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战争胜利前夕,国民党反动派疯狂地破坏上海地下党组织,屠杀共产党员和革命人民。为了保卫地下党的安全,我化名刘啸尘,打进蒋匪特务机关—保密局驻沪第二 组。
这天,在拷问室,特务们疯狂的拷打逼供,坚贞不屈的共产党员张仲祥同志英勇地牺牲了,遗体躺卧在血泊之中。
我和组长冷铁新坐在一排椅子上。突然,冷铁新跳起来,扑向一个小特务,吼道:“他妈的,蠢货!这最后一下是谁干的?”说着,当胸就是一拳,打得那人摇晃着跌倒在墙角。
接着,他又“噼哩叭啦”地打了第二个小特务的耳光,嘴里不停地咒骂:“给我开口啊!混蛋!难道你们是打铁的出身吗?”第三个小特务被打得更重,两只耳朵被撕得鲜血直流。
轮到第四个人,冷铁新突然转过脸,独自狂吠:“我要打死的不是一个,是几十个!几百个!现在我要的是他的嘴,可是却被你们打死了,难道你们要我当一辈子上校吗?”
“你们还不给我滚!”话音刚落,四个小特务抬起张仲祥的遗体,溜走了。
他的眼光盯住我。我将一张什么也没记的纸交给他。他的怒气未消:“先生,难道我是请你来旁听的吗?”我无可奈何,两手一摊:“组长,这种辱骂的语言,我怎么敢记呢?”
五分钟以后,我离开这个罪恶的巢穴,跳上电车,向家里赶去。
我踉踉跄跄走到自己家门前,扭开锁,打开门,忽见一位年轻妇女坐在书案前,两只大而黑的眼睛盯着我。我猛吃一惊,拔出枪,喝道:“别动!你是谁?”她丝毫也不惊慌。
我不敢大意,再一次喝问:“你到这儿干什么?”她没有回答,却小声问:“史秀英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呵!史秀英!”这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引起我八年前的一段回忆—
八年前,我在家乡时,每到傍晚,就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提着水桶从我家门前走过,这就是童养媳史秀英。不久,她的足迹消失了。人们都不知她到哪儿去了。
我严肃地问她来干什么?她彬彬有礼地问我:“先生,请问,到福开森路乘什么车子?”我答道:“二路有轨电车。”“一路和十二路不对吗?”“不,那是到静安寺去的。”
我们的对话都是地下党的接头暗语。我惊喜交集,因为与党停止两周多的联系恢复了。我立刻收好枪,跑过去拉住她的手:“秀英,想不到你成了我们的同志。”
我正待问她怎么离开家乡的,她摇摇头,表示不谈这些。她讲了张仲祥同志被叛徒出卖的经过,现在党组织要尽快地查出叛徒,否则,组织的安全,将要受到更大的威胁。
我说张仲祥同志已经牺牲,又问该怎样查出叛徒?史秀英说:“党组织已经约嫌疑对象明晚八时在百乐门舞厅对面碰头。要是他和敌人有联系,敌人肯定会有所行动的。”
因为我认识许多特务,史秀英叫我明天设法到现场去一次,看是否有熟面孔的人在那里出现,如果有,就证实嫌疑对象是叛徒。我感到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史秀英把嫌疑对象的容貌、特征,以及明天晚上她自己的打扮告诉了我。然后,又把她自己新的联络地点、方法、电话号码,对我说了一遍。布置完任务,她穿上雨衣,走了。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伏在办公桌上抄写公文,但全部精力注意冷铁新的举动。冷铁新桌上放着八只电话机,每隔几分钟,电话机就要轮流响一次,向他报告情况。
有一只专用电话响了。冷铁新忽然兴奋地问对方:“喂,是黄先生吗?······你这两天辛苦了······哈哈,好说,好说,什么?请你往下说,噢,噢,在哪里?唔,八点!”
中午休息时,我找到一个偏僻的公用电话,将刚才的情况告诉了史秀英。
回到机关,冷铁新对我说:“晚上你和我出去一趟,要穿漂亮的西服,系漂亮的领带,做做陪衬吧。”我问去哪里?他说是“百乐门!”哎呀!一切全对了。
七点多钟,我带着无声手枪,紧随冷铁新,踏进百乐门。本来,冷铁新是舞场中的健将,今天却在一个窗口坐下。他看了一下表,我也看了一下,时间是七点五十一分。
八时一到,窗口对过人行道上,一个象幽灵似的影子走了过来。我怒火上升,心想:无耻的叛徒,果然是你!叛徒故作观赏街景,而冷铁新则盯着叛徒和他的周围。
正在这时,音乐声停止,人们纷纷散布开去。我无意中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姐,从舞池向东边窗口走去。啊!那不是史秀英吗?
