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日青泛舟南下,途经松江,听船家说,此地产有四腮鲈鱼,便想去松江城里一游,买一尾鱼尝鲜。
两人登岸进入街市,跑遍鱼鲜店,不见有此种鱼卖,便向店中伙计打听。伙计说道:“四腮鲈鱼每年二三月极多,现逢暑天,鱼潜水底,甚难捕获。”
正说之间,忽见一个渔人提着两尾鱼走来,伙计与他们说道:“这就是四腮鲈鱼,客官要买,就买他的好了。”皇帝满心欢喜。走上前去问价。
渔人道:“这两尾鱼,甚难捕得,一月下网,只得此两尾,客官要买,每尾要五两银子。”皇帝一心想尝鲜,哪管价钱,便道:“就按你的价,两尾鱼给十两银子。
正说之间,街上走来一人,身穿轻纱长衫,足踏京靴,手持金面折扇。他身后的家人对那渔人说道:“我曾吩咐过你,叫你把鱼送来,今既有了,怎敢卖给他人?”
渔人诺诺连声,说道:“小的本不想卖,这位客官询问,少不得应酬几句,待我与府上送去就是。”家人骂道:“还不快拿过来,要我家公子发话不成!
家人夺过鱼,追上前边的公子,管自去了。渔人站在那里,作声不得。皇帝问道:“那公子姓甚名谁?为何他拿了鱼去,你不跟他要钱?”
渔人忙掩住他口:“小点声儿!你算是走运,他们未与你交涉。往日谁要买下四腮鲈鱼,给他撞见,轻则一顿揍,重则拿你到官府。那走在前边的是本地叶公子,谁敢惹他!”
皇帝听说此话,本想上前交涉,但见两人已走得远了,也就作罢。时已近午,两人饥肠辘辘,瞧见前边有个酒楼,便走了进去。
一会,酒菜上齐。两人正饮着酒,忽见一个汉子,大踏步走上楼来。汉子上楼后,噔地坐下,大声呼唤酒保送酒来。
酒保不敢怠慢,将酒菜送上。那人自斟自饮,自言自语,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皇帝见了,暗道:“此人如此举动,定有气恼之事。”
过了片刻,那汉子越饮越怒,连连击桌。皇帝趋前问道:“大汉,你来此喝酒为何击桌顿脚,扰人雅兴?”
汉子见问,越发火起,霍地站起:“你管你饮酒,我管我生气,如何扰了你雅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汉子酒性发作,甩弄蛮拳朝皇帝打来,皇帝急急闪过。日青见情,跳过去,甩动拳脚,将那汉子打倒。
汉子自知不是对手,一腔冤情无处申述,竟然拔刀要刎颈。皇帝夺下汉子手中刀,问道:“大叔,你为何要寻短见?想必你有难言之事,不妨说与我听,或许我能相助一二。”
汉子一听此话,泪如雨下。原来这汉子名段玉,是翰林院翰林段运松之侄,在此做些小本买卖,今日途经此地,被税厂截获货物,与他们理论,反遭一顿打。后打听明白,私设税厂的是前兵部尚书叶洪基之子叶振声。
皇帝问他:“令叔既是翰林,为何你不去投靠,却在此做这等营生?”汉子道:“客官之言有理。家叔曾在翰林院任侍读学士,一向做事勤勉,并无差错,只为祭扫皇陵,被那昏君贬调回乡······”
皇帝听段玉骂起自己来了,越发惊讶,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便说:“你休要气恼,不妨与我说个详细。”段玉便说出几年前他叔叔被贬回乡的经过。
原来,段玉的叔叔段运松在翰林院供职,一向受皇帝器重。一年,他随皇帝去祭扫皇陵,皇帝见陵前排列石人石马,指着石人问他:“这石人唤何名字?置在陵前是何意思?
段翰林道:“相传此人为上古忠臣,名叫仲雍,一生忠义,因念故主恩情,自愿在此守陵,传至今时,凡帝王陵寝都安置其像,说来无非为壮观瞻兼勉后人忠义而已。
皇帝是个博学之人,听他一说,便知谬误。石人确为上古贤臣,但应姓翁名仲,而非仲雍,仲雍是孔门弟子,与此风马牛不相及。身为翰林 的段运松,学问竟然如此,岂不可笑!
