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时期,浙东的一个县城沦陷了。县立中学关了门,爸爸教不成书,我也上不了中学。我们父子俩,只得回到离别十多年的野猫尾巴村。
爸爸以月租白米三斗,向堂房舅公毛毛店王租了一间柴房住了下来。毛毛店王是个出名的吝啬鬼,他那个叫长寿的小儿子,十九岁了,精巴得跟他爸爸一个样,最会打小算盘,整天叽叽咕咕地骂他那个驼背的长工贪懒。
为了维持生活,爸爸想办个私塾。因为村里有钱有势的乡长陈步云曾是我爸爸的学生,他的儿子陈飞桥也失学在家,私塾很快地办了起来。
一天,爸爸心脏病发作了。我到镇上去买药回来,天已黑下来,刚走到村边,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一条大黑狗,露出白白的长牙扑过来。我吓得浑身冒汗,哇哇乱喊。
正在危急时刻,只听得有人喊:“老虎、长寿!不许胡闹!”随即从树丛里跑出一个人来,赶开那条黑狗。看上去,这人活像个年轻的小伙子。
“老虎,你怎么也跟着长寿作弄人?天快黑了,还不砍柴去!回去还要烧灶司香哩!你糖煎年糕不想吃啦?”好心肠的小伙子责备着老虎。
我回到家,爸爸叫我到昌外婆家去领灶司香,因为当地有个风俗,每年正月十四,家家户户都要煎糕、炒豆,接灶司菩萨。今年正好轮到她家发香,全村各家都到她家去领香。
昌外婆是我的远房亲戚,但从未见过面。她家人很多,有五个娘舅,还有两个舅妈。我拜见完了,领了香便想回家,昌外婆却说:“不要急,还有个小姨姨没见过呢。”正说着,三娘舅喊道:“野妹子回来了。”
我朝门口看去,不觉吃了一惊:这不就是刚才在路上给我解救急难的小伙子吗?原来是个大姑娘,还是我的堂房小姨姨呢!
昌外婆叫声:“野妹子,快认外甥!”野妹子朝我一笑,立即羞涩地走开了,黑暗中传来了她那女孩子不好意思的音调:“我们认识,见过了····..”
回到家里,我给爸爸讲起野妹子。爸爸说,她是昌外婆的小女儿,叫鲁红鹃,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大家都叫她“野妹子”。那个叫老虎的,是她二哥的儿子,十六、七岁,与野妹子同年。
不久,听说我那个在省城印刷厂做工的哥哥已经参加了新四军游击队,而且就在离这里不太远的野猫湖一带活动。爸爸很高兴,他暗暗告诉我,毛毛店王的大儿子耙牙长根是个镇队副,吃日本饭的汉奸,要小心。
谁知过了不久,耙牙长根知道了我哥哥当新四军的消息,就来敲竹杠了,硬要爸爸拿出三石米的钱。不然,就要作为“匪属”,把我们父子送到县城日本宪兵队去。
爸爸一气之下,心脏病复发了,气喘得很厉害。他吩咐说:“天秀,我不行了,担心的是你。你到陈步云家去躲避几天,他是乡长,只要他肯收留你,小小镇队副,总不会到他家去抓你。”我说:“爸爸,陈步云也是个汉奸啊!
爸爸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了。我悲愤交集,便嚎啕大哭起来。
村里人都来帮忙处理丧事。伪乡长陈步云也来了,他对我说:“你父亲是我的开笔先生,你的前程老夫子生前已和我谈过。”他还要我马上搬到他家去住,帮助他儿子陈飞桥复习功课。我婉言谢绝。
爸爸去世后,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幸而有昌外婆的热心照顾,常叫野妹子送些吃的东西来,不时地问寒问暖。野妹子跟我也更加亲近了。
一天,我把野妹子叫到野外,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紧凑着她的耳朵,把我哥哥在新四军游击队里,自己也想到野猫湖去投奔新四军的秘密,全都向她透露了。
野妹子看我寻找哥哥心切,便说:“去野猫湖有百把里路,还要翻过跷子阿狗那帮土匪盘据的野猫脊梁。要去,得由我带路,因为我外婆就在那里。不过,要瞒住我家里人才行,更不能让我三哥知道。”
我问:“为什么?难道你三哥不赞成新四军?”野妹子生气地说:“呸!你知道我三哥是什么人?他早就是新四军的人了!”她约定我明天鸡叫就动身。
这一夜,我翻来复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才朦朦胧胧闭上眼。猛然一阵鸡叫把我惊醒,谁知天已经大亮。我跳下床,背起包袱就往外走。我知道野妹子在村口一定等急了。
野妹子见我赶到了,就转身攀上瀑布旁边的桃林。我也跟着爬了上去。我累得气喘吁吁,两脚一软,就倒在草地上。野妹子噗哧笑了:“我从没见过象你这样的游击队!出发误辰光,背了包袱喘得象条老黄牛!
