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O年春,我从中南军政大学毕业,分配到正在黔桂边境山区剿匪的二野四兵团某师,任见习侦察参谋。
我自以为上学之前,在两广游击纵队打过两年游击,搞情报、抓“舌头”并不外行;十八九岁棒小伙,当个侦察参谋满够材料,“见习”二字应该“抹”去。
在师部侦察科里,我的顶头上司周大水科长也没有“重视”我。快半年了,整天尽让我干些填写报表、汇总情况之类的机关事务。而科里其他同志,侦察任务一个接一个,立功的立功,受奖的受奖,唯独我······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有一次,得知一股叫“厚根”帮子的匪徒,向“七十二拐”方向逃窜,很可能去和那里的“厚生”大帮匪徒会合,但可靠的资料不多。我觉得机会难得,就到正在沉思的周科长面前来个“毛遂自荐”:“让我再去摸一摸呗!”
周大水科长连眼皮都没抬,皱皱眉,摇摇头。看他那神情,我心里凉了半截,暗暗叫着:“周科长啊,周科长,你也太小看人了。”
没到侦察科之前,就听说周科长是太岳兵团侦察名将,连陈赓将军都非常器重他。但见面之后,他长相平常,特别是一双眼睛被厚厚的眼皮盖着,一点看不出有什么机敏过人的地方。我想:徒有个虚名罢了。
我故意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沉下脸,摘下手枪,往板铺上“当”的一扔。我这一摔,把他那厚眼皮给震挑起来。只见他睁一下眼,很快又覆盖上了,接着一声不响地走了。
我想,一个农民出身的干部,对我这种无言的表示,也许不能理解,不如干脆直截了当地和他谈。告诉他:我是游击队员出身,和普通的青年学生不同。
一直等到晚上,周科长才从外面回来,没等我张嘴,就瓮声瓮气地说:“我请示参谋长了,要盯住这股敌人,今晚咱俩走。”
这意外的喜讯,高兴得我心里“咚咚”直跳:周科长亲自出马,说明任务非常重要;我又是第一次上阵,可别出错啊!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给周科长看看。于是,我认真地做着战前的一切准备。
我刚把武器装具检查一遍,把绑腿紧了紧。周科长却拿着两身便服走过来说:“来,咱们穿这个,去当几天“土匪”。 这样做,我并不感到奇怪。我毫不犹豫地换上了一套老百姓的衣服。
接着,我扎上腰带,插上驳壳枪,本打算再带上两颗手榴弹,这样一旦遭遇,突围,就可以对付一阵子了。可周科长却一件武器不让带,只递给我一把匕首。
有支“二十响”,我可以独行千里,无所畏惧。如今,凭我们俩两把匕首、四个拳头,要深入虎穴,闯二、三百里荒山野岭,别说遇到凶恶的匪徒,就是碰上毒蛇猛兽也难于应付!我有些打怵了。
但是,在这“接受考验”的时刻,我不能表示丝毫软弱;何况周科长这样决定是正确的:这带地区,从满清到现在,历来匪患未绝,有些土匪是世代相传的“父子帮”。你在明处、他在暗处,就是配上机关枪也没用;不带枪弹反倒安全。
在苍茫的夜色中,我们上路了。幸好没遇上麻烦,天微明,我们竟走出了八十多里山路。沿途几处山村,鸡不啼,犬不吠,死气沉沉。可见这里的百姓忍受地主的压榨、国民党的抢掠、土匪的欺凌,生活是何等凄惨啊!
天光大亮,前面山洼出现一片桂树林,隐约看见一些黑灰色的屋顶和袅袅的炊烟。周科长分析,那是一个较大的山村,敌人少,不敢住在这里,打算先去一个人进村把情况搞清。我自告奋勇,向村子摸去。
来到村边,我在一所破房门前蹲下。不一会,一个中年农民走出来,我站起身,和蔼地朝他点点头,低声说:“老乡,别怕,我是找帮子的。”他睁大吃惊的眼睛,“啊!”地一声惊叫,钻进门里,关紧两扇门,再也不敢出来了。
我想,这里的贫苦农民,恨透了土匪,我这身土匪打扮,又说“找帮子”,他们怎能理我。不如沿用过去侦察手段,寻找贫苦农民,直截了当说出自己身份,也许能得点情报。于是,我又向村中摸去。
在一个矮小的草棚前,见一位衣衫褴褛的老汉正在搓麻绳。我判断他是贫苦农民,便径直走上去,问:“老乡,我是人民解放军,这里有土匪吗?”