第四场舞开始,已经是八点二十七分。冷铁新等得焦躁起来,他重重地骂了一句,衔起烟,擦亮火柴,在窗口吹熄,再划一根,燃着烟,又灭了。这大概是他们的暗号。
紧接着,叛徒穿过马路,向百乐门走来。“走!冷铁新叫了一声,起身就走。我赶忙跟在他后面,同时瞟了史秀英一眼,她已不知去向。
冷铁新把我领进舞厅后面一个偏僻的房间,叛徒几乎同时到达了我的背后。这时,冷铁新厉声骂道:“姓黄的,给我滚进来!怎么和你接头的人没有来?你说呀?”
叛徒颤抖着回答:“他······他们大概耽误了。”“耽误了?一条不中用的狗。”叛徒声泪俱下:“组长,上一次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我······我是真心为您服务·····.”
冷铁新擂着桌子,骂声不绝:“老实告诉你,现在你已经是一块废料了,老子得枪毙你!”说完,“啪”的一巴掌,打在叛徒脸上。
就在这瞬间,叛徒的眼睛和我打了个正照。原来他就是在二分区司令部当过参谋的华微!他不停地盯我,突然指着我说:“哦,你居然到这儿来啦!组长,组长,他就是共产党!”
冷铁新毫不慌张,悄悄向我移来:“老弟,怎么一回事啊?”我立即举起枪喝道:“别动,动就打死你!”冷铁新勉强地举起手,但仍说:“咱们弟兄的交情,能听他血口喷人吗?”
忽然,他的眼睛向门外一瞟,点点头,举起的手作个莫名其妙的动作。我大吃一惊,以为门外有人进来了。稍一愣神,冷铁新趁机一脚向我飞来。
我急速地一闪身子,接着朝他脑袋上开了一枪,他那巨大的躯壳,摇晃着倒下了。
叛徒早已窜到门边,打算逃跑,我当然不会放过他,一枪射出去,他先是向门上一栽,然后沿着门和墙壁瘫软下去。
我该怎么办呢?忽然想起一件事:曾经有一个地下党员用自伤欺瞒过敌人。于是,“自伤”成为我思考的中心。对!应该这样做,但必须立即把这个决定通知史秀英。
我用无比快速的动作行动起来。我套上手套,把冷铁新巨大的尸体安置在原来的座位上,伤口对着门口,让叛徒伏在桌旁,似乎向里站着被门外的人打中的。
最后,我擦掉地上的一点血迹和一些脚印。这一切思考和行动的时间,大约只有五六分钟。我拿起冷铁新搁在桌上的钥匙,锁好门,向舞场走去。
史秀英仍坐在原来的位子上。也许她察觉到了我的表情,拉开坐椅,绕过舞池,向我慢慢走来。从我身旁走过时,她旁若无人,昂首而过。
等到我靠近她时,她小声说:“出什么事啦?”“我被姓黄的认出来,只好先发制人了。”她有点惊愕:“现在怎么办呢?”我说:“只有用我的身体来尝试一下,万一不幸,请你告诉党。”
她坚决地说:“不,不行!”我没有接受她的劝阻,急急走进房间,正准备关上房门,史秀英进来了。
她对两个尸体并不介意,却急忙对我说:“我们得好好商量。”我感到没有必要再商量了,便放好钥匙,脱去手套,退到迎着门的墙边,拔出枪,对准我的右肺叶上端。
她猛扑过来说:“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不这 样做就不能骗过敌人,请把我的枪和手套拿走!”我说着,一扣扳机,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只见周围都是一片白色,一群护士、医生围在床边。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过了一会,一位身穿便装的陌生人,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叫我安心养好身体,并把一包食品放在床边。我想问他尊姓大名,可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究竟是谁呢?
一个月后,还是这位陌生人,带一个青年司机,接我出院。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是新来的组长张仲年。汽车在兆丰公园附近一座房子前停下来。
进屋后,我正待问他几句话,张仲年却先开口说:“你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是战争吗?这当然是应该关心的问题,不过你是否想知道比这更迫切的事情呢?”
“是的,长官,比较起来,我更关心的是打我一枪的那个凶手!”张仲年拍拍我的肩说:“对呀!任何人最强烈的要求,莫过于复仇!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把你带到这儿来。
“让你满足吧,跟我来!”他说罢,转身走在前面,我连忙跟着他来到一个地下室。
地下室墙壁上透出一道光,我顺着光看去,见一个死尸反绑着高高吊起,散乱的头发垂挂下来,拖得很长,看样子,已经死了很久了。难道她就是史秀英?