我们穿出桃林,翻过两座山,就走上了通向野猫湖的公路。这时,我高兴地唱起歌来了。野妹子推推我说:“别吵!我告诉你,天亮前,我看见三哥进山了,耙牙长根也刚过去。
我们小心翼翼地在深山里走了一整天,天黑下来了,周围的山林成了黑黝黝的一片。我们正摸黑爬上一道陡坡,突然从野猫脊梁的方向传来两声枪响!听野妹子说,前面就是土匪窝了,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
我们拐进了一个深深的山坳,野妹子将我带到她姨夫的家里。她告诉我,姨姨已被土匪害死了,姨夫经常外出,家里只留下一个十二、三岁的独脚表弟。他的一只腿是被狼咬断的。
独脚少年点上一盏油灯,十分好客地接待我们。他告诉野妹子,她三哥刚来过,现在到山下探听消息去了。据说日本兵这几天要进山“扫荡”,跷子阿狗这帮土匪也在到处抓扶。
外面传来一阵狗叫声。我们走到门口一看,只见离此不远的山腰里,有三、四个火把在向这边移动。独脚少年说,这肯定是跷子阿狗这帮土匪来了。野妹子看我这副慌张的样子,和我一起到癞头鼋洞里去躲一躲。
癞头鼋洞在屋后的小溪边,溪上横放着一块石板桥,土匪进山,必定要路过这里。我感到这洞很危险,可野妹子毫不在乎,她搬了些木柴堵住洞口,还留了个窟窿,以便观察外面的动静。
不一会,土匪队伍由一支火把作前导,三三两两地通过小石桥,从我们眼前走过。野妹子眼巴巴地凑在柴缝里张望着,暗暗拨动指头,数着土匪的人数。
我渐渐胆大起来,也凑到柴缝里去望。野妹子似乎很高兴,低声关照我:“脚边有石子,一支枪一粒石子。”我高兴地接受了任务,点起敌人的枪来。
大批土匪过去了,突然眼前一亮,两个土匪抬着一盏汽油灯过来了,后面是土匪司令跷子阿狗,周围还拥着十多个穿大绸衫裤、腰间插着短枪的人。他们刚过小石桥,后面传来叫喊声:“司令!我就在这儿过夜,不远送了!”
这声音好熟!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耙牙长根。他又拉住土匪头子说了一通话,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大意是日本侵略军跟他们约定于后天晚上夹攻游击队。
土匪们走了,四周一片寂静。野妹子把石子数了一遍说:“总共七十四个土匪,三十一支短枪,十二支长枪。
得赶快想办法去报告新四军游击队呀!我正在着急,只听得外面传来两声低沉的呼唤:“野妹子!野妹子!”野妹子兴奋地喊:“三哥!”想不到野妹子的三哥就在我们的附近。
她三哥轻声地责备着:“你到这里来寻死吗?”野妹子胆怯地说:“还有一个教书先生的儿子,天秀。”“什么,还有天秀?你真是昏了头,给我到后面洞口去,快!说完,便迅速离去了。
野妹子立即拉着我摸到了洞口,她先攀藤下去了。我抓住一根藤,试探着往下爬,谁知一脚踩空,泥块嗖嗖掉下山崖。在这同时,洞顶响起了长根的沙嗓音:“不许动!里面是什么人?”
