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隆酒店开在十字坡上,这十字坡东通金家庄、西达侯家镇、南下七柳湾、北上蓝田村;这东西南北来往行人,都要在这兴隆店里喝酒打尖、生意也的确兴隆。
这一日正是重阳佳节,满店客人都兴高采烈吃喝谈笑;唯有靠北座头上有个李老爹只顾望着窗外。原来远处正有一对青年男女相对而泣,看情形很是悲切
李老爹原是个花轿店的管事,如今虽已告老,却成天与轿夫吹打为伍。平日他就喜欢行侠仗义,何况今日见这两个人很面熟,就忍不住付了酒钱,要去询问。谁知走出店来,那两个人早已不见,想是走向别处去了,他急忙撩起袍子,直追下去。
李老爹直找到树林子里,才找到这一男一女。那男的正解下腰带要上吊,老爹忙上前拉住问他的。他起先不肯说,后来幻不过老爹诚意,才把心事原原本本说出来原来这男的叫柳少卿,是七柳湾的人,为人正直,乡里人都欢喜和他来往;又因他是个秀才,也常请他写写信,查查通书。
有一日,春光明媚,柳少卿顺着小溪走了六、七里 来至一个所在,只见树阴交合,积水成潭,地方很是幽静
少卿见景生情不觉吟哦起来。正自出神,忽听得芭蕉那边『噗嗤』一声笑;定睛看时,只见一个影子晃了过去。少卿忙转过芭蕉,截住那人的去路
一看,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挽一篮衣裳,笑容还未收敛,虽穿一身粗布衣裙,越显得容颜清丽,风韵自然。少卿不禁呆了。
那姑娘也并不羞怯,只是含笑打量少卿,两人各自出神,连芭蕉丛外一队打猎的人马呼哨而过都没有觉得。忽然一声弓弦响,两只野兔往草丛里窜去;却不防飕地一箭飞来,正射在少卿小腿上。他站立不 稳,立时倒在地上。
那姑娘忙上前扶住,替他拔出箭来;只见箭杆上四个火印小字『侯府金箭』。这时马蹄声又急驰而来,少卿便要出去评理
这女子忙把少卿按住说:『这侯公子是个横蛮好色之徒;若去理论,不但你要吃亏,还不免连累』少卿听说会连累她,也就罢了。
马嘶渐远,那姑娘才把少卿扶起,搀到一所茅屋里歇着。屋里有个老汉、看来和姑娘是两父女、听了原委 忙取出草药给少卿敷上说道:「既然你家里没有人、就在这里将息几天、我蓝田村虽穷、也不少你一个秀才的口粮。
这老汉叫蓝和,女儿名蕊姑;父女二人租了侯家镇侯府几亩地种,勤俭过日子,待人也十分厚道。少卿在此养伤,多亏他父女殷勤关切,比在自己家里还好。少卿伤势虽然不重,只是行走不得;蕊姑为他端茶送饭,洗衣浆裳,服待得十分体贴。二人患难相交,心上自然扎下了情根
过了五、七天,少卿伤已好全,便要回去;二人难舍难分,蓝老汉早已看在眼里,当夜便打了一壶米酒,备了两碟小菜;一来饯别,二来对少卿提起蕊姑的婚事
少卿自然答应。老汉便斟满酒道:『穷人家没什么媒人彩礼,你二人就以明月为媒,互相敬酒一杯,算是定下了这门亲事;只等少卿安排好了来迎娶
次日少卿欣然回家,刚一坐下便有金家庄的金员外派了人来,请他去坐舘教他两个儿子读书,束修丰厚。真是双喜临门,少卿好不欢喜
这金员外是吏部尚书的兄弟,有财有势,少卿到他家教书待遇优厚自不必说,就每月将束修积攒一半,另一半按时交与蕊姑父女备办嫁奩,只待年底便好办喜事了
转眼已是秋天,看看婚期已近,蕊姑忙着缝制些衣被鞋袜,心里暗自数着日子,一心盼着喜日到来。不觉到了中秋佳节,少卿买了些瓜果饼糖,迳来蕊姑家过节。蕊姑也做好几样小菜,一家三口,把怀赏月,其乐无比
