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除夕之夜,由哈尔滨开往上海的55次快车,正划破漆黑的夜幕疾速行驶。车厢里,旅客们已蒙眬入睡,只有靠窗的那位面目秀丽的姑娘,却凝神望着窗外,沉思着。
她叫王晓华。在去上海的途中,她的心情一定是既兴奋,又不安。忽然,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小女孩在梦中喊了一声“妈妈”,小女孩的妈妈猛醒过来,抚着孩子的头问:“媛媛,怎么啦?—妈妈在这儿。
王晓华呆呆地望着母女俩,眼眶里不由噙满了泪珠。刚才小女孩在梦中喊“妈妈”的声音,又像小刀子一样刺痛了她的心。她陷入痛苦的回忆······
那是九年前的一天,王晓华和红卫兵干部讨论一个同学申请加入红卫兵的问题。王晓华说:“毛主席的红卫兵必须是“红五类”的子弟,他爸爸正在受审查,我不同意。大家一致表示赞成。
王晓华从学校回家,路过区教育局门口,看到围着许多人在看大字报。她走近前去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上面写着:“打倒大叛徒周冬梅!”周冬梅是教育局局长,是她的妈妈。
王晓华急忙回到家里,推门一看,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邻居李奶奶过来对她说:“孩子,有人来抄过你们家了····..”
妈妈还没有回来。晓华饭也没吃,和衣躺在铺上。她想起爸爸生前给她讲过的,妈妈在战争年代里,经常冒着生命危险掩护新四军伤病员的故事。她不相信妈妈会是叛徒。
妈妈回来了,晓华望着妈妈问:“妈,你是叛徒吗?”妈妈抚着她的肩头:“孩子,你别听他们的。”
王晓华第二天上学去,有一群小孩看见她走过来,忽然一齐大声喊:“叛徒的女儿!”“打倒叛徒!
到了学校,她被红卫兵负责人找了去,要她退出红卫兵组织。她两眼泪汪汪地摘下了红卫兵袖章。这以后,她是个“黑五类”子女了。下课时,别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打球、踢毽子,她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蹩在墙角。
妈妈的铅印罪证材料下发了,上面盖有“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专案组”公章。王晓华望着它,手直抖,眼前浮现出“甫志高”、“戴愉”等叛徒的影子。她最恨他们。可是,现在妈妈···
她们的家开始搬进一间暗黑的小屋,她和妈妈抬着写字台。忽然,她看着妈妈的脸,觉着就象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年》中的女特务,止不住一阵痉挛,一松手,写字台“啪”地摔在地上。妈妈吃了一惊。
在批判妈妈的大会上,王晓华坐在台下,脑子里忽然想起爸爸生前给她讲的话:“对党和毛主席一定要无限的热爱,对敌人要刻骨的恨······”现在,妈妈是人民的敌人!自己一定要和她决裂!!
王晓华坚决要求提前毕业上山下乡,被学校领导批准了。她乘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悄悄地拾掇自己的衣物,毅然离开了家门。
妈妈回到家里,发现了桌上的纸条。纸条上写着:“我和你,也和这个家庭彻底决裂了,你不用再找我。晓华,一九六九年六月六日。
妈妈打听到她动身的日期,前来送行。车站上人山人海,妈妈提着糖果、饼干,不顾一切地挤着。
列车已经启动,而且越来越快。晓华忽然瞪大了眼睛—她看到母亲正挤过人群大声喊着:“晓华!晓华······”
列车在飞奔。车厢里,不少男同学正兴奋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有的女同学脸上挂着泪痕。王晓华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外。
这时,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男同学热情地问她:“你是哪一届?”“六九届。”“六九届?那怎么—”“我提前毕业了。”通过对话,晓华知道他叫苏小林。
听了他们的谈话,旁边几个同学也围过来问:“你怎么提前毕业了?”.·····王晓华红着脸将原因告诉了他们,不由低下头去。
苏小林沉默了片刻,激动地说:“晓华,你做得对,到农村后,我们都会帮助你的。”一个胖乎乎的男同学还说:“就应该这样,阶级阵线必须绝对分明。我们家就分为“走资派'、保皇派'、“造反派'三派·····
一个剪短发的圆脸的女同学拉着她的手,象对亲妹妹似地说:“我叫许玲。晓华,到农村后,咱俩睡在一起。”
王晓华的情绪渐渐活跃起来,她和大家唱起了激昂的战歌:“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到农村后,王晓华在温暖的集体生活的怀抱里,暂时忘记了一切。她劳动很积极,在山坡栽树刨树坑时,刨得两手都是血泡。贫农周大伯扳着她的手,心疼地说:“以后可不能那样猛干。
有一天,王晓华下工回到宿舍,许玲忽然指着铺上叫起来:“晓华,你的包裹!”青年们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晓华,你妈寄的?”
