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冬季的一天清晨,四川沱江葫芦坝地区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许茂老汉早起跨出房门,见四女儿秀云在小屋前垒起个小灶,便厉声问:“干啥子?”秀云忧郁地说:“爹,我想了好几天,实在是不走的好。
老汉怒吼道:“胡说,哪有这样撇脱。”原来四姑娘和丈夫郑百如离婚后,便住到娘家。前不久,老汉的三女婿罗祖华给她在耳鼓山找了个对象,准备在老汉65岁生日那天把亲事定下来。秀云分明是不愿意,怎使老汉不生气。
四姑娘凄然地说:“爹,看在我死了的娘份上,拨给我这间堆柴草的破屋吧。我一辈子住在这儿,再苦再累也不怕。”说着,流下泪来。九姑娘许琴出来招呼他俩吃早饭,见四姐在低声抽泣,不觉愣了一阵。
许琴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吃过早饭,便去公社开会。她来到小桥头,遇见郑百如。这个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会计,也是开会去的。他关切地问:“九妹,你四姐怎么又不改嫁啦?”许琴恼怒地说声:“我不晓得。”便径直走过桥去。
快到公社门口的时候,一个乡邮电员递给许琴一个包裹,包裹是在东北军事学院学习的八姐寄来的。原来八姐用节省下来的津贴,给爹买了件羊皮统子,请四姐给爹镶件厚实的皮袄,作为送给爹的生日礼物。
走进公社会议室,许琴见台上多了几个陌生干部。一个胖姑娘向她介绍:那位四十开外的女同志叫颜少春,是县委工作组长,原是县委宣传部长;那高个子青年叫齐明江,组员,从学校毕业不久的高中生,县委宣传部干事。
会上颜少春以亲切的语调,介绍外地农业先进单位的增产经验、社员的富裕生活。她又谈到连云公社社员分配口粮不到三百六,工分值只有三毛钱,提出要搞一番整顿,努力把生产搞上去。她的话赢得了人们的掌声和欢笑声。
散会后,许琴跨出公社大门,见七姐许贞站在街中央和散会出来的郑百如谈话。七姐今年24岁,在供销社当营业员,每月领了工资,全花在个人吃喝穿戴上,惹得许茂老汉一肚子的气。
许贞见许琴走近,一把拉住她,悄声说:“看样子,郑百如回心转意了。他刚才对我说,四姐从前对他如何如何好,要是能重新好起来······”许琴对郑百如从来就没有好感,不屑地耸耸肩。
许贞转过身,又笑盈盈地对郑百如说:“四哥,九妹都二十啦。什么时候能“出得来'呀?”郑百如正欲发话,许琴厌恶地挣脱许贞的手,说声:“我有事。”就快步逃开了。
许琴回家,见四姐正用自己的旧红绸衣为大姐夫金东水的女儿长秀改制小棉袄。金东水原是大队党支书,1972年被扣以“反大寨”罪名,受到停职处分。接着火灾毁了他的家,大姐气死了,留下两个可怜的孩子。
许琴坐了一会,走了。外号“三辣子”的三姐许秋云从门外闯进小茅屋,大声责问秀云: “你这是打的啥主意,硬是要安营扎寨了么?”秀云凄然说: “三姐,我对不起你。我实实在在不愿离开这葫芦坝…………”
秋云说闹了一阵,正无计可施时,罗祖华突然赶来,悄声对她说:“刚才郑百如到我们家,说过去的事全是他的错,如今后悔了。离开时还抹了眼泪。”秋云击掌道:“对了,四妹子不愿上耳鼓山,说不定······破镜重圆了。”
秀云听着三姐夫妇俩的谈话,气得脸色煞白。一霎时,八年间,郑百如给她的生活投下的条条阴影,对葫芦坝乡亲们犯下的种种罪恶,像疾风般扫过她的眼前。
10年前,这个只读了半年高中就被学校开除的郑百如,成了葫芦坝上每个诚实姑娘厌恶的人物。一个夏日的黄昏,秀云在河边洗衣服,禽兽般的郑百如,突然抓住她,拖进芦蒿丛中。
软弱的秀云没敢向家里透露半点声息,违心地和郑百如结了婚。婚后,她生了个孩子,建立美满家庭的渴望,又重新鼓起了她对生活的勇气。
时隔不久,孩子夭折,秀云的想望成了泡影。文化大革命中郑百如红起来,经常招罗一群坏家伙,咒骂共产党,诬陷当时担任大队党支书的金东水,又带了烂污女人回家睡觉,暗地偷盗队里的粮食······
郑百如干下这一切罪行之后,又恐吓秀云不许讲出去。他掌了葫芦坝的大权,决心换个老婆,便和秀云离了婚。
离婚,对秀云来说,是一次解放,她对未来依然充满希望。但怎么也没料到,现在郑百如又来这一着!她听了三姐夫妇俩的谈话,咬咬嘴唇说:“三姐,那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秋云不了解秀云心灵上的创伤,安慰说:“既是他自己求上门来,给他个约法三章!”秀云坚决地摇摇头。秋云见一时定不下来,便说:“好吧,天垮下来,有我给你做主!”说完拉着丈夫回家去了。
农村的夜,静得出奇。葫芦坝大队代理党支书龙庆,坐在破靠椅里沉思:金东水受处分后,派在葫芦颈抽水站当抽水员,公社让他这个大队长兼任金东水的职务。当时他百般不接受,后经金东水劝说,才答应下来。
从这以后,工分一年一评,生产停留在低水平。一到冬春,社员全靠国家“救济”过日子。如今又有工作组进村,他考虑向工作组作介绍后,自己便“靠边站”,一切听从工作组去安排。
有人轻轻地敲门。龙庆开门一看,见是共青团员、四队会计吴昌全。吴昌全是个科研迷,高中毕业后,爱上了农业科学。自从第一年他用“九二O”激素喷射棉花,创造高产后,他那块科研组的试验田,已成了坝上的明珠。
吴昌全说,刚才郑百如通知他明天到大队集中清理粮食账目,要将分给社员的水谷子从七成提高到九成,非要算出葫芦坝粮食“跨纲要”。他问龙庆上边是不是有这精神?龙庆摇头说:“没有。”
吴昌全火了,愤愤地说:“这太不像话了,难道粮食产量不是从地里长出来,是靠算盘上“算”出来的么!这是在搞欺骗。反正我们四队不得干!”说完,他就起身告辞走了。
龙庆送走了吴昌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气:郑百如搞这“跨纲要”的花样,虚虚假假,将来要是群众反对,上级检查,他郑百如一口赖掉,祸事不都在自己身上了······他不禁暗暗叫苦。
吴昌全回到家,见母亲正和许琴在谈话。许琴见了他,便说,团委布置几项工作:扫盲,宣传,科研,卫生等。县委工作组颜组长对科研组很支持,要求各队都成立科研组。团支部决定明天开会,请昌全作指导。
吴昌全母亲金顺玉,是个土改时入党的老党员,热心正直,在坝上享有威望。金顺玉大娘向许琴问起秀云的事,要她转告秀云一定要拿定主意,这辈子她再也经不起那种周折了。
两人聊了一阵子,金顺玉大娘见许琴样样说得在理,不觉想起了儿子的婚事:我家昌全要是能娶上许家这九姑娘,那就好了。她怕当面说穿会使许琴脸红,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
天黑了,金顺玉大娘叫昌全送许琴回家。两人跨出屋门,月儿已搁上西山了。
夜深人静,荒凉的葫芦颈抽水站小草棚里,金东水在认真阅读一本《农村水力发电机》的书,规划葫芦坝的未来,身旁偎依着女儿长秀和儿子长生。
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长生警惕地问:“哪一个?”回答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是我。还没睡么,长生?”
