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我为了收集战备教育方面的材料,要到一个我多年来想念的浪岗屿去。真不巧,我动身的这天早晨,呼呼地刮起了六七级大风。
大清早,我抱着去碰碰看的侥幸心理,急匆匆地赶到浪花港渡口。码头上、礁岩边、海滩里空无一人。一排排巨浪,发出哗啦哗啦震耳的巨响。
我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浪岗屿,脑海就像眼前的波涛一样翻腾,我的一次难以忘怀的海渡就是从浪岗屿开始的····
一九五O年初,我军为了解放舟山群岛,需要尽快地摸清岛上的敌情。浪岗屿位于群岛的要冲,是战略要地。真巧,我被派到这个岛进行侦察。
来岛之后,我很快和党的地下交通员明海老大取得了联系,在他的全力帮助下,顺利地掌握了敌情。
就在要离岛的时候,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敌人封锁了渡口,扣留了一切船只,并在全岛进行大搜捕。
当时,我正在滩头,见势我立即转身向礁岩丛跑去。敌人在后面向我开枪。我刚刚爬上一块礁岩,左肩负了伤。
就在这个紧急关头,有一个人背起我就走,躲进了一个岩洞里。那人将我放下时,我才看清是明海老大。
由于还有一个情况需要进一步摸清,老人为我包扎好伤口之后,就冒着生命危险,立刻又钻出洞去,并约好傍晚在此见面。
傍晚时分,又起了风浪,而且越刮越大。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类似海鸥叫的声音。我一听是联络暗号,也学着叫了几声。
随着,一个身影一晃,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渔妇,还背着个孩子。她一进洞口就说:“同志!我叫阿菊,明海大伯叫我来找你。”
她说着,从头发上取下那份我要的情报,交给了我。“大叔呢?!”我急切地问。阿菊沉默了一下,极力用平静的口气告诉我..···
原来明海老大出去摸清了敌情之后,在返回的途中,不幸被敌人抓住了。老人被敌人吊打得遍体鳞伤,始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这份情报是明海老大设法送出来的。
我一听,心如刀绞似的,“嗖”地抽出手枪,问:“大叔关在哪里?”阿菊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冲动的脸,说:“今晚你得渡海啊!同志!
我望着海面,焦急地说:“渡海,从哪儿弄船去呢?风浪这么大,就是有船也难渡啊!”阿菊响亮地说:“嗨!风暴起得好哇!要不,我真愁没法弄船呢!
她急忙把背上的孩子解下来,往我怀里一搁,说声“你等着”,就钻出洞口去了。还没容我问清去干啥,只听“扑通”一声,她已经消失在波涛之中了。我心里不由得一沉。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突然,一只小舢板停在洞口。阿菊来到洞里,接过孩子,边捆背带边说:“快!同志,上船!”语调是那样的坚定。
我跳上舢板问:“从渡口弄来的?”阿菊边上船边说:“嗯哪,我潜水到码头边弄来的!”我深深地知道,在敌人岗哨密布的码头边,从狼窝里推出一条船来,该有多么困难啊!
小舢板急速地朝浪花渡口的方向冲去。我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这位正和风浪搏斗的渔妇,但我更担心的是那个刚满周岁的孩子,她能否经得起这样的大风大浪的洗刷呢?
阿菊突然叫道:“炮艇!”紧接着,远处海面上,一道刺目的白光,划破了海空,横扫过来。我抽出枪,准备和敌人战斗。
就在这一瞬间,阿菊躬着身,把大橹猛地一推,小船忽地向左一转,闯进一片礁岩丛里。敌艇上射来的光带,从我们两旁的礁石丛中扫过去。
阿菊面对险礁恶浪,毫不畏惧。她双手紧掌着舵牙,小舢板顺潮而下,飞速地向前闯去。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搏斗,终于闯出了礁岩丛。
我回头望着这堆阴森森的礁岩,问:“这是什么礁?”阿菊回答:“虎头礁。”我不由得轻轻地重复着:“虎头礁!
经过将近三小时的搏斗,她终于把我送到了目的地。阿菊抹去脸上的汗水和海水,说:“同志!盼亲人们早日来解放我们苦海里的人啊!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说:“就在眼前啦!阿菊同志!”我要她们母女俩等风平浪静后再回岛,阿菊笑笑说:“同志,没啥,我们从小是喝浪花长大的!