我连忙停住脚,只听得耳边“砰!砰”两声,长根开枪了。我扑倒在地,感到后脑勺上火辣辣地发痛,一摸,粘糊糊的。我咬住牙,忍住痛,躲进洞去。
野妹子听到枪响,很快从下面攀回洞来。她发现我后脑受伤,又立即向洞外爬去。我怕长根开枪打伤野妹子,使劲拖住她,她一脚踢开了我的手。
我心里一阵焦急,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使我猛然挺身站起来,奔向洞口,高喊:“不许开枪!不许开枪!
喊声未停,只听得又是“砰!砰”两声枪响,我的右腿仿佛被人重重击了一掌。几乎在这同时,洞顶闪起一道白光,这一定是野妹子的钩刀向长根劈去·
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躺在草屋里。野妹子两眼残留着泪花,说我的后脑只是擦破了皮,要是我后来不跑到洞口去叫喊,。大腿上是不会中弹的。幸好子弹没伤到骨头。
独脚少年插嘴说,野妹子那一钩刀劈在长根肩上,并没有把他劈死,要不是她三哥来得快,野妹子也要吃子弹。现在三哥把长根捆着,到山下找人去了。
三哥回来了,他问起我哥哥的情况。当他听到我哥哥的名字时,半天不说话。我很惶惑,不知道为什么。野妹子也不安地望着三哥。
三哥沉默了许久,才用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额头,说:“你的大腿受了伤,再说近来那边风声紧,我得连夜赶回去,趁便把你背回家。”
我问:“那么野妹 子呢?她?”三哥和善地笑“了:“她要将功赎罪,自告奋勇地帮我做些事,今晚要到野猫湖外婆家去。”
三哥要我替他写封信,我十分高兴。他讲的全是卖柴炭的事:杂柴七十四担、白炭三十一篓······。我猛然想起野妹子在癞头鼋洞里算过的土匪人数和枪支来,立即明白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三哥派野妹子和几个伙伴,把耙牙长根押到野猫湖去了。他自己连夜把我背回村。为了避免嫌疑,让我住到离村不远的后山窝一个孤老婆婆家里去养伤。
在孤老婆婆的细心护理下,我的伤口一天天地好起来。三哥经常在深夜里来看望我。有一天夜里,他对我说:“野妹子明天就要回来看你了。”我听了真是喜出望外。
第二天,我从黎明等到日落,始终见不到野妹子的影子。我心里十分焦急,疑心她会不会出事了?
我耐不住了,一拐一拐地走回村去。谁知刚进村,迎面撞见陈飞桥。他装出一副笑脸,说他爸爸有一件急事,非得马上跟我商量不可,便不容分说地把我拉进他家大门。
陈步云从厅堂里迎出来,把我拉进西首一间摆满书籍、挂满古画、雅致晃目的书斋里。因为他曾经是我爸爸的学生,所以肉麻地喊我“师弟,师弟”,显得很亲热。我心里十分不安,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陈步云见我沉默不语,在房间里踱了几个来回。突然说:“师弟,风闻令兄在共党游击队任职,此事你可曾知晓?”我说:“我哥哥在省城印刷厂做工,并没到什么游击队去。
陈步云冷笑着说:“你不用隐讳,我有情报!今天叫你来,想请你到野猫脊梁去走一趟。舍弟陈梯云正在野猫岭一带整编游杂部队,想借机与令兄交个朋友,不知师弟意下如何?
我想起三哥的嘱咐,头脑清醒起来,一口咬定哥哥在省城印刷厂做工,不会去当游击队的,弄得陈步云毫 无办法。
我在陈步云家里耽搁了很久,很晚才出来。刚走到村口,老虎急急迎上来说:“你到哪里去啦?我和野妹子找得你好苦。”老虎要我马上进山去,三哥有话要对我说。听说三哥找我,心里顿时高兴起来。
我跟着老虎出了村,看看四周没人,便悄悄地问:“野妹子在野猫湖有没有见到我哥哥?”老虎见我说起哥哥,猛然转过身去,偷偷地拭一下眼泪。我心里一惊,难道我哥哥出事了?