晓华拿着包裹,觉得浑身好象着了芒刺。她猛地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退回”两字,激动地说:“我早就和家里决裂了!”
时光很快,两年多过去了。一天,晓华从猪场回来,许玲兴奋地对她说:“晓华,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林彪自我爆炸后,查明你妈妈是受林彪迫害的,已经解放了;第二,这次团支部已发展你入团了!
晓华抓着许玲的肩膀摇着:“真的?真的吗?”许玲说:“傻货,谁骗过你?大队支书说的还有假?还不快收拾一下,先回去看看你妈···
几天后,晓华回到上海。还没到家,邻居李奶奶沉重地告诉她:“孩子,你妈的事情又翻回去了。人家说她的案子与林彪无关,是历史问题,而且是中央里的首长批恐······”
“啊?”王晓华泥塑木雕似的惊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迟缓地移动脚步走回家里。推门进去,屋里没有人,母亲不知到哪里去了。
王晓华一口气跑到母亲的单位—教育局去了解情况,门房指点她到饭厅去。她走近一看,那里正在开大会,上面悬挂着大幅标语:“反击右倾翻案风,狠狠批斗周冬梅大会。”她母亲被人揿住头在台上站着。
“啊······”王晓华扭头就往外跑,希望破灭了,她内心怀着深深的创痛,奔向车站。
王晓华回到农村,苏小林和许玲等都很吃惊。他们问她:“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低下头,一声也不吭,眼泪簌簌地流着。
后来,晓华没被批准入团。她去找团支部书记说:“我早和家里决裂了,为什么······”苏小林也说:“她妈妈来信,她一次都不看,退了回去。这次回去,知道妈妈没解放,连面也不见就跑回来了······”
正说着,周大伯气冲冲地赶来说:“怎么?晓华入团没批准?这么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青年不吸收入团,贫下中农的意见还要不要听?毛主席的政策一到你们手里就变了样!
团支部书记为难地摊开双手,说:“周大伯,这个我知道,可是公社团委接到上海的来信—而且上面一直强调·
王晓华变得沉默寡言了。空闲时,她给苏小林织毛衣。她和苏小林在共同的生活和战斗中结下的友谊,使她痛苦的心灵时常得到一点安慰。
中秋节的晚上,皎月高悬。苏小林约晓华一起去海边散步。苏小林问:“你想你妈吗?”晓华说:“这怎么说呢!我想她,可是我更恨她,她是叛徒,我能跟她在一起吗?
“我虽然和她决裂了,但这些年来,她始终象个魔影似地缠着我,入团的问题你是知道的······”王晓华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
苏小林不由气愤地捏起拳头,说:“毛主席说,要有成份论,但又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可我们这儿倒好—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他们谈了很久,苏小林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晓华,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让咱们—作朋友,好吗?”晓华吃惊地瞪大了有些怀疑的眼睛问:“真的?你不—?”
苏小林肯定地朝她点点头,向她伸出了温暖的双手。晓华泪光闪烁,激动地紧紧挨在小苏身旁。
王晓华的脸上又有了笑容,田野、猪场又响起她清脆的歌声。人们有些奇怪地望着她。第二年秋天,她担任民办教师,一心贴在孩子们身上。
一天下午,晓华在公社开教育工作会议,散会后去找小苏—他调到公社工作了。门虚掩着,她看到床上小苏换下的脏衣服,准备帮他洗一洗,忽然发现枕畔的日记本。
王晓华拿过本子一看,上面写道:“今天,李书记又对我说,县委准备调我去宣传部工作,可跟晓华的事却不能继续下去了,他说这是个世界观的问题,也是个阶级路线问题,我真不明白······”
王晓华昏昏沉沉地回到宿舍,趴在铺上呜呜痛哭起来。她明白了,尽管她积极地工作,但是她始终无法摆脱“叛徒妈妈”给她套上的绳索。为了不影响小苏的前途,她决心和他断绝关系,而且永远关上爱情的心扉。
隔天,王晓华找到公社书记,对他说:“我跟小苏的关系从今往后一刀两断了,请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小苏的前途。
晚上,王晓华病了。她躺在床上,许玲和其他几个老师坐在铺边劝她、安慰她。可是她只是流泪。
苏小林买了点心前来看望她。可是任凭他怎样喊门,晓华就是不开。
王晓华听得自行车的铃声远了,猛地开了门,呆望着黑暗中苏小林的背影,伏在门上伤心地哭了。
从此后,王晓华把自己残存的女性的感情,奉献给她所教的孩子们。她省吃俭用,用自己的钱给孩子们买笔记本和铅笔。
学生们和小树苗一样一天天成长起来。他们围着她亲热地叫着:“王老师!王老师!”这时,她才暂时忘记了一切,脸上露出笑容。
周总理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晓华哭得泪人儿一般。她领着孩子们站在总理像前宣誓:“要向雷锋叔叔学习,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帮”被粉碎了!王晓华参加游行回来,心里异常兴奋。她想:妈妈的问题会不会?······睡到铺上,她的心又冷了下来。她想:妈妈的罪证材料用铅印印出来的。“四人帮”政治上再反动,难道可以硬把妈妈打成叛徒吗?我可莫沾这右倾翻案的边啊!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王晓华收到一封从江苏寄来的信,拆开一看,原来是妈妈写的,她故意改写了地址。信上说:“孩子······我的冤案已经昭雪了······我很想去看你,但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我盼你早日回来一趟
当晚,王晓华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她仿佛已经回到家中。妈妈正在桌上写东西,她奔过去,悲喜交集地扑在妈妈怀里。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问:“妈,你在写什么?”妈妈忽然惊慌地去掩桌上的纸头。她抢过来一看,纸上几个大字:“关于我的叛徒问题的补充交代。
王晓华骂了一声:“卑鄙!”就要往外走,却被妈妈一把推倒在地。她抬起头,忽然看到妈妈披头散发,象个魔鬼似的拦在门口!