离别时,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又瞧了瞧那孩子。只见她睡得那么香甜,在她那苹果一般鲜嫩的小脸上,有几颗晶晶莹莹的浪花。
不久,解放军渡海作战,舟山群岛全部解放了。明海老大还是那样健壮。阿菊兴奋地对我说:“同志!这一天终于盼到啦!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多年来,我虽然没有再到浪岗屿去过,但我总是常常想念明海老大,还有这位勇敢的渔妇和那可爱的孩子。
看样子,今天要渡海是不可能了。忽然,我发现在远处的波涛之中,有一个红色的影子,随着波涛在一起一伏,一忽儿滚进浪渊,一会儿跃上浪峰。
渐渐地,我看清原来是一位穿着红袄的姑娘,正稳稳地屹立在一只小舢板上。那小船正朝浪花港渡口驰来。小船上共有三个人,全都挎着枪。
我心里一喜,急忙取下帽子挥动起来。一会儿,小舢板在离码头二十米处落了篷。穿红衣服的姑娘大声问:“喂—同志,去哪儿?”“浪—岗—屿。”我大声地回答。
那姑娘问清我是去岛上找革委会的,就立即支起橹,拿起篙,朝码头划来。由于风浪太大,船连靠数次,都没有成功。
我正在着急,忽见那姑娘把着舵,借着一个涌来的浪头,把舵牙一推,小舢板刚好平在码头前的一块礁岩边。我急忙跳上船去。
还没容我站稳脚跟,又涌来一个回头浪。我一个踉跄,身子向船外倒去。就在这一刹间,那姑娘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拉住了。
那姑娘查看了我的证件后,姑娘一齐忙开了。一个拉篷绳,一个搭篷撑,不到一分钟,风篷就拔起了。她们互相间竟是配合得这样紧密,简直把我看呆了。
那红衣服姑娘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海英,另外两位姑娘,一个叫水珠,一个叫海花。我把姑娘扫视了一遍,问:“你们都全副武装,在干嘛哪?”
姑娘响亮地回答:“练打靶呗!”我惊讶地问:“这么大的风浪,练打靶,能成吗?”
“那有啥勿成的,我们还专挑这样的天下海哪!”海英说,“其实呀!大海并勿可怕,大风大浪,也没啥了不起咯!瞧样子挺吓人,实际上都是纸老虎哩!
小舢板顶着风浪前进着。水珠和海花端起枪,真的在舱板上瞄起靶来了。我顺着她们瞄准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豆粒般大小的影子,在浪花中时隐时现。
海英大声命令:“打!”喊声刚落,砰—砰,钢枪子弹穿膛而出,直向靶中心射去。“好枪法!”我暗暗钦佩姑娘的过硬本领。
我回头抱歉地对海英说:“由于我的搭渡,恐怕影响你们练打靶了吧!”海英摇摇头说:“一点勿影响。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练习渡海呐!”我惊奇地问:“渡海?
海英爽朗地回答:“是咯,指导员说了,我们海上民兵,勿单要在风浪中练好靶,更要在大风大浪中掌稳舵哪!”我重复了一句:“哦!掌稳舵。”
海英兴奋地继续说:“对哩!指导员昨天还鼓励我们,勿单要敢于顶狂风,战恶浪;还要勇于闯险礁,穿险滩哩!
我说:“好哇!海英同志,渡海演习,也算上我这个新兵吧!”海英十分高兴地说:“那你可得多给我们指导指导哇!
忽然,一股阵风猛压下来。海英抬头观察一番,大声地下达演习命令:“通向浪岗屿的航道已被“敌人'封锁,我们必须立即改变航道,从虎头礁中间穿过去。
虎头礁!我一听,心里腾地跳了一下。嘿!说来真巧,想不到我要第二次去闯虎头礁了。
小舢板调樯之后,来了个九十度的急转弯,就顶着风浪,向虎头礁方向驰去。俗话说:乘船最怕顶头风。眼下小舢板正是逆风逆水而上,驰行异常困难。
约莫行了半小时,只见正前方二百米处白花花一片,好像有千万条大鲨鱼在那里滚动。老远就传来呼隆隆、哗啦啦的呼啸声。看这阵势是虎头礁到了。
看啊!那一块块礁岩,有的像猛虎,有的如雄狮;一条窄窄的水线通道,弯弯曲曲,环绕在明岩暗礁之间。排浪同潮水组成一个个旋涡,呼呼地涌向水线航道。
可以想见,小船要从这样的航道通过,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我试探地问海英:“过去闯过吗?”海英说:“闯过。不过在这样的风浪天还是头一次。
我进一步探问:“有把握吗?”海英扫了我一眼回答:“把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旦打起仗来,敌人是决勿会专找好天气来的,对勿对哇!同志?