“她是谁?”我激动地问。“她是枪击你的凶手!”张仲年看着我,面色严肃,“她一直到死,什么也不说,如果不是当场捕获,她连杀人这个事实也不承认。”
回到办公室,我仍然急着问死者的名字。张仲年笑道:“傻瓜,和我们一样,也许她有一打名字,这是毫无关系的。”说完,他朝门口喊了一声:“小余!”
小余进来了。哦!原来青年司机就叫小余。张仲年叫小余送我回去,我便感激地向他行了礼,离开办公室,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屋里一切如旧,只是桌椅上积了厚厚的灰。小余立刻打扫,整理用具。他名义上是来照顾我,实际上是监护我的,毫无疑问,我暂时被软禁起来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苦苦思索,最后肯定这是张仲年设下的用心险恶的陷阱!史秀英没有被抓住。至于为什么知道有一个女人在场,那肯定是从史秀英留下的足迹判断的。
转眼过了春节。初四这天,雪后初晴。凌晨,我刚穿好衣服,忽然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敲门来找我,开口就问:“你是刘啸尘吗?机关里有事请你去一趟。”
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上了汽车。大约过了五分钟,汽车驶到了原来的机关所在地。
我在从前冷铁新的办公室见到了张仲年。他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给我倒咖啡。我连忙站起来,连声致谢:“长官,恭喜你新年高升,发财发福!”他咯咯地笑起来。
我问他有什么吩咐?他放下杯子说:“过年应该玩个痛快,但今年不一样,年初一工人学生就上街游行。我们的人全出动啦,人手不够,想请你去办件事情。
他展开一幅市区图,说:“今晚大自鸣钟以北工人住宅区,有人秘密集会。”又取出一张照片说:“这人名叫李阿全,你去辨认清楚。他们的人到齐了,你就打电话来。”
天黑以后,一辆吉普车把我送到了指定地点。我下车后,走到一个矮屋窗口,听到里面的谈话声:“操钢丝的老王,见到我就避开,不愿来开会。去他妈的,不来,免得麻烦。
这是工人的语言吗?多么象官场中流行的腔调。继续听下去,就越来越明显了,鹦鹉学舌,究竟与工人的语言是不一样的。我马上转忧为喜,顿觉轻松了许多。
我正欲看一看屋里的究竟,忽然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黑暗中一个人影慢慢地向我走来。我纵身扑了过去,把他掀翻在地,在他脑壳上使劲一拳,他昏过去了。
我爬起来,打算越墙出去打电话报告张仲年,可是屋里的人全部冲出门把我围住了。开始还不坏,我撂倒他们一个。接着,我被他们一阵拳打脚踢,昏厥过去。
醒来时,我被抓到矮屋里审问。站在我对面的一个人大声喊叫:“我们是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你也是工人,为什么出卖我们?”仔细一看,这人就是照片上的李阿全。
李阿全又大声问:“你还有什么话说?今天我们决不能把一条疯狗放出去咬人。”我放声大骂:“你们才是疯 狗!你们想造反啦!”这时两个人过来捂住我的嘴。
他们又拿出斧头、铁尺威胁我,只有流氓、打手,才随身带这些凶器,我的判断越发肯定了。原来他们逼我在生死关头,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出滑稽剧演得太妙了!
我趁他们不备,猛地一跳,扑向门外,拚命奔跑。他们一齐拥出,紧紧追赶。就在这时,忽然身后“呯!呼!”响起枪声。我掉头一看,追赶的人已经无影无踪。
回到办公室,张仲年问我:“怎么给跑啦?”我把经过叙述一遍。他听得很仔细,同时留心我的神态,忽而朝身旁的小特务映脥眼,其中一个报以会意的眼色。
不用说,两个小特务是暗中在场的。这时,张仲年换了一种神色,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们派医生去给你治疗。”我说声:“不用了。”,便离开了办公室。
经过几天治疗,我身体好多了。这天下午,张仲年突然光临我的宿舍,他很干脆,寒暄了几句,便对我进行正面盘问:“上次你被刺时,谁先被打中的?”
我苦笑了一下,叹口气说:“大概是我运气不好!”“哦!原来是你第一个碰上了。”他又问:“那为什么离门很近的地方有两点血迹?而受枪伤的人偏偏离血迹很远?”
