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为了混人相府,将自己打扮为寻常百姓,真的坐在相府大门前的石阶上,哭天抢地起来,眼泪里还真有几分是实的。想想自己仕途坎坷,竟哭了个天昏地暗。
唐伯虎正哭得梨花带雨,出来一个看门人,喝问他因何坐在门前痛哭不止。唐伯虎把自编的惨痛经历:如何出门投亲,如何路遇骗子,如何穷途末路。说得真真切切。那门人并不动慈心,高声喝令他速速离开。
唐伯虎忽然站起身,目光呆滞,四肢僵硬地径直向河滨走去,口中喃喃自语道:『有泪无处诉,要这残生何用········』真个寻死摸样。这时那门人身后跑出一人,冲上前来拉住伯虎。
伯虎心中窃喜,表面上还是凄惨模样,拖着哭腔说:『阿叔你休要救我,迟也是死,早也是死,迟早总是一死,在下无处容身,还是死了干净。阿叔快请放手。』
这人名叫王俊,是刚才那看门人的兄弟,也在相府里当差只因兄弟二人膝下无子,昨日随夫人进香时,他也烧香许愿并求得一签,要他心存善念,救人一命。
王俊在相府中得了个浑名王憨,僮仆们都直呼『憨坯』从不喊他阿叔。这几声阿叔叫得王俊十分受用,拉过唐伯虎坐在门前大槐树旁的的石块上,二人一问一答地说起话来。
王俊要给唐伯虎回姑苏的盘缠,唐伯虎哭道:『阿叔,我原本是来投亲的,指望亲戚提携,得以胡乱糊口,就这样回了姑苏也是无颜见人,还是死了干净,还求阿叔放手成全我。』
王俊忽然想起,相府内正悬额要一名书僮,便要唐伯虎把姓名年龄籍贯一一道来。唐伯虎早把那骗人的鬼话成竹在胸了,拖着衰腔讲给这位阿叔。
『小人姓康名宣,今年一十八岁,家住姑苏城外野猫弄,祖辈务农,读过几年书,在乡间做个村塾先生。怎奈父母双亡棺椁祭物都需借来。因薪俸甚薄,无力偿还,负了满身的债,天天有债主上门讨要,被逼无奈出门讨生活,哪知被骗········』
王俊听得这年轻人读过书,充作书僮应不在话下,便告诉唐伯虎华府中斥退书僮悬额未卜之事,问他可愿作书僮。唐伯虎一听满心欢喜,连连向阿叔作揖,请求提携
说到这里,二人发愁没有保人。王俊道:『你我这叔侄是叫出来的,不是真的,若是真表叔侄便可作保。』唐伯虎是何等聪明,纳头便拜,说:『表叔在上,小侄康宣拜见。』当场认王俊做了表叔。
白得了个英俊少年做表侄,王俊喜不自禁,拉着唐伯虎进了相府大门,引见给他的哥哥。伯虎作一揖拜见表伯。门人将信将疑,王俊劝道:『我们兄弟身世凄凉,认了这个表侄在府中多少有些照顾。』门人听此也就认下了。
相府庭院深深,虽是告老还乡的相国府宅,家中的门庭院落仍不失大家之气。初秋凉风习习,吹动竹叶沙沙作响。华鸿山太师正坐在二梧书院中看书,凝神间,家人王俊走进来
华鸿山正在思虑这书僮人选,王俊将唐伯虎推荐上。虽是常人打扮、伯虎举止却还是文人风度。华老见了感觉与寻常家奴不同。