长生喊了一声:“四姨娘来了!”正准备跳过去开门,金东水一把抓住他。事情来得太出人意外,金东水眉毛拧成两个疙瘩,两颊通红。
一会儿,门外的脚步声离开了。长生挣脱爹的手,跳到门边一下把门打开,但见门槛底下放着个包袱。小路上传来秀云的声音:“长生,你来一下。”长生急忙奔了过去。
金东水焦躁地在屋里踱步,他想起了往事:自从妻子病逝后,长秀由秀云接去抚养。不久,从郑百如的姐姐郑百香处传出谣言,说是“下台干部”金东水同他四姨子“不清白”。为此,郑百如借故与秀云离了婚。
这时,长生奔回来,喜悦地告诉他:“四姨娘说,县委工作组就要到葫芦坝来了。过些天,外公做生日,你一定要去,办礼品的事,她给我们准备,过几天送来。”
金东水听了,愣了一下,随即训斥儿子道:“莫多嘴,不去!”长生莫名其妙地望着爹,动手打开四姨娘放在门槛底下那个包袱,只见里边现出一件红花坊绸面子的小棉袄。
长生欢喜地奔到床前,摇醒长秀,把那件厚实、柔和的小棉袄试穿在她身上。老金望着那件做工精巧的小棉袄,两眼模糊起来:为了给外甥女缝下这件小棉袄,不知秀云熬了多少个深夜啊。
秀云离开抽水站往回走时,止不住哭起来。她原想告诉金东水,郑百如是条毒蛇。她还想用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去影响金东水,要他振作精神,重建新生活。然而她竟遭到如此冷淡的对待,不禁感到万分的悲痛。
秀云一步一滑地往回走,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前,但见黑暗的门楼下站着一男一女。一个是许琴的声音:“我送你回去吧,我们再一起走一会······”另一个男声回答:“不啦,送来送去,不送到天亮么?”说完转身走了。
秀云走向许琴问:“那青年是谁?”许琴先是一惊,继而一把揽住四姐说:“昌全哥!”秀云放心了,吴昌全是葫芦坝上少有的好青年。
秀云和许琴走进院门分手了。秀云掀开小草屋的破门,跨进屋里,伸手向窗台上摸火柴,突然一条黑影从床上跳起来,扑到她面前,“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秀云惊叫一声,仰身倒在门槛上昏过去。那黑影却还在向她哀求:“秀云,我等了你好一阵······你,你原谅我吧。
许琴刚走上阶沿石,听见四姐一声尖叫,急忙返身奔过来,只见从小屋里“嗖”的跳出一条黑影,飞也似的向大门外逃去。她连忙大声叫唤:“有贼,抓贼啊!
许茂老汉被喊声惊醒,向许琴问清了事情经过,坐在阶沿石上细细思索:这个逃走的贼娃子既不偷粮食,又没偷鸡鸭,那么又是为着什么来呢?他不敢往下想,恨透了这个犟性的秀云。
许茂老汉不让这件事传出去。第二天一早,他对两个女儿说,昨晚你们不是眼花么?我这院墙鬼都飞不进来。许琴也想支吾了事,说昨晚似乎有个影子窜了一下,说不定是条狗吧。秀云脸色苍白,什么话也不说。
在许茂心目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天中午,龙庆和许琴陪同一个挎包的中年妇女来到他家,说是县委工作组组长颜少春,借住在他们家里。组员齐明江,已经安排在金顺玉大娘家,和吴昌全住一起。
颜少春含笑着叫他许大爷。许茂老汉却应付着,一百个不乐意。这几年,葫芦坝来过不少工作组,不是铲了他自留地里的莲花秧,便是毒死了他养的一群鸭。他还想找话阻拦,许琴已将颜少春领进她自己的卧室。
第二天,颜少春扛着锄头跟许琴下地劳动。地里不少妇女在挖桑树桩。颜少春诧异地问许琴:“挖桑树桩子干什么?”许琴愤愤地说:“上边不让养蚕,说是资本主义,所以连根子都得挖掉。”
一会儿,郑百如和齐明江来了。郑百如指点着对颜少春说:“这片老桑园加上一丘冬田,我们计划搞个小平原,足足有二十亩!全大队规划要造这样的大平原八个。把葫芦坝变成个平展的地方。
颜少春惊讶地问:“这些规划支委会研究过么?”郑百如搪塞说:“支部这就开会,等你批准后立即向群众宣布。”颜少春断然回答:“这个我们决定不了。”郑百如忙说:“那么今晚就开支委会,请你们作指示·····.”
金顺玉大娘接到郑百如今晚到许家大院开支委会的通知,心情非常激动。近年来,党的生活很不正常,长期不开党的会议,少数人说了算,好像谁的权力大,谁就是党的化身。
五个支委中,金顺玉大娘头一个到达许家大院。许琴热情地作了介绍,颜少春拉住大娘的手说:“事先不知道会议在这儿开,要不何必让大娘摸那么远的夜路。”颜少春的一席话,使金顺玉十分感动。
过了一阵,郑百如来了,坐下问:“咋了,老陈还没来呀?”话音刚落,五十开外,一脸疲劳的老陈来了。这位支委兼五队队长,无声地往靠墙板壁坐下,做好打瞌睡的准备。
会议开始,郑百如请颜少春、齐明江讲话,两人都说不打算讲什么。他便掏出笔记本,从文化大革命的意义,谈到葫芦坝的未来,一连讲了两个钟头,还没个完。
颜少春建议他讲简单些,让大家议论一下。龙庆碰一下已进入梦乡的老陈。老陈从梦中醒来,闹不清人家讲什么,接口说:“大家都说过了吧,我也有几句······”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老陈反映说:“不晓得咋个搞起的,这两天队上闹起了粮食折成。我们队去年遭水灾,分的全是泥水谷,当时硬折六成半分给社员,现在又要推翻重来,算八成半。请你们解释一下。”
郑百如解释道:“这是外地请来核实产量的一个先进经验,杜绝瞒产私分的一个重要措施。”老陈不服气说:“我们没搞瞒产啊!”金顺玉也说:“我们四队没有瞒产私分,这次也不搞重新折成。”
郑百如没好气地回答:“希望你们坚持党的原则。”金顺玉站起来说:“你这是什么党的原则!实事求是才是党的原则!”郑百如盛气凌人地说:“支部决定!”金顺玉毫不相让,说:“几时决定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龙庆出来打圆场说:“这事以后可以扯清楚的。今晚时候不早,还是先研究规划问题。”郑百如往下讲规划时,老陈怎么也抵挡不住瞌睡的困扰,又昏昏然睡着了。
月儿当顶才散会。颜少春留金顺玉住下,两人谈起葫芦坝的事。颜少春问了金东水的下台、粮食折成、远景规划和当前生产等问题。金顺玉尽自己所知道的,如实地一一回答。
最后,颜少春提到金顺玉大娘的儿子吴昌全。她明天要到四队科研组看看,农业要搞现代化,就得走科学种田的道路。金顺玉大娘皱起眉头说:“昌全这娃儿,脾气不好,除了科研,啥都不想过问。
她转脸问许琴:“你说是不是?”许琴红着脸回答:“嗯,他那脾气嘛,也不是不好······”说着,害羞地扎进大娘的怀里。颜少春望着老少两人,似乎也看出一点其中的奥妙。
这天晚上,秀云坐在小屋里,细心注视着支委会的动静。整个会议全是郑百如滔滔不绝的讲话。散会后,颜组长又亲自送郑百如出大门,并客气地招呼“慢慢走”。她心头痛苦极了,断定他们都是一伙子。
散会出来,郑百如坚持要送齐明江回四队住处,并编造一些群众盼望工作组进村的喜悦心情,想从小齐口里摸工作组的底。小齐却懂得在下级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只是偶尔“唔唔”几声,却不表态。
一会,齐明江问他:“你家里人都好吧?”郑百如说:“我家里就一个父亲,身体不大好。自己结过婚,但又离了。”“是女人不好么?”“是我不好。年轻气盛,拌了嘴,一气之下就离开了,现在十分后悔呢!
郑百如装出怪可怜的神情说:“父亲有病,我忙工作顾不了家庭,有时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嚼根生红苕…………”小齐显得很同情,问道:“那咋个办?有合适的对象么?”
