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昆嵩山区的沙努树么?它是英勇不屈的越南南方人民的象征。沙努树的生命力极强,敌人的炮火炸不死它。在伟大的抗美救国战争中,梭曼村人和村外一片茂密的沙努林,共同经历了多大的考验呵!
这天,民族解放军战士阿滔回梭曼村探亲。村外,无数被拦腰炸断的沙努树,树桩四周长出的小沙努,深情地敞怀欢迎他。大沙努伤口上涌出的树脂,发出喷鼻的香气。阿滔贪婪地呼吸着—离开家乡已三年啦!
走到大溪边,忽地传来一声喊:“阿滔哥!”他回头一看,简直认不出是小杭了。阿滔参军那年,小杭才长到他的腹部,如今却也挎起枪,够神气的。
“我早就认出你了,阿滔哥!”小杭气咻咻地说着奔过来,“如今进村可得当心啊,到处是乡亲们设下的陷阱和板桩坑——嗨,我领你走!”“好啊!”阿滔高兴地拍着小杭的肩膀。
路还是那条旧路。走在前头的小杭一路指指点点,不是叫“当心”,就是喊“绕过它”。他指着一个大树根说:“阿滔哥,可不能惹它,上面我装了个机关弩,一触动,哼,一双双锋利的箭头,准把美国佬的双腿打断!”
两人走到有一节竹筒把泉水从石缝里引出来的地方,小杭停下步说:“洗洗脚吧,可别喝生水呀,喝生水要挨阿易姐批评的!”阿滔笑着问:“阿易姐是卫生员吗?”小杭摇摇头:“她是支部书记兼乡游击队指导员。”
“哦,原来如此!小易已经是村支书了。”阿滔的心潮剧烈地翻腾起来。他没有喝生水,用双手掬起冰凉的泉水,泼在头上、脸上。
小易是阿滔的妻子阿梅的亲妹妹。几年前阿梅被美伪匪帮杀害时,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当大家为参军的阿滔送行、又为牺牲的阿梅流泪时,小易却倔强地一言不发,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
“走吧!快到了。”小杭的催促,打断了阿滔的思路。阿滔没有揩干头发,便跟着小杭继续上路。
一进村口,小杭就大声叫道:“大爷大娘,来了客人啦!”立刻,每家门口都探出四、五张惊喜的面孔,接着便是叫嚷声和欢呼声:“天呀,是阿滔!”“你真的回来了呵,阿滔····
乡亲们把阿滔围得水泄不通。阿滔刚要问麦大爷在哪儿,突然,一只沉甸甸的大手象铁钳似地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阿滔回头一看,哟,正是他。老人家还是像从前那样精神奕奕,目光炯炯,结实得象棵大沙努树。
“哈哈,连冲锋枪也背回来啦!是个解放军啦,行!”麦大爷把阿滔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大笑着说:“行!今晚就住在我家。”阿滔了解老人家的话意,麦大爷从来不夸奖人家,他感到最满意的时候,也只说声“行!”
吃晚饭了。麦大爷拿出几条酸鱼,这是他专门招待远方归来的亲人的特种菜。阿滔打开竹制的干粮筒,给麦大爷一汤匙盐。麦大爷说:“我还保藏着专给病号吃的半罐子盐,这还是阿易参加县英模大会时得到的奖品咧!”
白米饭里掺着许多代粮品。麦大爷声明似地对阿滔说:“今年我们村光吃白米也够吃到收获季节。不过,家家户户必须储备三年的粮食,所以饭里要掺点“丰珠”!打美国佬是长期的,我想你参加革命很久了,一定懂····
说着说着,麦大爷忽然问:“阿滔,你的十个手指还是那么短啊?长不起来了吗?”不等回答,他又气愤地自语:“手指剩下两节还可以开枪,行!······咱们的沙努树,敌人是毁不掉的,母树倒下去,子树长出来!
