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陶然亭公园里,百花吐艳,春意盎然。甘子千有30多年没来这儿了,以前去“鹦鹉冢”和“香冢” ,他常写生,至今还记得石碑上碑文的开头: “茫茫愁,浩浩劫,短歌终,明月缺…………”
如今,他望着湖水,当真有点“茫茫愁”了。因为他同好友“画儿韩”的结识,就在这湖水之滨,现在上哪儿去找他呢?他可是搞“四化”用得着的人,被挤出文物行业已经几十年了,自己生前寻访不到他,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
这画儿韩是谁呢?说起来在30多年前的古玩字画行业中是颇有声誉的。画儿韩以买卖书画为生,善于鉴别古董、古画,也善于造赝品。
他们俩都爱听当时北京著名的老生盛世元的戏,几乎天天在三庆戏园碰头。听戏时,两人都爱高声喊好,喊出来的风格又各异。久而久之,在台上唱戏的盛世元要是一场戏下来没听见这两人喊好,心里就不大愉快。
甘子千画工笔人物,有时也临摹一两张古画。有一次,他看到名画家张大师作的古画仿制品,一时兴起,用自己存的一张宋纸、半块古墨,竟仿了一张张择端的画,题作《寒食图》。
正巧有位小报记者来访。此人名叫那五,是八旗子弟中最不长进的那一类人。他一见甘子千画得如此逼真,不由打起了鬼主意。
那五找了个借口取走画,拿到善作假画的冯裱褙那里,油嘴滑舌地说了通,将画仿古裱了出来,还加3个“乾隆御览”的印鉴。
当甘子千看到自己的作品被那五打扮得斑驳古气,很是得意。那五乘机奉承道:“您这两下子赶上张大师了。至少也不在画儿韩之下!”
甘子千心里甜滋滋的,嘴里却说:“你别瞎捧,我哪有那么高?”那五忿忿地说:“要拿我的话当奉承,您那是骂我。不信咱作作试验。”说着,拿起画儿要上画儿韩坐账当副经理的“公茂当”去,充作张择端的真迹来当。
甘子千知道画儿韩善于识别品鉴,怕丢了脸,不同意拿去。那五嘻笑道:“这有啥,要是被他识破了,无非一场笑话。要能把他都蒙过去了,说明您火候到家了。当价嘛,那可得分我一半!
那五说完,没等甘子千应答,用个蓝包袱皮把那画儿一包就走了。
那五想:既要唬人,就得装龙像龙,装狗像狗;再说当行的人先看衣装后看货。那五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换了套行头:春绸长衫,琵琶襟坎肩,尖口黑缎鞋,白丝袜子。手中还拿了根二寸多长的虬角烟嘴。
那五走进“公茂当”,把包袱往柜台上一递:“当个满价儿!”满价:即当价最高限额,当时约一千元。说完扭头转向墙角站着。一眼看去,活脱是位八旗世家子弟,偷了家中宝物来当。
不知是那五的扮相作派障眼,开口要满价吓住了画儿韩,还是画儿韩一时粗心看走了眼,总之,几经讨价还价,画儿韩竟收下了那假画儿。当价大洋六百元。
那时,兵船牌洋面两块四一袋,六百大洋是个大数目。那五捧着这一大堆银元,想到其中有一半归自己占有,眉开眼笑,得意极了。
甘子千听那五回来一说,起先高兴得哈哈大笑,但过后一想,又害怕起来:此事一旦传开,自己的人品扫地,也得罪了画儿韩。
那五见甘子千不悦,劝道:“画儿韩也是靠造假画起家,这叫现世报。您要嫌名声不好以后不干就是了。咱这次是为了试试您的手艺,并不就为了捞钱。不过钱送到手,也决没有扭脸不要的傻瓜。难道还搭上利钱去赎回来?”
六百大洋,被那五拿走了一半,甘子千想赎也没钱赎了。那五又将当票往口袋一塞,说:“那当票归我,拿到日本人开的小押店一押,还能蒙小日本三百二百的。坑日本人的钱也是爱国!
几天后,甘子千去店里卖画收款,听得议论,说画儿韩玩了一辈子鹰,叫鹰鹐了眼。甘子千知道这话是指那事儿,心里很不安。
又过了几天,甘子千收到一张请帖。八月十六画儿韩作寿,请他赴宴。寿堂租设在恭王府靠后海的一个废园内。这天,甘子千硬着头皮去了。
酒过三巡,画儿韩借酒盖脸,作了个罗圈揖说: “今天若单为了兄弟的寿日,是不敢惊动各位的。请大家来,我要表白点心事,兄弟我跌了跟斗了!”
