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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脚本《内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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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aker 发表于 2023-12-11 20:35:35 | 显示全部楼层
锁成老汉六十岁了,一辈子胆小心窄经不住大事。多亏他老婆李秋兰是个挺有能耐的女人,说话办事一斧子块,屋里屋外她一人操持。内当家是锁成叫惯了的称呼,其实她是内外都当家。

这几年,庄稼人时兴在院子里打机井,手一按就冒水,洗衣濯菜不出门。别人家都打了,锁成问内当家打不打?内当家爽直地回答:“打!人家能,咱也能,不少胳膊不少腿的!

动工打井的头一天晚上,锁成吃罢饭,照例架起二郎腿,有滋有味地听起广播来。内当家在外屋刷碗,也正听得有趣。

听着听着,锁成忽然心烦,“嘎叭”一声把开关拉死了。内当家叫道:“咦!你这个人真是,自个儿不听,也不叫人家听!”锁成支吾着:“俺头痛,想睡觉哩!”

内当家一怔,伸手摸摸他的前额,说:“不热,屁事不用你操心,上的哪门子火!

不一会儿,内当家端来了清热降火的绿豆汤。锁成足足喝了两海碗,喝得汗淋淋的,躺下了。

躺下后,锁成一宿没睡着。天傍亮,他终于忍不住,把老婆推醒,鼓足勇气说:“新槐妈,咱那井别打了!你没听广播里喊的啥?地富分子都摘帽了,跟咱贫雇农平起平坐呢!

内当家楞了一下,没出声。锁成轻声说:“挑明了说吧,这果实房归属还不知姓啥哩!刘金贵没死,听说他儿子在日本开了家大饭店,挺有钱,给县上捎回辆小汽车,还有电视机啥的。这房,不保险哩!

内当家听完,突然笑起来,用拳头擂着老头子的脊背。锁成慌了神,着急说:“唉,笑啥哩?左邻右舍都是耳朵,你就不怕···

内当家擦着泪儿,狠狠地瞪了老头子一眼:“你呀!神经病,俺就不信日头能从西边出!老头子,别没事瞎嘀咕,睡你的省心觉吧!

天大亮,内当家叫儿子新槐买来一盘鞭炮。乡下人盖房上梁,要放个鞭炮以示吉庆。李秋兰家打井放鞭炮,却是新闻。鞭炮声象爆豆似地响了,院子里纸花飞扬,硝烟弥漫,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人们望着李秋兰,心里纳闷:平时手紧如锁的把家婆,今儿怎么舍得拿着票子闹光景?鞭炮串快燃尽了,内当家抓过一把铁锨,推到锁成怀里,朗声朗气地道:“新槐爹,动土吧!

井打下两丈深,遇上酥石硼,还不见水星儿。锁成主张填了,内当家说,咱家和邻家走的是一条水线,咋会没水?她请来石匠,要放炮轰。

炮眼打好,装上了药。喇叭匣子里忽然喊着李秋兰的名字,要她赶快到大队会计室去,说有要紧的事。内当家正在往窗玻璃上贴纸条,防止震碎玻璃,飞起来扎伤人,走不开,就叫老头子去听听。

锁成为难地直搓手:“俺行么?俺行么?人家点名要你去哩!”内当家抱怨说:“你这人真是,就不会捎个话回来?”锁成才勉强地去了。

吃顿饭的工夫,锁成一溜小跑回来了。进门来,他拉住老婆叫:“新槐妈,刘金贵回来了!说是先住在县城招待所,明儿就回村来,要看看老住房。”

内当家抿住嘴,不出声。锁成急着说:“新槐妈,快拿个章程吧!县里来了个啥主任,过会儿就上咱家来看场地,说要在咱家给刘金贵接风哩。

内当家想了一下问:“你怕么?”锁成吐了口唾沫说:“俺怕个啥?土改那年俺上台跟他斗争过!不过听那位主任的口气,他刘金贵如今有钱有势,象成了皇上爷。咱还不是个穷光当的庄稼佬!