老汉并不害怕,只睁大双眼,毫无表情地四处张望。好一会,我才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全有“玻璃花”,原来是个又聋又瞎的人。我深悔自己莽撞,找了这么个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周科长听了我的“侦察报告”,厚厚的眼皮向上一撩,看我尴尬的样子,没有责备,把厚眼又盖上,说:“走,咱们一同进去摸一摸。”我心里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摸也白摸。
周科长领着我大大方方地走进村中大街。因为时间尚早,有几间挂着字号的杂货铺都未营业。周科长便去拍打一家门面较大的店门。
门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店主走出来,饱经世故地一笑,操着浓重的贵州土音说:“老乡,早好,要买点什么?请。
我们迈进店堂,迎面扑来一阵熏人的酒气。室内除柜台、货架,还摆着四张长桌,上面摆满鸡骨、酱肉皮子和饼屑。看得出昨夜的生意不错。
周科长大模大样地坐下,用纯熟的贵州口音说道:“掌柜的,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拿点吃喝施舍吧!”他的语言自然流利,使我大为吃惊。这个豫西大汉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贵州土语。
那店主看来是个久经“沙场”的人。只见他两手一摊,柔中有刚地说:“大阁,谁家的马啃谁家的槽。今天没上货,招待不周罗。”
周科长听了,厚眼皮一撩,瞪大眼睛,从腰里拔出匕首,“嚓”的一下插在桌上,瓮声瓮气地骂道:“你爹来了你当客,你爷来了你关门。”
这一招,店主并不害怕。只见他脸上肥肉一颤,苦笑着:“话不能那样说,我们敬着土地佬,过往神灵要经过土地庙;这是厚根大阁地盘,“吃边”也得打听明白。”
周科长吊起眼皮:“嘿,厚根早穿兔子鞋,跑到“七十二拐'了。”店主听了“嘿嘿”一笑:“那是传说,“故土难离。就在十里之外的苗家寨子,说来就来。”
周科长向我一笑,畅快地说:“好啦,总算找着了。”店主睁大惊疑的眼睛,笑着问:“您老是哪个“帮子'的?”周科长掀动一下厚眼皮:“谁不认识“七十二拐”厚生帮子的周大爷。”
店主笑了:“嗬,原来是厚生大爷的人,失迎,失迎!”说着,回到店后,端出一盘酱牛肉和两张帽盔饼,还搬倒酒坛,给我俩倒了半碗酒。
从店主嘴里,不费吹灰之力,知道了我们要找的土匪下落,心里自然高兴。再加上走了一夜路,也实在饿了,我俩没辜负店主的“款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罢,周科长见我打算给钱,偷偷地摇了摇头。我明白,“周大爷”的身份吃饭付钱反为不妥,但又不能违犯纪律。我正为难,只见周科长把一块光洋悄悄压在碗底下:算给钱也好,算丢下的也说得过去。我暗自佩服周科长。
离开店门,我俩向苗寨方向走了一段路,又摸了摸情况,证明店主的话完全属实,我们便折转身返回驻地。
路上,周科长对我说:“这里的群众尚未发动起来,因此,打听土匪的下落必须找那些小铺掌柜的。他们虽不是土匪,但却和土匪通着,不然生意是做不成的。”听着这头头是道的分析,对他的“含而不露”“粗中有细”,又增加了几分敬意。
回到驻地,部队为迷惑敌人,已转移到睛龙县境内去了。 从这里到睛龙二百四十多里,并要经过土匪出没的“七十二拐”。别看大部队通过他们不敢动,若截住掉队的散乱人员他们是从不“客气”的。我不免又担起心来。
我和周科长没敢耽搁,走了一天半宿,便来到“七十二拐”山前。七十二拐是云雾山脉的一个高峰。奇峰耸立,地形险要,加上匪患猖獗,行人极少。看到眼前的情景,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大概为了解脱我紧张的心境,周科长却潇洒自如,有说有笑。太阳偏西,我们就已经登上山顶,来到紧靠公路的一条小街。
这条小街,死气沉沉,只有一家小饭馆,两家杂货铺,和一家挂着红灯笼的旅店。我俩已经三天三夜没歇脚了,实在有点累,便决定在这里住上一宿。
我俩在饭馆吃了两碗烩饼,便来到那家唯一的旅店。这家旅店,只有三个人经营;两个伙计,一高一矮,都是一脸横肉。一个管帐先生,也并不“斯文”,带着一处刀疤的圆脑袋,活象一个“大癞瓜”。
我俩一进门,两个伙计就笑脸相迎。周科长却一反常态:他本来是个沉着的人,如今莽莽撞撞,到处乱窜,惹得店方六只眼睛都注意他。
那管帐先生指桑骂槐地说:“哪来这条野狗,到处闻肉味!”我听出这是讽刺,心里憋住火。可周科长却好象没听见,继续到处乱瞅。
那矮个子伙计“客气”地拍拍周科长的肩头:“哎,老客,你掉了啥子嘛?”周科长愣头愣脑地答道:“啥子没掉,掉了魂咯!”