那两点血迹,一定是我在匆忙中没有揩干净留下的,难怪他对我有这么多怀疑?我突然想出一个主意,答道:“这可能是敌人故意布下的疑阵,破坏我们的现场侦察。”
“你是说敌人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错误的方面去?”“是的。不过,这是我胡乱的猜测。”“啊!刘啸尘!他 猛地抓住我的手,“你聪明,勇敢,是什么东西使你这么坚决?”
我奔到床后,打开皮箱,拿出一包田契扔给张仲年。这是假造的我家被共产党分掉土地的田契。他一张一张地数完以后,惊讶地说:“好家伙,两千五百亩!
我听了这话,猛地握紧拳头大声喊叫:“我要复仇!我要敲碎他们的脊梁,把他们从地球上赶出去!”张仲年连声说:“冷静点,冷静点,你太激动了!”
我演的这幕剧,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第二天,我下班回到宿舍,小余已经搬走了,显然,我已经恢复了自由。
我渴望和党取得联系。这天下班后,我从电车上下来,沿着亚尔培路向南走,冷不防一辆黑色轿车驶到我身旁停下来,里面传出很低的声音:“进来!”
啊!那不是史秀英!我兴奋得几乎要发狂了。我拉开车门,弯身进去。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激动地,久久地盯住我。
汽车从金神父路向霞飞路飞驶。我轻轻地将这段时间的经过,作了扼要的报告。她屏声静气地听着,从不打断我。
她接着说:“你前一段的任务,主要是站稳脚跟。两个月来,在审查你的时候,你和张仲年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这对今后的工作有好处·····.”
汽车转了个弯,她继续说:“你以后要在张仲年身上多下功夫。关于他的经历,我搜集一下,两星期以后告诉你,你认为怎样。”我点头赞同她的计划安排。
汽车驶到外滩白渡桥,我想起一件事,问道:“发 生事故那天,你碰到什么麻烦吗?”她说:“离开房间后, 在走廊里碰到一个伪装三轮车夫的家伙。”
“哦,怪不得敌人判断对方是个女的。”我将地下室的事说了一遍。她愤然骂道:“白白杀死一个无辜的女人,该死,强盗!”汽车在苏州河北岸奔驰了一段路,我跳下了车。
组织安排我利用张仲年的一个社会关系,我将此人的照片压在玻璃板下。这天上班后,冷不防张仲年过来问:“这张照片是谁?”我赶忙答道:“是我已故的姑父郭子衡。
他十分惊奇地说:“哦!他是我的老同学。”我说:“听姑母说,民国十七年姑父在九江和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结拜过弟兄,他叫张英。”“对!对!我那时叫张英,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沉醉于追念之中。一会,他哀痛地说:“唉!可惜 他俩都已经去世了。”他不胜感慨地摇头叹息而去。从这以后,他提升我当了他的上尉随从副官。
天气渐渐热了。这天,我在机关吃完晚饭,见行动队杨队长突然忙碌起来,骑着摩托车进进出出,我预感到又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走过去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杨队长,今晚马连良的《借东风》去不去?”他四下里看了看,说:“失陪了,今晚有紧急任务!我正在调队伍,一道去玩玩怎么样?”
这说明敌人又在准备抓人。现在已经八点二十分钟,我得马上找到张仲年。打听了半天,才知道他在美军顾问那里。我于是赶紧拿了一件张仲年的夹大衣,向门外走去。
我走进一幢警卫森严的花园洋房,奔上二楼的一间屋内,只见一个美军少校正坐在桌面上,手舞足蹈地高谈阔论。旁边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
我将大衣披在张仲年身上。这时,沙发上一个人说:“依我看,把可疑分子都抓起来,先枪毙一批再说!”另一个附和道:“总统的政策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你们的高见都很中肯。”张仲年挥了挥手说:“我们平时不惊动他们,而是打进一部分人参加他们的活动,时间一长,那不是漏掉一个,连一百个,一千个也漏不了!”
美国少校很欣赏张仲年的讲话。张仲年讲得更起劲:“我得马上就出发,请你们等着看我抓回来的是些什么人!”说完,他离开了屋子。
我紧紧地跟着他走出门外,问他到哪儿去?他仍然很激动,“到一个大学去,那儿闹得太厉害了!”他毫无顾忌地把要去的学校也告诉了我。他今晚要进行大逮捕!