内当家推了锁成一把说:“你别把脏水往自个脸上抹。告诉石匠师傅点炮,这事你甭管!”锁成犹豫地盯着老婆不起步。




这时候,院子里走进一帮人。领头的正是县政府办公室的孙主任。孙主任踏进院子,就议论开了:“啊呀呀!这么脏!怎么现在又打起井来了呢?今明能完工?”老支书回答:“起码得三四天。”

孙主任果断地说:“那得填,要不这象个什么样子?再说也得注意国际影响嘛!小局要服从大局!”他转身朝屋里走,一抬头,见门口堵着个忿忿的女人。

老支书向孙主任介绍了内当家。孙主任立刻满脸带笑道:“你就是李秋兰同志?哈哈,百闻不如一见哪!”说着,热情地伸出一只手。内当家没挪身,冷冷地说: “你找谁?俺这屋里没主儿!”

孙主任弄得很尴尬。老支书劝解道:“秋兰,孙主任是为工作,咱们得好生配合!”内当家气不短,声不颤:“打土改到如今,俺跟上级从没有过两个心眼儿。刘金贵要回来,能不叫他进?可叫俺低三下四,没那步天地。

孙主任脸色变得很难看,强笑道:“李秋兰同志,你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很好嘛,可不能抱着旧的观念不放,刘金贵先生现在是爱国华侨······”正说着,村口开来辆卡车,一帮人把崭新的床、沙发往屋里抬。

内当家嘴角浮上一丝狡黠的笑意,冲着孙主任说:“这么说,这些玩艺往后都留给俺新槐娶媳妇!”孙主任连忙摇头道:“不不······就想把屋内外重新布置一番,让刘先生看看咱们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幸福生活。

“哈哈哈!”内当家开心地笑起来,旋即又绷着脸挥手说:“那,送俺家来做什么?摆臭谱儿呀?抬走,都抬走!俺不希罕!俺院里脏!俺家不开展览馆!

孙主任再也忍不住了,一跺脚喊道:“不准抬走,这井,也得填,马上给我填!”内当家叫起来:“怎么?上俺家耍赖么?”登登几步奔到井口,对着下面喊:“石匠师傅,预备点火!

井下仰起一张脸,拖着响亮的长腔回一声,“好咧—”满院子的人都傻眼了。

锁成老汉扯住老婆的衣袖哀求道:“新槐妈,低低头过去吧!”内当家推开他的手说:“你闪开点!”登上猪圈墙,用手卷个喇叭筒,朝左邻右舍喊:“俺家放炮罗!把窗子都打开,别震破了玻璃

孙主任脸色气得铁青,焦急地朝乱哄哄的人群喊:“抬出去,快抬出去!”“轰—”炮声响了,从地底下发出沉闷的回响。

人们潮水般地向李秋兰家涌来,争看这一炮打出的成果。内当家默默地站立在门框下面,眼里涌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有个赶车的寒酸小伙子,用鞭杆拨开挡在路中间一堆被雪盖住的东西,发现一个冻僵了的要饭的小姑娘。

小伙子抱起小姑娘,走回车边,央求车子上的东家刘金贵救她一条小命。东家掀开布帘,露出两只势利眼,厉声呵叱:“你疯啦,快丢开她!死了你贴棺材?

小伙子咬着牙,哆嗦地把小姑娘放在雪堆上,脱下了自己的破棉袄盖在她身上。

回到村,已是掌灯时分了。小伙子拴好牲口,拔脚 就往回跑。

小伙子赶到原地,抱起那姑娘,回到冰冷的小屋。屋里没一点火星,他把小姑娘揣在胸前,紧紧抱了一整夜。天亮时,小姑娘身上竟有了热气,睁开了眼······

小伙子流着欢喜的眼泪,哀求东家留下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说他愿意养活这个小姑娘,情愿少拿一年的工钱,以抵偿孩子的饭金。

从此,这座高门大院里,多了一个十岁的丫头又矮又瘦,却要干很重很累的活儿:推磨、压碾、洗衣、濯菜······一天忙到晚,从来没个完。

小姑娘亲热地叫小伙子为锁成哥,锁成叫她为兰妹,兄妹俩问饥问寒,相亲相爱,命运把两颗苦难的心连在一起。




七、八年后,小姑娘长大了。一天秋兰突然问:“成哥,你都快三十岁了,怎么还不成家呀?”锁成老实地说:“咱个穷扛活的,谁喜得跟?”