吃完饭,屋外下起疏疏落落的夜雨,象微风一样沙沙地响着。公房那边响起三声一节的木梆声,乡亲们陆续汇集到麦大爷家里。小屋里顿时热闹万分。
一位老大娘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快挪开点,让阿易有个位子坐!”阿滔转身一看,只见阿易已坐在他对面了。呵,阿梅!在他面前的不就是阿梅吗?他没料到小易竟长得和她姐姐阿梅一模一样。
小易把阿滔看了好久,然后用平静的语气问:“同志,你回家有证件吗?没有证件偷跑回来,乡委会可是要抓的。”阿滔本想开玩笑说是“跑回来的”,可一看到阿易那严肃的眼神,只好打开衣袋拿出一张小纸条。
“报告乡队指导员同志·····.”阿滔把证明交给小易。小易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现在她开始笑了:“对啦,指挥员签了字。为什么你只回来一夜呀?也行,回来一夜让乡亲们看看也好,我们大家可念叨你哩!
“哦哦······行啦!”麦大爷推开欢蹦活跳的孩子,紧挨着阿滔坐下。满屋子的人们都跟着坐定下来,静静地等待麦大爷说话。
“事情还得从好几年前讲起。那时,党的干部老决隐蔽在沙努林里。美伪集团天天都去围捕。但值得我们梭曼村人自豪的是:长期来,没有一个干部在沙努林中被敌人逮捕、杀害!
“当时,给老决送粮食和放哨的青年阿率被敌人逮捕,给吊死在村头榕树上。美国鬼子吓唬说:“谁接济共产党就看他的样!'但是梭曼村人是不屈的,青年被禁止到森林里去,大爷大娘就代替他们。
“不久,敌人又不准上年纪的人进林子,于是就由孩子们代替大爷大娘。在这些孩子中,劲头最大的是阿滔和阿梅。
“阿滔和阿梅有时轮流去,有时一起去,晚上就在林子里陪老决过夜。有一次,老决问阿滔:“你不怕敌人抓吗?他们会象杀死阿率哥那样杀死你们的。阿滔回道:“老人们说过,干部在,我们的山和水才在。
“在森林里,老决教阿滔和阿梅认字。老决把薄竹劈开,拼成几块竹板,阿滔和阿梅用沙努木烧烟,把板熏黑,再涂上一层树脂。这样做成的土黑板用水冲洗也不会褪色。
“阿滔还特地赶三天路到玉灵山背来一背兜白灰石做粉笔。阿梅学到三个月就能读字,还能把自己心里想的写出来。阿滔进步较慢,他性情急躁,常常学到后面就忘了前面。
“有一晚,老决抱着阿滔躺在石洞里,轻声细语对他说:“小滔,以后如果我被美伪集团杀死了,你们就要代替我当干部,不好好学习怎么能搞好革命工作呢?阿滔假装睡觉,却偷偷地把眼泪揩掉了。
“阿滔经常忘字,但他对山路可是记得很牢。他给老决当交通员,来往于县乡之间,从不走现成的路。为了避开敌人,他总爱选择急流险滩,横渡而过。他说:泅过水流湍急的地方,敌人是料不到的。
“有一次,阿滔走到勒能河的湍流处,他把老决寄给县委的信卷在一片黄精树叶里,含在口中,准备泅水。
“冷不防,树丛里冲出来几个伪兵,枪口对准了他。阿滔机警地把那封信吞进肚子里。
“过了三天,敌人将阿滔押到了梭曼村。美国鬼子强迫乡亲们出来观看,敌人指着大伙对阿滔说:谁是共产党?讲出来就饶你的命!
“乡亲们围在阿滔四周。那天我正好站在阿滔身边,便用咱们的斯达拉族话对他说:'小滔,你可别给梭曼人丢脸啊!'
“阿滔会意地点点头,紧闭嘴唇,向敌人射去愤恨的目光。我心想:行,这孩子行!可就在这时候,敌人凶狠地用刺刀向阿滔乱扎,阿滔背上出现横七竖八的刀伤。
“敌人恶狼似地嚎叫:'共产党在哪儿,快指出来!'阿滔说:“解开绳子才能指呀!'敌人就给阿滔解开一只手。阿滔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说:“就在这儿!”
“立时,阿滔的背上又添了一道刀伤。鲜血从他背脊上涌出来,逐渐凝结,变成黑紫色,象沙努树脂一样。但是,我们的阿滔无所畏惧地挺立着!