我需要立即将情况报告史秀英。走到乱哄 哄 的 机 关门口,我见张仲年找杨队长有事,便对他说声“进 去拿件衣服”,溜进机关找寻电话,可是所有的办公室都锁上了。
我慌忙地从后门奔向马路,而公用电话又在半里以外,怎么办呢?我急得满头大汗。
正在这时,一辆三轮车过来,踏车的是位老人。我忽然想出一个非常危险的办法,跳上车说:“老伯伯,我的孩子病得快死了,想找他妈妈,你能不能给我送封信去?”
我说着塞给他一万元。他说:“钱请你拿回去,在急难中算什么。”我于是用暗语写好信交给他。他谨慎地藏好信,跨上车走了,大约只要七分钟,史秀英即可收到信了。
等我取了衣服,从前门走出时,他们才整队上车。我赶快挤进张仲年的车子。车子一辆接一辆,穿过市区,向郊外驶去。
车子驶到一所大学校园里停住,特务一群群从车上跳下来。我心情非常紧张,不知那封信送到没有?这时,忽见杨队长跑步过来,“嚓”的一下,对张仲年行了个举手礼。
张仲年叫他立即带队伍包围学校。杨队长问发生冲突怎么办?张仲年说:“用刺刀可以,但不要开枪。”随即,张仲年带着外勤科长和几个人向一座大楼走去。
楼梯上,正好碰到戴眼镜的秃顶校长。走进一个办公室,张仲年叫校长派人去把嫌疑学生叫出来,名义上是找学生谈话,实际上是要把学生带走。
“不,不!”校长站起来连连摆手,“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做!请你想想,将来难免有学生放出来,只要有一个放出来,一传开去,人家不骂我是逮捕学生的帮凶?
秃顶校长又说:“到现在为止,还有一部分学生把我当作他们的保护者呢。所以当你们抓走学生时,我必须竭力阻止,并提出强烈的抗议,才对我们今后的合作有好处。”
校长正说着,忽听“噹!噹!噹!”校园里响起激烈的钟声。接着,操场上灯光照耀如同白昼,一大批一大批学生,潮水般地涌向操场。
学生们高呼着口号:“反对迫害爱国青年!”“打倒卖国政府!”“特务走狗们滚出去!”,唱着《团结就是力量》的歌子。这情景使我浑身热血沸腾。
一会,外勤科长慌慌张张向张仲年报告,学生们全部冲出校门,到街上游行去了,人数足有三千,其中有教授,也有教工。张仲年焦急起来。
“叮一叮一叮一”电话铃响,张仲年抓起话筒,“喂,是我,你是杨队长吗?什么,各大学全部出动,还有工人到那里,怎么,包围了市政府!这可糟透了!”
张仲年受到沉重打击,气急败坏地摔掉话筒,急急地在屋内走动。有个小特务,因为离开现场十分钟,就成了这次“泄密事件”的牺牲者,被当场揪了出去。
天蒙蒙亮,队伍溜回机关。张仲年叫来特务商量对策,他说:“你们混入游行队伍,仔细观察什么人实际上在起指挥作用,然后一直跟着他到家门口,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几个特务分头执行任务去了,只剩下一个秘书和我。半小时后,我借故离开办公室,在偏僻的小店里,用电话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了史秀英。她将新的联络地点告诉了我。
回到办公室,张仲年正在与美军顾问通电话。他说:“噢!····愈快愈好······当然······侦察过程是结束了·.···对!可以动手,那么罢工就自然瘫痪了。哈哈哈····..”
