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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春天，在通往西藏拉萨的川西公路上几十辆满载货物的卡车，一字长阵，整装待发。
站在头车旁的李涛，拿着袖珍对讲机，发出询问：“尾车！车队即将出发，你作好准备了吗？”他年纪不到三十，工作积极，技术熟练，不久前被提拔当了车队长。尾车驾驶室里，坐着司机小陆和交通局的黎副局长。黎副局长答道：“尾车准备完毕！”他是随车察看沿途交通来的，并主动当了小陆的助手
“启动马达，出发！”李涛发出口令，迅即跳上头车。顿时，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吼声隆隆，宛如巨龙驾着滚滚烟尘，向前飞腾而去。李涛今天特别兴奋，因为他的对象小丽在天全卫生站工作，傍晚，车队就要在那儿留宿；插在方向盘前挡风玻璃边上的那支山茶花，就是准备见面时送给她的。
李涛和小丽相爱，有着一段传奇色彩的经历。他们第一次认识是在六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那时，李涛在川北一个偏僻山村插队，一次得了疟疾，孤苦零丁地躺在小木屋里。
小丽在另一个山村插队。她父亲原来是交通局的领导干部，在那动乱的年月，被下放在干校“劳动改造”。她听说父亲病了，向队里请了儿天假去干校探望父亲，不想半路上迷了方向。她看到前面小木屋亮着灯光，便走上前叩门问路。片刻，从屋里传出了微弱的声音：“谁呀？······”但许久还不见有人来开门。
屋门虚掩着，小丽怀着奇怪的心情推门而进。昏暗的油灯映现出床上躺着的病人。从几件简单、粗劣的生活用具，还有窗前案板上堆放着的书籍来判断，小丽认定这屋里的主人是同她一样命运的插队青年。
姑娘出于同情，也出于善良的秉性，决定暂时留下来帮助李涛。她利索地在灶膛里生了火，冰凉的小木屋里顿时弥散着暖融融的气息。
她打开旅行袋，拿出带给父亲的挂面和鸡蛋，煮了一碗送到李涛床前。李涛噙着泪花接过碗，不知该怎么来感谢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
屋外风吼雪舞，屋里宁静安谧。李涛吃完面出了一身热汗，安然地睡去。奔波了一天，小丽早已疲惫不堪，蜷曲在灶前的柴堆上，也甜甜地入睡了。
第二天，小丽去镇上药铺买来了奎宁，让李涛服用。她平时爱看医学书籍，对一些常见病略知一二。由于小丽悉心照料，李涛病体日渐好转。几天后，小丽辞别李涛去干校探望父亲。李涛恋恋不舍地目送渐渐隐没在风雪中的姑娘身影，感慨地自语道：“尽管世道多变，但毕竟好心儿的人多。
粉碎“四人帮”后，李涛和小丽先后回到省城。山村中那段苦涩而又甜蜜的回忆，把两颗心连结在一起，使他们逐渐产生了爱情。他爱她是那么深，在写给她的信中竟这样说：“我活着就是为了你。”
此刻，李涛驾驶着头车一马当先，飞驰在公路上，他想到即将到来的会晤，兴奋地哼起了一支民歌：“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唯有你最可爱··..·.
