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画在线看

 找回密码
 注册

文学脚本《那五》

[复制链接]
whitaker 发表于 2023-12-11 20: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房新画不古,必是内务府。”那五的祖父做过内务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爷卖府的时候,那房子卖的钱还足够折腾几年。福大爷刚七岁就受封为“乾清宫五品挎刀侍卫”。可没等到他挎刀的年纪,大清朝就被推翻了。

福大爷有产业时,门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会玩鸽子,能走马。洋玩意儿能捅台球,还会糊风筝。

不过,他最上心的还是唱京戏,拍昆曲。有名的琴师胡大头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给福大爷说戏、吊嗓,还有义务给喊好,福大爷刚唱一句:“太保儿推杯换大斗。”他就赶紧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 ,然后再拾起弓子往下拉。

碰巧福大爷头一天睡得不好,嗓子发干,听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时候。“我怎么觉得这句不怎么样?”“嗯,味儿是差点,您先饮饮场。大头继续往下拉,毫不气馁。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爷声明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不再续弦。可他那后花园子的五间暖阁从没断过堂客。大爷事情这么忙,自然顾不上照顾孩子。

可那五也有自己的一群伙伴,他们斗鸡走狗,听戏看花,还学会了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卖呆看女人,上“来今雨轩”饮茶泡招待·····

那五和他爹一样,从不知道钱有什么珍贵,花起来如流水,手紧了管他铜的瓷的,是书是画,从后楼上拿俩锦匣悄悄交给清客相公去卖、去当。

就连福老太爷晚年收房的丫头紫云,也被福大爷撵了出去,不过福大爷并不小气。把原来马号一个小院分给紫云,叫她另立门户,声明从此断绝来往。

紫云是庄上佃户出身,勤俭惯了,她把这房子守住了,把厢房长期租给了一个老中医住。大家都称呼她云奶奶。

老中医姓过,只有老两口,没有儿女。老太太还是个痨病根儿,树叶一落地就趴在床上下不了地,过大夫又看病,又侍候老伴儿,盆朝天碗朝地,家不像个家。

云奶奶不显山不露水地把煎汤熬药、洗干涮净的细活儿全揽下了,过老太太开头只是说些感激话,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时再慢慢补付。可老太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过了两年,老太太觉得自己灯碗要干,便把过大夫支出去,把云奶奶叫到跟前。

她挣扎着要给紫云磕头。“您别折我的寿!”云奶奶吓得忙扶住老太太,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拜托她将来照顾老头子。云奶奶满口答应:“老姐姐,您放心吧,我认过大夫做我干哥哥。

借过端午节的机会,云奶奶挎了一篮子粽子去看福大爷,委婉地说了认干亲的事。福大爷却说:“从老太爷去世,你和那家没关系了。别说认干亲,就是嫁人我们也不过问。”

福大爷终于把财产像卖豆腐似的一块块切着卖完了,五少爷也把古董像猫儿叨食一样叨净了。债主请京师地方法院把他从剩下的号房里轰出来,父子俩才知道一身本事上当铺当不出一个大子儿来。

福大爷一口气上不来,西方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儿。

那五落了魄,急坏了云奶奶。她和干哥哥商量:“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能让街坊四邻说咱不仗义,咱把五少爷接来住吧。”

过大夫平时很器重他这个干妹妹,便去找那五。

过大夫以为那五得感激涕零,谁曾想他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到您那儿住倒是行,可怎么个称呼法儿呢?我们家不兴管姨太太称呼奶奶。”气得过大夫脸色都变了,甩袖走出来。

原来,过大夫来找那五时,那五正做发财梦,自然毫不热心。那天他在古玩店里卖东西,正碰上一个德国人看货,便瞟上他,搭讪说自己是内务大臣家的少爷,有几宗瓷器想出手,并约定三天后看货交钱。

分手后,那五找到索家老七说:“现在有个好买主,肯出大价钱,你跟家偷出的那套“古月轩”干脆交给我,我担个卖主名义。事成之后,按成三破四取佣金。可你得先借我几十块赎当,替我在客栈包间房,不够派头,外国人就不出价儿。”索七比那五还窝囊,一切都依了他。