华老开口问唐伯虎:『你是读书人,却因何愿屈身家奴?』唐伯虎回道:『小生读了几句死书,不胜田间劳作,所以落得这般狼狈。听说太师驭下有恩,人人悦服,故来投靠。』
华老一听这番抬举,周身舒坦,当即留用唐伯虎。谈及身价,考虑到伯虎做过私塾,华老一开口就许他纹银五十两唐伯虎谢过华老,自说将银子存于账房,三年后才支取,到时或有正用。
华鸿山见唐伯虎少年老成,心内十分喜欢,遂命人为他搬来座位,布置笔墨纸砚,要他自己写卖身文契。唐伯虎领命坐下,笔走龙蛇,不多时写就了,呈给华老。老相爷不禁啧啧称赞书法、文理皆为上乘。
卖身契上写:我康宣今年一十八岁,姑苏人氏,身家清白,素无过犯。只为家况清贫,鬻身华府,充当书僮,身价银五十两,自秋节起,暂存账房,俟三年后支取。每日焚香扫地洗砚磨墨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立此契为凭
华老太师又欲试伯虎的才情,书僮华平来报说杜翰林来了。这杜翰林是华老的亲家,华老整衣出迎,临行时说一上联:『太史多情,快意人来云路外。』让唐伯虎慢慢思索,回来再对。
不等华老出门,唐伯虎就抢步追上老太师,作一揖道:『小人对得了,「妲娥有约,访秋香满一轮中」。』华老太师得此才思敏捷的僮仆,心情无比畅快,于是靴声笃笃会客而去
来客杜翰林,官名颂尧,也是姑苏人氏,少年科甲,乃华太师数十年莫逆之交。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位千金:长女雪芳嫁与华太师长子华文为妻,二女月芳待字闺中。今日到访一来看望老友,二来看看女儿女婿。
也许是造物忌盈,华鸿山府上两位公子,都非俊物。大儿华文眼目歪斜,呆头呆脑,并且口吃,整日期期艾艾,浑名『大踱』;次子华武贼眉鼠眼,是个刁嘴,吐字不清,走路时还带着口头锣鼓:『噌柏隆冬锵』地叫个不休,浑称『二刁』。
华鸿山官居极品,半生风光,谁知灵秀之气都被他一人占了去,轮到二位公子竟和文墨无缘。大踱肚皮上可贴着『小心火烛』,二刁肚皮上尽可书写『此路不通』
华老刚走几步,忽然站住,叫唐伯虎过来一同去会杜翰林。唐伯虎和杜翰林是诗友、素有交情、如果见面机关尽破这是断然不能相见的。唐伯虎脑子一转,屈膝向华老请罪。华老愕然、忙问缘由。
唐伯虎回道:『蒙太师收留,小的自当赴汤蹈火,只恐杜老翰林回姑苏后向人提及小人姓名。小人卖身投靠,出于无奈,委实不想累及祖宗蒙羞,求太师爷周全。』华太师点头赞许,心中暗暗赞赏这年轻人如此识礼。
华老吩咐华平:让康宣顶华安的名字,引他去更换衣服。然后去拜见夫人和两位少夫人,最后去书房叩见两位小主人华老交待完,轻摇纸扇,踱着方步到前厅会老友去了。
华太师与杜翰林老友相见,分外亲热。宾主寒暄了几句,便坐下来谈心。提及两个呆傻儿子,华老叹气不止。杜翰林却表扬他那贤婿天生富贵像,连说女儿嫁得好!