正在欢聚的时候,忽听得人马呼噪,灯火齐明蕊姑迴避不及,被那马上的恶少看见了,一双三角眼,不住地打量蕊姑
这恶少就是侯公子,仗着父亲是个巡抚,成天在无法无天,别看他一张阔口足有七寸长,却立志讨个天仙化人的老婆;所以见了蕊姑,两眼竟不动了
这时,立刻有个狗腿子附耳对侯吉道:『这是佃户蓝和的女儿;要娶她,只须公子发一句话。』侯吉立刻命人送去两锭黄金作为聘礼,说是明日着媒人前来换帖。蓝和忙上前道:『我家蕊姑早已定亲,无福高攀公子,万望包涵,侯吉不管,丢下金元宝,上马扬长而去。
少卿气得两眼冒火,立刻追上去理论。忽然从黑暗处闪出一个老者劝道:『这侯吉岂是讲理的人,快别去吃眼前亏了。唉!这世道········』说罢摇头而去
少卿只得回来和蕊姑父女俩商议道:『我东家是吏部尚书的兄弟,又是诗礼之家,必然主持公道,肯帮我们,求求他们再说。』商议定了,少卿立刻赶回金府
这时金员外正和夫人、小姐在后花园饮酒赏月。金员外素来贪杯,这时已喝得酩酊大醉;朦胧间听得先生有急事求见,只说了一声:『请。』便歪着头在太师椅上睡着了。
少卿进来一看,见员外已经睡着,便要退出去;不料却被小姐看见了。
金小姐年已二十九,尚无婆家;终日用手绢掩着嘴发愁。今夜三杯下肚,又见柳生俊美,不免勾动心事,对夫人滴咕两句便领着丫环扶员外进去了
金夫人一面命丫环与先生打座,一面打量少卿;果然唇红齿白,仪表非凡。于是先问了家世,就说出招赘之意
少卿忙说已经定亲。谁知夫人还未开口,小姐早已命丫环、小厮捧出定礼、庚帖,将少卿拥进书房,反扣了门说道:『请新姑爷明日与员外商订婚期。』
少卿一夜未睡,心想:『员外是读书的人,必然知礼明义;明日与他一说料不妨事。』
次日日上三竿,员外才踱进书房。少卿便把如何定亲,如何遇见侯吉,一一说了出来;并请他劝劝小姐,又请他主持公正,制止侯家的横行
谁知员外一听,哈哈大笑道:『这真是天赐良缘,既然那边另有高就,你又何妨招来我家为婿?』
少卿执意不肯。金员外却满脸堆笑说:『君子不强人所难。只是侯家的事,你上衙门告他便了,这』说罢便告辞去了 又不是没王法的世界。
少卿听了连连称是,心想:『毕竟是孔孟之徒更亏他提醒了我。』赶紧写了一张状子,向金员外告了假,直到县衙递了上去
其实在少卿写状的时候,金员外早命人与侯吉通了气,又派了个得力家人,封了五百两银子,飞马赶到县衙,从后门见知县去了。
知县见了银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忽然又见侯家着人送来一封盛气凌人的信,这官司自然就定了案了。
知县听罢呵呵笑道:『这算什么订亲?似这等你老爷我月下吃花酒,至少也订了几百门亲了。再说你已收了金小姐的帖,蓝家已接了侯公子的聘,这官司还待问吗?』说罢不容少卿分辩,便命师爷写判。这师爷文不加点,顷刻便将判文写好,发与原、被告各一纸
少卿一看这判文,只气得浑身发抖。
少卿满腹悲愤,蕊姑也哭得死去活来;二人来至十字坡,不忍分手,只是相对而泣。想起转眼便要各自东西,更是伤心,因此双双走进林子上吊,死也死在一起
李老爹听了原委,气得两眼要冒火。半响道:『难怪好生面熟,中秋那晚要不是我阻住你,你更要吃亏了。如今事已至此,总得想个法子,且拿判书我看看
看了两遍,忽地拍手道:『有了!有了!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管教你二人结为夫妇。大家 一听,果然好妙计,便各自分头行事