秋兰眼里闪着亮亮的光:“你要不嫌,就娶俺吧!咱们出去,自个儿安个家!俺一辈子都对你好。”锁成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忙说:“别、别叫东家听见了。

一天,刘金贵把锁成叫到跟前,奸笑着问:“锁成,想娶秋兰做老婆?”锁成不知怎么说好,支吾着:“嗯,不·..···”刘金贵笑了。

一天傍晚,锁成出车回来,听见有哭声。连忙跑回小屋,只见一个秃顶老头,正曳着秋兰的手腕往外拖。东家端着水烟袋,在后面推。秋兰死命抱住门框,不肯走。

秋兰看见锁成回来,用力挣开那老头的手,向锁成扑去。刘金贵望着发楞的锁成,扬手说:“你回来正好,跟你妹子见见面,她要去享福了,找个挺好的主人。喏,就是这位李掌柜。

秋兰嚎啕起来,指着东家哭叫:“他,他把俺卖了!······”锁成象当头挨了一棒,差点晕倒在地上。

秃顶老头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锁成,又逼近秋兰,恶狠狠地问:“他是你的什么人?”秋兰使劲咬着牙回答:“俺早就是他的人,已经七、八年了!”

秋兰说完,一头扑进锁成怀里,抱住他不放,热泪珠子叭嗒叭嗒掉下来。锁成又羞又急,鼻子一酸,也呜呜地哭了。

秃顶老头冷冷一笑:“刘先生,想不到拿个烂婆娘糊弄我,还要那么高的价码!”说着掏出契约,当面撕了,回身就走。

刘金贵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揪住秋兰头发,把水烟袋往她额角上砸去。秋兰双手捂住额,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秋兰捂着血淋淋的额头,冲出地主家大门,在穷乡亲们的帮助下,搭了间小窝棚,与锁成成了亲。日子虽艰难,她觉得舒心多了,家好赖自个儿当了。

一九四七年家乡解放,农会主席(现任党支书)领着他们一家,来到刘金贵院门口说:“往后,这屋归你们,是你们用血汗挣下的!这辈子住不烂,传给儿孙后代!”秋兰扑到黑漆大门上,上下抚摸着,哭了。

往后,不管世事多么乱,秋兰从没想过,谁能把她的屋夺去。一九四八年还乡团反攻倒算;一九六二年台湾蒋帮欲窜犯大陆。锁成睡不安稳,可她说:“怕啥,天能塌下来,共产党龙墩也倒不了!

秋兰心里盘算着:这回是怎么个景儿?地富的帽子都一风吹了。说起来,也该吹,教育这么多年了,好些人也确实得到了改造。可听孙主任的话味儿,这象共产党的意思么?

内当家回到里屋,觉得脑瓜热,没顾上看井,一头栽在炕上。这可急坏了锁成老汉,又要找医生,又要烧绿豆汤。

晚上,老支书来了。内当家心里一热,落下泪来:“他大伯,真要变天吗?”老支书笑呵呵地坐在炕沿上说:“秋兰,你这钢性人,怎么也说这没筋骨的话?”

锁成在一旁给老婆打边鼓:“俺内当家说的是,这年头又该有钱有势的人打腰罗!”内当家马上反驳说:“你呀锁成,小庙的鬼!啥打腰打腚?还不是共产党的江山!

锁成辩解说:“象孙主任那号共产党呀?哼,俺不服!”老支书笑着反问道:“那你昨天咋不跟他论理?”锁成没话可说了,脸涨得通红。老支书哈哈笑起来。

内当家没有笑,认真地问:“可孙主任顶着共产党的名儿下来的呀?”老支书沉思地抽着烟:“问得好,这些年,就是这些顶名儿的把咱们党的威信抖落低了。这不能记在共产党的账上。

一番话说得锁成夫妇俩口服心服。内当家问起明天的事。老支书告诉她,县上张书记来电话,说已经批评了孙主任,明天县里不陪干部来,只派车子送刘金贵到这里。

临走,老支书对内当家说:“秋兰,跟你掏句心里话,土改多少年了,许多地富分子,老老实实,听共产党的话,走社会主义道,还不给摘帽,不公道啊!就说刘金贵吧,他爱国,是个中国人哪!