说到此,华老命人唤长子前来。呆人多自以为是,还没见到人,就听得大踱一路行吟,摇头晃脑地踱进遮堂来了华老太师一声喝斥,大踱上前屈膝拜见丈人:『岳岳········』了好一会儿,『父』字也没能说出口。杜翰林上前挽他,连称『贤婿少礼,贤婿少礼。』
翁婿两个鸡同鸭讲地聊了一会,大踱忽然冒出一句:『岳岳,好危险啊,忘忘却了十八,几乎做忘八。』杜翰林听了莫名其妙,忙问他何出此言。
大踱回道:『小婿一时时笔误,棲字少写了木字偏旁,木字不是十八二字么?该死的阿二,说···说···我贪···贪·.·做忘八。』这几句话说得杜翰林都羞得面红耳赤了。华老怒喝道『踱头还不快滚将进去。』
大踱嘟囔着:这是阿二说的又不是我说的,倒是我去挨骂。摇摇摆摆地退出客厅去了。
见大踱走了,杜翰林解嘲道:『令郎文才虽有欠缺,但心境纯洁,庸人多福,前途未可限量,不比兄弟后顾茫茫。』华太师摇摇头,把话锋转向吴中四大才子新近的趣闻。杜翰林道:『唐祝文周素来玩世不恭,尤其唐寅趣事最多。』
华太师遗憾与唐解元至今还没有一面之缘,只是和祝枝山常来走动。杜翰林提醒华老太师少和老祝来往,说那祝枝山浑号『洞里赤练蛇』,毒狠无比。
华鸿山笑问近来又有什么典故发生。杜翰林放下茶碗讲起一事,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一天杜翰林叫家丁杜生去祝枝山府上送一封信,信中不过几首诗,并无要事。杜生不认得路,向人打听时,径直问人家『祝阿胡子』住在哪里。
谁知这话被祝家小厮祝僮听见,回去报告给老祝。祝枝山接见杜生时不动声色,心里却想好了报复的主意。他看过信件对杜生说:『你家主人要借我的一件古玩,不巧这器物被虎丘山云岩寺方丈借去,你随我一同去取来交与你家主人
杜生要求改日再来取。老祝哄他道:『你主家要的急迫,耽误不得,还是劳你随我跑一趟吧。』杜生无奈只得跟着他上虎丘山。从城里到虎丘足有十里光景,道路甚远。杜生不认路,毫无所知。
祝枝山坐轿走得飞快,杜生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到了山上,杜生汗还未消,老祝捧出一个封闭甚严的纸具,足有一二十斤重,压在杜生肩头。临走嘱咐他:内物价值昂贵,千万不可落地,恐生裂痕
杜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中,杜翰林见了这包裹十分诧异,打开看时,见里面是一块青石,石上有一张纸,写着四句徘体诗:尊仆太无理,唤我祝胡子。罚他驮青石,往返二十里
只为胡子二字,害得杜生腰酸背痛,卧病三天。说到这里,两位老亲家各捻胡须对视大笑。这时,中门管家婆进来禀报:大少奶奶现正在内厅迎候杜老翰林。华老起身,请老翰林入内厅去会爱女,并约好少顷再和亲家翁推杯换盏,开怀畅谈
华平引着唐伯虎从老总管那里领了一套家丁衣帽换上,伯虎从镜子里见自己头戴罗帽,身穿直身,腰系黑带,足蹬虾蟆头靴,暗自好笑,心说似这般打扮像极了书僮,只怕没人认得出是解元郎了。
华平领唐伯虎到了中门,去拜见太夫人和两位少夫人。看中门的阿婆无儿无女半生寡居。最喜人家叫她一声『阿每(母)』,华平伯虎一人叫她一声『阿每』,管家婆喜得合不拢嘴,竟然落下眼泪来。
华平提及这位阿每有一个儿子,三年前天亡了。唐伯虎何等机智、便当下认管家婆做了干娘。凭空得了这么个英俊少年做儿子,管家婆破涕为笑。华平不由暗暗佩服这新来的兄弟如此机灵。
华平引着伯虎缓步进了中门,将他介绍给遇见的仆妇丫鬟。遇见年长的伯虎尊一声『婆婆婶子』;遇见年轻的呼一声『姊姊妹妹』。叫得人人欢喜个个舒心。私底下传言,府中来了个世上少有的俊俏少年。
丫头婆子们聚在转角处、廊柱边、假山后嬉笑着低声窃后得了消息的纷纷赶来中厅院内,伸长脖子左顾右盼,被年长的拉过角落来教训一句:好几个冒失丫头,不知羞!遂引出一串清脆的朗笑