谁知走漏了消息,博古堂的掌柜早就惦记索七那套“古月轩”他乘那个德国人来他店里看货之机,故意吩咐伙计把几个自家收藏的“古月轩”小碗摆在茶几上,并装作毫不在意地往碗里倒茶。

德国人奇怪了,掌柜的解释道:“这是当今的仿制品,便宜得很。”又指着柜上摆的假瓷器说:“那才是真正的古瓷。”说完,又吩咐伙计把那两个喝茶的“古月轩”小碗包起来送给了德国人。

德国人把这碗拿回去,反复地看,没两天便把“假瓷”的特征全记在心里了。

三天后,德国人和那五在西河沿一家客栈见面了,他一看那五那套古月轩和博古堂赠送的那套“假瓷”一模一样,又一听价钱昂贵,忙摇头摆手“NO, NO” ,起身就走了。

德国人很感激博古堂掌柜的,便把他柜上的假货尽数买下,高高兴兴回德国去了。而博古堂掌柜的也只花了卖假货的一半价钱买下了索七的“古月轩"。

买卖不成,索七埋怨那五作派不像,逼着叫他还赎当的钱,也不肯付房费。那五无可奈何,把赎出来的衣服又送回当铺,他投奔云奶奶来了。

一进门,那五又是请安,又是问好,还随着邻居称呼“云奶奶”,又叫过大夫“老伯”,尽管辈分不对,也把云奶奶喜欢得坐不住站不住的。

云奶奶用自己的体己钱给那五赎了衣服。可那五却是倒驴不倒架儿,口称“云奶奶”,实际上就像支使老妈子。他又恢复了一天三换装的排场,换一回,让云奶奶洗一回,洗一回还要烫一回,稍不平整就皱眉头。

吃饭上也有许多穷讲究,窝头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难咽,偶尔吃顿炸酱面,还得把肉馅分去一半,按仿膳的做法,单炒一小碟肉末夹烧饼吃。

过大夫忍不住说:“少爷,你年纪轻轻,跟我学医吧。”那五说:“我一看《汤头歌》就头痛,有没有简便些的偏方,比如打胎,有的大宅门小姐,有了私情怕出丑,打一回胎给个百儿八十的。”过大夫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那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时间长了,又受不了这贫寒。好在衣服赎出来了,他又随着索七去捧角儿,认识了《紫罗兰画报》的主笔,混上了个记者。

自从当上了记者,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和紫云断绝了来往。

他混了几个月,结识了几个同行,慢慢摸出些门子。写捧角儿的文章,角儿出钱,捧家也要出钱。平日里发现牛角坑有空房,丰泽园卖时新菜,就可以编“牛角坑空房闹鬼”“丰泽园菜里有蛆”的文章去敲诈。

一天,主笔让他带着稿费去找醉寝斋主索取连载小说《小家碧玉》的下文。

那五寻址而去,走进一条窄巷,原来是个古式二层楼。当中一个天井。他正在院里观望,从楼梯上下来两个人。

这两人一见那五,交换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问:“先生,您找谁?”“有个编小说的·····.”“嗯!”男人用嘴朝楼梯下面一努,有点扫兴地冲女人一甩头,两人走了。

那五弯腰绕到楼梯下,才见有个挂着竹帘的小房,门口挂着一个白梨木刻的横额“醉寝斋”。“您找谁?”门口钻出一个人。“醉寝斋主住这里吗?”“就是不才。”醉寝斋主把那五让进屋里。

“来客沏茶。”斋主招呼着,把那五让到书桌前。“主笔让我取稿子来了。”说罢,那五把那一块钱稿费往茶几上一放。

“写到哪儿了?”斋主翻开账本,那五脸红了,他没看过。“没 关系,没关系。”斋主又翻了一会儿,“正好,不用现写,抄一段就行了。”

抄完稿子,两个人聊了起来。那五这才知道写小说还有二手活,可以买别人的稿子自己发。他心里痒痒的,眉开眼笑,拿真话当假话说:

