,脸色立时就变了。
春姐说他结婚后,总想靠自己的本事挣个小家业,天下能干的长工多啦,临死还不是炕席一裹。看看增明、常金、大顺、老尧,他们对崔家那个仇气,黑牛可比得上?
黑牛黑冷冷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皱着眉头说:“我没钱没地,就是有上天的本领,又有什么用?”春姐指出他就糊涂在这上头。
黑牛觉得春姐太小看他了,拳头砸着桌子说:“你胡说八道!”站起来开门就走。
黑牛气呼呼地跑出来,心里反复地问:你活在世上要干什么?你成了什么人?最后,他紧握双拳一口气到王苍柏那里去了。
春姐见黑牛撞出去,心里就后悔起来。她抱了孩子,转了个转又放下。最后,抓起黑牛那件破羊皮袄穿在身上,把孩子严严地裹在怀里,追出门去。
春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王苍柏家门口,听见屋里有男人在带哭说着话,那是黑牛的声音:“我连孩子他娘都不如······”她觉着心底里呼地一热,扭头就回家去。
晚上,黑牛进得家来,见屋里热气腾腾,饭桌也摆好了,桌上是蒸糕、辣菜、炒山药丝,从这上面,觉得春姐是跟他和解了。
第二天晌午,王小刚跑来,小声告诉黑牛说:“他来了,我爹叫你去呢!”黑牛猜出是谁来了,忙着要走,春姐逼着他换上干净的外褂,才让他出去。
黑牛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小刚家,赵振峰像老朋友似的给他递了个让座的眼色。黑牛手脚不自然地坐在炕沿上,听他们谈西安发生的事。
老王哥把这包送 到宣化鉄厂去。蒼 柏同志把这包送进 下花园煤矿去。黑 牛,你把这个交給 常金,再叫他交給 那个人。
老赵接着又问起抗地租的情形,黑牛越听越惊奇。原来算破天这次租收不着,是老赵给指拨的。后来老赵解开那宽大的皮裤腿,取出三包传单。
黑牛问:“叫常金交给谁?”老赵说:“常金知道。”小刚爹看了黑牛一眼,嘱咐他以后不该知道的别问,知道的嘴上要紧一些。黑牛红着脸将传单揣到怀里,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春姐也赶了来,和孩子一起全身都换得干干净净的。黑牛听出是她来了,走到外间小声说:“什么事你也插进来,还不走!”小刚娘说:“没有外人,怕什么!
春姐正想走,老赵叫把天亮抱进去。春姐惊喜地看着黑牛,好像在问:他怎么知道咱孩子叫天亮?黑牛也仿佛觉得和老赵不是初交,而是老相识一样。
天亮,好名字,現在是黑夜,抗日战争快要打起
春姐和黑牛进屋来,孩子在老赵怀中有些认生,老赵卷起舌头发出鸟叫的声音,把孩子吸引住了,孩子在他怀中活泼欢跳起来,把一屋子人都逗乐了。
老赵要走了,他抱起天亮亲了几下,提起包袱往外走,走到屋门口,对黑牛小声说:“干革命可不能小看妇女。
老赵一人往外走,别人也知道他是不要人送的。孩子向老赵去的那个方向,伸出一双小手,探着身子直蹦跳。老赵又回过头来,招招手说:“回去吧,小心天亮着了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