唐伯虎走进中厅,屈膝跪在夫人面前,尊一声『太夫人在上,新来家僮华安叩见。』过了很久也没有听见夫人的回声,只能跪在那里胡思乱想。厅上寂静无声,原来夫人也看得呆了,内心正伤感自己的儿子为何不似眼前这少年
在虎丘山上,夫人和三香都未正视过伯虎,更何况他此时已是家僮装束,所以都没有认出他是曾经见过的少年。唯有秋香一见这来紫薇堂叩安的新人,一眼便认出了。不禁胸中小鹿乱撞,想不到这痴人竟然会卖身投靠混入相府。
唐伯虎依旧跪在那里,不知这夫人为何这般冷漠,竟让他长跪不起。转而却发现,此时这般姿势,观察足下倒十分方便。凭他直觉右数第二双便是秋香的金莲了。唐伯虎正仔细欣赏着,忽然秋香鞋尖一点。
秋香只是换了站立的重心。唐伯虎却误会了,只道是秋香授意给他叫他给夫人磕头。秋香见自己脚尖动那痴人就磕头,不由得起了顽皮的心思,教自己的鞋尖点个不停,傻解元便得令似的磕头如同捣蒜。
夫人这边终于从神游中回归,低头见新书僮不停地磕头,忙道:『罢了,罢了。』唐伯虎这才站起。夫人问及家世,伯虎不免又将自编的鬼话讲了一遍。夫人也尽信了,令华平引他去叩见两位少夫人
二人先走到东首的堂楼之下,华平高声呼唤道:『哪位姐姐在楼上?烦劳禀告大少奶奶,新来的书僮叩见。』话音未落,二楼上秋桂丫头探出头来,紧盯住唐伯虎看了几眼才说『你们在楼下稍候,待我去禀报大娘娘。』
不多时,秋桂回到楼头答复说:「今天大少奶奶与亲家老爷在楼上谈话,新来的兄弟不必叩头了。一唐伯虎听了,心说:天助我也,若是今天上了楼,被杜老太史认出,岂不前功尽弃了。
二人随即向西走,唐伯虎知道要去叩见二少奶奶,心里着慌,只为这位二少奶奶是他的表妹。华平告知新来的僮仆两位少奶奶都应接见,但一般十次有九次不见,不过做奴才的必须得走这一个过场。唐伯虎稍微宽慰了些,巴不得不用叩见。
华府二少奶奶冯玉英,是苏州通政冯铸久的千金,唐伯虎与她是表兄妹。唐寅的风流史她最清楚。平日里与秋香很是投缘,情同姐妹,时常教秋香读书识字
今日秋香随太太烧香回来,悄悄上西堂楼,把昨日虎丘山上,昨夜半渔船上,今早东亭码头上,一连几次遇见执着书生的事,说与二奶奶,并恳求二奶奶不要说与旁人听,免得惹人取笑
冯玉英是个有心人,送走秋香后不由思忖:秋香所说那书生模样举止,像极了表兄唐伯虎。况秋香品貌胜过八位表嫂,表兄遇见了一定不肯放过。不多时,听贴身丫鬟素月回来说:今天老太爷新收了一位俊俏的书僮。
听素月说那新来的书僮才貌极好,深得老太师赏识。冯玉英心想:哪里来的俊书僮,只怕是我那风流表兄故伎重演吧。她命素月速去打听新书僮姓名及身世,素月回来禀报:新来的书僮名叫康宣,家住姑苏城外野猫弄·..·
听到这里,二奶奶便认定,来人定是表兄唐伯虎。不免叹道:表兄啊表兄,你不做解元倒来相府做奴才,竟然还自比偷食的猫儿。我自幼生长在苏州,从未听说城外还有个野猫弄玉英遣丫鬟下楼迎候,自己坐在楼上单等新书僮叩见
丫鬟素月站在楼下,见华平领新人向这边走来,知道是新来的书僮叩见二奶奶,不等华平引荐就上来迎住新人。唐伯虎作一揖道:『小弟是新来的书僮华安。』素月道:『二奶奶向来不喜见新来的僮仆········』
唐伯虎听到这里,喜出望外,不等素月说完,应了一句:『谢过妹妹,华安就此告辞。』说完起身,转头就走。素月连忙呼喊华平拉住伯虎。华平手快,一下拽住伯虎衣衫。
华平低声埋怨伯虎不该如此心急。素月告知伯虎:今日特别,二少奶奶要见见新人。唐伯虎心凉下来,脸色煞白。素月笑他性急,却不知机灵新人此刻已是心如乱麻,没了任何主意。
华平插话道:『见过少奶奶后,你可向账房领一份赏号。』唐伯虎向他二人央告道:『小弟命苦,无福享受这赏号钱,还是拜烦姐姐回禀一声,华安来过便是了。哥哥若喜欢银子,可代我叩见,代为领取。』