郑百如说:“也不愿找对象了,我想跟她复婚。”小齐表示赞同,问道:“复婚也可以嘛!那女人是谁?不在葫芦坝了吧?”
郑百如连忙说:“她就是许茂老汉家的四姑娘,叫许秀云。”小齐这才恍然大悟,满有把握地说:“不成问题,颜组长就住许茂家,我去做做工作,你放心好了。”郑百如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就分手了。
齐明江回到住处,吴昌全问道:“我妈还在后头么?”小齐大模大样地坐下说:“大娘不回来了,颜组长留她在许家住一夜呢。
吴昌全闩上门,依然坐到方桌前看书,小齐不客气地问:“有洗脚水么?”吴昌全头也不抬地回答:“在茶壶里。”
小齐亮起电筒,从房间一直寻到灶间,都没有找到“茶壶”的家什,生气地骂了声:“什么态度?”便回卧室,准备睡觉。这间卧室本是吴昌全住的,现在腾给小齐住,吴昌全自己睡在堂屋里。
小齐一屁股坐到写字台前,见抽屉里塞满稿件和笔记本,他抓起一个本本翻翻,上面全是吴昌全记的农业谚语,什么“云跑西,雨稀稀;云跑南,雨绵绵;伏天干不干,先看六月二十三······
齐明江丢下小本本,又掏出个大本子,见上面写着这样一段话:我不反对你出去工作,但不赞成你要求离开农村的动机。如果所有农民都躲开烈日寒风,过舒适生活,那么谁来生产粮食?.·····
他往后翻,另页写着:“队上大多数社员到区上去领救济粮,生产粮食的庄稼人要国家拿粮食养活,令人痛苦和遗憾!但是,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还不止这点,回来的路上,我碰见她和一个油腔滑调的男子亲昵地走在一起,笑着······”
“哼,爱情至上,小资产阶级情调!”小齐不屑地摇摇头,正欲合上本子,忽从里边滑下一张姑娘的照片来,拿起一看,似曾相识,但一时又记不起来。
他把照片和笔记本放回原处,摸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把今晚发现的问题记下来。他觉得这样的问题,如不向颜组长汇报,那是太不忠于职守了。颜组长过去是宣传部长,说不定将来还是宣传部长呢!
一连几天,金东水总爱站在抽水站门口,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期待着发生一件事。然而葫芦坝还是那样静悄悄,鸡不叫,狗不咬,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响声。
这抽水站是在金东水当支书那阵,他领着社员在制高点石岭坝修的,把柳溪河水抽上来,然后通过渠道流向全大队,但是由于水管小,动力仅靠一台小柴油机,所以水的问题依然难以解决。
金东水曾有过大胆的设想,挖开葫芦颈,利用柳溪河水位落差,修建个小型水电站。不仅水的问题彻底解决,还增加200亩土地,点上电灯。正当他把计划提出来时,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他倒了台,计划也搁浅了。
然而,他一颗改变葫芦坝面貌的心还活着。他困守在荒凉的小草棚里,读了不少有关农田基建、水电建设、良种培育的书籍。他相信,总有一天,他的计划会在葫芦坝实施!
突然,坝上传来狗吠声,“是谁来了?不会是她吧?”金东水想到那天夜里,秀云悄悄送来小棉袄时,自己连面都不敢见一下,太辜负人了。怕什么呢,身正不怕鞋歪嘛!
来人是龙庆。近两年来,郑百如排斥金东水参加一切党的活动,而龙庆却经常冒着非组织活动的危险,前来和他讨论葫芦坝上的重大事情,叫金东水给他拿主意。今晚他在许家院子里开完支委会,便径直找金东水来了。
龙庆钻进草棚屋,心事重重地对金东水说:“要搞远景规划了。会上,全是郑百如一人说,搞什么泥土搬家,“人造平原”。原来的水路被打乱,一场大雨就会淹坏整片庄稼!
龙庆接着又说起郑百如搞的那个粮食折成,一下子比实际产量涨上去四万多斤。这一下,上边又要表扬葫芦坝,又要编些好听话去哄别人。现在趁工作组在场,他想辞职不干了。
金东水着急地劝道:“老龙啊!还是打起精神来干吧。眼前葫芦坝群众缺吃少穿,难道你忍心看着不管?从前在部队上听首长讲革命回忆,过去战争年代,人们对未来从未丧失信心!”说得龙庆竟哭起来。
金东水又说:“这事不能怪你。这两年我弄了个近期生产计划和长期远景规划,交给你看看。如果有点价值,就让群众讨论补充,然后由支部作出决定。作为党员的一点心意。”说时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龙庆被金东水的精神鼓舞起来,感动地收了这一份规划草稿。接着,金东水粗略地介绍起这个规划内容来,不知不觉从犁树坪方向传来几声鸡啼。
清早,秀云提水桶上井台打水,正遇上迎面走来的小齐。小齐是来向颜少春汇报工作的。他注意地看了这个清瘦俊俏的女人一眼,问:“你就是许秀云吧!
秀云诧异地低下头。小齐嬉笑着说:“郑百如向我反映了你的情况,其实过去的事算了吧。他表示要求复婚,我看也可以嘛。他工作很积极,你应该支持他。这叫顾全大局····
秀云没听完他的话,转身就走。几天来,她对工作组怀抱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气愤地断定工作组跟郑百如一鼻孔出气:看来,不能靠别人,只能靠自己了。
一经作出决定,秀云便开始行动起来。今天是赶场的日子,她向队里支了二十块钱,决定上街为长生办一份礼品,争取大姐夫能在老汉生日那天,体面地过来走动。
赶场路上,秀云经过罗祖华家门口,但见罗祖华哭丧着脸,蹲在院坝上,秋云正在一旁拔鸡毛。一问,原来他家三只生蛋鸡瘟了。
秋云拉住秀云,亲热地请她赶场转来开个荤,把爹和许琴都请来。秀云没说什么,转身要走,秋云悄声问:“耳鼓山那个事,你决定了没有啊?”秀云斩钉截铁地回答:“整死都不去!
秋云说:“那也行,我就叫祖华托人带口信把这事给退了。”秀云感激地点点头,抱起一个名叫小猪的外甥,往他手心里塞一张五元票子,说:“拿去,叫你爹上街买个下蛋的鸡回来。”
10点左右,“赶场”进入高潮,小小的街筒里挤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许茂老汉一背篼叶子烟卖光了,需要办的粉条、扁笋、黄豆等做生日用的货物也都买齐了,但他还没有回转的打算。
他把自己的背篼寄放在七姑娘许贞那个店堂里。许贞娇羞地伏在父亲耳边说:“爹,小朱今天从城里回来了,一会儿你转来吃午饭吧。要是你没意见,人家才好考虑正式关系嘛。”
老汉听不懂她的意思,在他的印象里,没有一个什么“小朱”,于是瞪着眼吼道:“啥子小猪小狗的?我不管。”厌烦地推开许贞,喷着响鼻,跨出店堂。
许茂老汉像鹰似的眼睛,注视着市场动向。不一会,他的目光停留在公社卫生院门口的一个中年妇女身上。这妇女衣着不整,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脚边放着一个菜油罐子。
老汉故作没事似的上前问:“哎呀,这孩子病了么?”妇女哭丧着脸说:“是呀,老大爷,你看孩子烧成这样,我得先卖掉这几斤油,才有药钱。”老汉叮嘱道:“你别叫市管会的人看见,看见了要没收的。”
妇人求救地说:“老大爷,你做做好事,把这几斤油买去吧,等于救人一命啊!”许茂问:“多少钱一斤?”妇人说:“随你给几个吧,我不晓得行市。”老汉把心一硬,说:“整数,一块钱一斤,大行大市的。”
妇女叹了口气,但还是同意了,说:“好吧,净重四斤半。”许茂掂了掂油罐,够这个数,便说:“不用秤了,我相信你。”他付了油钱,提起油罐就走。
20分钟后,老汉已站在食品站门外一个不显眼的地方,脚边放着油罐。两个职工家属蹲在油罐旁问:“多少钱一斤?”许茂爱理不理地回答:“一块八,少一分钱不卖。
一会儿,许茂老汉打发了三起买主。这时,走来个留长发、蓄小胡子的青年,指着油罐说:“你没看见布告,食油不准上市!”老汉认出此人不是市管会的,鄙夷地回答:“啥子布告啊,我认不得字。”
青年一把揪住老汉的袖子,亮出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红臂章,恶狠狠地说:“你看我是干什么的?”说罢,提起油罐,要拉老汉去上“学习班”。
老汉脚杆一软,跌坐在阶沿石上。看热闹的人纷纷向他劝说:“这是城里联防指挥部的,你碰上活该蚀财。”“老大爷,算了吧,权当是害了一场病,吃了两副药。”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小胡子将一瓦罐油提走了。
许茂老汉站起来,恍恍惚惚地往街里走,心中万分懊悔:“偷鸡不着蚀把米。”他在连云场上吃这样的亏,还是第一次,准备取回背篼就回家。
正走着,突然从公社卫生院里冲出一男一女,男的一把抓住许茂老汉骂道:“吔!你好狠心呀,我邻居李二嫂幺娃害病,提了四斤半清油来卖,你竟趁火打劫,出一块钱一斤买下,还说是大行大市呢!”