“明儿一高兴我也买两部稿子,过过名人的瘾。斋主正色说: 像您这吃报行饭的,没点名气到哪儿都矮一头,玩不转。


说来说去,斋主把一部才买到手的武侠小说《鲤鱼镖》卖给那五,要价一百块。那五正好手里有三百元,便鼓起兴头,“钱我带来了,得先看货。”

“买稿子可不像买黄瓜,翻过来调过去看,还掐一口尝尝。您把内容看在脑子里,放下不买了,回头照着编一本,我怎么办?”那五把钱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斋主一拍桌子:“罢了,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斋主从床下破鞋盒子里掏出一本红格纸稿本,那五一看回目挺热闹,可掂掂分量,只有三十段。“这一百块钱不是亏了吗? ”斋主说:“这稿子写得好,保你一鸣惊人!出名以后再图利!”那五一狠心,买 下了。

那五回到报社,没顾上看就交稿,请求逐段发表,可很长时间也没信儿。有人告诉他,斋主好比马连良,唱出名了,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没人捧场。您好比票友,票友唱戏不挣钱,还得花钱自己租场子,请场面,人家才来捧场。

那五又掏出一百元,在宴宾楼请了一桌客,《鲤鱼镖》才以“听风楼主”的笔名登载出来。从这天起,有些朋友见面叫他“作家”,他心里像装了四两烧刀子,晕乎乎热腾腾,说话声音也变了,走道脚下也轻了。

小说登到七八段上,情形不对,有人评论,连挖苦带骂,说他是偷的、剽的,那五沉不住气,去找斋主。斋主双手抱拳:“我给您道喜 了。别人一评论,骂也好,捧也好,众人不就记住了?”

那五听了又转忧为乐。可没乐几天,主笔递过一封署名“武存忠”的信: "听风楼主那先生台鉴:兹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时,在大栅栏福寿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临,谨防止戈。言出人随,勿谓言之不预也!”

原来这武存忠是形意门传人,名声在外,而那篇《鲤鱼镖》涉及八卦形意的门户之争。那五看完信,后脊梁都潮了,带着哭腔说:“他见了我,不得把我劈了吗?”主笔见他怪可怜的,安慰道:“这路人多讲面子,你去了多磕头少说话,他见你服了软,也未必会怎样。

打这天起,那五三天没吃过一顿整庄饭,没睡过一宿踏实觉。初六这天,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上了“福寿境土膏店”的楼梯,找到二号,轻轻问了声:“武先生在吗?”

里面没动静,这时过来一个女招待,手里托着锃亮的烟具,那五往她兜里塞了一张一元的钞票,求她照应。女招待冲他努努嘴,那五走进屋去。

“武先生,我遵照您的吩咐来了。”那五轻声说。可老头儿眼皮都没哆嗦一下,那五站在那儿,只觉得脸上的汗像小虫子似的往下爬。

那五足足站了五分钟,看老头儿还没睁眼的意思,心一横就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老头儿绷着绷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欠起身来:“起来起来,别这样 啊!”那五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我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老头儿一见那五服软,早消火了。聊了几句闲话,听说他是内务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来也有缘,那年我往蒙古地去办差,回来时带了蒙古王爷送给你祖父的礼物。我到府上交接,看那排场劲儿我都眼晕。咳,太过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照这么挥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

那五红着脸点点头。武存忠又说:“你还年轻,又识文断字,学点生技还来得及。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脸面,放下架子,干脆上我那儿打草绳子吧!”

那五心想,你也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我这金枝玉叶,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苦力呀!可又不能让老头看出他瞧不起这行,便推脱着,“等将来短不了麻烦您。”

武存忠看那五不愿意,也不勉强。他对那五说:“既然你来了,也不叫你白来,让你开开眼,中国的武术,各派里还有人才。”说罢,几个精壮汉子走了进来。

到走廊里,山西出品的大烟灯,三个摆成一溜,女招待把灯点亮了。

武存忠退到五步开外,骑马蹲裆式站好,猛吸一口气,板带之下腹部就鼓起个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稳之后,“呼”的一口把气喷出,只见三个烟灯火苗摇摆,挨次熄灭了。两边看的人齐声喊“好