华平摇头如拨浪鼓,素月也不予理睬,只是紧催着上楼,为难得伯虎原地打转。素月又说:『十回有九回不见,轮到你恰是第十回啊!』
唐伯虎被素月逼着走上楼来,右手一拉罗帽遮住眉毛,心中祈祷但愿不被表妹认出来。素月怕伯虎滑脚开溜,一只手抓紧他的衣襟,一面隔着窗棂通报:『二少奶奶,新来的书僮上楼了!』
冯玉英早居中端坐等候了。唐伯虎极不自然地被素月拉进屋里、远远跪在门口。不等二奶奶问话、口说「新书僮华安叩见二奶奶。」一连磕了两个响头。
叩头起身,唐伯虎转身就要溜。谁知被素月一声喝道:『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奶奶还没让你起身,怎么擅自就走?』
唐伯虎只得回来跪下。冯玉英一眼认出确是表兄,故意抬头,唐伯虎无奈将头抬高寸许,心想这低着头是华安,抬头便不是了。冯玉英故意问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伯虎回答还是老一套:姓康名宣,家住姑苏城外······玉英打断说么康宣,世人通病是藏头露尾,你的病根是露头藏尾。』
伯虎心想:表妹果然聪慧,康宣二字较唐寅二字确是露头藏尾,我须装得更可怜些,求表妹助我蒙混过去才好。于是再次叩头道:『小的确有病根,请二奶奶海涵。小的遭遇凄惨,没奈何投奔相府,还请少夫人成人之美。』
冯玉英刚想软下心肠,忽地想起,去年公公命自己出面求唐寅一幅人物立轴,表兄不但不给绘画,还把润笔退回,叫自己在婆家全无面子。想到表兄也有求他的这一天,不免尽由表兄还跪在那里,并不急于放他走。
这时,忽听得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响起,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一连串的『噌柏隆冬锵』,冯玉英听出是夫君上楼了,忙走出厅堂来,责问二呆为何不知读书,却无端上楼
二刁十分惧内,娘子面前不敢胡言,站在楼梯口答道,『老冲(兄)去陪丈人了,希(书)房里,冷凄凄捉得出鬼来无心读书,想望望你。』冯玉英劝道:『相公暂无丈人需陪,快快下楼读书才是。』
二公子刚要下楼,斜眼瞥见门里跪着一个书僮,忙问『娘鸡(子),那个矮人其(是)谁?』冯玉英告知是新来的书僮,二刁道:『我自家怕家婆,用不着希(书)僮替我做矮人。』
冯玉英恼怒道:『休得胡说,还不下楼去!』二刁不敢斗嘴,敲打着口头锣鼓下楼去了。
冯玉英回屋继续问话,问伯虎是不是为着『叶下洞庭荷开水殿』。这两句原是『叶下洞庭秋,荷开水殿香』,隐着『秋香』二字。唐伯虎佩服得五体投地,作揖请表妹成全。玉英警告道:『月桂天香,可望不可及,你当谨言慎行。』
冯玉英说罢,让素月送伯虎下楼。唐伯虎别了素月,行至中门口,见到等在那里的华平和管家婆。华平要去天香堂上值席,太师与二位公子都在那里陪杜老太史吃酒,遂指点了去书房的路,先走了。唐伯虎道别了管家婆向书房走去。
这华府的书房在回廊尽头,另有一番天地。松柏幽静之处,一池清水,池水对岸,几株岩桂飘香。穿过院落,唐伯虎步入一处月亮门,面前展现一座大屋,那书房分前后两间,屋内雕梁画栋,却空无一人
唐伯虎见那书房匾额上书有『金栗山房』四个大字,落款是王鉴。他微微一笑,原来是老友王守溪的墨宝。再看四面墙上所挂书画条屏,也都是沈石田、祝枝山、文征明等人的作品。
遍观众多名家之作中单单少了唐画,伯虎顿悟怪不得老太师忙着要其画件。他轻轻摇摇头,自语道:华老华老,只要你肯将秋香嫁与我,到时候凭你要怎样作品,我自当欣然从命。
书案上一片杂乱,简直无从下手。唐伯虎随意翻到最下面,竟然在二位公子桌案上各发现一首歪诗,似乎都在写关于『香』的。是写秋香的吗?伯虎转念一想:踱头怎会懂得欣赏秋香?