我一再追问,逼得老虎终于含着热泪说出了实话,哥哥已经牺牲了。这真是晴天霹雳,我一阵眩晕,一头摔倒在山路上。
这可把老虎急坏了,慌忙跑着找野妹子去了。我糊里糊涂地回到毛毛店王家,见租屋里空空荡荡的,我的床也被拆掉了。长寿兴冲冲地对我说,陈步云把我的铺盖搬到他家去了。
我只好拉把稻草,和衣躺下,暗暗地流着眼泪,一夜没有睡着。天亮时,我全身发冷,终于病倒了。
陈步云派人把我抬到他家,我失魂落魄似的在那里住了好几天。病愈后,他又要我到野猫脊梁去。我朝他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我哥哥在野猫湖游击队里。”
晚上,陈步云要我去见见那个正在他家做客的阿狗司令,连夜跟他们上野猫脊梁去。听他这么一说,我抵死不肯走。正在这时,在厅堂里打牌的土匪们吵起架来了。
陈步云摔开我,急忙奔向厅堂去劝架。我知道陈步云不会放过我,我得赶紧去找野妹子和她三哥商量。于是,我趁机窜出后门,直奔野妹子家。
我正要进门,见野妹子手提钩刀走了出来。“野妹子!”我叫着,急步走到她面前,想去拉她的手。野妹子躲开我的手,冷冷地问:“你半夜三更来做什么?”
我说:“有急事找三哥,陈步云几次逼我到野猫脊梁去,设法和我哥哥见面,今晚他还请来了跷子阿狗·····.”
野妹子听我这么一讲,嘴角上才渐渐地露出了笑意,把我拉到一堆麦秆蓬后面,叫我躲在这儿等着,不许走开,她去找三哥来。
一直等到下半夜,野妹子和三哥才回来,把我叫进屋子里。三哥朝野妹子点点头,野妹子就从身上拿出两样东西往我手上一塞,说道:“三哥说了,男子汉要有骨气,可不许流眼泪。
我伸手接过东西一看,是一只怀表和一支自来水笔。这是我哥哥的遗物啊!虽然野妹子先叮嘱了我,可我一见这两样熟悉的遗物,心里一阵悲痛,两眼就湿润了。
野妹子又从我手里拿过表去,打开背面的铁壳盖,取出一张小纸条给我看。这是哥哥牺牲前在牢房里写的,他要我跟着共产党,走革命的路。我看着信,流着泪。野妹子挨着我,她的泪水也洒落到我的肩头上。
我请求三哥带我上野猫湖游击队去,我要为哥哥报仇。三哥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光为哥哥报仇还不够。再说,要报仇也不一定非到野猫湖去不可,只要有决心,住在陈步云家也能报仇。”
“什么?在陈步云家里也能报仇?”我一下子愣住了。三哥说: “陈步云勾结土匪、特务、日本侵略军,和汉奸们干坏事,游击队要打击这些反动势力,很需要从陈步云那儿多获得一些情报。”
三哥的话猛然启发了我。我听从三哥的嘱咐,又悄悄地回到陈步云家里,准备寻找机会,为游击队做些事。
陈步云第二天一早就被镇上的日本翻译官叫去了。到中午,陈飞桥也带着两个妹妹出去钓鱼,屋子里显得格外清静。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要是偷偷溜进陈步云的书斋去,说不定还能翻到什么秘密文件呢。
书斋就在厅堂左侧,我看看周围没有动静,便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在桌上翻了一通,没有发现什么秘密,所有的抽屉和柜门又都锁着,真是叫我失望。
转过身来,忽见衣架上挂着一件长衫。我连忙走上前去,撩开长衫大襟,往口袋里一掏,摸出一封信来,上面写着“面呈陈乡长步云亲启”。
我毫不犹豫地取出信纸看了起来。这是陈步云的弟弟从野猫脊梁寄来的信。信里写着陈步云勾结日本侵略军,企图消灭野猫湖的游击队。这些汉奸手段多么毒辣!应该把信的内容告诉三哥。
我不能拿走原信,只好赶快把内容全部抄下来。我拿出哥哥遗留下来的那支自来水笔,马上动手抄起来。
抄完后,我匆匆回到房间,突然发现那支自来水笔不见了。啊呀,我闯下大祸了!竟昏头昏脑地把笔丢在书斋里啦!笔上还刻着我哥哥的名字呢!