赶场的人们一听,纷纷围着老汉质问:“油呢?退出来!”“转手买卖,多少钱一斤?揪起来,押到公社去。”许茂从未遇过这样的阵势,顿时吓得脸色灰白。
突然,郑百如从人圈外挤进来,含着笑向人们示意说:“同志们,自由市场上本来就没有明码实价,都是双方协商议定。这位老大爷买价是低了点,我建议一斤添二角,把这事平了。”
人们听他说得在理,也不再吼了。郑百如忙掏出一元钱塞在李二嫂手上,赔礼说:“乡亲们,这位老人家,是我的老辈子,少赶场摸不清行市,望大家多原谅。现在,赶场的快去赶场,访友的快去访友。
人们被他满口江湖话逗乐了,各自散去。郑百如扶着老汉挤出人群,老汉心里感激郑百如,要不是他,今天可真够受了呢!
许贞见她爹没等到吃午饭就转来了,心里好不高兴,忙拉着老汉上楼休息,还撒娇说:“小朱在楼上,你去看看嘛。”老汉身不由己地由她扶着膀子登上楼梯。
宿舍门打开,老汉抬眼一看,惊得目瞪口呆,房中站着的,正是那个蓄着小胡子、留长发的青年,脚边排放着七八个瓶罐,老汉的那个瓦罐排在最后的位置上。老汉愤怒异常,提起油罐,喊道:“这是我的油!”
老汉“咚咚”走下楼去。许贞见此情景,忙问:“爹,这是咋回事哟?”许茂老汉向店堂里的营业员扼要地揭露了那个小胡子的诈骗行为。
大家一听,一个个惊得张口结舌。其中有个中年人,坦直地告诉许贞:“那个小朱哪是什么‘工人’,是个不务正业的阿飞。我城里有个亲戚就住在他家隔壁。”
许贞气得六神无主,“哇”的一声恸哭起来。供销社的干部、营业员纷纷出来劝解。有的主张把诈骗犯送公社治安员那儿去。有的主张干脆弄出去游街示众。
正在众说不一的时候,许贞冲上楼去,把那个神气十足的小朱赶下楼来,将那些油瓶、油罐,稀里哗啦地全摔在他的背上。
秀云来到连云场上,先在百货店里扯了一丈二尺青哔叽,二尺白底细红花布,四尺草绿色卡其,又到食品站买了一封杂糖、四把挂面,最后转到肉架子旁边。
这里排着长长的队伍。轮到秀云时,她对卖肉的说:“师傅,请你割一块“膀'。”卖肉师傅一刀,给她割了块圆形肘子肉,一称,三斤半。
秀云掏钱数了数,凑不齐,忙打招呼说:“师傅,请你放在那儿,我就去借钱来取。”卖肉师傅正忙不迭,生硬地回答:“不行,没钱让开。”秀云只得怏怏地离开食品站。
突然,背后有个沙哑的声音喊:“秀云······”秀云回头一看,是郑百如。他手中提着一块猪肉正从食品站内走出来,温和地问:“你赶场么,割肉?”许秀云撇过脸去,不理睬他。
旁边一个老头对郑百如解释:“这女同志割了一块三斤半肉,钱不够了。”郑百如连忙摸出一把票子,递到秀云面前说:“这有啥关系,拿去。
秀云看都不愿看他一眼,板着脸说:“让开,我还有事哩!”郑百如把票子揣回口袋,急说:“那你等着,我给你取来就是。”说罢大步朝肉架子奔去。
许秀云趁这空儿,向人群拥挤的热闹处走去。郑百如提着三斤半肘子肉跑出来时,已不见秀云的影子,他失望地叹了口气。
时间已近中午,许秀云急急去找许贞借钱割肉,她把这看成是争取美好前程的一项重要的行动。她正走着,耳边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四姨娘······四姨娘!”她略一站停,手已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抓住。
眼前站着长生。秀云喜出望外,连眼睛都湿润了,弯下腰问:“你怎么也上街来了呀?”长生回答说:“学校放假了。今天一早跟爹、长秀来赶场。他们正在那边市场上。
长生拉着四姨娘诉说着。他们一家三口一早就来了。他爹挑来一百多斤柴,卖了六元钱,给妹妹理了发,原来准备买点盐巴、猪肉,经过旧货市场,爹在书摊上买了几本破旧的《土壤学》《水利工程学》,把钱用光了。
爹买了书,妹妹哭着硬要爹割肉。爹看她哭得伤心,脱下身上一件旧毛衣,摆在背篼上卖,说:“好,一定割两斤回去吃。”秀云听到这儿,一阵心酸,泪水禁不住一串串地往下流。
走近旧货市场,秀云望见金东水站在阶沿上,小长秀依偎在他的脚边,面前背篼上放着一件半旧的毛线衣。她走过去勇敢地喊了声:“大姐夫!”小长秀从惊愕中醒来,一头扑进秀云的怀抱。
金东水显得有些不自然,心中埋怨长生,不该把秀云引到这儿来。秀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和气魄,毫无顾忌地把毛线衣拿起,放进背篼里,下命令似的说:“卖它干啥子嘛,留着穿吧。”
然后她一手挎竹篮,一手牵着长秀,催促金东水:“走啊,回家去吧!”金东水推托说:“你先走着吧,我还有点事没办完。”他不便说出没钱买猪肉那类叫人难堪的话来。
秀云正进退两难时,郑百如却来到她面前。郑百如看到秀云跟金东水的亲热劲,顿时脸色铁青,眼里闪烁着鬼火似的蓝光。
金东水感到不好意思,问郑百如:“你找我有事么?”郑百如傲慢地摇摇头,一声冷笑。秀云却勇敢地跨到金东水身边,推了一把,喊:“走呀,老站着干什么?先去割两斤肉给孩子们吃!
金东水扛起背篼,跟随秀云向食品站走去。郑百如望着他俩远去的背影,两眼眯成一条缝,心中狠毒地说:哼!金东水!你想从这个婆娘身上打开我的缺口么?没那么容易!
秀云领着长秀、长生,后边跟着金东水,来到食品站门前,只见肉铺前空荡荡的已没了人影,感到大失所望。她回过头,内疚地对长生说:“真没想到,这么快就收摊子啦!