皇帝遂口占一诗:“翁仲将来唤仲雍,十年窗下少夫功;从今不许为林翰,贬去江南作判通。”那诗分明是贬官回江南,而好事官员又妄奏段翰林欺君大罪。可怜段翰林为一字之差,被罢官回乡。
这原是几年前的事了,皇帝早就忘却,听段玉一说,方才明白,暗道:“我当初不过是写诗揶揄一番,未想把他贬官,哪知此诗竟有此结果,累他如此艰难,想来真叫人不安。”
皇帝便对段玉道:“我名高天赐,在军机处刘墉手下做事,与令叔是旧交。你先回去禀知,说我高某即去拜会他。”段玉道:“客官只问段家庄,便是家叔的庄子。”
段玉走后,皇帝与日青商议道:“叶振声如此横行不法,实为地方一害。待我去税厂看看,再作论处。”便与酒保算了酒钱,走出酒楼。
两人问了路人,知税厂设在上官桥,便顺大路而去。走了约五里路,见一大镇,行人如织,热闹异常,远远望见一座大桥,桥下泊有大小船只不计其数。
皇帝来到税厂前,假称带有上等药材百余箱,前来报验,与厂内人道:“贵厂属何部门?有无委员督抽?”税厂之人听说他有许多货物前来报税,连忙请坐。
他们告诉皇帝:此税厂为兵部大人所设,因兵部缺少粮饷,奏请皇上开办。皇帝一听,大怒道:“胡说,看你等鼠蛇同眠,奸谋诡计,只瞒得三岁孩童,怎瞒得过我高某?”
税厂之人听了大怒:“你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莫非遇着邪祟,胆敢言三语四?给你瞧瞧厉害!”说罢,挥动拳脚,朝皇帝打来。
皇帝平常精于骑射,也有一手功夫,见税厂之人耍蛮,一拳一个,将那两人打倒。日青见干爹打开了,取出引燃之物,点火烧着了税厂。
税厂盖搭的皆是篷寮,越烧越烈。过路之人都聚过来,因恨叶振声为非作歹,无一人帮助救火。税厂顷刻被烧倒了,化作烟尘。
皇帝对围观诸人道:“我系京官高天赐,今住段家庄内,因知叶振声欺压百姓,特来除害,你等休怕,有事尽管叫叶振声来找我。”说罢,与日青两人奔段家庄而去。
再说段玉回庄,把遇见高天赐事禀报叔叔,段运松一听大惊道:“你以为此人是谁?有人与我说及,皇上私巡江南,化名高天赐,访察奸官污吏及民间冤案。今日圣驾驾临,务要恭敬迎接,勿失礼仪。”
段运松忙命庄客打扫堂屋,预备酒席。一会,庄客来报,说有客自称高天赐的前来拜会。段运松闻报,带了子侄,大开庄门迎接。
来的正是皇帝,运松一见,欲行大礼,只见皇帝将嘴一嘬,使个眼色。运松会意,忙改口说道:“高老爷驾临敝庄,请进,请进。”
三人进入中堂,运松说道:“久别圣上,时萦梦寐,今日喜睹天颜,实是三生之愿也!”皇帝道:“好说了!我因遇到令侄,得悉老师近来景况,特来问候。”
说话之间,庄客来报,说是筵席已备,即请高老爷入席。运松请皇上和日青入席,畅饮美酒,谈些世事。
正在饮酒,忽听庄外炮声震地,喊杀连天。三人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何事。段玉进来,报说叶振声点起上千人马,把庄子团团围住。
皇帝叫段玉先去看看。段玉来到门楼窥看,只见叶公子骑马挎枪,喊道:“今来此非为别事,只因高天赐烧我税厂,现此人藏匿你庄,快快把他送出便罢,否则把你庄夷为平地!”