难道这就是张仲年要破坏领导罢工的组织吗?我必须马上和史秀英当面研究。下午,我利用张仲年叫我去银行兑换美钞的机会,驾驶吉普车向虹口飞驶。
马路上,人山人海,千万杆红旗凌空飞舞,激昂的口号声响彻云霄。我好不容易驶过苏州河,在横浜桥南边一个加油站停住车。
我步行到永安电影院,碰到了史秀英。我跟着她走进一条小弄堂,将张仲年刚才的谈话说了一遍。
因为我说不出敌人出动的具体时间,搜捕的具体对象,我们约略地谈了一会就分手了。
四点多钟,我回到机关,将美钞交给张仲年。晚上七点半。张仲年叫来杨队长,说平凉路四十七号二楼,共产党领导机关正在开会,叫他和我马上出发,带四五个便衣。
我和杨一起去平凉路,这当然再好不过了,因为我可以做一个暗中的保卫者。于是连司机六个人,钻进一辆福特汽车,急急地向平凉路驶去。
汽车在一条高低不平的马路上停住。下车后,五个人分散在人行道上向前走。过了两条马路,我忽见前面有个女人埋头急急走路,背影很象史秀英。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转过一条狭窄的小弄,史秀英奔跑起来。这时杨队长叫道:“快走!赶上前面那个女人。”另一个人说:“妈的,用枪打!”我是经过战争锻炼的,奔跑速度比他们快。
我迅速赶到了他们前面,这样既可以阻止他们开枪,又可以用身体掩护史秀英。“啦嗵一声,我故意跌倒在地上。
后面的人,接二连三地打我身上滚过,差不多每个人都摔得鼻青脸肿。随即,响起了一声刺耳的枪声。“是谁打枪?”杨队长喝问。“是我走火。”不知谁应了一句。
等到大家都从地上爬起,史秀英已经消失在黑暗里。我们又走了四十秒钟,向一家两层楼门口冲去。
杨队长领着大家冲进屋里。我首先上了二楼,朝里一看,地板上乱七八糟,书籍纸张散落满地,有两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看文件,看样子已经出事了。
“别动!”杨队长举起枪对一个大个子吆喝,“你们已经被捕了!”“被捕?”大个子开头对这话似乎不懂,马上又双手撑腰,哈哈大笑。
笑声一停,大个子满不在乎地说:“真是天大的误会,请看我们的证件,兄弟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另一个矮胖子将证件送到杨队长面前,上面有照片和硬戳,一点也不错。
杨队长愣住了。大个子耐心地解释道:“我们两个是留在这儿等候他们的,说不定共产党还要来联络,所以顺便检查检查文件。刚才开会的共产党,我们已经带走了。”
“胡说,这案子是我们办的!”杨队长叫道。大个子镇静地说:“哦!你们是保密局的,都是自家人嘛,谁办的还不都是一样。”双方争吵不休。难道同志们真的被捕了?史秀英呢?
“别动!”突然矮胖子拔出手枪,顶住杨队长的肋骨,说:“你叫他们放下武器,不然就打死你!”杨队长惊慌万状,忙叫“别开枪!别开枪!”他忙叫大家放下了武器。
然而,大个子并不满足,打开一扇壁橱门,喝道:“滚进去!不进去就打死你!”杨队长看看黑洞洞的枪口,乖乖地领着我们几个人钻进了狭小的壁橱。
大个子关好橱门,又“咚咚咚”在橱门上擂几下说:“你们有官司找我们陈司令打吧,对不起,我们走啦!”不一会,就听到了两人下楼梯的声音。
这时,张仲年正坐在办公室里等候消息。等到下半夜,还不见我们回机关,便派来特务接应。由于在橱里闷得太久,从橱里放出时,有两个人是用担架抬上汽车的。
回到机关,杨队长将事情的经过向张仲年汇报。张仲年听得很仔细,隔了半响,才问:“你能确定他们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吗?”杨队长肯定地答道:“全副武装,一点没认错。”
张仲年和淞沪警备司令陈大庆早有宿怨,大骂道:“他妈的!真是欺人太甚!”骂过,他抓起电话,把平凉路发生的事向陈大庆叙述一遍,陈大庆敷衍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上班后,张仲年又叫来杨队长讯问:“这个案子侦察过程,没有发现别人插手?怎么冒出个淞沪警备司令部?”杨队长哆嗦起来:“小的不知道,我只奉命去抓人······”
这时,当天的报纸送到了张仲年的手里。我一看,很大的标题写着:“淞沪警备司令部,昨晚破获共产党重要领导机关,高级领导人全部落网。”下面就是一段新闻报导。
“混蛋,这样卑鄙无耻!”张仲年发怒了,小茶几险些被打翻。特务们都从外面跑进来,等到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整个屋子里,叫声、骂声、拍台子声,乌烟瘴气,闹个不停。
张仲年沉默一会,独自坐上汽车,飞快地去淞沪警备司令部,同陈大庆交涉去了。
过了几天,我按时赶到约定的公园,找到了史秀英。我问起前天晚上的事。她笑笑说,“你在壁橱里被挤坏了吧,有没有去医院住几天?”
“别开玩笑,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你们跌倒以后,我就赶到会场,听到你们的枪声。这时党作出决定,留下两个同志掩护撤退,其余的马上撤走。”
史秀英继续说:“至于第二天报纸上的新闻,那是陈大庆接到张仲年电话后,顺水推舟,捏造事实,欺骗上级搞的鬼。”我恍然大悟,原来大个子和矮胖子都是自己的同志。
史秀英忽然问我:“你知道他们放档案的地方吗?”我摇摇头,她便递给我一本美国画报,说:“这上面有一个人的地址和照片,他是保管员,身边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接受了新的任务。回到住处,打开画报,用药水在一页纸上一涂,画报上便显示出档案室的地址和保管员的姓名。
保管员叫阿陈,我对他有些熟悉,但平时讲话不多。我用了十多天时间,摸索他的行动规律,原来阿陈在机关里受排挤,他有爱逛书场、爱酗酒的特点。
这天,我故意到阿陈常去的一个书场去听书,在第一排坐下,忽见阿陈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刘先生,你也喜欢评弹?”我微微一笑:“江南的评弹好听啊,文雅,动人·····.”