金东水按住不安的心情,拉长秀回家去。长秀躲开他,紧紧抱住四姨娘的腿,侧过小脸说:“不跟你回去,我跟四姨娘去买肉吃。
金东水为难了,哄着孩子:“秀,跟我回去,我到河里摸条大鲢鱼,好吃得很哩!”小长秀不听他的,把脑袋钻到四姨娘挎着的篮子下面去。
许秀云乞求地望着金东水说:“娃娃们都饿了,那边有饭馆,我们······”她才说到“我们”两字,脸“刷”的红到了耳根。
金东水烦躁地站起来,伸手抓住长秀的小胳膊,狠命一提,抱起就走。长生迟疑一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秀云······
长秀先是被吓一跳,继而惊魂未定,便在她爹的手臂里号啕大哭,拼命叫唤:“四姨娘,四姨娘······我要四姨娘!”秀云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眼泪像清泉般从眼眶里渗出来。
不知捱过了多久,赶场的庄稼人渐渐走散,秀云才打起精神,迈开快步朝葫芦坝走去。此刻,她心里沉甸甸的像是丢失了一件重要的东西,无法找回。
郑百如离开连云场,急急奔回葫芦坝,闯进他姐姐外号“闲话公司经理”郑百香的家里,向她提供了两条特大新闻,要她立即传布出去。这是郑百如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行动计划的第一步。
接着,郑百如又来到二队有名的好心人罗祖华家里,罗祖华上街买鸡去了。许茂老汉正巧也在。他恭敬地向许茂叫了声“爹”,许茂尴尬地“唔”了一声。秋云留他一块儿吃瘟鸡肉。
饭桌上,显出和谐的气氛,秋云不停地往许茂老汉碗里夹菜。郑百如也不落后,不住地把好一点的腿肉,夹进许茂的碗里。
许茂连喝几口苕干酒,脸上有些酒意。秋云开门见山说:“爹,今天请你老人家过来,有事要跟你商量呢。现在恰好郑百如也在,就干脆当面说了吧!”她把脸转向郑百如:“你自己说吧!
郑百如装出一副悔恨的样子,说:“爹,我一时糊涂,现在万分后悔,我和秀云如能重新和好,叫我怎么检讨都行。”老汉闭着眼不说话,秋云得胜似的问郑百如:“刚才这些话是你自己说的,莫要将来又翻碗底哟!
秋云见郑百如依顺地向她点头,转向老汉说:“爹,你看这事能不能成啊!耳鼓山的事,今天罗祖华上街找人带信去退了,也是老四的意思呢!”许茂被感动了,轻声说了句:“这事你们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许茂老汉这句话一说出口,郑百如心里石头就落地了。现在他担心的是秀云。不过,他有信心,只要自己的活动一展开,许茂老汉准会把秀云赶出许家院子。那时,他就采取下一步骤。
正在这时,罗祖华哭丧着脸,抱着两只母鸡回来了。原来刚才在回家路上,本队一个妇女对他说,街上传说纷纭,说是前天夜里,大姐夫金东水钻进四姨子秀云房里,今天他俩在连云场还一块逛街呢!
秋云一听,立刻火冒三丈,一挽袖子,做出拼命的架势,骂道:“没天良的,冤枉人!”说完就要冲到门外去跟人家拼。
突然,许茂举起拳头,“嘭”一声击在桌上,身子摇了几下,软瘫地倒了下去。秋云奔到老汉身边呼喊着:“爹!”只见老汉脸色苍白,胡子打颤,两眼已黯淡无光。
一屋子的人乱作一团,好一阵,总算把老汉抢救过来。老汉一句话没说,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万没想到,那天晚上“闹贼”的事,到底被泄露出去,而且那个贼竟是他的大女婿金东水!
老汉这一系列举动,表明罗祖华带回来的消息确有其事,使秋云感到气馁,把火气全发泄到秀云身上,愤愤地骂:“死不要脸,许家姑娘的名声都叫她给丢净了。”
郑百如叹气说:“这事我看责任在老金。今天在连云场,我亲眼看见他跟秀云一路。当然,我也有责任,要是我当初不一时气盛,跟他离婚,哪会发生这样见不得人的事!”罗祖华一听也连连点头。
正说时,秀云从门外突然闯进来。她回家路上想起秋云邀她吃午饭,便到这儿停留,没想到进屋后,迎接她的却是秋云的黑脸,老汉的怒容和郑百如阴冷的目光。
秀云似万箭穿心,忍着泪,毅然离开罗家大门。郑百如追出来喊:“秀云!秀云!”她听到这声音,浑身一阵冰凉,加快脚步,往许家院子奔去。
郑百如回转身来,庄严地声明:“爹,三姐,三哥,请大家不要责怪秀云,不论别人说她什么,我都不听。我要求复婚,决心下定了。”这一席话,简直完全出乎老汉意外。
这天,天气晴朗,颜少春和齐明江由许琴陪同,兴致勃勃地参观吴昌全的试验田。但见一溜向阳高地,绿葱葱的麦田,粉红色的豌豆花,嫩黄的早油菜花,散发清香,与荒凉寂寞的葫芦坝形成鲜明的对照。
吴昌全平时少言寡语,谈到农业生产却口若悬河:“这叫“凡六”新品种麦,能抗黄锈病和白粉病。这是“980—16'新品种麦,成熟早,产量高,也能抗锈病······”
颜少春感兴趣地说:“那么将来葫芦坝就推广"980—16'的新品种吧!”吴昌全摇头说:“大面积种单一品种不行,播、收期集中,劳力安排不过来,要因地制宜,各种一点早、迟、中的几个品种。
来到豌豆地里,吴昌全又熟练地介绍:“豌豆属豆科,匍伏茎,叶对生······有丰富的蛋白质和淀粉,是一种耐寒抗旱、经得起贫穷考验的作物······我们正在试验提高它的产量。
颜少春指着盛开的豌豆花,转过头问齐明江:“你估估,像这样的豆苗,一亩收多少斤?”小齐贸然回答:“豌豆籽儿比麦子颗粒大得多,我看起码能收千把斤。
他话刚落音,颜少春、许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吴昌全却不动声色,指着豌豆地说:“你莫看它开着这样好的花,这些霜前花多半不结果。只有严霜过去后开的花,才有希望。我们正在摸索豌豆合适的播种期。
许琴望着吴昌全青春焕发的面容,暗想:我能配得上他吗?脸上不禁出现了一抹红晕。齐明江望着许琴矫健、秀气的身影,心里暗暗惋惜:可惜是个农民,假如她是吃公粮的干部,真是个好对象。
几天后,颜少春去太平区参加区委整风会,葫芦坝工作由齐明江安排。许琴不是党员,却得到格外器重,连党支部会也叫她参加,这反使她产生几分畏缩情绪。
这天,龙庆又来通知许琴参加党员大会,说要讨论她的入党申请。许琴感到愕然。许琴多年殷切期望入党,可是她看着郑百如为非作歹,一直没有把入党申请书交出去。
她犹豫地说:“龙二叔,这不合适吧。我还是不去算了!”龙庆对齐明江搞这种莫名其妙的突击发展党员,也有意见。他支吾着,耸耸肩走了。
这时,许贞背着个旅行包匆匆地走进屋来。她问清许琴为这件事苦恼,惊奇地责怪妹妹:“你真傻,这种机会别人想断肠子还想不到呢!”许琴制止她往下说,告诉她,爹病了,现在躺在里屋。
许茂老汉真的病了,躺在床上,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许贞来到老汉床前,问了声:“爹,你病了么?”老汉对供销社发生的事,怒气未消,气呼呼地回答:“我没有病!你回来干啥子?还认得这条路么!
许贞并未被吓退,笑着说:“咋个这么大的气哟,回来给你老人家做生日呢。说着放下肩上挎包,取出白糖、挂面,一一堆放在床头的平柜上。
父女之情,打动了老汉的心,他开口问:“那个姓朱的小流氓还到连云场来么?”许贞流下羞愧的泪水,说: “没有来,他要再来我也不会理他。”
望着女儿凄楚的眼泪,老汉心软了,和婉地说:“女孩儿家,要尊重自己嘛。终身大事,要把稳。”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下午,生产队挨户通知社员去小学校参加大会。秀云先是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去了,她希望从这些活动中,听到一些与自己前途有关的消息。
小齐端坐在主席台上,见许琴进门,高声喊:“许琴,到这里来!”许琴走上前去,坐在侧边的郑百如问:“上午咋不来开会啊?”许琴回答:“我爹病倒了,走不开!”说罢,她沉默着,等待小齐的批评。
谁知小齐不仅没批评她,反而露出笑脸说:“没关系。你不在,我们一样讨论。公社要提拔你到农业技术辅导站去工作。我们想应先解决你的组织问题。”
郑百如装模作样地还补充了几句:“这是个好机会,你先到县里培训一段时间,回来就是专家了。”许琴往金顺玉大娘旁边坐下,心想:既然是上级正式调用,就没有不光彩的嫌疑!