段玉回堂中禀报。皇帝一听问道:“那叶振声何来这些兵马?”运松道:“叶洪基因叛逆被朝廷处决,叶振声勾结山贼,私设税厂,积聚粮草,声言要报父仇,半年来已啸聚千余人马。
皇帝听了,气得须眉倒竖,决心要除此贼寇,叫运松到门楼击鼓,点起庄客。一会,庄客聚齐,计数百人。皇帝命日青率精壮庄客打头阵,他与段玉打二阵。
吩咐停当,周日青便骑一匹赤兔马,带了一枪一锏冲出庄门。叶振声的教头陈仁,手执画戟迎战。两人走马盘旋,枪戟交进,战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负。
皇帝见日青不能胜敌,命段玉火速突围,讨取救兵。
段玉突出重围,途中幸遇江南分巡太湖兵备道官员陈祥,他正带领一队官兵要往按察衙门。段玉拦住此官马头,把他们遭遇此事密告陈祥。陈道台听说皇上被围,大吃一惊。
陈道台禀明当地按司邹玉清,点起各路兵马一万余人杀奔段家庄。
叶振声见高天赐退回庄内,连日带人攻庄,不意陈道台侧翼进击,冲入叶府,杀尽他府上兵丁,大队人马回头赶往段家庄。
叶振声见段玉等引大队官兵赶来,情知不妙,欲要撤去,段家庄内又冲出一支人马,把他拦截,脱身不得。
日青纵马挺枪,冲踹贼营。陈仁来战日青,马步交腾,打了几个照面,被日青一锏打下马来。
叶振声见陈仁战死,心慌无措,又见三路官兵围了上来,无力拼杀,被官兵刺下马来,结果了性命。
段家庄之战后,皇帝嘉奖了邹玉清等官员,并草拟密旨一道,叫段运松回京,官复原职。段玉冲围救援,大有功劳,本应封官,因他不愿出仕,便赐他五品蓝翎,衣顶荣身。
皇帝又在段家庄逗留一日,欲从松江取道海河,自金华往杭州。邹玉清要送他们一程,皇帝劝阻,令他们各自回衙。他自己仍和日青雇一小舟往杭州去了。
从松江水路至金丝娘桥,在此出海便是杭州湾了。皇帝见海上水天一色,波涛奔腾,见此气势,诗兴勃发,叫船家取过酒来,与日青饮酒赋诗,大发豪兴。
他们日出张帆出航,月上觅湾夜泊,走走停停,过了三日,船到金华。两人从金华大路直奔杭州。到了杭州,寻了客寓住下。
皇帝前番南巡,住了行宫,那日游湖经长堤,督抚驱使兵丁,把那游湖之人尽都赶走,以致长堤上人影皆无。今番重来,皇帝想要看看寻常百姓的游湖景象,便带着日青,沿湖堤一带游玩。
白沙堤上,绿草如茵,垂柳含烟,游人如织。有骑着马的公子哥儿,有乘软轿而行的富商大贾,有载货而行的独轮车儿,也有那缓缓而行的油壁香车,车上的女人撩起挂幔,朝那湖堤的人群中寻觅·····
皇帝见一车上女子长相出众,可目光呆滞,当时也不留意,只顾看那湖光山色。那湖三面环山,一碧如玉。昨夜一场小雨,将那山上洗得如油一般,景致分外妖娆。
行不多远,见有一出丛林,上有匾额,写有“三潭印月”四字。走过那月堂,早有方丈出来迎接。日青问:“请问上人法号?”和尚连称不敢,说:“僧人名叫六一头陀。”
皇上问他为何取“六一”为号,和尚道:“当年欧阳修为扬州太守,修平山堂以宴客,后又起望湖楼,遥望江南湖山,自称六一居士,因慕欧阳公为人,故以名之。贵客可知此地也有一处胜景,类似平山堂之景?