少卿即刻去见金员外,说是:『既然是父母官判定,自当遵从,但我家素无招赘的习俗,须得自立门户,把小姐娶过去
说罢不容少卿分辩,便命师爷写判。这师爷文不加点、顷刻便将判文写好、发与原、被告各一纸。
只要他答应婚事,既肯娶过去,自无不人把少卿的房舍整刷一新,还添了许多又另行封了五百两银子,说是好作喜日
这里,李老爹又串连了许多轿夫、吹打、执事人等;还特地请了两个玩杂耍滚绣球的,暗地佈置
喜日子到了,县衙里派了两个官媒,分头按当地风俗先行照轿,然后扶新娘上轿,再行锁轿;于是用个红漆托盘托着钥匙,送新娘到夫家去
日已近午,金小姐的花轿从东,蕊姑的花轿从北,一同来到十字坡。执事、吹打、轿夫,一齐要在这里歇脚,到兴隆酒店去喝一杯
两个媒婆一见面,互相道了喜,都说道:『咦怎么两顶花轿一模一样啊?』李老爹忙接嘴道『谁说一样?一个金轿顶,一个银轿顶,难道还怕错了新娘子不成?』
李老爹说毕,忙把两个媒婆让进酒店,又忙着给金、侯两府的人安座,大碗斟上好酒。趁媒婆与金、侯两府的人喝酒之时,几个轿夫忙把两顶花轿互调了个位置,又把轿顶换了过来。不知,鬼不觉,两个新娘也就调换了夫家了。
两个媒婆喝得醉眼朦胧,各自用红漆托盘托了钥匙走了出来。忽然两边窜出两个玩杂耍的,舞着两个绣球,绕着两个媒婆,在地上团团乱滚
一不小心,把两个媒婆撞翻在地,锁轿的钥匙甩出一丈多远。直到李老爹把两根钥匙捡了起来,又互相调换交与了两个媒婆,滚绣球的才一个鹞子翻身呼哨而去
两个媒婆不知其中奥妙,拍拍灰,咧着嘴,各自领着别人的轿子走了。
这边,少卿与蕊姑双双交拜,进入洞房;遣走了金家丫环,挑开面巾一看,二人何等高兴,端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却说侯府,新郎新娘拜过天地之后,新郎便在厅堂上饮酒作乐,看看快要天亮,才斜七歪八撞进洞房,金小姐在新房正等得不耐,听见新郎走了进来,忙用手绢掩着嘴等待,谁知面巾猛一下被揭去,面前站着的不是自己意中情郎,却是个阔嘴横腮的蠢东西
金小姐气得晕了过去。侯公子弄得莫名其妙,忙凑上去一看,只见新娘两手一摊,手绢抛在一旁,露出一张咧开的嘴,足足比自己的大两寸。不禁怪叫一声晕倒在地
这一对阔嘴夫妻一醒来,便大叫大闹,老夫人和仆妇们拥进房来看时,天已大亮。侯吉立刻纠集家丁打手,直奔七柳湾抢人金小 姐也带了丫环老妈子随着去夺夫。不料一到七柳湾,柳少卿夫妇已到县衙谢媒去了。
这日,知县刚刚升堂,就听说柳少卿谢媒来了;一看,竟是柳少卿和蕊姑。正自诧异,又听得门前一片喧闹,正是侯吉、金小姐前来争吵。
这知县只得据案问事,李老爹忙递上判书,判文已被圈成:『蓝蕊姑与侯吉成婚实不应,该与柳少 卿结合。柳少卿迎娶金杏芳小姐则更不应,该迎娶蓝蕊姑········』
知县一看、不禁瞠目结舌。只得劝侯吉道:「如今生米已成熟饭,你二位门第相当,也就罢了吧。」侯、金也无可奈何。侯吉虽然不喜欢金小姐,却惧怕她家势力,只得同她回去。金小姐只落得配一个阔嘴郎,好在从此也不拿手绢掩嘴了。
柳少卿把金小姐的嫁奩及金员外送的银子,悉数交与县衙退还金府,与蕊姑欢欢喜喜出了衙门,和李老爹、蓝和及一干执事、吹打、轿夫,吃喜酒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