那五两腿发颤,觉得连汗都变凉了。他挣扎着雇了一辆三轮,回到编辑部,向上司汇报。

两位上司同声向那五祝贺,并把他请到丰泽园,要了几个菜、一壶酒为他压惊。席间把《鲤鱼镖》原稿奉还,还收回了那个珐琅的记者证章。


那五眼看自己饭钱、房钱没了着落,便厚着脸皮买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谁知几个月不见,情况大变,老中医得急症去世,院内一片凄凉,云奶奶正给人成盆地洗衣服。

云奶奶一见那五进门,就哭了,说自己没照顾好他,把他气走了。那五的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地叫了一声:“奶奶,这回我不走 了“。

云奶奶高兴地连声念佛,她忙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那五跟在后边,随手翻了翻外屋那两个花梨木书架上的书。

云奶奶说:“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儿了,就剩这两架书,他几个徒弟不让卖。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就说等你来了再定。”那五大大方方说:“叫他们都拉走,我留下书架就行。

云奶奶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她忙着收拾屋子,翻出那五的衣裳,该洗的,该浆的,补领子,缀钮扣,弄得整整齐齐,还隔三岔五地给他几角钱,让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

那五没事了,可他一想起醉寝斋主卖给他的稿子,心里窝火。他想不能这么便宜他,就向云奶奶要钱坐车,云奶奶把刚收来的两块工钱全给了他。

一连气的粗茶淡饭,那五觉着肠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门先到东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双肠。

那五坐电车,来到醉寝斋。斋主趿着鞋忙迎了出来。拉着手问:“哟,你是发财了吧。”“您那本《鲤鱼镖》,差点叫武存忠打折我的脊梁骨。”“这也怨你,哪有买来的文稿一字不动往外登的?”

“算了,旧话不提,眼前正有一注子财等你去取。”那五说:“你可别拿我离嘻!”斋主说:“信也罢,不信也罢,你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过了一顿饭工夫,斋主领进一个人来:“你不总想见见那少爷吗?今天碰巧驾临茅舍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贾凤楼老板!”

那五认出是头次来时给他指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忙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咱们见过!”“可不是吗?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着您出众!能当面和您叙一次,这辈子都不枉做人…………”

那五说:“您太抬爱了,我不过是沾祖上一点光,您快坐!”贾凤楼笑着对斋主说:“我看就请我那边坐吧。”

那五推辞说:“初次见面这合适吗?这么着,咱们上正阳楼,我请客!”斋主对那五说:“刚才我一提及您来了,贾老板就派人叫菜,却之不恭,您就移步吧!”

贾凤楼和养妹贾凤魁是卖艺的。上得楼来,斋主向那五介绍着:“那少爷专听京评剧,不大涉足书曲界,有空您去听听,凤魁姑娘的单弦牌子曲,色艺双佳,捧角儿的主儿要是碰上她,算是修来的造化。”

那五心想:你别摆罗圈阵,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这心也无这力。正想着,门帘一掀,贾凤魁进来了,“迎接晚了,少爷多包涵,请那屋用点心吧!

饭后,斋主推说赶稿儿,抢先溜了。凤魁收拾残席。贾凤楼拉住那五:“如今有一注财,伸手可取,可就少个量活的,想借少爷点福荫

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帮手的意思,就问:“什么事呢?”贾凤楼附耳嘀咕······“行!”那五答应了。

“不过,此事你知我知,千万不可泄露。”贾凤楼压下声音:“还有,您得换换叶子。”什么?”“就是换衣服。”贾凤楼笑着把一个红纸包塞在那五手里:“进茶社给小费,总得花点,这个您拿去用

那五回到家里,跟云奶奶说,有个朋友办喜事,叫他去帮着忙活几天,想拆兑俩钱,上估衣铺赁两件行头。

云奶奶说:“估衣铺衣裳穿不合体,再说烧了扯了的他拿大价儿讹咱,咱赔不起。我这儿有爷爷留下的几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给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

云奶奶给那五量好尺寸,然后连夜就着煤油灯赶做起来。

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睁眼,衣裳烫得平平整整,叠好放在椅子上。他兴冲冲地爬起来试着一穿,不光合体,而且样式也新。