郑百如通知队长们清点了人数,宣布开会。小齐准备了一篇长达数十页的发言稿,从形势、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直到阶级斗争新动向······八个部分,洋洋大观,一股劲地往下念。
小齐的“前言”部分还未念完,会场里骚动起来。原来秀云踏进会场,“闲话公司”女老板郑百香,便以惊诧的声音叫起来:“看哪!那个还装得满正经的样子呢!”人们一齐向门口张望。
许琴听到耳里,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头有说不出的难过。她使劲地咬着嘴唇,心说:算了,我干脆走,离开葫芦坝,眼不见心不烦,出去也是干革命!
小齐的讲话,使社员越听越失望。天下起雨来,不时有人离开。罗祖华走出会场,担心地对妻子说:“今天架势不妙。郑百香当着秀云的面说那些话,我看秀云实在有点受不了呢!”
秋云没好气地说:“跟我啥子相干?她自己做出那种丑事,我还没脸呢!”罗祖华劝说:“秀云是个烈性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哎,对那些话我很怀疑,秀云和金大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秋云杏眼圆睁,反驳罗祖华道:“那能还有假的?“闹贼”“赶场'都有人看见······我们许家姐妹的面子都让她一人丢光了,就差点没把爹气死。她做得受得,大河又没盖盖!
溜出会场的人中,有人对许秋云激将道:“三辣子,你好凶哟!为啥人家相欺你的亲妹子,你倒不敢言声了?”惹得秋云火起,返身冲进会场,对着郑百香大声嚷嚷:“哼,我安心来听听母猪是咋个叫的?”
郑百香脸红筋胀地回骂: “你亲妹子偷人,你明白不明白啊!”秋云毫不退缩,更大声嚷嚷:“那还不是你这个骚狐狸给带坏了么?咋个,你教会了徒弟,如今师傅却来嚼徒弟的牙巴!”
两人从此吵开了,小齐没法往下讲,便停住了报告。郑百如走过来,假惺惺地批评郑百香:“太不像话了,不许闹!”许琴上前拉住三姐埋怨:“你疯了么!人家听着不笑话吗?
秋云赌气离开会场,秀云追出去,一把抓住三姐的肩膀,放声大哭:“我没有那些事,······冤枉我······啊!”秋云冷冷地说:“你呀,女人家兴这样做的么?爹叫你气得倒了床,姐妹们的脸叫你丢尽了!
秋云说到这儿,用命令的口吻对罗祖华说:“走嘛,关你啥事!”说完转身就走。罗祖华迟疑地跟在后边,边走边叹气。
绵绵细雨,把秀云的衣衫打湿,她全然没有察觉。她感到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将身子靠在稀湿的银杏树干上。
天黑,散会了。小齐最后步出会场,问郑百如:“刚才两个吵架的女人是谁啊?”郑百如说:“一个叫许秋云,是许琴的三姐,一个叫郑百香,是我的姐姐。
小齐问:“那个金东水的材料凑得怎样啦?他究竟还有哪些问题?”郑百如轻声说:“除老的问题外,又有个搞男女关系的新问题。女的,就是许秀云,不过,我原谅她,还要跟她复婚。”
许秀云无意中听到郑百如和小齐的一席对话,愤怒得浑身发抖。她明白了,他们对她造谣中伤不够,还要借这种伤风败俗的谣言,去迫害金东水!她决定要揭发他们的阴谋,保护自己的亲人。
秀云勇敢地向前走着,停立在一户人家门前,上前敲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开门出来,惊疑地望着头发淌水、面色苍白的秀云,说道:“你敲错了门吧?”说罢,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秀云退到路上来。几分钟后,她又敲开另一家大门,向开门的大嫂说:“大嫂,我是来向你们揭发…………”不等她说完,那女人嘴对着门缝说:“许四姐,不是我不让你进屋,实在是我们老二病重。”
秀云失望地想:人家已把她当成不吉利的女人了,她更愤恨地敲开第三家房门,急急说:“郑百如不是个好东西,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男女关系······”灯影里站着一个女孩。女孩以为是遇着个疯子,慌张地关上了大门。
秀云不顾一切地去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门,一直来到四队金顺玉大娘家门口。金顺玉大娘打开门,秀云走进屋里,见桌旁坐着吴昌全和齐明江。
金顺玉大娘端来热稀粥,劝她吃了再说。秀云哪里吃得下,正欲开口,齐明江瞪着眼向她吼道:“许秀云,你的问题不小呢。在运动的第二阶段中,你要好好检讨,老实交代问题,跟老郑复婚,才能过关啊!
金顺玉大娘一听这话,忙抱住秀云冰凉的肩膀,批评小齐:“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内情都不了解,就叫人家交代问题?”小齐一本正经地说:“材料都搞好了,你别给运动泼冷水!
秀云突然挣脱金顺玉大娘的手,奔出大门,在苦风凄雨中艰难地行走着,心想:姐妹们,乡亲们,工作组都把我当成坏人!联合起来逼我!她对生活的前景感到彻底失望了。这时,她想到了死。
秀云奔到柳溪河边,没有丝毫犹豫,“咚”的一声跳下去。水淹没了她的脖子,沉下去······就在这时,她仿佛看见了小长秀那对闪亮的眼睛,使她浑身颤栗,从心灵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不,我要活!
求生的欲望,给了秀云无穷的力量。经过奋力的挣扎,她终于爬到岸边,周身无力地软瘫在河滩上。
秀云依着一棵柳树,在河岸上坐了很久。她忍受着刺骨的寒冷,站了起来,决定开始一种新的生活,毅然拖着湿漉漉的身躯回去,和许家院子里的破小屋告别。
天黑,金东水还在爱不释卷地观看《小型水利电站设计》书,筹划葫芦坝的未来。门外突然进来两个披蓑衣的女客,一个是许琴,一个是颜少春。
颜少春在区委和公社参加会议,听到不少关于金东水的事。她把龙庆交来的金东水写的计划书介绍出去,引起了区、社干部们极大的兴趣。回来后她迫不及待地来拜访这个被迫离职的支书。
颜少春拿出金东水写的那份规划,对他说:“这份规划我看过了,了不起啊!你设想把葫芦颈挖开,让柳溪河从这儿流,利用河水落差,修个小型水电站······又把环绕葫芦坝的河床全部填土,增加耕地。
颜少春接着又问:“这个规划需要一大笔钱,从哪儿来呢?”金东水胸有成竹地说:“我计划先改造河道,造出土地来,增加产量,然后积钱修建水电站,只要三年就行了。”
他们对规划作了周密考虑后,颜少春慎重地向金东水宣布:“区、社两级党组织这次重新审查了过去对你的处分,撤销那个停职的决定,恢复你支部书记的职务。
“这是真的么?”金东水一时惊得有点傻眼了。颜少春和颜悦色地笑道:“明天你们公社党委就要派人来宣布这一决定,这是一个正确的及时的决定,所以先给你通通气。”金东水听着,连眼睛也湿润了。
这天晚上,许贞躺在秀云的被窝里,浑身没一点力气。一阵狗吠声,在许家院子大门口响起来。原来是郑百如赤手空拳在和黄狗周旋着,一边拦挡,一边朝秀云的小屋摸来。
郑百如闪进了小屋。他仍在惦记秀云。自从他把金东水赶下台,诡秘地放火烧掉他的房子,秀云似有所察觉。最近传来区上要他进“学习班”的风声,更使他胆颤心惊。他要和秀云复婚,今晚来找秀云,就是这个目的。
屋里漆黑一团。郑百如发觉床上有人,便跪下哀求道:“秀云,从前都是我不是,你别记着那些。从今以后,我们好好过······”许贞吓得喊不出声来。过去为求郑百如“推荐”她出去工作,曾被郑百如糟蹋过。
老汉躺在床上,听到院子里狗叫,断定有人进门,咳嗽一声问:“是哪个来啦!”见没人回答,他只得爬起来,趿上鞋,抓根扁担,摸到阶沿上探听。
郑百如哀声求告得不到半点回应,便伸手到被盖上抚摸。许贞吓得魂不附体,不由失声惊叫起来:“滚!滚出去!”郑百如听出是许贞的声音,立即慌张起来。
许茂老汉几步冲进小屋大声喝道:“郑家的,你小子好恶哇!”话音未落,扁担已落到郑百如的背上。
这时候,秀云突然出现在屋门口,冷冷地命令:“出去,你们全都出去!”许贞穿好衣服,哆嗦着点亮灯,见秀云脸色惨白,浑身水湿,心里感到害怕。郑百如则像兔子一样逃掉了。
秀云将门“砰”的一声关上。她迅速换下水淋淋的衣服,梳理湿漉漉的长发。一切停当之后,她便拿起爹的皮袄,对着油灯锁好纽扣,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
她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袱,里面放着一件红花衣服,一条草绿色裤子,还有那天在连云场买的杂糖、挂面,像告别似的,环视小屋一阵,吹熄灯,走出门去。
许茂老汉看见秀云出门,喘着气对许贞直叫:“快······给我追回来。我冤枉她了······郑家小子不是好人,他要逼死秀云!”许贞慌忙追出去。
前边一条长满荒草的小路,通向葫芦颈金东水的小屋。从死亡边缘回转过来的秀云,对一切都无所顾忌了。她从心底承认,此去,不仅是为了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也是为了他!想到这一点,她苍白的面颊上现出一抹红晕。
这会儿,颜少春和许琴还在金东水小屋里。一会儿,又来了吴昌全和龙庆。龙庆满脸愁容地告诉颜少春:小齐谈的规划,要把劳力全拿去搞什么人造平原,不抓积肥和水沟整理,明年开春咋个种?