皇帝道:“我等初来此地,倒还不知。”和尚道:“湖西孤山有口泉,与平山堂第五泉相仿佛,苏东坡曾到此汲水煮茶,故以“六一'泉名之。”
皇帝听他说了许多掌故,满心欢喜,问那六一泉如今还在么。和尚道:“尚在,今日天气尚早,我叫人去将泉水取来,两位在此一品如何?”皇帝喜允了。
和尚打发僧人去取水,后又与他谈诗论文,觉得此人谈吐不同常人,便求他题书。
皇帝取过笔来,见门上云房两字,触发灵机,挥毫写到:“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虽只十字,却是一气呵成,笔力圆润,不可多得,和尚称谢不已。
此时,六一泉的水已取来,和尚烹了一壶好茶敬客。皇帝饮了,连说:“好茶,好茶!与扬州平山堂的第五泉水相仿佛。”皇帝临行留下碎银五六两酬谢。和尚推辞再三方才收下。
两人告辞,绕过湖口,见大路两旁酒馆茶肆不一而足。前有一座酒楼“凤仪亭”,两人便进去小酌。
正坐定饮酒,忽见上首有个桌面,三四个少年在猜拳行令,旁有五六个女子相陪。女子中最年轻的一个长得一双杏眼,两条柳眉。那些少年在歌弹欢笑,她却心事重重,端坐一旁。
皇帝见那女子,只觉面熟,后想起,在去“三潭印月”前,经长堤,曾在一辆车中见过这女子。他一边饮酒,一边留心观察那边桌上的动静。
这时,女子中那年长的一个正在低声问那小女子:“你那件事,说妥了么?”小女子叹了一口气:“妈妈原说只要五百两身价银,胡老虎硬要娶我,又添身价银一千两,妈妈又翻悔了。”
原来那女子名叫李咏红,原为官宦人家千金,其父任过秀水县知县,因为官清廉,临终一贫如洗。今年,咏红之母去世,咏红要去金陵投奔姑母,不想被她乳母欺骗,将她卖入妓院。
咏红知受骗后,死活不肯接客,几次自尽,都遇救未死。她有个表哥徐璧元,与她自小青梅竹马,两心相印。璧元得知咏红被卖入妓院,想方设法要搭救她。
徐璧元原是世家子弟,先祖先父,身入翰林,只因家道衰落,在杭州卖文度日。咏红要嫁徐公子,鸨母索要身价银五百两,徐秀才经亲朋相助,凑齐五百两银子送去,不想事又变卦。
原来本地有个土豪胡用威,人称胡老虎,是妓院常客,因见咏红美貌,几次欲要赎她做妾,只因咏红不从,鸨母劝他待以时日。胡老虎知徐秀才要赎咏红,便买通鸨母,把咏红的身价银提高一倍。
咏红原想嫁了徐秀才跳出火坑,听说胡老虎加了身价要买她,如何不急?院中那几个姐妹为帮她忙,特央请几名与胡用威有往来的朋友,为之斡旋,务求胡用威开恩,成全他们两个。
今日里,咏红和几个同院姐妹在凤仪亭摆酒,便是央请中人前往说情的。那年长的一个姐妹此时正挽起咏红的手,走到几个少年跟前,向众人一一敬酒。
年长女子敬了酒,对少年道:“你们休要只管笑闹,人家还在那里听信呢!”众少年经她一提,也就不闹,侃侃议论了一番,说道:“就这么说,如再不成,也就怪不得我们了。
说完,众人起身,同着女子一起下楼去了。皇帝叫来店小二,问他刚才邻桌之事,店小二说了上事。皇帝道:“那几个女子倒够义气的,为救小女子,都尽力相助。”
皇帝问店小二那李咏红所属何院,店小二道:“聚美堂。”皇帝喝了酒,对日青道:“我们且去看看,若小女子给徐秀才带去便罢,如胡用威耍蛮,我们也好相助一番。
两人问明路径走去。正行间,见三四个人拥着一个女子走来,只听一人说:“你这人不知好歹!俺老爷好意要你,你妈也将卖身纸立下,今日好好上轿便罢,若不,休怪我们无礼!
女子一边挣扎,一边骂道:“你们这班狗奴,要想我从他,死也未必!”不管她怎么叫骂,那班恶奴仍把她抬至轿边。两人看清,那女子正是李咏红。
日青见情,分开众人喝道:“狗才!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女子,快给我放下!”恶奴们放下李咏红,回头骂道:“蠢货,我家老爷买妾,与你有何相干,你知我们是何等样人?识时务的,快快滚开!