坐在尾车上的黎副局长，此刻心情很不平静。迎面扑来的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流逝的岁月里…………
在炮火纷飞的抗美援朝战争中，他冒着敌机的轰炸，驾驶军用卡车奔驰在公路上。那时，他把生死置于度外，心中燃烧着对敌人的恨，对祖国对人民炽烈的爱。
在五十年代的建设热流中，他志愿报名来到川藏高原，劈山填壑，修筑公路。那时，他风餐露宿，以苦为乐，把对祖国的爱倾注在平凡的劳动中。
在那十年动乱逆风狂吹的岁月，尽管他遭到了非人的折磨，但他坚信正义一定战胜邪恶，始终对祖国对党忠贞不渝，怀着满腔的爱，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十月的金风吹散了阴霾，他流下了欣喜的泪水。在重返领导岗位之后，他以十倍的热情，忘我地工作，要把流逝的时间和失去的损失夺回来。
如今他已年近六十，党的事业需要年富力壮的人才，他打定主意一过六十大关，就主动离休，让中青年干部顶上来。在局党委会上，他多次推荐贤能，表现出不计个人名位、豁达大度的高尚品德。
他抓紧离休前这段宝贵的时间，想把公路交通运输的现状调查清楚，以便制订出行之有效的发展规划。他首先选中了李涛的车队，出发的前一天，就来到队里。他找司机们聊天，问这问那，了解情况。这个车队多数是年轻人，言谈之间，他发现他们对工作都有一股子热情，但总觉得还缺少产生热情的真正动力——对祖国事业的无限的爱。他准备选择机会给他们补上这一课。
“嘟！嘟嘟······”小陆猛按了一阵喇叭声，打断了黎副局长的沉思。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山势越来越险峻，公路越来越曲折，便拿起对讲机向头车发话：“李队长！这段公路复杂，车队应减速前进！”
对于黎副局长的提醒，李涛却不以为然，他过去在这段公路行车从未出过差错。他很有把握地回答道：“报告黎副局长！我熟悉这段公路，可不必减速。”
对讲机里响着严厉的声音：“不行！前几天刚下过暴雨，路面可能有问题，必须减速！”李涛只好应允，但他并没有减速，仍然以六十码的速度飞驰向前。
黎副局长见头车没有减速，为防止不测，要小陆用喇叭声紧急通知前面卡车减下速度，并依次传递过去。于是，除了李涛的头车以外，其余的都逐渐减慢了速度。
李涛的心早已飞向天全卫生站小丽身边，他驾着快车越过一座石桥，顺着坡势，风驰电掣般地往下冲去···当不远处一段低陷的路面跃入李涛眼帘时，他要减速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卡车象一头发怒的野马狂跳了一下，停驻在陷坑边上。十几箱货件震落下来，甩满一地。源源赶到的卡车，依次停在公路上。黎副局长跳下车，向出事地点奔跑过去。
李涛垂手木立，脸颊涨得通红，不敢正视黎副局长。黎副局长没顾上去批评李涛，招呼大家赶快把散落的货箱装上卡车。
接着，他又指挥车队避开低陷的路面，继续前进，以免发生交通堵塞。
他和李涛留了下来，从附近的公社要来一些木板、柱桩，在这段低陷路面的两头各竖起一块标牌，上面写着：“路面待修，减速行车！
竖好标牌之后，黎副局长才放心地同李涛登车上路。他从那支山茶花上似乎觉察到李涛开快车的原因，但他缄口不言，准备到了天全再说。
入夜，他们到达天全交通旅社。院坝里整齐地停放着先期到达的卡车。司机们正在食堂用膳，见黎副局长和李涛到来，都热情地上前招呼。
小陆把李涛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说：“有个姑娘已经来找过你了，她呆会儿还要来看你哩。她还说··
李涛因路上出了差错，情绪低落，无心询问小丽来找他时的详情；他对小陆感激地点了点头，便径自走开了，他后悔没有听从黎副局长的规劝，以致丢了脸，也打乱了同小丽会晤的计划。
用毕晚餐，黎副局长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李涛坐在一边，低垂着头，准备听取最严厉的批评。谁知，黎副局长却平静地说道：“我给你们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九五二年严冬的一个夜晚，在朝鲜平津湖畔的战场上，炮声隆隆，硝烟弥天。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正在向侵略者发起猛烈的反击。