颜少春将金东水的规划作了介绍,说:“不用担心,按老金这个计划搞,一手抓当前,一手抓长远,积肥、整沟,还要打开葫芦颈,新建水电站,改河造田200亩,你看合适不合适?”龙庆顿时兴奋起来,笑着说:“好!社员一定高兴!
龙庆又告诉颜少春,社员中流传金东水那天晚上跑到秀云屋里的事,叫人难以相信。金东水一听,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发火,颜少春忙问龙庆:“你说的是哪一天晚上?”龙庆回答:“工作组进村的前一天晚上。”
吴昌全听了,气得大叫:“造谣!那天夜晚我送许琴回家后往回走,郑百如慌慌张张从后面跑来,差点把我撞到水田里。
许琴恍然大悟:“对了,我刚拢到大门口,四姐正站在门上,那准是刚从葫芦颈回去的。我和四姐一同进院子,还没跨进堂屋,就听见她大叫,一条黑影奔出大门。”
长生抢着说:“我想起来啦!那天晚上,四姨娘还来葫芦颈给长秀送花棉袄呢。我爹不让开门,四姨娘把小棉袄放在门槛底下······我打开门一看,人都走了。”
“这谣言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吴昌全愤愤不平地说,“就说那粮食“折成”吧,明明是虚报产量四万多斤,偏偏说成是跨“农纲”,这里边包的是啥子药?”
颜少春心里渐渐明白了,说:“那四万多斤产量,经区委讨论,根本不予承认,还要追究虚报产量的原因呢。”接着是吴昌全反映大家对小齐的一大通意见:这人理论脱离实际,生搬硬套瞎指挥,帽子满天飞······
正事聊完,颜少春环视一下小屋,关切地对金东水说:“老金呀,你这屋里缺少个女主人。”继而又含笑着对龙庆说:“老龙同志,你可要帮忙啊,给老金介绍一个嘛……”
龙庆笑得合不拢嘴:“颜组长,我早放在心上啦。河对面刘家大队有个妇女队长,30岁,因为照顾年幼弟妹,至今没出嫁,听说她要找个根底扎实的党员。”继而又逗金东水:“怎么样?看嘛,脸红啦!
就在屋里谈笑风生时,秀云正走到小棚屋门口。她停在矮檐下,听到龙庆说起刘家大队妇女队长如何好,金东水听着脸红,顿感到她的一线希望被彻底毁灭了,眼前一黑,人站立不住,包袱掉落在稀泥地上。
秀云又想到了死,抽泣着迅速离开小屋,沿着小路往回走。她刚跑了几步,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许贞身上。许贞吓得惊叫起来!
小屋里的人听到叫声,急忙奔出门来。金东水看到一条黑影从地上爬起,飞快地离开小路,奔向旁边的枯草坡,他便大喊一声:“站住!”那黑影却并不站住,反而跑得更快了。
当金东水赶到河边时,只见那黑影纵身一跳,窜进了河里。金东水紧跟着跳下河去。
当许琴赶到河边时,金东水已将昏迷的秀云抱上岸来。
长生从屋檐底下拾起一个包袱,对颜少春说:“四姨娘给我们送礼品来了,还有衣服哩······”颜少春望着门外黑糊糊的夜空,陷入了沉思。
颜少春一连几个晚上和秀云谈心。秀云尽情地痛哭一场,把亲眼见到郑百如所干的坏事,全都告诉了颜少春。从此,她性格开朗了,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
金支书又出来工作了,农活安排得合着庄稼人的心。“专业队”也组织起来了,就要开始挖开那千年万载没人动过的葫芦颈,让美丽的柳溪河给庄稼人带来幸福。
葫芦坝难得下了场瑞雪。天亮,颜少春一早起床,走出大门,正碰上秀云在井台上提水。秀云对她嫣然一笑,说:“颜组长,你早啊!”颜少春望着她含羞草似的容颜,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意。
颜少春关切地问:“你报名参加专业队了么?”秀云放下水桶说:“报啦,可是大队支书把我的名字给划掉了。颜组长,你要是见到龙庆叔,帮我问问。”颜少春点点头。秀云脸上浮着一丝阴影,提起水桶走了。
颜少春想到大队领导班子整顿后,原想让郑百如在工作中检查,现在看来不行,郑百如已知道,秀云揭发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因而非但不检查,反而放出空气,说是颜少春打击“造反派”,否定文化大革命。
这天,许茂老汉收到出嫁在川西坝三个女儿联名写来的一封信。她们寄来一点钱,说是为了改造下湿地,争取明年水稻丰收,这次不回家给老汉拜寿了。请老人家保重身体,待春暖后,她们再来看望老人家。
当晚,许茂老汉把在家的三、四、七、九四个姑娘都叫到面前。她们看着老汉瘦骨嶙峋的面孔,都是忧心忡忡。老汉耸起眉头说:“都这么看着我干啥?怕我活不长是不是?