他将收假画的事说了一遍,接着爽朗地说:“为了不让大家再吃我这个亏,我把画带来了,请大家过目。记住我这教训,以后别再跌这样的跟斗。”
两个学徒把《寒食图》挑起,挂在铁梁下悬灯笼用的铜钩上。众人齐集画下,发出一片啧啧声,说:“造假能这样乱真,也算开眼了。”
画儿韩说:“大家别叫它吓住,还是先挑毛病,好从这里学点道眼。”他一眼扫到甘子千身上,笑道:“子千眼力不凡,先挑挑破绽,让大家都开开窍!
甘子千脸早已红了,幸亏有酒盖着,没被人注意。他走到画前,找到左下角一个淡淡的拇指印,确认了是自己的作品。
甘子千哪能找出什么破绽?要能找到,当初他就补上了,便敷衍道:“笔力终究还不如真品,腕子软,有些俗气。纸是宋纸,墨是古墨,难怪连韩先生也蒙过去了!
画儿韩爽朗地笑了两声说:“我这回作大头,可不是因为他手段高,实在是自己太自信,太冒失。我要劝诸位切不可艺高胆大,忘了谨慎二字。这画看来惟妙惟肖,其实只要细心审视,破绽还是很明显的。
他指着画上一个戴捂耳风帽的小孩说:“《寒食图》画的是清明时节,张择端久住汴梁,知道中州的清明该是穿夹袄的气候,可图中的小孩却是严冬穿着,这就不对了。
“再说,这上坟的寡妇,她哭夫的口形也和中州音不符。中州韵里夫字是闭口音,而这女人却张着嘴,只能发出“啊”音来。宋朝女人能像三国张飞似的哇呀哇地叫吗?可见这不是张择端所画····
大家听了一片惊叹。甘子千也暗自佩服,正想进一步讨教,不料画儿韩竟划了根火,当场把画烧了。众人正觉可惜,画儿韩却哈哈笑道:“把它烧了吧,省得留在世上害人!大家再干一杯,听戏去!
今日的戏,是盛世元尽朋友义气来出堂会,格外地卖力气。画儿韩是知音,大声喊好。甘子千忍不住也喊起好来。
一出戏唱完,画儿韩到后台去道辛苦。盛世元说:“总陪你一起喊好的这位,也有些天没上馆子去了。请来见见行吗?
画儿韩一听,心中“咯噔”一声。自从他收了假画,心中腻味,有些天没去戏园,不知甘子千也没去。他知道造假画坑他的人准在同业同行之内,所以今天特意撒帖打网,可没往甘子千身上想。
画儿韩赶紧上前台来,找甘子千,学徒说他刚被人叫走了。
拉走甘子千的是那五。原来,他当真拿了当票到日本人那里去押当,日本人要照当;他觉得若被认出假来,日本人可不比画儿韩,免不了送衙门、灌凉水,便来找甘子千商量。
甘子千劝他不能这么搞,并把刚才的事说了。那五先是一愣,接着拍腿叫好:“这回可是该着画儿韩败家了!难怪看相的说我要交好运!”
甘子千说:“你又想造什么孽?弄了人家几百就行了,别赶尽杀绝。何况打头碰脸,跟我全是朋友。”“朋友?生意场上无父子,见财不发是孱头。”那五一声大笑,扬长而去。
那五走后,甘子千越想越不安,他觉得按人品说,画儿韩比那五高得多。别说这事与自己有关,就是无关也不忍看着叫那五再坑人。他决计明天一早去当铺访画儿韩,找机会和他说破,别让那五把事闹大。
翌晨,甘子千来到“公茂当”。画儿韩远接高迎,直把他让到账房后边自己的屋里。
才坐不久,只见账房先生小碎步跑来,满脸慌张,语不成声地说:“经理,前边出事了,有人来赎昨天烧的那幅《寒食图》!”甘子千脑袋“轰”地一声,浑身酥麻,万没想到那五穷急生疯,想出这一招来。
画儿韩说:“你告诉他,那幅画是假的,他骗走几百大洋就够了。还不知足,跟他上官面去说理。”账房说:“人家拿着当票儿,哪怕当的是张草纸,要赎也得给人家!拿不出也得照价赔偿,就这样人家还许不认可呢!