在志愿军某兵团指挥部的掩体里，司令员宋致人正在指挥着这场反击战。这时，总部彭德怀司令员拍来了十万火急的电报，命令宋致人连夜赶到总部，参加作战会议。
宋致人要副司令员和政委代替他指挥，随即带着作战处长和十几名警卫战士，走出掩体出发去总部。
警卫战土分乘前后两辆吉普车，宋司令员和作战处长乘坐在中间一辆吉普车上。这三辆车亮着前灯，在风雪茫茫、崎岖蜿蜒的公路上行进着。
从兵团指挥部到总部，有二百多公里，中间隔着一座险峻高耸的兴高山。宋司令员看了看手腕上的夜光表，问司机：“都过两点了，六点钟前能赶到吗？”司机满有把握地说：“没问题！前面就是兴高山了。
三辆吉普车沿着盘山公路攀上兴高山巅，又盘旋而下，向山口驶去。突然，前边道路被堵，拥挤着近百辆各式车辆。吉普车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这条公路通向战斗前沿，是运送弹药、物资的重要通道，也是敌机狂轰滥炸的重点区域。一旦发生交通阻塞，后果不堪设想。宋司令员跳下吉普车，向山口走去。
山口窄窄的拐弯处，横斜着一辆军用卡车，上面满载炮弹，它阻碍了山口两端来往的车辆。许多军人围在那儿，七嘴八舌地喧嚷着：“应该立即把卡车推下悬崖！有两三名司机正打着手电，趴在车头上抢修，一个身材壮实、头戴护耳皮帽的年轻军人，手持冲锋枪挺立在车前，护卫着这辆抛了锚的卡车，不准别人接近。
宋司令员拨开人群挤了进去，一见这种情况，感到对峙下去是很危险的，便向那持枪的军人一步一步走了过去······那军人见人走来，威胁地把枪管一晃，厉声喝道：“不准靠前！宋司令员全然不顾，继续向前走去，直到前胸贴近了那乌黑的枪口，才从容地停下步来。他威严地问道：“你是谁？是哪个部队的？”
那个持枪的年轻军人，敏锐地觉察到，面前这位身穿军大衣的人，有着向他发问的权利；于是，他举手敬礼，报告道：“我是汽车九十一团十二连副连长···
宋司令员命令道：“副连长同志！不能再犹豫了，立即把你的车推下山去！”尽管副连长估计到这是一位职位很高的指挥员，但恰恰是这个命令激怒了他，他又把冲锋枪管抬起，固执而又坚定地喊道：“不！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在一刹那凝冻的沉寂之后，宋司令员报出了自己的身份，并再次命令把卡车推下悬崖。谁知副连长竟大声吼道：“你没有权力命令我这样做！反击战正在进行，我们战士在流血，需要炮火支援。
时间紧迫，拖延一分一秒，都是越加接近危险，宋司令员不再同这个年轻军人噜苏，回转身招呼大家说：“来吧！快把车推下去！”
正当人们涌向那台卡车之际，突然，“叭！叭叭叭！”一串枪声骤响，弹火冲天而飞。副连长竟朝天开了枪，威胁人们不要上前推车。
宋司令员被激怒了，吼道：“反了你了！把他的枪下了！！”还未等到警卫战士动手，他自己就窜上前去，敏捷地把副连长的冲锋枪缴了下来。
接着，宋司令员脱下棉大衣，第一个冲到那辆卡车跟前，十几个战士跟着拥了上去，大家七手八脚，一阵吆喝，就把卡车推到悬崖边上。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卡车连同弹药箱一齐坠下了深深的峡谷。这时，副连长象发疯一样，嚎哭着向悬崖边扑去：“我的卡车！我的炮弹······”这碎心的痛苦呼喊声，在风雪之夜显得更加凄厉、哀伤······在场许多人都被副连长真挚的情感打动了，默默地流下了同情、惋惜、敬慕的泪水。
山口疏通了，拥挤的车辆迅速地松动开来，一辆接一辆地沿着山坡驶向茫茫的夜色······副连长被“押”上宋司令员的吉普车，带往总部处置。
几分钟之后，敌人的机群飞临兴高山口，把成批炸弹投落下来，爆炸的焰火映红了天空。由于车辆已经驶离这儿，一场巨大的损失避免了。
宋司令员一行终于在黎明前六点钟，准时赶到总部。他跨下吉普车，走向设在山洞里的作战会议室，作战处长提着文件包紧跟着走了进去。副连长被“关”在后山坡松林里的一间小板房中，他默默坐在屋角，低头反省，心里充满了追悔和疚痛。
作战会议结束后，宋司令员来到小板房。副连长向宋司令员检讨说：“我错了！我太狭隘，没有顾全大局，差一点招来一场大祸·····”说着说着，大颗泪珠顺腮坠下。宋司令员满意地点头说：“知错改了就好嘛！
副连长激动地说：“请求给我严厉的处分吧！”宋司令员严肃而又关切地说：“我现在暂不处分你，我要你首先去完成一项特殊任务。