伯虎暗笑自己也是来做这偷香窃玉行当的,反倒疑人偷斧。他转身查看先生的桌案,竟然在抄本里发现了自己的作品。老先生的批注中对自己赞不绝口。唐伯虎自嘲:你佩服我,哪知我却将要在你手下做书僮。
虽然是相府公子、两个踱头胃口极好,好像永远也吃不饱、若遇可口美食更是不顾身份体统,吃相勇猛。此时二位公子坐在天香堂上,也只是眼饱嘴不饱、在长者面前装着斯文其实早不知暗暗咽下多少口水了。
席间亏得杜翰林频频夹菜给他们,大踱道一声:『谢岳岳』,二刁道一句:『谢姻伯』。仅凭长者随赏随吃不得尽兴,闲着嘴又不让插言,上来好菜由不得伸筷,真如二刁后来自嘲:我们坐在堂上做了活祖宗了。
杜翰林不经意说出:苏州典史李一桂收藏的唐祝画件最多最好。华老忙问因何如此评论。杜翰林道出原委:年初李典史奉命去吴淞江监督挑浚工程,临行时,将一大箱书画寄存于杜府二小姐书房中
今年伏月将过,李典史还没有回来,因怕书画发霉,杜翰林与小女将箱子打开取出画件一一晾晒,顺便观赏。这一看,真个琳琅满目,令人艳羡至极。华太师听说了不由暗暗咽了口唾沫。
『岳岳······令郎满目,难难道个中藏的都是你的儿子?』大踱实在闲得无聊插语道。华太师对儿子怒目而视,喝斥道:『一派胡言,你岳父指的是琳琅满目的琳琅,不是指儿子的那个令郎。』大踱缩回脖子不敢做声。
回想曾托吴县知县去求唐画,又托二儿媳修书去求均未果。华老太师有些感叹:自己竟然不如一个小小的典史收藏的多。杜翰林讲述了原委:四大才子中唐子畏尤其性格怪异,虽是莫逆之交,就是其他才子求他也不肯应。
华老道愿听其详,杜翰林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两年前暮春时节,周文宾央伯虎两三天内绘一副《西厢待月图》,唐伯虎拒绝。周文宾不禁耿耿于怀,心生一计······
唐伯虎游览城南师园时,见一位绝色美人由两名丫鬟扶着,走入一间复室内,立即被她吸引,坐于外室静候小姐出来。一个小丫鬟出来问他是谁,唐伯虎道出真名实姓,反问丫鬟这位小姐是谁家千金。
小丫鬟被小姐娇声唤了进去,旋即回来说:『小姐知道尊驾是江南第一才子,久闻大名,欲求唐解元一副人物册页。』唐伯虎欣然应允。丫鬟铺好随带的纸张,唐伯虎竟大破其例,在外室立绘半个时辰,即成一纸《西厢待月图》画稿。
小丫鬟正在收拾画具之时,唐伯虎道:『还请小姐出来,我好当面再挥毫,权作琼瑶之报。』话音未落,内室传来男子的笑声,高声道:『伯虎,伯虎,你坠入我的彀中了!』原来周文宾乔装美人,居然骗得唐伯虎一幅画稿。
故事说完,二老不约而同开怀大笑。两个踱头听了故事,在那里轻声议论。大踱不解为什么男的叫他画,他不肯,女的叫他画,他愿意画。二刁道:『老冲,你说老生活(老爹)要是扮做女人,要他画他会肯吗?』大踱说:『一定肯。』
二刁摇摇头道:「唐寅只喜欢美人,不喜欢老女人、老生活扮了女人也不会是美人,至多是和中门上的管家婆一般。扮女人要剃了胡子「剃了胡子也换不到画^那就是赔本生意了。」