我不敢迟疑,急忙往厅堂窜去。我刚跨上走廊就怔住了,陈飞桥和他的妹妹已经回来了,他们正躺在厅堂藤椅上休息。
直至傍晚,陈飞桥他们还在厅堂里躺着。我束手无策,只得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忽然,在紧贴围墙的樟树上传来野八哥叫。我仰脸看去,树梢上有个人影在往下爬。
人影落到了围墙顶上。我认出了野妹子,她正朝我招手呢!我喜出望外,马上抱住一枝靠墙的树干往上爬。
我们转眼爬出墙外,钻进一片稻田。我先把抄着密信的那张纸交给她,然后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地对她说了。野妹子听了高兴得紧紧捏着我的手;当她听我说起竟把自来水笔忘在书斋里时,她又猛地摔开我的手。
她冲向大樟树,双手攀住树干住上爬,要翻墙进去。我拚命拖住她,央求她不要进去,让我自己去想办法取出来。野妹子想了一想,答应了。
我爬进围墙,来到厅堂,见陈飞桥一家人和几个乡丁聚在一起,正在吃西瓜。这又使我为难了,怎么避开他们的视线,潜入书斋呢?突然,院子外面发出一阵尖利的使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厅堂里的人都慌乱起来。
“别怕!别怕!猫头鹰叫!让我用枪来打!”一个乡丁提着枪,走到院子里去了,其他人也纷纷走散。刹那间,厅堂里空无一人。
我猛然想起,这叫声准是野妹子发出的声音,马上乘机推开书斋门,轻步摸向书桌。我摸到了那支自来水笔,急步返身出来。
半夜,等陈家的人都入睡了,我又翻墙出去。野妹子见到我很高兴,说那封信已给三哥了。三哥说这封信很有用,他鼓励我继续为游击队多提供些情报。我高兴极了。
第三天傍晚,陈步云从镇上回来了。他把我叫进书斋,冷冷地说:“你是匪属,镇上日本情报的名单上有你的大名。如果你明天再不愿到野猫脊梁去,就等着让日本便衣来捉吧!
我走出书斋,只见陈飞桥跟一个麻子卫兵咬了一会耳朵后,交给他一封信。那麻子卫兵拿着信一看,自言自语地说:“什么要紧信要我带给阿狗司令,还上了火漆!”
上了火漆?那是一封十万火急的信,能搞到手就好。我正在思考,屋外传来了阵阵的喧闹声,紧接着“砰!砰!砰!”连放了三个铳。陈飞桥 飞奔而入,哭喊着:“不好啦,他们造反啦!
我爬上大樟树,放眼望去,只见各条路上流动着无数的火把,象一串串的流星,全向陈步云家的大门前汇集拢来。原来是陈步云收购桐籽狠杀价,村民们和乡丁干起来了。
我爬出墙头,冲向人群,只见陈步云站在门前喊叫着:“众人别误会!收购桐籽,是日本皇军的政策,不是我”没等他说完,人群马上怒吼起来。紧接着,响起了一阵拉枪机的声音。
我猛然听见一个粗壮的嗓音,在前头大声喊道:“拿 出钩刀来!他们有枪,我们有钩刀!”只见一片火光里,无数条结实的手臂,挥动着寒光闪闪的钩刀。
“别动!”陈步云看情况不妙,连忙喝住卫兵说,“谁叫你们上子弹的?赶快收起枪来!”他脸上堆起笑容,又转向众人,“列位也收起刀来,都是邻里乡亲,有话好好说,伤什么和气呢!”
我拚命朝前挤,突然,野妹子一把拖住我的手,向人群外面钻去,悄悄地说:“快走!三哥发脾气了,你怎么能到陈步云眼前去抛头露面!”