那五自己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确像个极有财资的青年东家,只可惜少了一顶合适的帽子,没钱买,赶紧去剪剪头,油擦亮点儿,卷儿吹大点,也顶个好帽子使唤。

那五穿过那些撂地的卖艺场,矮板凳大布棚的饮食摊,绕过宝三带耍中幡的摔跤场,来到坐落在天桥三角市场西南方的清音茶社。

他刚要伸手掀帘,一个拿着笸箩的人伸胳膊挡住他问:“您贵 姓?”“我姓那。”“那五爷到!”那人一掀门帘子。

三个茶房把那五让到正中偏左的一个茶桌旁。随后又有人送来一块洒了香水的热毛巾。那五伸手接过毛巾,一卷软软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里。那五擦过脸,低头一看,二十元纸币包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风雨归舟》。

贾凤魁袅袅婷婷地走到台中。台下一个穿西装的青年喊了声“好”,随后伸胳膊招了招手,一个茶房赶过去,弯腰听他吩咐,接过钱,捧在木盘上,高声喊道:“阎大爷点《挑帘裁衣》,赏大洋十元。”

贾凤魁微笑着朝那青年鞠了躬。台上坐着的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齐声喊道:“谢!

那五还在出神,“五爷!”送毛巾的茶房朝那二十元钞票努努嘴。他急忙点头,把那二十元原封不动又给了茶房。

“那经理点个岔曲《风雨归舟》,赏大洋二十元。”台上台下又一片吼声。穿西装的青年站起来虎视耽耽地朝那五盯了一眼。

霎时间,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家族声势显赫的时代,扬眉吐气,尽形于色,刚进门时那股拿架子演戏的劲头全扫尽了,做派十分大方自然。

从这儿开始,茶房拿着二十元钞票,一会儿放在盘子里送上去,一会儿又悄没声地装作送手巾给那五塞在手中,走马灯似的转个六够。

后来那位阎大爷把带来的钱扔干净了,气哼哼地拍桌子往门外走,茶房忙喊:“送阎大爷!”阎大爷回眼扫了一下那五,放大了嗓子“明天给我前边留三个桌子,有几个朋友要一块儿来给凤姑娘捧场!

那五听罢,浑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镇酸梅汤,打心里往外痛快。他在门口碰到正等着他的贾凤楼。“天生的凤子龙孙,那派头学是学不像的!”说罢,塞给那五一个红包。

那五打开一看,还是那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他心里盘算,今晚那位冤大头至少赏了一百五十块,分这点红未免太少,可又一想,那家少爷跟这种下九流争斤论两有失身份。忍了吧!

这以后十几天,阎少爷少说也扔掉一千多块钱。这天竟干脆提个大皮包走了进来。一来一往点了十几段,天色很晚了。

管事的和贾凤楼下来说情,说警察局有禁令,不许超过十二点散场,请二位爷明天再赏脸。阎大爷不依不饶:“你们不是就认识钱吗?大爷这几个闲钱还没花完呢!”

这时园子乱了,艺人们纷纷下了台。凤魁悄没声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要出事了,还不快走。”那五这才从梦中醒来,急忙钻出茶社。

那五走到门外,才觉出夜已深了。路上没人,又黑又背他有点胆怯,就清了清嗓,唱单弦壮胆儿。

正在这时,一辆双人三轮车丛身后赶了上来,车上边坐着一个穿灰裤褂的人,三轮车夫冲那五问:“上东城去的再带一个,收车了少算点!

“少算多少钱?”“一块钱到东单。”拉车的嘴里说话,可并不停车,露出有一搭无一搭的劲头,车已超过那五了。“你别走啊!”

那五上了车,三轮车夫飞快地蹬起来。“喂,上东城,你往哪儿走?”“老实坐着。”挨着那五的那位客人一只手抓住他,另一只手亮出亮晃晃的家伙杵在他腰上。


那五住了嘴,可他哆嗦得车厢板咔咔直响,比说话声还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一把说:“瞧您这点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盐白吃了!”

车左拐右拐,三转两转来到一条大墙之下。这里一片树林,连个人影都没有。拉三轮的停了车,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车来:“朋友,漂亮点,有钱有表掏出来吧!”