锁成听得不眨眼。内当家抬起头要求老支书给张书记回个电话,就说俺李秋兰有副中国人的心肺,不会给共产党现眼,并转告刘金贵,俺请他回来看看!

老支书满意地笑了。锁成问打井的事咋办?老支书斩钉截铁地回答:“打!”内当家高兴地把老支书送出门外。

第二天一早,架起一辆扒掉胶带的小推车,轱辘朝天,代做滑轮,锁成一家依次把住绳子,将一筐筐石头从井底拉上来。为了统一动作,内当家领头喊着号子:“一二-嗨哟!

空筐放到井底下,井口的人稍歇片刻。锁成不解地问老婆:“刘金贵在外边吃香喝辣的,回来做什么?”内当家说:“三十几个年头了,故土难离啊!他还是个中国人么,总想回来看看。

井下抖动了绳子。内当家喊了声:“拉啊!”全家人应和着,一筐石头又拉上来。井下不断报着喜讯:“见湿泥了!”“渗水星儿了!

九点钟光景,外面响起小汽车的马达声。内当家叫 锁成换件干净的外衣,唤出新槐去东庄割肉,今晌午包发面包子,刘金贵爱吃这口儿。

内当家从窗台上抓过一盒烟卷,走到井口,冲下边喊:“喂,石匠大伯,俺有客,顾不上你。给,烟。”说着把烟丢下去。她见一切都已舖排妥当,拍拍衣襟上的泥,朝大门口走去。

“来了!来了!”一群围观的孩子呼喊着,从前边颤巍巍地走来一个瘦小的老头。他躬着腰,拄着拐杖,左手还擎着那支水烟袋,保留着过去的嗜好。

刘金贵走到门前,停住了,细看黑漆大门下的这个女人,蓦地那女人额角上的疤痕,刺入了他的眼帘。他手一哆嗦,水烟袋“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内当家嘴唇打颤,扶在门框上面的手指要抠进木头里去了!

内当家心里不知涌上一股什么滋味,上前几步拾起地上的水烟袋。刘金贵颤索索地伸出一只手:“秋兰姑娘么?没有认错,能活着见到你,见到家,我真高兴。

内当家递过烟袋,朗声说:“他大伯,屋里坐,锁成有好烟哩!”刘金贵接过烟袋问:“锁成好么?”内当家答道:“托共产党福。”冲着家里喊:“锁成,来客人了。”




锁成急匆匆跑出来,见到了刘金贵,愣在那儿,挪不动腿。刘金贵感慨地摇摇头:“也老了!”锁成憋了好一阵,才说出一句话:“俺属鸡,六十啦!”内当家憋不住,嗤地笑了。

紧张气氛缓和了。走进院里,内当家把打井的事告诉刘金贵。刘金贵点头说:“这地下有好水,当年盖房就想打了,可怕捅漏了地气。”说着,自嘲地笑了。

“水!水!”井下石匠大伯突然喊起来。内当家乐得大手一拍,踩着乱石块奔过去,趴在井口往下问:“水旺么?”井下回答:“指头粗的水眼直往上冒,可旺哩!”

锁成拿着一只葫芦瓢放进筐里,扯着绳子顺到井下,一会儿,又拉了上来。筐里放着满满的一瓢水。

锁成要内当家快尝尝这水是甜、是咸?内当家端起瓢递给刘金贵说:“这是家乡的水,你尝尝。”刘金贵两手颤抖着接过水,咕咚咕咚喝起来,一口气喝了小半瓢。

刘金贵微微闭上眼,咂着没牙的嘴,品味着这故土家乡水的滋味······

锁成问:“甜的?”刘金贵又端起瓢来,放到嘴上大口大口地喝着,只见浑浊的老泪夺眶而出,大串大串地落进水中。内当家急忙把脸扭向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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