日青听说此话,哪里还耐得住!抡起双拳朝这群恶奴打去。恶奴们最初还气势汹汹拉开架势,不多会儿,便被打得鼻青眼肿,没命地逃去。
打散恶奴,皇帝要李咏红先去他们客寓小坐,待寻着徐璧元时,再将她带去。李咏红见他两人如此仗义相助,含泪拜谢:“两位恩公相救,小女终生不忘。”
皇帝和日青把咏红带到客寓,细问前事,又道:“你知道徐璧元现在何处?”咏红道:“他因赎我不成,又回家去了。”皇帝问清徐璧元住处,叫日青快去传唤。
日青刚去,忽闻大门外人声鼎沸,胡老虎带着一班恶奴冲进院来了。那胡老虎戴顶小帽,邪目歪眉,指着店主人大骂:“你这王八羔子,竟找些恶棍在此居住,快将打人、抢人者交出,若不,先打断你的狗腿!”
店主人战战兢兢说道:“老爷开恩,小人实不知情,抢人者现在屋里,老爷捆他去便了。”胡老虎大步闯入,见廊下正站着个汉子,家奴用手指指,胡老虎甩脱上衣,欲要动武。
皇帝知胡家不会善罢甘休,便把咏红送进客房,自己站在廊下,只等胡老虎过来。胡老虎骂道:“好个不知厉害的家伙,竟敢拦路抢人,过来,吃老爷这一掌去!
胡老虎说着,一掌朝皇帝劈来,皇帝身一偏,也抡起右拳,朝胡老虎砸下。胡老虎见他来砸,收回右拳,起左脚朝他裆下踢来。
皇帝身一偏,用个枯树盘根的架式,往胡老虎一腿扫去,哪知胡老虎身手敏捷,将两足一蹬跃起,复用“燕子穿帘”直掏皇帝腹心。
皇帝闪过,飞掌直劈胡老虎肋下,胡老虎闪让不及,被劈个正着,肋骨折断,倒在地下。一群恶奴赶上,扶起胡老虎;有几个身手好的,截住皇帝搏杀。
胡老虎被扶至廊下,大声叫嚷:“给我狠狠打!往死里打!三四十个家奴箍桶似的将皇帝围住。
皇帝原学得几套拳脚,只为防身之用,哪挡得住如潮恶奴!手脚一松,早被几个抱住抬起。胡老虎喊声:“带衙门去。”恶奴们抬起他,朝钱塘县衙门而去。
来到衙前,胡老虎进衙会了县官。一会,里面传话“开堂”,钱塘县令喝叫把人带上堂来,几个衙役将皇帝领上堂,大声吆喝,叫他跪下。
皇帝立于堂上,冷笑一声:“狗官,不问情由,便来坐堂,政纲何在?”县官一听,气得半死,喝令左右把他拖下,先打一百板子。
两边衙役一声呼喝,正要动手,不想皇帝纵步上前,将那公案推倒,隔着桌子,打了那县官一巴掌。县官猝不及防,跌倒在公案之下。
皇帝踢开公案,一手抓起县官后领,一手将他托起,高举过头喊道:“你叫差人打俺,若他们动手,先送了你狗命!”县官生怕被他摔死,大声嚷嚷:“好汉放手,我叫众人散去便了。
站堂差人听说县官如此说,无一敢来动手。皇帝将那县官放下,说道:“今日权且饶你狗命,从速将那胡老虎交出,免你一死。不依此话,连你狗官也莫想做!”说完,在堂上坐下,只等知县交人。
县官见他放手,一溜烟躲入后堂,命人翻墙而出,往巡抚衙门去了。
浙江巡抚龚温如知有人咆哮公堂,殴打县令,即发下令箭,叫中军带二百亲兵,缉拿此人来院讯办,中军得令,带兵前往钱塘县衙门。
中军进入衙门,果见堂上坐着一人,喝道:“哪来的村夫!王家的公堂,竟敢混坐,难道你不知法?”皇帝怒起,喝道:“你这狗才,小小知县堂上俺坐坐何妨?就是巡抚堂上我坐了也无人敢问!