那五语不成声:“表有一块,不走,钱,出门只带两块车钱。”拉三轮的说:“没钱能捧角儿吗?”两个人把那五搜了个一佛出世二佛生天,果然只有两块钱和一块旧表。

拿刀的一生气,啪啪打了那五两个嘴巴,随后把那五里外衣服全都剥下来,只剩一条裤衩,一双皮鞋。

那五不害怕了,可觉着冷了,上牙直打下牙。拉三轮的说:皮 鞋!”那五说:“您留双鞋叫我走道啊!”拿刀的说:“往哪儿走?上派出所报告去?脱!

那五弯腰脱鞋,只觉后脑勺叫人猛击一掌,就背过气去了。

等他醒来,发现天还不亮,鞋倒还在脚上,可赤身露体的上哪儿去呢?他站起来活动着,听到有人咿咿呀呀地喊嗓子,听声儿还是个女的。

那五吓得又躲在树后,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渐渐透白了。那五看清楚,那人竟是父亲过去的琴师胡大头。

“胡老师!”那五哇一声哭了。“我的少爷,这是怎么了?”胡大头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那五把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胡大头寻思一会儿,让他等着。

不到一顿饭工夫,胡大头领着武存忠来了。武老头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我当是谁呢,听风楼主啊,怎么快冻成伤风楼主了!

那五接过武存忠的包袱,打开一看,是一身洗得泛了白的阴丹士林裤褂,领子上还有汗渍,他皱着眉头,吸了口气。武存忠说:“这是我出门做客的衣服,没虱子。”

那五穿好衣服,武存忠请他到家里去吃点心。他们三人一块来到,武家门口,只见一片空场,堆着几堆稻草,还有一架草绳机。稻草垛之间,有两帮人练武。

走进一间小南屋,迎门放着小炕桌,小板凳,桌中间摆了一盘鬼子姜,一盘腌韭菜,十来个贴饼子和一盆看不见米粒的小米汤。

那五心里琢磨,在北京生长了几十年,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人家,既不穷也不富,不盛气凌人,也不趋炎附势,不从估衣铺赁衣裳装大爷,也不假叫苦怕人来借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痛快。

武存忠还是劝那五,甩了那些腐败门风排场,断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脉,洗心革面,学点手艺,重新做个有用的人。那五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原来自己做好事没能耐,做坏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叹了口气。

吃过饭,胡大头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进城,难以见人,就说:“我把衣裳穿走,不耽误武老先生用吗?麻烦您上云奶奶那儿给我取一套衣裳来。”

胡大头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这般死要排场,就说:“不瞒您说,我送您回家是顺路上票房去说戏。下午、晚上又都上园子,哪儿有空再来接您呢?”

再说云奶奶见那五半夜没回来,急得整宿没睡,一早起就给菩萨上香,祷告许愿,求佛爷保佑少爷别出差错,让她死后难见老太爷。

云奶奶看到那五这么个城不城乡不乡的打扮,脚下却一双锃亮的新皮鞋,实在哭笑不得。

云奶奶哆哆嗦嗦地听完那五的遇险经过,求他以后安生些,再也别去招灾惹祸。

过了两天,胡大头来了,说是来东城票房说戏,顺便把衣裳给武老头带回去。那五缠住胡大头,“您教我唱戏怎么样?”


胡大头看出那五不会安分守己一本老实地谋生活,便不应他。可云奶奶也在边上直劝:“看在我的面上,收下他吧。”大头想了想:“那您进票房跟大伙儿一块学,不要说是我的徒弟。

从此那五学了戏。跟着胡大头在票房里转了两年,学会了几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戏。

日本投降后,世道艰难,物价一天三涨,那五听说南苑机场地勤人员办了个业余剧团,想请个正式艺人教戏,管吃管住,一月给两袋面,便去了。

到那里一看,所谓管住,不过是在康乐部地板上铺个草垫子,放两床军毯。管吃呢,是开饭时到大灶上领两个馒头一碗白菜汤。

那五教了一个月,还没教完一出《二进宫》,解放军围城了,两边不断地打枪打炮,他一想不好,让国民党拉去当兵可不是好玩的,死说活说要下两袋面,离开飞机场。

他住在一家大车店里,这两袋面怎么弄走呢?跟大车吧,已经没有奔城里去的车了。雇三轮吧,要一袋面当车钱,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时,路又不通了,急得那五直拍大腿唱《文昭关》。