斗争持续到半夜,陈步云终于让步了,收购桐籽狠杀价的阴谋破了产。群众渐渐散去。我一时决不定是否该再回到陈步云家里去,就跟着野妹子,到她家寻三哥商量。
野妹子家里一片凄惨。她二哥替陈步云做了二十年长工,得了重病,被他一脚踢出门外,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已经不会说话。野妹子她妈妈和二嫂,在床边鸣呜啼哭。别的人都还没回家。
野妹子带我走出了屋,在后河岸边一只渔船上找到了三哥他们。我把陈步云逼我明天上野猫脊梁,还有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交给一个麻子卫兵带去的事都对三哥说了。
三哥说:“野猫脊梁的土匪部队按兵不动,正在等着陈步云通知他们与日本人联络的结果,这封信决不能让他送到野猫脊梁去,我们要想办法封锁住野猫脊梁的路!”
三哥叮嘱我赶快回陈家,而且要和卫兵一起上野猫脊梁,不使他们疑心。他还要我路上尽量走得慢,一定要拖到天黑才进野猫脊梁。我点点头,拔脚就走。
我回到陈家,陈步云阴险地说:“唔,回来了?我看你也逃不到什么地方去!”他把我交给麻子卫兵看管起来。
我被关进了院子旁边的一间狗屋里过了一夜。将近拂晓,突然一阵枪声把我惊醒。我凑近木栅窗一看,只见一群卫兵窜出院子来。陈步云拖着鞋披着衣,惊慌地跑来问:“哪里响枪?哪里响枪?”
转眼间,一个乡丁跌跌撞撞地闯进屋来,大声喊:“乡长,乡长,不得了!皇军进村,让游击队打了伏击,把四个皇军打死了!”陈步云吓得呆若木鸡。
天亮的时候,大批日本侵略军进了村,他们出动更多的兵力前来报复了。陈步云正在招待一个腰挂军刀的日本军官,小店王长寿摇着一面小小的日本旗表示欢迎。
游击队已经安全撤走,群众早已躲进山里。敌人只抓到野妹子妈妈和病得半死的二哥。陈步云家的院子里,顿时成了杀人的场所。
接着,乡丁们搬来了一根粗毛竹,用刀剖到中腰,几个日本兵拖起野妹子的二哥,用毛竹夹住这个病人的肚子。昌外婆一声惨叫,昏了过去!
昌外婆苏醒过来了,陈步云上前说:“昌婶,你放心。刚才日本长官说了,他们不想和病人为难,要的只是你家老三。老三躲到哪里去了,你总该知道吧?”
昌外婆摇摇头,默默地呆立了一会之后,撩起她那长过膝盖的布衫,伸手往里面掏着什么,一面说:“老三在哪儿,我不知道;不过他临走时,留下了这·····.”
陈步云刚伸过头来看,昌外婆嗖地抽出一把钩刀,朝他头上猛力砍去。陈步云“喔”地一声,顿时,鲜红的血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昌外婆迅速转身向侵略军劈去,但是没有劈中,钩刀甩出老远。她还想扑过去抢钩刀,可是日本狗已经咬住了她的手,敌人的刺刀刺进了她的背脊······
过了一会,麻子卫兵打开了狗屋的门,把我拉出来,笑嘻嘻地说:“罪过,日本人杀了个把人,可把你这个秀才先生吓得腿软了!快点振振精神,去吃中饭,好上野猫脊梁。
午后,我们上路了。我借口防野狼,带上一把钩刀。长寿小店王和麻子卫兵两兄弟,押着我走上了山路。长寿小店王一摇一摆地走在最前面带路。走了一阵,我连声说累,走走停停,心里一直在惦记着三哥他们。
我们沿着陡峭的悬崖走了大半天,夜幕渐渐降临。在这狭窄的山路上,我蹲下身,正低着头系鞋带,忽听得身边响起窸窣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从旁边掠过,迅速扑向长寿。
紧接着,传来长寿杀猪似的喊叫声。我走近一看,只见他的大绸衫裤已被撕破,裤脚管上渗满了血。卫兵说:“看来是只狼!”我心里一阵高兴,这分明是野妹子家的大黑狗啊!