黎副局长讲到这里，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片浓浓的烟气，显然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小陆同几个小伙子异口同声地催促道：“黎副局长，快讲呀！是什么特殊任务啊？”
这时，一个姑娘突然出现在门口，她显得有点不很自在，似乎不该鲁莽地闯进这儿，然而当她一眼瞥见黎副局长时，便惊喜地叫道：“爸！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哩？”几乎与姑娘叫喊黎副局长的同时，李涛倏地站起身来，脱口叫道：“是你？小丽！”他万万没有料到小丽是黎副局长的女儿，她可从来没提到过啊！
小丽闻声扭过头，见是李涛，两颊飞红，羞得埋下了头。
人们惊疑片刻之后，恍然大悟，爆发出一片戏谑的欢笑声。小陆还拿腔拿调地说了句俏皮话：“哈哈！无巧不成书，今天是大喜日子，父女团聚加上鹊桥相会！
虽然小丽也没有向爸爸透露过自己的对象就是李涛，但黎副局长对此毫不介意，因为他对这个未来的女婿还是满意的。为了解脱这对年轻人的尴尬处境，他招呼女儿坐到自己身旁来，继续讲起了故事······
副连长接受的特殊任务是进行现身说法的宣讲。他守候在兴高山口，手持小红旗，示意过往车辆暂停片刻，然后讲道：“我曾在这里强行修理卡车，堵塞交通，险遭恶果，望大家引以为戒·
十多天来，不论黑天白昼，狂风雨雪，副连长始终坚守在宣讲岗位上。一天夜里，宋司令员的吉普车也被拦阻下来，当他听完宣讲后，跨下车向副连长走去，边走边称赞道：“这特殊任务你完成得很好！
副连长见是宋司令员，立即迎了上去。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宋司令员赞扬副连长对这场反侵略战争和对祖国有那么一股火热的爱，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爱，这种爱就是不可战胜的力量。
大家怀着激动、敬慕的心情，听完了这个故事。小陆还不满足，一股劲地追问黎副局长：“后来呢？这个副连长现在哪儿呀？
黎副局长淡淡一笑，说道：“他不过是千万个忠于革命事业的共产党人中的一个，如今他正在为四化建设站好最后一班岗。”说着，黎副局长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门，指着夜空说道：“你们看，多美的夜呀！
川西高原的夜，清丽、柔美。一弯新月，几点银星，镶嵌在湛蓝的苍穹；远山、树丛，宛如剪影，绰绰约约。在山影与夜空的分界处，呈现出一道道彩色光边，变幻莫测。夜，竟是彩色的，透明的··
这一夜，李涛久久不能入睡。黎副局长讲的故事，就象一幅幅连环画面在他眼前闪过。他在深思：爱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呢？难道就是山茶花吗？··
从院坝里传来的一阵轻微的响动，惊扰了沉思着的李涛，他迅即跳下床，走到窗边往外看去—啊！他看到的是一幅感人的画面：
月光下，一个朦胧的身影正在那一排排卡车间缓缓穿行，一辆车、一辆车地检查着···
李涛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他的身形、步履和动作，可以断定他就是黎副局长！明天清晨，车队将向着拉萨继续万里行程，黎副局长此刻正在作行前的准备。股奔泻的热流驱使李涛推开房门，走向院坝。
他紧紧拉住黎副局长的手，激动地说：“我要学会真正的爱，象父辈那样—爱得博大，爱得深远··黎副局长满意地含笑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懂得了怎样去爱祖国，就一定能接过父辈的班！
第二天清晨，车队正待出发之际，黎副局长接到交通局紧急电话通知，要他赶回去参加重要会议。
卡车一辆接一辆驶上公路，黎副局长迎着晨光站在交叉路口，微笑着向每一辆驶过他身旁的车辆挥手送行。啊！此情此景，人们仿佛看见了当年兴高山口上手持小红旗的副连长。
公路不远处，小丽挥动着山茶花，目送车队驶去。她和李涛这次没有单独见面，但她更珍惜这个别致的会晤，因为她懂得了这枝渗透着爱情的山茶花，只有深深扎根在祖国大地上，才会越发火红、火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