中军听他口气不凡,也不动手,只说巡抚龚温如派他前来传人。皇帝道:“我可跟你去,只是你得把那知县和胡老虎一同带上。”中军便叫知县、胡老虎一同前往。
一会,来到抚院,龚温如闻报,即升坐大堂。皇帝被中军领到堂上,向上一望,见龚温如虽已年迈,精神却比以前还强,便高声喊道:“龚年兄,可认识高某么?”
龚温如一听此话,心里疑惑,暗想:当今皇上常在近省巡游,传闻改名高天赐,莫非就是他?凝神细细一看,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滚下座来,要给皇上磕头。
皇帝给他使个眼色:“不必如此,既然认得高某,就请退堂便了。”龚温如听说,走下大堂,行个大礼,迎进暖阁。堂下之人也不知来的是谁,见抚台如此恭敬,也不敢问,纷纷退下。
龚温如走进暖阁,朝皇上纳头便拜:“臣罪该万死,不知万岁爷来此,未能迎驾。”皇帝道:“年兄何罪之有?”遂把来此遭遇之事详说了,叫他把县官和胡用威押起查处,另把李咏红也带到抚院保护。
闲话片刻,龚温如回大堂理案去了,皇帝到内院歇息。这时,日青带着徐璧元一起来到抚院。
日青告诉干爹,他找到徐璧元后回到客寓,知李咏红已被差役带到抚衙,便和徐璧元一起赶来。皇帝赐徐璧元旁坐,问过他年龄、籍贯,便道:“你既是读书人,为何不进京赶考?谋求功名?
徐璧元说:“上年岁试,郭大宗师曾拟提拔,未及会试,宗师病故,也无人举荐,因此未有功名。”皇帝有心想试他文才,道:“徐公子既通经史,想必也擅诗文,我今有一对,我作上联,请你续下联如何?
当下皇帝就道:“我这上联是玉帝出征,雷鼓云旗雨箭风刀天作阵”,共十五字。”
徐璧元听了,略作思索,便道:“学生就对“龙王设宴,月烛星灯山肴海酒地为盆'如何?”皇帝听了,不觉哈哈大笑,赞叹:“好联!好联!公子有此才华,困于下位,可惜,可惜。
皇帝要他快快取道入都,参加今秋会试。徐璧元道:“学生也有此意,因家中老母需人侍奉,原想把咏红娶回,即可动身赴京,谁知胡老虎生事,以致耽搁。
皇帝道:“你不必为此多虑,我与龚大人是同年,他可为你断处。少顷龚大人把咏红传到,你就可把她带回。”徐璧元再三致谢。正说之间,龚温如赶到。
龚温如告诉皇帝,钱塘县令及胡用威、李咏红均已带到,已查实:钱塘县令徇私枉法,已将他革职;胡用威就地正法,所有家产抄没入官;李咏红准由徐璧元领回······
皇帝准龚温如所禀,令将咏红带到内院与徐公子相见。一对有情人见面,抱头痛哭。
皇帝将刚才面试徐璧元之事告知龚温如,说要保举他到京。龚温 如乐道:“这也是敝省的荣耀。说起来李咏红之父还是我的同窗,咏红下嫁徐秀才,我也当略备妆奁,以尽礼仪。”
徐璧元和李咏红双双拜谢皇帝和龚温如。龚温如将他们扶起,要璧元先回,择日再来迎娶。
过了数日,徐璧元筹措已毕,雇了花轿,请了一班鼓乐,吹吹打打来到抚院,将李咏红迎娶到家。
徐璧元和李咏红成亲以后,夫妻恩爱,一家和睦。过了半月,徐璧元安排家事已毕,便收拾行李箱笼,带了书僮,进京去了。
徐璧元进京之时,皇帝和日青正往海宁途中。他们乘舟自钱塘江而下,一路观山观水,来到盐官镇。
上岸后,两人问明路径,直往陈府。到得门前,见安澜园模样依旧,只因连年失修,已是粉墙剥落,荒草萋萋。皇帝见此景象,十分诧异。
皇帝敲敲门,却无人来开,便带着日青转至后园,见有一竹篱门,轻轻一推,门被推开。
皇帝走进花园,眼前景象全不如他十年前驻跸之故园。荷花池中只剩得几茎残荷,九曲桥上全是败叶,竟无人打扫。两人在园中转了多时,也不见一人。
皇帝见前有一座草堂,推门进入,见一老妪正在纺纱,便上前问讯:“敢问妈妈,这陈府之人都去哪里了?”老妪定睛注视他片刻,问:“贵客来自何方?”