外边嚷声越来越大。画儿韩说:“不像话,我去看看。子千,我请假了。”甘子千又生气又尴尬,也顾不上礼节,跟了出去。
只见那五站在柜前,细细的嗓子像唱青衣叫板似的喊:“怎么着,想赖我的传家之宝啊?有画拿画,没画儿,咱们找个地方说说······”他身后站着位矮黑胖子,是外五区侦缉队的黑梁。
看架势,那五是决意要勒画儿韩的大脖子了。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劝那五罢手,画儿韩往前一挤,冲下说:“您急呀?我比您还急呢!不是要赎当吗!钱呢?”
那五从底下扔上个白手帕小包,里面连同利息八百多元。画儿韩把利息数出放在一边,把六百元入了柜。他又伸手到柜下掏出那个蓝布包袱,往下一递:“不是赎画吗?拿走!
不要说甘子千,连当铺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那五先是呆在那里把嘴张开合不上,随后伸手去接包袱,两手哆嗦,怎么也接不住。
黑梁接过来往那五怀里一塞: “看看是原件不是?”那五打开一看,正是 那幅《寒食图》,像是自白,又像说给子千听: “画儿昨天不是烧了吗?世上难道有两幅《寒食图》?”画儿韩说:“昨天不说你能来赎?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给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待取过一看,脸上顿时臊得通红。那画儿跟昨天烧了的那幅一模一样,连自己无意间留下的那个拇指印,也端端地印在那里。
站在一边的黑梁不耐烦了,问那五:“看样子没我的事了吧?您拿钱吧,我该走了。”
那五掏钱打发了黑梁,缓过神来,玩世不恭地一笑,拱拱手说:“韩爷,我开眼了。二百多块利息换了点见识,不算白花!
画儿韩将放在一旁的利息还给那五,哈哈笑道:“你来回跑也挺费鞋的,这几个钱你拿去买双鞋穿吧!
画儿韩见甘子千满脸窘相,心里明白了,接着说:“告诉你那位坐帐的,就这点本事也上我这儿来找苍蝇吃吗?骗得过画主本人,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学两年吧!
甘子千无地自容,低着头走出“公茂当”。从此,他处处躲着画儿韩,再没有照过面。尽管画儿韩由此名声大噪,可是财东不敢再拿钱冒险,来年正月就把这位副经理辞退了。
画儿韩跑了两年合儿,临解放时,北平百业萧条,他败落到打小鼓换样取灯儿的份上了。
甘子千以假混真的名声传了出去,尽管丢尽了人格,可换来了书画店饭碗,当了专门补画的工匠。
北平解放后,甘子千凭他出身清白贫苦,当上了书画业领导小组成员。公私合营后,文物书画业整顿班子,有人提出要调画儿韩。政府人员不知这人是谁,向甘子千了解。甘子千支吾说:“我跟他不熟,等我去了解一下。”
回到家里,甘子千犯了思忖:自己正在争取入党,画儿韩一来,他可是能言善道的人。若将作假画的旧事重提,说我是有意坑骗,我不得脱层皮吗?
第二天,他见到政府代表时就说:“画儿韩的事了解了。这人做假画出身,当过当铺副经理,解放前有一阵生活挺富裕。他作寿时名演员盛世元都来唱堂会······”
政府代表听了,问他:“听说这人挺有本事,你看咱们用他好,还是不用他好?”甘子千说:“还是领导上决定。我水平低,看问题没把握。”画儿韩终于没被调用,他的名字自此在同行中消失了。
十年动乱,甘子千被撤职、揪斗,受了不少委屈。他认为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为了“改造他”,偏不让他干自己稔熟的文物行业,而叫他去学修脚!
