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党中央号召展开全民性整风以后,湖北省黄冈县召开了三级干部大会。会议期间,有个身材不高、嘴里镶着两个金牙的干部举手要求提出发言。
这干部上了讲台,模样似乎很气愤。他气冲冲地说,要把郁积了许久的意见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他一发言就震惊了整个会场。
他说得口沫四溅,满面通红。所有在座的人都被他的发言惊呆了。这人究竟是谁呢?原来是黄冈县马曹乡农业技术指导站的站长刘介梅。
会场立刻骚动起来。人们又惊异,又愤怒。谁不知道刘介梅的身世—过去三代讨饭,解放后才翻了身,又入了党,当了干部。为什么他要反对合作化,反对统购统销呢?这些不都是党和国家的政策吗?
大会散了,人们一齐往外跑,到各个小组会会场去。但还没等小组会开始,就有人拦住刘介梅和他辩论起来。
小组会开始了。人们以一连串雄辩的事实责问刘介梅,为什么要这样昧着良心讲话。
起初,刘介梅还强辩;到后来,有些老年同志数着刘介梅祖孙三代解放前讨饭的生活,联想到自己,都哭了。这时候,过去的日子陡地又涌上了刘介梅的心头,慢慢地,他低下头来了。
大家摆事实,讲道理,算了许多新旧对比账,帮助他分析:统购统销和合作化到底是搞糟了还是搞好了。
刚散会,县委周部长对刘介梅说:『老刘,同志们说得不错呀,得好好想想,把今天和过去的生活回忆对比一下,好好算个账。』刘介梅沉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
宿舍里,大家都睡午觉了。只有刘介梅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呀,谁不知道我刘介梅过去受的苦,是什么迷了我的心窍?他想了又想,过去的日子一幕一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原来刘介梅是黄冈县上巴河乡人,出生在一个三代讨饭,三代当长工的家里。他的祖父讨饭死在异乡。他妈妈生他才满月,就抱着他讨饭过日子。
父母把他拉扯到十二岁。就在这一年,他妈妈终于受不住生活的煎熬病倒了。临终的那天,她紧紧地捏住儿子的一只手,好容易迸出一句话:『我的儿,你哪一天才能翻身啊!』说完就咽了气。
刘介梅一头扑在妈妈的身上,放声大哭。他那只手里端着刚讨来的一碗蒿芭,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爹和两个末满十岁的妹妹默默地站在一边掉泪。
他爹没办法,只得到处求爷爷拜奶奶,好容易拼凑了一百串钱,才把人埋葬了。
他爹噙着眼泪,带着他兄妹三人捡起棍子,还是过着讨饭生活。转眼到了腊月。雪下三尺厚,西北风吹得刺骨。有谁会关心帮助这四个被社会所遗忘了的『穷骨头』!
腊月二十八的夜晚、人家在热热闹闹请灶神、办年饭,他一家人偎在草窝里。妹妹年纪小,俄得直嚷肚子痛、问父亲:「为什么我们不过年啊?」父亲抱着孩子们哭,一句话也说不出。
半夜,地主家来了人,逼着他们立刻就搬出去—地主夺佃了。他们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天没亮,人家就要进屋了,他们只得把破破烂烂的东西搬出来,堆在稻场上,望着人家把东西搬进他们刚腾出的房子里。
这时,九个债主都来了。原来,他妈妈死时借的一百串钱没有还。债主们把他家搬出来的东西都给分光了。
只剩下一顶破帐子,几件破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还有一口没有底的破木箱。他们只好挪到人家的屋檐下等天亮。
东方刚发白,父亲就领着他们上了路。走了几十里,回到黄冈上巴河他们的老家,在一座破庙里暂且安下身来。
一家四口,实在难活啊!刘介梅的两个妹妹被迫送人做了童养媳。父子俩丢掉了讨饭棍,给地主家当了长工。
一九四三年,父子俩请人托保,好容易租到了地主家几亩田种。一年辛苦,交了租谷倒欠了一石谷的债。后来,刘介梅的一条腿被地主家的狗咬伤,左手被打成了残废。