王晓华“啊!”地一声惊叫,从梦中猛醒,双手紧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她又想起了一九七一年底回家的情景
她披衣起来,给妈妈单位上写了一封信,询问妈妈是不是真解放了。她想,要是真解放了,再去不晚;万一是妈妈骗自己回家,或者又给翻了回去,那么九年的决裂也就前功尽弃了。
单位的复函来了,妈妈确实已经平反昭雪,她才急急收拾了一下,踏上归程。周大伯和许玲等送晓华到车站,要她回去代问她母亲好。现在,对面的孩子已甜蜜地睡在母亲的怀里。晓华想到很快就可与母亲会面了,感到无比的兴奋和激动:火车啊,你驶得快些吧!
清晨,列车到达上海。王晓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自己的家。她在一间低矮的房子前敲门,但连敲几遍,没有人应声。
隔壁的一个妇女走出来,说:“你找周局长,是吧?她搬到816弄1 号去了。”王晓华这才明白,妈妈已搬回到原来住的房子里去了。
她又急急地赶到原来的住处,用力地敲门,哪知仍没有应声。背后有人问:“姑娘,你找谁?”
她回头见是李奶奶,激动地问:“李奶奶,我妈呢?”李奶奶认出是晓华:“呀!你可回来啦?你知道吗?你妈昨天住院了。”人们听说晓华回来了,都涌过来看她:“你妈看到你该多高兴啊,快去医院看妈吧!
王晓华赶到医院,到值班室一看没人,扭头见前面走廊拐弯处走来一群医生。她急忙迎上去问:“医生,周局长在什么病房?”医生顿了一下,沉痛地说:“在急诊室。她刚刚去世了。
王晓华浑身一阵颤栗,倒退几步,连声说:“什么?什么?······”然后发疯似地往前边跑去。
王晓华“砰”地一下推开急诊室的门,一屋的人都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挤到病床前,揭开妈妈头上的白巾。啊!这就是妈妈—分别了九年的妈妈!这就是妈妈—永远分别了的妈妈!她嚎啕大哭着:“妈妈,你看看我吧,我回来了,妈妈····
许久许久,她才抬起头,忽然看到身旁一个分外熟悉的身影—苏小林。只听得他含泪喊了一声“晓华!”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第三天,妈妈的遗体火化了。晚上,晓华和小苏一起来到外滩。她第一次偎倚在他的身边走着,让他的呼吸温暖着自己快要窒息的心。
小苏告诉晓华,他探亲期间知道妈妈已经平反,便去看她。除夕晚上,正巧遇上妈妈犯病,他便和邻居一起将她送到医院。他说着,将妈妈的一个日记本翻开,指着最后一页日记递给晓华:“这是妈妈除夕写下的。
晓华捧着日记本跑到路灯下急急地看起来。上面写道:“盼到今天,晓华还没有回来,看到小林,我更想她了。我知道,虽然孩子身上没有象我挨过那么多·四人帮'的皮鞭,但孩子心上的伤痕也许比我还深得多······”
眼泪又从晓华的眼眶里溢出来了,她登登登地跑到江边,伏在冰冷的水泥围墙上呜咽起来:“妈妈,我对不起你····
江风阵阵,吹乱了晓华的头发。她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说:“妈妈,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身上的伤痕,我永远记住我这无法平复的伤痕是谁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