打倒“四人帮”后,甘子千恢复了名誉,被扣的存款也退给了他,但这些都没有比让他回到文物商店重操旧业,更使他感动。他拿出全部精力来工作。
谁知,当他被选为人民代表时,大夫送来一份会诊诊断书。他得了那种没有希望治愈的病。
甘子千心里实在有点懊丧,无声地给自己算账,算算这一辈子对人民对国家做过哪些亏心事。算来算去,算到了画儿韩头上。
十年浩劫没出人才,文物业老手死的死,病的病,青黄不接。如今,国际市场文物涨价,无论识别古画还是作仿制品,画儿韩都身怀绝技。当初只要自己说一句“这个人有用”,画儿韩就留下了。可现在······
共产党几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忏悔心情,对个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了作用。第二天,他找党委汇报,检查了错误。党委书记表扬了他的忠诚,责成他把画儿韩请回来。
这一动手找,甘子千才发现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他们分离的时间之长!他听说画儿韩在天桥“犁铧头”茶馆烧过锅炉,便赶去那儿一看,茶馆早黄了。
据说画儿韩和另一个老光棍合租一间房子,在金鱼池附近养金鱼。甘子千去哪儿一问,房子全拆了。找了半个月,去了八处地方,唯一的收获就是,听说画儿韩确实健在,有时还到陶然亭附近去练子午功。
甘子千平日想起整过自己的那些人,心里总是忿忿不平;这时才悟到,原来自己也整过人,其后果并不比人家整自己轻微,手段也不比别人高明。
这天,甘子千不顾大夫的警告,一清早就拄着棍来到陶然亭。雾蒙蒙的湖园里有练功的、喊嗓的、遛弯儿的、钓鱼的,三三两两,影影绰绰。甘子千希望能在他们中间发现画儿韩。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留着五绺长髯的老人。这人目不斜视,边走边低声哼着京戏《空城计》:“众老军因何故纷纷呐议论······”“纷纷”二字回肠九转,跌宕有致;“议论”二字坦坦荡荡,一泻千里。
甘子千似乎出于条件反射,连考虑都没考虑,张嘴就喊了一声“好!”老头儿也停住了脚步,半扬着脸,像是捕捉这一声叫好的余音。
甘子千道:“这“纷纷议论”四个字的甩腔,我有30多年没听见了。您敢情就是盛老先生?”“哎哟,”老头几步抢了过来,抓住甘子千的手腕,上下摇晃,“您就是那位跟画儿韩一块常听我戏的······”
两人相见恨晚,谈得十分投机。甘子千心中惦着画儿韩,想起往日他俩的交情,心想或许盛老先生知道他的消息,便问:“盛先生,刚才您提到画儿韩,您知道他现在落在哪儿了吗?”
“落在哪?他一直在我家呀!”甘子千“啊”了声,半天盯着盛世元没错眼神。天下哪会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下就歪打正着了。
接着,盛世元谈起了画儿韩:“十年动乱期间,一天,他急着来找我,说:“四哥,这些年我一步步地退,从拉三轮、摆茶摊······现在连茶馆都砸了,我还往哪儿退呢?从解放我就是临时工,如今70多了,谁还要我啊?
“那时,我老伴去世了,儿子调到外地,孤单一人,白天在戏校挨批,心里老怕家里叫人撬门抄了,就让他搬到我家来住。打那时起一住就是10年。
“前些年他张嘴就骂文物界的领导全是棒槌,不认他这块金镶玉,宁可带到棺材去也不把本事教给他们。这两年,政府一步步给我落实政策,生活也改善点。他觉着党中央政策好,虽是冲我下的雨,也湿了他的田。
“去年他检查出脑血管硬化,医生叫他多休息,他反而忙起来了。他说他家祖传几代捣腾字画,对于识别古画很有点诀窍,想趁着还能活动把它写下来,免得自他这儿失传。
“他没日没夜地写呀画呀。我想,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不该拦着,就给他买纸,买墨,好茶叶,大叶烟,可就忘了叫他注意休息。”盛世元说到这儿,不觉红了眼圈。
甘子千见状,着急地问:“怎么,他怎么啦?”盛世元说:“他患了脑血栓,前天进医院了,眼下还不许探视。”甘子千听了两手摊开,连连叹气。
甘子千心情沉重,默默无言地和盛世元并肩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 “他还能说话不能呢?”“还能说话,就是舌头发硬,拐弯费劲儿。”
甘子千一听,心里像落下一块石头,顿时轻松了许多。他心想:应当建议派人带录音机去录音;应当在人代会上提一个抢救老人们身上保存的绝技的提案;应当······
甘子千问盛世元目前有什么困难。盛世元说:“困难是有,怕你帮不上手。画儿韩当了半辈子临时工,没有公费医疗。我这点工资两人吃饭有余,供一人住院可差远了。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出药钱呢?”
“行!”甘子千斩钉截铁地说,“包在我身上了!”他怀着感激的心情,同盛世元握手告辞。
回家路上,甘子千比来时精神爽快多了,他计划把自己的存款移到画儿韩名下。他觉得生活总算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向这个世界告别时,可以问心无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