二十几年来,刘介梅尝尽了痛苦和侮辱。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解放了他们的家乡。他父子俩才站起来吐了ロ气。
区委书记韩大刚,一到上巴河乡就去访问刘介梅。韩书记看他家生活困难,给了他六十斤米,一床被子,一双套鞋,一把伞,教育他穷人如何翻身的道理,启发他出来工作。
乡里开始反霸的时候,大家都推选刘介梅当代表。一个过去讨饭摸不到门的人,一下子受到这样的尊重,不是翻身是什么?他一股劲地以苦引苦,引导群众积极参加反霸斗争。
土改以后,他分到了六亩三分好田、全套耕牛农具,还有四间前有池塘,后有菜园的新瓦房。
不久,刘介梅由农会主席提拔为工作组组长一九五0年十一月加入了共产党,十二月结了婚。
搞减租反霸,搞土地改革,刘介梅都被评上了模范。他一字不识,日记本却奖了一大堆。他想:这回翻身真翻够了。
他想起自己的六亩多好田,心里就发痒。他羡慕富裕中农曹其斋的生活:二十多亩田,十多间瓦房,一百多元放账,雇个长工,带做点生意······他想,一定想法努力干,让自己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一九五二年三月间,刘介梅在枫桥乡帮助搞土改。他爱人老远跑了七十多里路来看他。她说:『土改后,大家的生活都好了。只有你在外面熬夜。只要你答应回家,我下蛮力干,一定比谁家都过得好。』
爱人的话,正合他的心意。他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还是种地实惠。他有六亩三分好田,再开三亩荒地。他伯父有个榨坊,要是跟他合伙,每月也可赚他三十块钱,不用几年就能赶上曹其斋。
思想上一有问题,不说也看得出来。刘介梅在本乡土改时劲头十足,但在枫桥乡干工作,却十分松懈。一天到晚在想:开会、熬夜,还不是帮别人忙。从这以后,他就再没当上模范了。
一九五三年是个丰收年。刘介梅回到家,劈面就看到屋里堆着黄澄澄的一大囤谷子。他好像又看见了曹其斋。他暗暗订了个小计划:五石谷,再加上当干部一年几百多元工资,拿它放债。
这年,中央发布了国家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总任务。同时实行了统购统销。在扩大干部讨论会上,刘介梅一心盘算着他的五石谷。大家讨论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大会足足讨论了两天,就发动大家报余粮。刘介梅想:这五石谷要靠它发家的呀!就压根儿不想报。但又一想,自己是个党员,一点不报也不好。他硬着头皮报了一石五斗。
粮食统购统销工作在乡里展开了。刘介梅在外工作,放心不下家里的五石谷,没等做完工作,借了辆自行车就奔回家。
一到家,他像无头苍蝇似的往屋里闯。猛一看谷囤子没有了,发财的计划被打乱了,他暴跳如雷地朝着爹吼:『谷子呢?谷子哪去啦?』
刘介梅气得饭也不吃,回到自己房里把衣柜的门打得山响。这时,他发现橱里有二石谷,不禁转怒为喜。
原来刘明海也跟他一样,在旧社会打了一辈子长工。土改后翻了身,不幸死了个强劳动力,生活又困难了。去年借了刘介梅家里四元四角钱,作成一石谷子,一年后连本带利还了二石。
刘介梅心里猛地一震。但一会就平服了。他认为大家都是土改后翻的身,他刘明海落后怪谁?他在柜里又发现了二匹布。原来也是人家借去一匹,还来二匹。他反而觉得老婆能干,是他发家的一个有力助手。
刘介梅在外工作,家里请人干活,一年能收二十五石谷。除了吃喝开销、人工肥料外,还可以多五六石谷。他就把这当作发家的源泉。他老婆的二石谷子,也没被统购。
一九五四年上半年,乡里组织合作社,刘明焱就去动员刘介梅。他在外面工作,还不知道合作社是怎么一回事哩。听说入了社不能再请人、不能放债,他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秋后,刘介梅回到家,谁知家里已经入了社。一打听,因为他爹劳动差,比往年少了二十多元收入。他心里闹火,认定合作化毫无优越性,合作社阻拦了他发家的路。
刘介梅的好梦刚开始,发家的路就被卡死了。一九五六年,合作化高潮把许多合作社推向了高级社。他就到处发牢骚。他忘了本,忘了自己是个共产党员。