从这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喝酒时,我说:“阿陈,想起来还是冷铁新组长不错啊?”接着,我叙述了自己受倾轧排挤的一些事情,以引起他的不满。
他很有同感。我说:“你看现在小蒋多红!”我大谈蒋经国在上海的声势:“现在小蒋在搜罗各种人才呢!怎么样,我们参加‘新太子系’吧,这是升官发财的捷径呀!”
他问我怎样参加“新太子系”?我说:“据说要送点见面礼,人家要我们弄一点这儿的秘密档案给他,我已经弄过了,你也弄一点吧。”他连连摆手:“不行,无论如何不行的!”
半个月后,我和阿陈又谈起参加“新太子系”。他忽而犹豫,忽而答应,忽而拒绝。最后,他终于勉强答应拿出一份工厂特务外围组织的名单。
我将名单交给了史秀英,名单中只有三人是真的。当晚,我在一条冷僻的马路上,又对阿陈说:“那份名单,他们很满意,因为其中有三人是真的。”阿陈很难堪。
从这以后,他经常将一份份绝密档案材料拿给我,使我们较早地掌握了张仲年的某些阴谋计划。更加重要的是党组织和同志们的安全得到了保证。
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淮海战役已经接近尾声,蒋家王朝即将全面崩溃。几天来,机关里大小特务都忙碌不堪,张仲年更是心神不定,他那圆胖的脸,已经瘦削了许多。
第二天凌晨,张仲年通知我去复兴岛参加一个紧急应变大会。车子开到杨树浦路底,马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如临大敌,气氛紧张。
会场设在岛上的一个礼堂里,几百个国民党军政大员已聚集在里面。发言的有汤恩伯的代表,有毛森、陈大庆······他们用大话给自己壮胆,但谁都掩饰不住急于逃跑的心情。
轮到张仲年发言。他慷慨激昂,主张彻底炸毁上海,全部杀光共产党和共产党的同情者。他凶残地说:“今天只有大开杀戒,才能洗刷我们与共产党不共戴天之仇!
“万一上海沦陷,”张仲年激动起来,“我们也要留下一支秘密地下军,他们都是我们忠实可靠的同志,他们都和共产党水火不相容·····”稀稀拉拉的掌声,打断了他的发言。
紧接着,美军顾问讲完话,会议在凄凉气氛中结束。这时天色阴沉,我看了一下表,已经上午九点多钟。我离开复兴岛,把会议经过,用密写书面寄给史秀英,才回到办公室。
吃完午饭,忽见走廊上一大批人,正准备去执行什么紧急任务。我赶出去问杨队长:“你们到哪儿去?”他说:“到屠宰场!你去吗?”“屠宰场?”我猛吃一惊,随即跟他们出发了。
不一会,来到郊区一个地方。这是一座两幢三层楼的房子,四周都有围墙,里外密布特务,架满轻重机枪。不用说,这是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
进到院子。过了好久,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出来了。张仲年站到一张桌子上,狂叫一声“开始!”特务们疯狂的开始扫射,大屠杀开始了。我心如刀搅般难受。
我愤怒地向张仲年扫了一眼,张仲年微微一怔,用眼睛盯住我,但马上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身旁的人谈笑风生。
这场血腥的大屠杀结束之后,特务们三三两两地离去。我也回到了宿舍里。我突然发起烧来,想起张仲年刚才在我看他时的那种反应,久久不能入睡。
“咚咚咚”传来了敲门声。为什么这时有人来找我?我只好打开门,一个店员模样的人进来,将两包东西交给了我。这是紧急警报!是地下工作者通知我赶快离开!