唱了两天,那五的头发倒是没白,但他得了重感冒,而后又拉痢疾。大车店掌柜心眼好,给他吃偏方,喝香灰,烧纸,送鬼,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瘦成了人灯,那两袋白面也搭了进去。

那五走了三天,好容易来到家门口,大门插着,拍了几下门,里边有了回声,一个女的问:“谁呀?”那五听着耳熟,可不像云奶奶。

那五看看门牌,号数不错,便说:“我!这是我的家!”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是个年轻的女人。两人对脸一看,都哟了一声。还没等那五回过味来,那女人赶紧把门推上了。

那五使劲一推门,一个踉跄跌进门道里。那女人又赶紧把门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五少爷,咱们远无冤近无仇的,就放我一条活路吧,以前的事是贾凤楼干的,我没有拿主意的份儿呀!”

云奶奶直着眼看了一会儿,先把凤魁拉起来,又扶着那五,把两个人都叫进屋,问他们是怎么档子事。

凤魁这才知道那五确是这一家的人,不是来抓他的,便对云奶奶说了实情,原来她从小卖给贾家,已经给他们挣下了两所房子,现在贾家又要卖她,幸亏醉寝斋主送信,她才跑了出来。

说完她就给云奶奶跪下磕头说:“我都说了实话,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给贾家也在您,我不是没良心的人,您收下我,这世我报不了恩,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您。”

云奶奶叹了口气,拉起凤魁说:“我也是从小叫人卖了的,要想害你早把你撵出去了。你一没家里人看你,二没亲朋走动,还天天偷着哭鼻子抹眼泪,早觉得你有隐情了,我不便开口问就是了。我没儿没女,你就做我闺女吧。不修今生修来世,我不干损德事!

“妈!”凤魁痛痛快快地叫了声,娘俩搂着哭起来了。那五说:“你们认亲归认亲,这凤姑娘总这么藏着也不是事,纸里还能包住火吗?

云奶奶说:“你看这局势,说话不就改天换地了?那边一进城,这些坏人藏还藏不及,还敢再找人?放坏?”“这话不假,那边兵强马壮,待人和气。”那五想起这几天沿途过解放军的几道卡子,不由点了点头。

云奶奶又问凤魁和那五是怎么认识的,凤魁无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经过。

那五在一边又搓手,又跺脚,还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也叫人蒙在鼓里了不是?”

云奶奶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朝门外作了个揖说:“那家老太爷您也睁眼瞅瞅,这大宅门里老一代少一代净干些什么事哟!”

北京解放了,段上的巡警来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全算起义,在家眯着的可以到登记站等候分配工作。那五听到信儿,忙找了一套旧军装,赶紧来登记站。


“劳您驾,我报个到。”那五恭恭敬敬地对登记站的人说。可那人翻遍了军籍簿子也找不到他的名字,又听他说唱过戏,便叫他到前门箭楼那儿去登记。

那五脱了军装,赶忙到了前门。在箭楼前,正巧碰到胡大头和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浑身灰制服的女干部。“师父,我来登记。”“哎哟,我的少爷,您算哪一路的艺人啊!如今新中国了,可不许胡吹乱谤。

那五说:“那也得有个地方让我学着自食其力。”旁边那个女干部插嘴问:“你干过什么?”胡大头气哼哼的:“当过记者,还登过小说呢!”“真的?”女干部瞪大了眼睛。

她责任心很强,虽然不分管文学,但还是叫那五把小说原稿,当记者时的报纸拿来了。她通通看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此人祖父时即已破产,成分应算城市贫民。虽小说荒诞离奇,但文字老练流畅,应团结、教育、改造。

过了三天,女干部叫那五上一个专管通俗文艺的单位去报到。正是:错用一颗怜才心,招来多少为难事儿。这那五在新中国大约又会演,出些荒唐故事......

手机版|A8Z8连环画 ( 京ICP备11047313号-1 )

GMT+8, 2024-11-18 05:58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