大家正在四处探望,山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猜想:一定是野妹子带着游击队来了。谁知完全出乎意料。是陈步云头上包着绷带,跟着两个卫兵赶来了。
陈步云凑近卫兵悄悄说了许多话,又看看躺在路边的长寿,就命令两个卫兵把他抬回村去。他亲自带着麻子卫兵两兄弟,要我继续赶路。
一路上,我故意装出走不动的样子,一步一跷地走着。“对不起了,师弟!”陈步云凶相毕露,命令卫兵把我捆了起来。他噘了噘嘴,麻子卫兵的皮鞭狠狠地抽来,我只觉得背上钻心的痛。
可是我仍然没有屈服。一步一个趔趄,尽可能放慢脚步。陈步云想逼我加快脚步,叫卫兵找来一窝山蚂蚁,撒在我的衣领里。三四分长的老山蚂蚁,立即爬满我的全身,咬得我浑身象火烧。
陈步云还不罢休,走了一程,竟叫卫兵从我腰里抽出钩刀,把刀口紧紧绑在我反剪着的两只手腕上。我每跨一步,刀口就在我的手腕上割一下。“怎么样?”陈步云奸笑着说:“要活命,脚底加把劲。”
天一黑,陈步云更加心慌意乱;而我却完成了三哥交给我的任务而渐渐安下心来。我们转过一座山,见溪边的岩石上坐着一个长短腿的少年。我仔细一瞧,原来是野妹子的表弟。这准是三哥定下的计谋,我心里一阵高兴!
陈步云见这孩子是个残废少年,胆子也大了。他要独脚少年走小路,带我们到野猫脊梁去。那少年说:“小路上有跷子阿狗的哨兵,走不得。”陈步云一听,却喜形于色,非要他带我们走小路不可。
奸刁的陈步云叫我和独脚少年在前头开路。天色已经漆黑一片,独脚少年拎起一根拐棒一拐一拐地走着,卫兵手里的电筒,只能照着我们脚下的路。
当我们来到一个斜坡较大的沟沿时,独脚少年猛地抱住我,一齐骨碌碌地滚到山沟里。
陈步云在山腰上喊了一阵,就管自走了。独脚少年给我解开了反剪着的双手,抽出钩刀交还我,笑着说:“这傻瓜给我骗上了!”
我们紧贴岩壁刚走了几步,猛然山腰上响起了一阵枪声,“啪啪啪啪”的子弹落在我们头顶的岩石上。原来陈步云他们并未走远,正隐蔽在我们的上面射击。
我心里责怪独脚少年下沟太早了,应该把陈步云他们引进游击队的伏击圈才好。我跨开大步,沿着沟底朝前飞奔起来。陈步云他们追赶着,不住的放枪,子弹在我周围嘘嘘地叫着。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觉得眼前一个黑影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我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脚下一绊,一头跌倒。“别怕!是我。”我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嗓音。啊!是野妹子。
野妹子抱住我,就势一滚,就滚在贴近岩壁的低洼处,把我压在她身底下。一串串子弹从野妹子的头顶划过去。
不一会,山上枪声大作,我们的游击队出现了!野妹子翻身坐起,手拿钩刀,注视着周围的动静。突然,一个黑影贴着地面向我们这边移动。看那人影,象是陈步云。
我正欲向前,野妹子已经象只猛虎似地扑了上去,只听得“嚓”的一声响,她手里的钩刀已经劈在陈步云的左肩上。
两个人马上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滚。我一时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野妹子短促地喊着: “掐他的喉咙!”我急步上前,使劲掐他的喉咙。可是我的两只手腕受过刀伤,怎么也使不出劲。
野妹子一下子骑在陈步云的身上,让他来个嘴啃地,然后反剪起他的双手,撕下他身上的绸大襟,把他绑了起来。
我满腔仇恨涌上心头,拿起钩刀,对准陈步云的脑袋猛劈过去,不料却被野妹子一把挡住了。我叫喊着:“野妹子!你妈和二哥死得好惨······”野妹子听了身子一震,但还是夺下我的钩刀,说三哥要捉活的。
三哥、老虎和独脚少年都赶来了,还有游击队的人。老虎见我们捆住了陈步云,高兴地说:“两个卫兵已被石头砸死,密信也搜出来了。”
东山头射出了阳光。我们一行人押着陈步云,向着野猫湖挺进。我兴奋地看看野妹子,她眼睛注视着前方,嘴角上挂起了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