我赶紧销毁了机密用具,带好武器,穿上大衣,改装了一下,迅速离开了宿舍。敌人可能已经监视我了。
一出门,我立即用电话叫来出租汽车,钻进去后,向东飞驰,行驶到福州路江西路交岔处的一幢大楼前停下。
我踏进大楼,爬上六楼,找到一个公厕,换了衣服,随着人群再从福州路边门出来。忽见一个头戴礼帽的人影在我跟前一闪。哦!原来是特务小韩。
毫无疑问,他要继续跟踪我。我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贴在弄口等一等。约莫十几秒钟,小韩的脑袋伸了出来。我对准他的脑门猛击一拳!他连呼叫都来不及,便倒下了。
旧上海的特点,在这种情况下,行人是不会抓我的。我悄悄地隐进人群,深夜,我在四川路一家小旅馆里住下。当夜,我写了一个寻人广告,叫茶房送到新闻报馆。
两天平安地过去。这天下午,我病得神志不清,忽然有人摸我的被子,正是史秀英。我想坐起来,她马上按住我:“党告诉我,你已经被发觉,所以命令我通知你马上转移。”
我问问题出在哪里?她说:“张仲年从大学抓学生受挫折,就怀疑周围的人,特别是那天刑场上,就集中怀疑到你。”我恍然大悟:“果真是这样,这只老狐狸!”
我在史秀英的帮助下,转移到一位老妈妈家里。休息了几天,身体好多了,特别是听到解放军进军上海市郊的消息,更是精神振奋。
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难道能坐等解放吗?史秀英又来看我了。她说敌人正急于要搬走的是机密档案,问我能否弄到保密局潜伏特务的名单。我说能弄到。
史秀英坚持要同我一起去,并和我商量了一个方案。夜里十一点多钟,我们经过紧张危险的工作,顺利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向回驶去。
马路上军警林立,实行交通管制。史秀英随身带着一张美国公司身份证,居然通行无阻。可是,当汽车在一条交叉路口转弯时,忽听得“停下!”的吆喝。几支手电照进车子。
正当这时,忽然伸进一只手把我的帽子摘去。紧接着,那人惊叫道:“哎呀!刘啸尘!我们正找你呢!”旁边几个特务迅速向我这边涌来。
史秀英飞速启动车子,冲了出去。只驶出一小段路,敌人的警车追上来了!我问到哪儿去?史秀英说:“到附近工“
“射击!”史秀英发出了命令。我朝后一看,追踪的第一辆车子,已经接近我们,车上的汤姆枪正在瞄准,我随即对司机的头部打了两枪。司机中弹,车子向人行道撞去。
我们的车子飞速地向工厂区驶去。冲过几条马路,不料,在我们前面两个不同的方向,又响起警车的呼啸声,从两条横马路上射出两道灯光,我们的去路被截断了。
我刚要问史秀英怎么办?猛然间,车子一个急转弯,开进一条里弄,向前面的两扇铁栅栏门撞去,只听得“轰隆”一声,门被撞开,车子在门口停住了。
我们立即跳下车,奔向里面的一所房子。这是一幢三层楼的住宅。我们寻到楼梯,急急冲向三楼,走过二楼时,房主人惊慌地看着我们。
史秀英无意中见窗口装着电话,连忙抓起话筒拨动电话,叫道:“是,是,保密局的人正在向我们围攻,非常危急,你们快来呀!”
我正要问她给谁打电话,特务已经赶到了楼下,一面猛烈地向楼上打枪,一面声嘶力竭地叫骂:“刘啸尘!你 这个兔崽子跑不了啦!今天非砍下你的脑袋!”
一眨眼,敌人占领了二楼,连二三楼的楼梯上也出现了人影。我顺手两枪,前面一个不动了,后面一个滚下去。我们居高临下,举枪猛射,有效地封锁了楼梯口。
我们互相勉励着。史秀英忽然从容地讲起了金都惨案。金都惨案是哄动全上海的事件,为了看戏,国民党军队和宪兵发生流血冲突,双方死伤数十人。
话未说完,猛听得楼下院子里枪声大作,自动火器象倾盆大雨向楼上扫射。随即,听得特务的叫声:“不得了,共产党的队伍打进来了!”“快点冲出去!
敌人从楼上冲到楼下院子里。史秀英乘势拉我向楼下冲去,走到二楼,她闯进房间,喊道:“快走!跟我们出去!”房主人一家早乘机走了。
我和史秀英赶紧走到楼下,找到后门,冲出去拐进一条小弄,向前飞奔。
我边跑边问:“院子里来了什么军队?是我们的人吗?”史秀英说:“刚才我用一个女调查员的假报告,把陈大庆的队伍调来了。现在让他们拚命去吧,喔唷唷,我的腿…………”
史秀英已经负伤,疼痛使她不能继续讲下去。我连忙搀扶着她,慢慢地向工人住宅区走去。
这时,解放上海的隆隆炮声已经清晰可闻,黎明的曙光已经降临黄浦江上空,上海就要回到人民手里了。我们心里多么高兴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