想到这里,他渐渐理出一个头绪。社主任易海丰见他没有睡着,就说:『老刘,你究竟站在哪些人一边说话?你说的这些就像过去伪保长、二地主、放高利贷的人说的,难道你和他们一鼻孔出气?』
刘介梅被易海丰这么一点破,不禁冷汗一身。他惭愧地对易海丰说:『你这一说,我真的明白自己是错了。我必须及早回头!』
在小组会上,大家指出刘介梅忘本了!几代的穷根子,不是共产党、能有今天吗?刘介梅默默地听着大家的批评。他觉得所有同志都在尽力挽救他。他沉痛地表示:我错了,我要做检讨。
他详细地叙述了过去辛酸、穷困的生活经历,说到伤心处,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他又说,自己在解放后一直想着发家,合作化和统购统销拦住了他的路,他就和党不一条心了,以致犯了严重的错误·······
听了他的检讨,大家说:『这才对,即使你发了财,你知道有多少人要受到剥削。要没有合作化,刘明海就逃不了被你剥削。再说,别以为你发财就能稳定了,不是合作化,你这条小鱼也逃不脱大鱼的吞噬。』
这时,县委周部长对大伙说:『刘介梅的这一段经历,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要把它写出来,开个展览会,让大家看看!』大家说:『好,这是有教育意义的。』刘介梅也同意了。
刘介梅到了家,先向他爹要那些过去的旧东西。老人说:『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我要好好保存着,也就是不忘记过去的苦处。「记苦成人」嘛,这些破东西正是我们的镜子!』
要是在过去,这些话刘介梅肯定听不进去,如今句句都打中了他的心。他把这些天开会的情况告诉了爹,说着说着,爷儿俩不由相对哭起来。
第二天,刘介梅真的把过去破破烂烂的东西以及解放后新置的蚊帐、被子、新衣服全带来了。大家就分门别类地替他整理起来。
展览会设在黄冈县城的文化馆。展厅里,一边陈列着刘介梅一家在旧社会讨饭用的破篮子、破瓢、讨饭棍、破箩筐、用了八十年的烂蚊帐、六十多年的破席、盖过三代人的破棉絮、四代人穿过的破棉袄·······
另一边陈列着他们现在用的东西:有新衣八十件、八床新棉絮、二顶新蚊帐、被单、被面,新的桌、椅、箱、柜、雕花的红漆床,真是应有尽有。汕官地小放原梨四得局
第一批来参观的就是三台河乡二十来个社主任和干部。大家参观了展览会以后,都叽叽喳喳地议论,说这样子还说生活没改善,真是忘恩负义。
有人问:『刘介梅呢?叫他出来讲讲是怎么忘了本的。』这时,刘介梅正在隔壁房间里,听见这话,吓得连忙躲着,不敢出来。想想自己对不起党,又怎能怪人家看不起,暗暗地流下了眼泪。
晚上,刘介梅点着一支蜡烛,悄悄地走进了展览室,站在自己旧物跟前,一件件地看过去。最先看到了那件穿了四代的破棉袄,他到十二岁才轮到穿这件衣服。现在别说穿了,闻到气味都作呕。
下面是一条夹裤。记得那年冻得受不了,他爹病着,他妈在三福湾南头一个姓罗的家里讨了这条裤。后来,这条裤子补了多次,原来的颜色已经没有了。
这是一只没底的破木箱。当年,他们的东西被债主分光了!家也没有了!他爹领着他们走了几十里,回到上巴河乡。大年初一,他们挨户讨饭,晚上围着那只带来的破木箱吃了一顿讨来的剩饭
他想到这里,眼泪不住地淌出来。夜深了,厅前大挂钟发出清脆的嘀嗒声,仿佛在敲打他的头脑。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又像一根根的鞭子,无声地鞭挞着他忘本的心。
展览会立刻轰动了黄冈县,仅仅八天,参观的就有十几万人。其中有干部、战士、农民、工人、小学教师和学生········人们纷纷在留言簿上写出他们的心里
有人写着:「刘介梅真是忘了本!」一个小学生写着:「你想想过去,比比现在,不要再闭着眼睛说瞎话。一位志愿军战士这么写着:「看了这两种生活的对比,我的枪会握得更紧!
刘介梅在彻底认识错误以后振作起来了。他自愿在展览会上充当讲解员。他痛心地说:『几年来,我忘恩负义,对党不满,今后痛下决心,永远跟着共产党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