那管帐先生鄙夷地吊起眼睛:“这是旅店,又不是屠宰场,掉啥子魂嘛!”周科长憨笑着:“是咯,我闻得血腥子味来。”
那三个人脸色一沉,同时说了一声:“瞎说。”便由一个伙计把我俩引进一个房间里。
伙计沏来一壶热茶走了。我走了一天路,出汗太多,又因刚吃的烩饼太咸,正渴呢。抓过茶壶,就要猛灌。周科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厚眼皮挑得很高,目光严厉地制止了我。
我怔住了。他凑到我的耳边,低声地说:“不能喝,我们进了土匪黑店了。”我心里一震,反问一句:“怎见得?”
周科长压低声音:“旅店本是公共场所,不怕人看,刚才我来了个“火力侦察”,把他们都惊搅起来了。”听了这话,我才明白周科长进店“反常”动作的用意。
想到面临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想到我们只有两把匕首和四个拳头,我浑身痉挛了一下,压抑住抖颤声音:“咱们走吧!”周科长笑了笑:“为民除害,是我们解放军的天职。再说,也走不出去了。”
“那马上和他们干,先下手为强!”周科长摇摇头:“不行,敌人尚未暴露,我们不能乱杀人。”我被难住了。
周科长安慰我说:“不要怕,他们动手,也得在三更以后,咱们先休息。”说着,他在对面板铺上一倒,一会儿,便发出均匀的鼾声。。.
我也倒在床上,但满腹心事。一路上,周科长机智沉着,我很佩服。唯独他判定这里是“黑店”,根据不多。假如是,面对这些杀人越货的匪徒,他怎么还能睡得着?
我爬起来,轻轻走到房门前,扒门缝向外张望。此时,已经掌灯了,堂屋里看得很清楚:两个伙计和几个旅客正在唠喀,十分和气,哪象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呢?
我回到床上,翻来复去,直到堂屋息灯就寝,万簌俱寂,仍然不能入睡。我竖耳倾听:山风刮响阵阵松涛,远处,断继续续传来几声狼嚎和“夜猫子”哭一样的啼叫······那情景,更使人毛骨悚然。
我本能地摸弄着手里仅有的一把匕首,想象着那激战的情景:一对一,象哑剧“三岔口”?象“武松大闹十字坡”?越想心头越跳得厉害,嗓子眼里也越觉得渴的直冒烟······真是一次难以形容的煎熬啊!