我深有感触地说:“好啊!你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海英听了,朝我一乐,笑得那么自信。
小舢板飞速越过一块暗礁,闯入了航道。一块块礁岩,像利斧般地迎面劈来;一个个旋涡,朝船头卷来。面对这一切,海英紧紧地掌着舵,非常沉着。
来到一个转弯处,海英突然叫道:““敌机”扫射,桅杆折断!”随着她的话音,水珠和海花跳过去,把篷“擦”的一下落了,又将桅杆拔倒。小舢板立刻停止了前进。
我们马上支起橹,猛力地摇起来。海英仍然稳稳地把着舵牙,掌握着航向。小舢板又继续前进了。
经过个把小时的搏斗,小船终于迫近了虎头礁的最后一道难关—虎口。只见四块巨大礁岩,露在浪花丛中,上凸下凹,中间形成了一个口子,看上去活像个虎口。
随着一股急流涌过之后,忽然从虎口中间露出一堆黑漆漆的东西,横卡在那里,把整个虎口劈成了两半。我感到奇怪。
海英告诉我:当年,在强大的人民解放军的追击下,敌人狼狈逃窜,其中有一只敌艇,想穿虎头礁取近道南逃,惊慌中一头撞在礁岩上,覆没在虎口。
我听了海英的这段介绍,心想:这虎口又装上了副铁牙,闯虎口的困难更大了。我回头瞥了海英一眼,只见她,心情还是那样的平静,精神还是那么抖擞。
小舢板离虎口三十米光景,我们就使足了劲,发起了冲击。可是,连冲数次,都没有成功。
海英沉思了一会说:“同志们!虎口再凶,风浪再猛,我们也一定要制服它!不过我们决勿能硬冲,得想办法智取!”于是,我们开了一个战地紧急会议。
水珠说:“我看得避开当头浪。”海花说:“就这么个虎口,往哪儿去避哇!”水珠又解释说:“先避后冲,顺礁边而上,避开过多的当头浪冲击。
海英认为水珠的话有道理。虎口浪涛的特点是右边比左边急,水花也更高。因为沉艇残骸左边是艇尾,右边是艇首,整个沉艇向外侧,潮水在那里形成了旋涡,所以必须从左边冲破这道难关。
在海英的指挥下,我们发起了新的冲击。就在这时,虎口外忽然有一只船影一闪,船头上威风凛凛地站着一个人,一闪之后又不见了。
果然,这次比较顺利。小船离虎口还有十米光景,当一个特大的浪头涌过之后,海英立刻高呼:“同志们!冲—啊—!
船刚入虎口,一股更大的巨浪,像小山似的压了过来。海英将舵牙一推,船身轻巧地绕过沉艇残骸。
就在这关键时刻,我们齐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与此同时,虎口外爆发了同样的喊声。这两股强音,压倒了浪涛的呼啸声。
顷刻之间,巨浪、礁岩、潮水······连同整个虎头礁,都像斗败了的野兽,一齐被抛到船后去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舢板冲出虎口,我们立刻发现一只开洋船停在虎口左边的礁岩边,头舱面上挺立着一位年近五十的渔妇。水珠眼尖,大声地叫起来:“指导——员——”
我们的小舢板迅速靠过去。海英说:“指导员,你怎么晓得我们闯虎头礁? ”渔妇爽朗地回答: “见你们半渡调樯,逆风逆水而上,就晓得你们 的打算了。”
那渔妇的容貌、声音,我似乎很熟悉。几乎就在同时,我们的眼光相遇了,都“啊”了一声。
她一跃身,从那条船上跳了过来。她那双捏了几十年橹柄和舵牙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细细地瞧着这位东海上的民兵指导员。
啊!她比二十多年前更加富有朝气了。阿菊同志高兴地说:“同志啊!都变了······”我感慨地回答:“是啊!变了,大海变了,海岛的妇女更变了!
我关切地问:“明海大叔健在吧?”“嗨!明海大伯他呀!快奔七十的人了,还掌着舵出远洋去哩!
她转过身去指着海英姑娘问道: “你瞧瞧,这是谁呀?哈哈,认勿出吧!她呀,就是我背着渡海的那丫头!”阿菊同志又意味深长地说: “孩子长大啦!”
我再次细细地打量着这位渡海演习中的指挥员,感慨万分地说:“是啊!她,的确是长大了!
一会儿,两船的桅杆上,都升起了风篷。船乘着风浪,向浪岗屿驰去。船舱面上,英姿飒爽的女民兵们,一个个挎着枪,雄赳赳地挺立在大风大浪之中。
猛然间,渔船撞起了数丈高的浪花,一串串像礼花似的罩落下来。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阿菊同志在二十多年前说过的那句话:“我们从小是喝浪花长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