秋云笑道:“看你说些啥子嘛!你老人家多活些年辰,看看好世道吧,葫芦颈要挖河啦,这可是给子孙后代做的好事啊!”许琴当众宣布:“颜组长说,等爹病好了,大队专业队要请爹去当参谋。”
许茂锐利的目光突然停在秀云的脸上,自慰地说:“你娘在世时,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们长大成人。我没给丢下一个,我尽了力!没有辜负她······”说时,落下一串泪珠。
随后,他掀开枕头一角,取出一叠小小的纸封帖,苦笑一下说:“你们以为我这些年真的穷么?没有呢,我积攒着,悄悄存起来,······来吧,你们全拿去,一人一份。”
女儿们惊呆了,全都木然地望着老汉。老汉额上沁出汗珠,把纸封撒在被面上,催促着说:“来呀,一人一个,钱不多,意思够了。”姑娘都不伸手。
正当大家无言时,颜少春跑进来,问清情由,笑着说:“要给你们,你们就领情嘛,至于老人家的吃穿,将来你们各自尽心好了。”许琴听了,便动手把纸封送到姐姐们的手里。
许琴把属于八姐、六姐、五姐、二姐的四份也写上名字,最后发现被盖上还放着一个纸封,那是大姐—金东水妻子的一份。几个姑娘想到大姐过早离开人世,一个个都哭了,许茂老汉也使劲咬着唇髭。
颜少春想,老汉为什么给大女儿留下这一份呢?是许大爷回心转意啦!表示他对大女婿处境的同情?试探着说:“许大姐既然不在了,何必再给她留一份,让一家子伤心。
许琴擦擦眼泪说:“这一份明天我给金大哥送去。”大家表示这办法好。可颜少春却说:“老金要是不收下,又怎么办呢?”许茂老汉一听,也露出为难的神态。
颜少春提议说:“依我看,那一份交给四姐吧。秀云会知道怎样安排这笔钱。”接下又说:“许大爷,我想趁此机会,当一次“红娘”,给秀云找个好婆家······不知肯不肯赏我这个脸?”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姐妹们已经听懂颜少春的话了,脸上都现出放心的神情。许贞问:“四姐,叫你跟大哥合户,你没得意见吧?”秀云羞得满脸绯红,把头埋在膝盖上。
颜少春追问:“许大爷,我来讨个喜信,你不肯赏脸么?”许茂老汉先是吃惊,继而望着颜少春,正经地说:“这可要劳烦颜组长,事情要真能办成,一定请你多喝杯喜酒,拜托!
“哈哈······”颜少春大笑起来,说:“不用拜托啦,这可是先斩后奏呢。现在我就等着喝喜酒了!”许琴代表父亲把属于她大姐的那个纸封,硬塞进秀云的怀里。
大家谈一阵给秀云和金东水办喜事的事,陆续走了。秀云神情恍惚地站在大门口,吸一口清凉的空气,心里自问:这一切都在变好,是真的么?
第二天一早,许琴接到公社通知,要她当天上午赶到区上办手续,去县组织部报到。颜少春通知她时,嘱咐说:“去吧,好好干,将来分配出来做公社干部,不要忘了贫下中农和群众,要实心实意地为他们服务。”
吃罢早饭,许琴草草收拾完被盖行李,脑子里考虑着一个复杂的问题:自己要走了,要不要去看看吴昌全,跟他告别一下?为这事,她想了一个清早,就是定不下来。
许贞见她心事重重,便问:“你怎么还不走呀?都快10点啦!我送你一阵。”许琴站起来说:“不要送,我自己去。”说罢,将行李背在肩上,向爹告别一声,走出门去。
许琴走几步,留恋地回头望望,心中怀着希望:要是在路上遇见昌全,说上几句也好。她将向他表白:“别灰心,我虽然参加了工作,但不会变心,将来永远是属于你的。”
背后有人追赶着跑来,许琴回头一看,是工作组的齐明江。小齐急急说:“听说早晨来了通知,我跑来送你一阵。”许琴不大愿意让他送自己,说:“齐组长工作忙,不耽搁你吧!”
小齐说声: “不忙。”举步朝前走。路上,齐明江神秘地告诉许琴: “听说上 面又有新精神!目前这个运动大方向都有问题。比方说‘大资反小资’‘右倾回潮路线!’这可是最新的提法啊!”
小齐接着又说:“这一回颜组长把前几年打下去的干部都放出来工作,恢复10年前的老样,这不都是“回潮” “复辟”么?”许琴听后很担心,假如工作组真的撤走,葫芦坝出现的建设热潮就会冷下来。
小齐眨眨眼,又告诉许琴一个秘密:“你七姐在和吴昌全搞恋爱!从吴昌全日记本上看,早几年他们就好上了,中间有过一段波折,近来又好起来了。这几天,你七姐到吴昌全家去过两次啦!
许琴心里一怔,但见他说得具体,心想:看来这是真的,幸好今天听到这消息。从此,我绝不再思念吴昌全了,专心一意地去学习,工作。她咬着嘴唇,加快步子朝前走。
小齐从后边追赶着喊:“许琴,你到了县上,就到我家去玩,告诉你我家的街道门牌······”许琴大声说:“我不听······”飞快朝前走了。
沉睡的葫芦坝苏醒了,数百名欢乐的年轻男女,拿着简单的农具,向顽石开战。许秀云挥动锄头,满脸淌汗,像一朵雨后绽开的海棠,发着红光。
中午收工时,社员们都回家吃饭去了。长生和小长秀围着秀云,邀请四姨娘到他们家去吃饭。秀云问清金东水进山去了,不在家,便跟着欢呼雀跃的孩子,朝他们家走去。
金东水的小屋里,堆放了许多开山工具,像是一个物资仓库。秀云动手把屋里的零乱工具、杂物收拾整齐,又像慈母似的,帮助长生往灶洞里生火、做饭。
长生忧虑地告诉四姨娘,他们现在住着的这间小屋,过两天就要拆掉了,新河床正从这一段地区经过。一家三口搬到哪里住,现在还没有决定。秀云温和地安慰长生说:“莫着急,总会有房子住的。”
傍晚,金东水领着一群汉子从山上回来,肩上掮着一根柏树干,兴奋地告诉大家:“耳鼓山同志很支持,照国家牌价卖给我们许多挖河工程所需的木材。”当晚,秀云回到了许家院子那间小破屋里。
吃罢晚饭,颜少春邀秀云去四队参加一个会。路上,颜少春告诉她:“老金这人挺固执,目前他把一切心思都放在工地上,不同意在现在繁忙的时候结婚。我想,他的意见是对的。你看,怎么样,想得通么?”
秀云说:“我想得通,这些年都过来了。不管多久,我能等。”颜少春称赞她:“秀云,你真是个好女人。”
颜少春又告诉她:“今天接到电话通知,工作组明天要回县里去了。不过,我们还会回来的。”她没有谈工作组被迫撤离的原因,也不忍心去说目前党内复杂斗争的情形。
颜少春充满信心地对她说:“现在葫芦坝这个党支部很坚强,即使外面又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相信老金他们能顶得住。你过去受的那些苦楚,不会再回来了。”
颜少春说着,不禁哭起来。她还有个人的事没告诉秀云。她今天收到儿子的来信,她那被隔离审查、折磨多年、身体衰弱的丈夫,半个月前死在了矿井底下······
这天夜里,大队党支部会议在金顺玉大娘家召开。新的支委会信心百倍地向颜少春表示:“不论遇到多大困难,葫芦坝这块社会主义阵地是绝对不会再丢失的。已经动起来的建设事业,一定要扎实地干下去。
与此同时,吴昌全在科研地里与七姑娘许贞相会。许贞劝他争取出去工作,并愿为他的出去工作奔走,再次表示了她对吴昌全真诚的爱情。
吴昌全的反应却很冷淡。他感到过去那个纯真的许贞已经死了,而现在站在依稀月影下的许贞,已不是从前的那人了。
第二天,就是许茂老汉65岁生日。一早,颜少春就来向他祝贺生日,并大方地结算了伙食账,留下被盖卷,说以后还要回来。
吃过午饭,许贞也心烦意乱地回供销社去了。偌大的许家院子里十分寂静。许茂老汉独自在院坝里徘徊,感到怅惘和空虚。他思考了一阵,终于锁上大门,向葫芦颈方向走去。
许茂老汉绕过沸腾的工地,来到金东水居住的小草棚门前。只见几个社员正在扒屋顶上的草,小屋就要被拆掉了。他四处搜索,金东水不在,只见两个小外孙,正以忧郁的目光打量着他。
许茂老汉蹲下身子,将小长秀搂在胸前。小长秀不认识这个花白胡须的老人,“哇”的一声惊叫起来。长生忙对妹妹说:“这是外公,就是你时常想念的外公啊!
小长秀睁大美丽的眼睛,望着陌生的外公。许茂老汉今天第一次见到她大女儿留下的骨肉,悔恨地洒下了泪珠。长生告诉他说:“我们就要搬到生产队空牛棚去住了。”
许茂老汉摇摇手说:“不,你们到外公家去住吧,那里的房子多着呢,全是你们的。待你爹回来,今天就搬过去。”孩子睁着惊愕的双眼,不敢相信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