皇帝道:“家父与陈阁老是旧亲,我自京城来,想见陈府两老。”老妪叹气说道:“陈老夫人去世了,陈阁老相随一个黄山来的和尚而去,至今不知下落。贵客可知十七年前他家发生之事?
皇帝问:“他家发生了何事?”老妪道:“说起来真凄惨,陈府有一女儿,两老把她视作掌上明珠,百般疼爱。可她一个闺阁千金却恋上了一个卖豆腐的货郎······”
“两老不肯允此婚事,小姐一气之下上梅林吊死了。十年前,皇上临幸来此,阁老夫妇惴惴不安,唯恐皇上得悉此事,一直瞒过不提。
“七年前,陈老夫人去世,不久他的一个儿子也染病亡故,陈阁老万念俱灭,说是前世欠了孽债,致家门不幸。他听了一个化缘和尚的话,相随他上徽州黄山去了,至今没有音讯。
皇帝听后,两鼻一酸,暗道:“我不辞万里之遥来此,原想与双亲晤面,叙叙衷肠,如今连这点都做不到了。真想不到人间有此等凄楚之事,在此逗留又有何益?还不如上黄山寻觅老父?”
他带同日青出园,从海宁奔黄山而去。入山后,经祥符寺,皇帝进内打听,问有无海宁人来此出家,方丈答称不知。
两人在寺中歇宿一夜,次日又登山往慈光寺。进入寺院,方丈奉茶,皇帝提出要见全寺和尚,方丈应允,鸣钟击鼓,召全寺僧众到法堂。
皇帝佯装焚香听法,目扫群僧,见众僧无一像他父亲。法事已毕,皇帝赐银五千两,遂告辞而去。
离开慈光寺,皇帝知云谷寺为黄山四大寺院之首,便从苦竹溪转入,进了开门石,过了仙人榜,但见幽篁夹道,乔木蔽空,抬头看,云谷寺就在前面。
两人进寺,方丈即呼童子敬茶,闲话片刻,皇帝问:“贵寺有无一个叫陈元龙的海宁人来此出家?”方丈道: “来此出家之人,都不带俗家姓名,施主所问,老衲要问过寺内僧人。”
皇帝提出要见全寺六十岁以上的老僧,方丈依允,召集众僧至大雄宝殿。皇帝逐个看去,至第四十八个僧人,只见此僧天庭饱满,双目炯炯,颇像自己父亲,不由大喜。
皇帝随这位老僧来到他的禅堂,问道:“大师高姓?法号大名?家在何处?有无子女?”老僧用手拉着耳朵说:“我东边的耳朵差,名字叫八叉,万里水无浪,有子在金华。
皇帝见他疯疯傻傻的样子,心已冷了半截,暗道: “此人面貌虽像,可答话颠三倒四,这哪像我的父亲!”心里一气,也不多问,带同日青下山去了。
一路上,皇帝仍在琢磨这老和尚的话,他猛一拍额头,说道:“东边耳朵差,这是陈字,名字叫八叉,这是父字,万里无水浪,是海宁;有子在金华,这“金”与“京”谐音,说是儿子在京华!”
皇帝急忙勒住马头,对日青道:“快回马赶去!”两人直奔云谷寺而去。后来两江总督高晋知此事,在皇帝回马处叫人建了一座牌坊,上书“黄山胜境”四字。
皇帝回到云谷寺,那位自称“八叉”的和尚已不知去向。乾隆遍寻黄山,也不见和尚踪迹,感伤不已,只好寻路下山。
他在马上吟诗一首:“我到黄山觅父翁,马蹄踏碎百千峰。八叉对面不相识,万里奔波一场空。鹤舞长天清泪洒,龙归幽壑白云封。茫茫云海亲何在?梦里焉能觐玉容。”下山后他无心再游,携日青直奔京城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