大踱附和道:『对,偷偷鸡不着反失把米。』二刁总结道:『老冲不系(是)这般说,求画不成,反失胡须。』两踱头毕竟是呆子,对话声音越来越大,竟然引得杜翰林将一口好酒喷将出来。华平华庆也低头掩面忍俊不禁。
华老强压怒火,叫僮儿给两位公子盛饭,命两公子饭后去书房自修。踱头们早盼离开,吃罢了饭踱着鸭子步,向书房晃来。进了院子,远远望见书房内有个书僮很是面生。
呆子不敢进门,立在门外窃窃私语,大踱猜是代馆先生,二刁反问代馆先生怎么罗帽直身打扮。大踱又猜是不是生(先生)死了,叫个僮儿来报丧。二刁头晃得像个拨浪鼓,说报丧应该到账房不该来书房
唐伯虎瞥见两个呆公子,在书房外探头探脑地猜度他的身份。索性想游戏他们一下,故意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在书房里踱起步来。呆公子见状更加摸不着头脑,战战兢兢走进书房
大踱壮起胆子问唐伯虎从何处来。伯虎故意说他从来处来。大踱问他来做什么。伯虎摇头晃脑道:『特来相伴二位。』二刁问:『你可是来教我们「子曰子曰」?』伯虎答:『若硬要我「子曰子曰」,我也会「子曰子曰」。』
大踱问:『你可可是教我们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唐伯虎依旧饶舌道:『不是教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但是要我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我也会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听他说到此处,大踱彻底不知所以然了。
二刁小眼睛一转,问唐伯虎姓字名谁。伯虎道姓康名宣。二刁恍然大悟:眼前之人就是老管家说的新来的书僮,刚刚在自家楼上做矮人的就是这个书僮。不怨娘子罚他,果然是个刁
原来是个新来的奴才戏弄小主。二刁不由得怒向胆边生,大喝一声:『可恶书僮,吃你二公子一个瞎(黑)虎偷心!』说着挥拳向唐伯虎打来。伯虎忙向一边闪开。大踱一旁听得明白了,也来参战,一口臭吐沫向伯虎吐来。
大踱二刁前后夹击,唐伯虎利落地躲闪开了,大踱的吐沫正中恰好撞将过来的二刁面颊。二刁一面拭去吐沫,一面埋怨老冲不该没个准头。唐伯虎拱手一揖道:『二位公子,请息怒,小人奉太师爷钧谕,顶名华安前来承值书房。』
二刁停下来,问唐伯虎可会干活。伯虎回道:『会干、都会干。』二刁又问可有不会干的。伯虎与他周旋道:『不会干的,便不会干。』大踱又中了唐伯虎的埋伏,插言道:『请请教,有什什···么不会干?』
唐伯虎故作孱弱状道:『小人一不会打水,二不会扫地。如要扫地要二位公子扶着我扫。』二刁冷笑道:『只听说搀了奶奶扫地,没听说搀了奴才扫地的。』大踱急急地应道:『阿阿二你不搀我我.··搀。』