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怎的,从这间木房的潮湿气味中,我嗅到一股血腥气味了。我仿佛看到在这里胡里胡涂丧生的旅客,看到那些久等亲人不归的妻儿老小
一股复仇的火焰,一股战斗的激情,使我“呼”的一下坐了起来。此时,夜已深了。我咬牙切齿,紧握匕首,向那黑暗空洞的房间睁大愤怒的眼睛。
忽然,堂屋内有人走动,脚步很轻。我立时心肌紧缩,准备战斗。几乎同一时间,周大水已经出现在我的床前。
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见他是那样坚毅沉着。他把我轻轻地按在床上,那神态是安慰,也是鼓励。
按照他的手势,知道他让我对付第一个敌人,他去收拾那两个。并且交待了作战方案:我躺在床上,等敌人走近,一跃而起,出其不意,争取主动。他见我会意地点点头,便敏捷地闪到门后去了。
一会儿,有个象老鼠走动的声音来到门前,接着有个坚硬的东西在拨弄门闩。一场激战已迫在眉睫,我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急中生智,我想出一个办法。忙用嘴噙着匕首,两手紧抓被角;单等敌人走到床前,便一跃而起;先用棉被把他蒙住,然后和他动刀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门“吱呀”响了一声,但是并未听见有人进来。他们是等房中真无动静,证明我俩确实睡熟,才好下手。我丝毫不动,浑身细胞都紧张起来,等待战机。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匪徒才闯入房中,直奔我的床前,举起大砍刀,劈头就砍。我从床上来个鹞子翻身,张开棉被,兜头向他蒙去。
借助棉被蒙住对手,我一扑上前,将匪徒拦腰抱住,拼命和他扭打起来。
与此同时,周科长放过第一个匪徒进屋之后,把腿向门槛一伸,第二个匪徒就被绊了个“狗呛屎”。没想到敌人狡猾得很,趁周科长反手关门的一刹那,就地一滚,直到周科长脚下。两个人也格斗起来。
和我扭打的匪徒,虽是那个矮个子,但力气并不小。他很快撕开棉被,以十倍的疯狂,进行反扑。我看准时机,对准他的胸口,来了个“羊头”,把他撞倒。
我就势扑上去,用匕首一阵猛刺,直到他不再挣扎为止。
这时候,我转身一看,和周科长“对峙”的是那个高个子匪徒。这家伙身大力不亏,比矮个子厉害十倍,老手对老手,谁也不轻易进招。我干掉一个,乘胜进取,扬起匕首,直扑上去。
没提防对方飞来一脚,踢中我的手腕,匕首飞出老远。我火上加油,赤手空拳又扑上去,只一个“照面”,我就被匪徒打倒在地。一把锋利的匕首,高高扬起,向我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周科长闪电般飞起一脚,正踢中匪徒的心窝。那匪徒“哎呀”一声,向后倒去。
我顺势来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双手紧紧卡住匪徒的脖子,死死不放。这家伙纵有点本领,也不是我俩的对手。不一会,只见他眼珠突出,满嘴流血,挺尸了。
我杀性起来,想起还有一个“管帐先生”,便破门而出。周科长一把没拉住,我已跃出门外。只听耳边“呼”的一阵劲风,肩上挨了一棍。
幸亏周科长拉了一把,才打偏了一点,不然我就得脑瓜开瓢。我感到眼前一黑,强忍着疼痛,就势—滚,直到堂屋中央,躲过了第二棍。
周科长乘机一跃出门。那手执大棍的管帐先生,狗急跳墙,他就地一蹲,挥动手中铁棍,向周科长双腿扫来。
这一棍,要是真的把双腿打着,准会齐刷刷地折断。我急得—颗心都要跳出腔了。但是我们的周科长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手,只见他不慌不忙,来个“平地拔葱”,一跃而起,闪过来棍。
接着,不等对方收住棍头,周科长已经软绵绵地倒在匪徒的怀里。也没容我看清他是怎样动的刀,那匪徒的气嗓已经被挑断,鲜血直喷。
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那样神速和出人意料,我几乎看呆了。直到周科长走过来,把我扶起,问我的伤势如何,我才摸着肿胀的肩膀,坚强地回答“没问题”。
周科长把我安排在一张凳子上,他去挨门叫出几位早已吓傻了的旅客。简单说明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宣布这是土匪黑店,要保护他们乘黑夜离开这个险境。
为了造成敌人的错觉,以为黑店是因偶然失火被烧。我们把店内的衣被桌椅堆放在堂屋里,留下火种。等我们护送旅客向山下走出五里之外,才看见这家罪恶的黑店,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在通往睛龙县的路上,我和周科长并肩走着。他痛惜地摸着我那又红又肿的肩膀,瓮声瓮气地说:“嘿,是只小老虎,不过经验还太少啊。”我满脸发烧:“不,没有您,我差点把"老本”搭上。
周科长爽朗地大笑起来:“当侦察员第一条就要舍得“老本,呵。你到师部半年了,“见习期满了!”这句话戳到我的痛处,我又惭愧又着急地喊:“不,不,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