“当敌人无可奈何地要把阿滔带走时,阿梅拉着他号啕痛哭。阿滔气恼似地大声吼道:哭什么!你得好好记住,我死了,你要当干部···
“三年后,阿滔逃出昆嵩监狱。他在村外沙努林里碰到了阿梅,阿梅热泪盈眶。使阿滔感到诧异的是,她出乎意料之外地长大了。
“阿梅把阿滔领到我家,乡亲们闻讯都聚集拢来。我对阿梅说:“快叫阿滔念念老决留下的那封信!'是这样:老决在阿滔被捕后不久调往七县工作,不幸遭到敌人伏击,英勇牺牲了。临终前,他给我们写了这封信。
“老决的信是这样开头的:阿滔弟、阿梅妹和梭曼村的乡亲们:我死后,你们要把藏在森林中的槊、矛、梭标、板刀和弓弩保管好,别让敌人发现,总有一天会用得着···
“阿滔含着泪水读完了老决的遗书后,我们全村人点起火炬,深夜冒着倾盆大雨到森林里,把早先就藏起的简陋武器取了回来。
“阿滔还赶了三天路到玉灵山。这次他不是象三年前那样背回来白灰石作粉笔,而是背回一块沉甸甸的磨刀石—玉灵山顶上有磨刀石矿,足够一百次起义磨刀之用!
从此,我们梭曼村人白天去开荒种粮食,使山头一片嫩绿;晚上不分男女老少,都熬夜磨刀枪。
“消息传到得和据点的敌人耳朵里。就在阿梅的头胎儿刚生下不久,敌军军官阿育率领一个班来到村里,哇哇吼叫着:“准是阿滔那小子出的主意!这只老虎上回没杀掉,如今他把这山林都搅乱了!
“我和阿滔带领青年们藏在森林里,严密地监视着敌人。敌人在村里呆了四天,到处鞭打村民。阿育还拿着手枪威胁说:“哪个敢出村,抓住当场枪毙!
“被围困的村民们出不了村,但手脚灵活的小易却每天天一黑就顺着水槽摸出去,进入森林,把大米送给我们。
“第五天清晨,小易回村时被敌人发觉,给抓了去。
“敌人强迫她站在空地上,一发一发地朝她身边打冷枪。小易一声不吭,咬着牙,怒满胸腔。
“阿育眨眨贼眼,又施出毒计。他指挥伪兵们把阿梅押来,说什么“抓住了母虎子虎,一定可以把雄虎引来。阿梅背着还未满月的孩子,孩子正在母亲背上的布兜里甜睡着哩!
“阿育恶狠狠地向阿梅叫嚷着:'你丈夫在哪儿?”阿梅定心地理了理布兜,把头转向一边。“你是哑巴吗?阿育乱骂着,又转向伪兵吆喝:“你们怎么傻站着?给她点厉害瞧瞧!'
“一个手拿长铁棍的胖伪兵走近阿梅,举起铁棍。阿梅一惊,赶忙松下布兜,刚把孩子转到胸前,铁棍就落在她的背上。
““阿滔在哪儿?你—快说!'阿育发疯似地跳着叫着。阿梅还是一声不响,当第二棍将要落在她胸前时,她又赶忙将孩子转到背上。
“隐蔽在大榕树后的阿滔,不知什么时候拽掉了十几个榕果。他正想冲出去,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肩膀不放这时,铁棍接二连三地打在阿梅身上,突然婴儿哇地惨叫一声,就没有动静了。
“阿滔转过脸来,双眼喷出两道火,我几乎认不出他啦。他大喝一声,猛力挣脱我的手,“呼'地冲入伪军群中,挥拳向那个胖伪兵打去。
“阿育这狗东西溜进公房里。阿滔周围是一片子弹上膛的响声。奄奄一息的阿梅抱着断了气的孩子,投入阿滔怀里。阿滔对敌人怒喝着:“吃人的野兽,我在这儿!”
“但是,赤手空拳的阿滔没能救活阿梅和孩子,他自己却被敌人抓住,绑了起来。我翻身钻进森林,去找小伙子们。
“敌人用山藤紧紧绑住阿滔,把他抛在公房角落里。阿滔镇定地思索着:“我恐怕活不了几天啦,在党下令要我们打的时候,谁来带领梭曼村人打敌人呢?大爷们老了,幸好,还有小伙子们!······嗨,沙努树是砍不光的!