唐伯虎一时得意忘形,又踱起方步说自己不会铺床,大踱说:『华华···你你不会叠被我···我来。』唐伯虎拜谢了大公子。二刁站于一边,皱了皱眉头瞪着兄长道:『老冲只知道做个烂好人,没听说有主人服系(侍)奴才的。』
『小人一会读书,二会写字,三会焚香,四会对弈五会抚琴,六会吹笙,七会画山水人物,八会未卜先知,九会窃玉偷香。』听唐伯虎卖弄到此,两个踱头竟然深信不疑。
一个道:『你你比生(先生)的本领大。』另一个说:『你比先(先生)的本事大,也比老生活本事大。』于是大公子要试唐伯虎的偷香窃玉,二公子要试未卜先知。唐伯虎洋洋得意道:『偷香窃玉不是寥寥数语能说得清的,未卜先知倒是当下便可应验。』
二刁要唐伯虎推出他的心思,唐伯虎故作神秘道:『虽然初见二公子,但猜得到你心思牵挂的是:臭的对头,侄的反面。』二刁摇头不解。伯虎道:『臭的反面是香,侄的反面是叔,二公子牵挂的是香叔。』惊得二刁大叫:『半仙半仙!』
大踱也要唐伯虎猜他心想的是什么,伯虎道:『大公子念的是:走进花粉店,嗅这一嗅···香啊!香啊!』大踱闻言直叫『大叔佩服佩服。』
三人正在书房内唧唧呱呱,华平进来叫华安一同去享用天香堂上的余宴。
两位公子客客气气请华安出门,大踱更是恭敬之至,痴痴地言道:『亡弟不不送,先先兄代代送。』两僮强忍住捧腹,哼哼着出了门。华平不住夸赞伯虎,真是有神通,合府上下人尽喜欢,就连踱头公子也如此恭敬。
出了月亮门,走在适园甬道上,唐伯虎问华平:『大公子念叨的「香啊!香啊!」,二公子不离口的说「香叔」那香叔到底是什么?』华平说:『那是夫人的心腹婢女秋香,婢女中品貌顶尖的人物。』
听华平说两位公子虽是痴人,但赏美之心却没有痴,几次路遇秋香欲行不轨,被秋香溜掉了。回到内厅哭诉,夫人一怒,把两个踱头罚在紫薇堂上跪了大半天,后来才有所收敛。唐伯虎不由暗舒了一口气。
老者食量不大,踱头们又不曾放开吃,天香堂上的余宴十分丰盛。平安吉庆四僮,吃了个肚儿圆。唐伯虎吃罢,春风得意地晃回金栗书房。哪知还没进门就听得一句:『着着法宝!』
唐伯虎闻声把头一偏,大踱一口吐沫吐在雕花房门上。二刁高叫道:『刁奴,偷看了我们的希(诗),胆敢假充说未卜先鸡(知),进来尝尝你二公子的瞎(黑)虎偷(掏)心。』伯虎站于门外狡辩说:『诗稿上没说的话他也能未卜先知。』
大踱问:『我们念的香其实系(是)谁?』唐伯虎答是婢中魁首秋香。二刁问:『我们与秋香可有什么话把戏?』唐伯虎便把从华平处打听得的,二踱出丑做矮人的典故说给他们听。惊讶得二刁不一样大的双眼也瞪得一般大了。
踱头们将唐伯虎请进门,让他高坐在先生的位子上。唐伯虎更是得寸进尺,直说口渴。二刁冲着大踱埋怨:『老冲,你真系个踱头,半仙到来也不送上一盏香茗!』大踱道:『我我倒倒便是,大···大懒支小懒。
从此书房里,两个踱头对唐伯虎毕恭毕敬,一个敬称他『大仙』,一个尊称他『大叔』。两天后便是中秋佳节,太师府请了匠人扎制香斗,庭院内仆妇来往匆忙,很是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