“半夜里,阿育那匪徒吃饱酒肉,又冲进公房。他叫伪兵烧起一大堆火,然后,又把全村的人赶了来。
“阿育解开阿滔的双手,奸笑着说:谁想拿起板刀、梭标,就看着阿滔的手吧!'说完,胖伪兵拿出一捆浸过沙努树脂的碎布,把阿滔的十个手指头都包了起来。
“阿育一把夺过另一个伪兵手里烧着的火把,说:“让老子来!'阿滔睁大眼睛怒视阿育,阿育点着了碎布····
“顷刻间,阿滔的十个手指头变成了十根火柱。啊!阿滔感到火不是烧在他的十指上,而是烧在他的心里。他咬破了嘴唇,仍一声不吭。老决说过:共产党人是不屈服的!'对,老决呀,阿滔决不屈服!
“恶棍阿育狞笑着。老年人扑上去,被伪兵们挡住了。乡亲们大声喊叫着冲上去要与敌人拚命。蓦地,公房周围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杀啊!'随着一阵暴烈的呐喊声,我和青年小伙子们挥着大刀、梭标,冲进了公房。
““砍!给我统统砍死!'我愤怒地喊着。恶棍阿育正想翻窗逃跑,我们几个人同时举起长长的梭标,朝他刺去!
阿育躺倒在我们的梭标尖下,象死狗般不动了。 我抱起昏过去的阿滔,摇着叫着:阿滔!我们把他们统统杀死了,用的是槊子、梭标。你快醒过来看看吧!'阿滔手上的火已熄灭,伪兵的死尸凌乱地倒在火堆周围。
“阿滔醒过来了!我高兴地说:把篝火烧起来!不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要有一根梭标、槊子或一把板刀。没有武器的人就削尖桩。现在算是开始了,干吧!'
“锣声在沙努林里敲响了!站在大溪边的山岗上,整夜都可以听到村外森林里人声闹腾。咱们梭曼村人拿起了武器!
“阿滔养好了伤之后,他的每个手指都短了一节,但剩下的两节依然可以拿刀和开枪。他听说玉灵山那边也有象阿育那样的恶棍,而那边的人民已经起来。所以,一天早晨,他出发找革命队伍去了。
“他去了一直到现在······我的天,去得那么久呀,闺女都长大了!”麦大爷说到这儿,长长地吸了口烟:“好啦,我讲完了。现在轮到阿滔讲了。阿滔呀,三年来,你都干过些什么事呀?你杀死了多少个反动派、美国佬?”
阿滔站起来,沉默了好一会。讲什么好呢?他心里洋溢着对乡亲们的爱。顿一顿,他说:“麦大爷!乡亲们!我······喔,我又碰到一个阿育··
又一个阿育?他在哪儿?”“在据点里。”“你杀了他吗?”“杀了。”“哦,让他吃子弹了?”“不。”“为什么?”“是这样:打据点那天,我们把敌人都杀了。杀得一个不留······
“当时,一个敌军官躲在地下室里,叫他出来他不出来。地下室有岔道,抛手榴弹没用。我们的指挥员问道:谁下?我说:我下!”
“地下室很暗,我摸下去找到了那个狗官。他叭叭地开枪,我给了他一拳,把他的枪夺了过来。
“他想摔倒我,我用膝头死顶住他的胸口,一手用我残废的五个手指掐住了他的喉咙!
“我用另一只手打亮手电,照着他的脸说:狗阿育,你认识我吗?'他摇摇头。我又说:“你看我的两个手掌,知道吗?我照样能拿枪!
“他吓得面色如土。我指头一紧说:我手里有枪,还有匕首,可我不用枪打你,也不用匕首刺你,听到了吗?我就用这残废的十个手指掐死你,我要掐死你!
“掐死了吗?”小易平静地问。“掐死了。”阿滔说。“怎么又是一个阿育呢?”“是的,”阿滔大声回答,“他们当官的个个都象阿育!”
“行呀!哈哈······”麦大爷站起来,又把铁钳似的沉甸甸的大手搁在阿滔肩膀上。许多人也跟着大笑起来。这喧腾的笑声,压倒了敌人从据点里打过来的炮弹的爆炸声!
日出东方,霞光万道。阿滔要归队了,麦大爷和阿易送他到村外山岗上。目力所及,沙努林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昨晚被敌人大炮击倒的大沙努树四周,很多小沙努树又长出来了,树梢象刺刀一样尖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