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的科考,童生必须银子上前,求廪生(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保结,才许赴考。祁门县有个叫汪费的童生,因家中贫寒,拿不出银子来,四处求人,却没人答理。
考期将近,汪费急得无法。有人给他想了个主意,叫他找官井头的黄舆。此人十八岁就进了秀才,补了担廪。他为人淳厚,不甚论利,你去求他,或许还好说话。
汪费满心欢喜,写了个门生帖子,就去拜见黄舆。一见面就说门生将家中二亩薄田中的其中一亩,抵押得银少许,乞老师笑纳,勿以凉薄为罪!遂将银封送上。
黄舆接过一看,是一两银子,便说:“兄虽功名心切,若将此田卖了,却将何物供养家中父母?此银请兄拿去,保结之事,我自与你办理。”说着,将银子递还汪费。
汪费听了,忙拜下去,说:“蒙老师盛意,感铭五内,将来稍有进取,自当犬马图报。”遂收了原银回去。 ,
到了考期,黄舆果然在县、府、院三处都与他出结。怎奈汪费学问不到,等到发榜,却无姓名。汪费虽然没有进学,却与黄舆认了师生,时常拿文章登门求教。黄舆指点他某句不切题,某字不合法……汪费一一受教,学问大有长进。
汪费家中少柴没米,日日愁苦叹息。黄舆看不过,还往往有些资助。汪费常常感激地说:“老师对学生的关照,异日决不忘恩!
过了年余,又到科考。前次保结,还要汪费来求,这次根本不需要他说话了,都由黄舆一力承担。汪费因得到了黄舆的指点,学问充足,学院发榜,中了秀才。
师生二人,都是科举,欢欢喜喜前往南京会试,一路盘缠都是黄舆供给。汪费一个穷童生,中了秀才,便如登天,今天又去会试,如能中了,便是举人,不觉趾高气扬,有些飘飘然了。
黄舆看不过,便劝他道:“我们要想前程万里,必须举止端庄;如果骄傲自满,则是有才无德,不足取重于人了。”汪费若在旧时,未免敛容受教,今日虽不说什么,但只笑笑就罢了。
待到会试,黄舆仍旧不中,汪费却中了举人。黄舆考了多次不中到也不在心上,见汪费中了,替他欢喜。汪费听说自己中了,真是连筋骨都酥了。
不多时,同乡、亲友在京中居住的,都来贺喜。少年的认做家兄,老年的说是舍侄;要银子,三十、五十尽数送来。汪费得意忘形,早把黄舆丢在一边了。
黄舆见他终日忙做一团,全无一刻工夫闲叙旧情,况且自己身边的盘缠也不多了,就与汪费商量,自己要先回去了。汪费听了便说你怎么等得我!倒是先行为便。
此时汪费手中银钱有余,且莫说黄舆给他许多好处,只说与他同来京一番,听见要回去,也该送些盘缠才是。他却全不提起,让黄舆郁郁而去。
黄舆一路上思量、痛惜:“看汪费一个好兆头,明日进士,也还可中。怎么才得进步,便气满志盈,轻浮如此!将来不但不能成大事,只怕还有个奇祸。”心中虽如此想,口中却无人可说。不多久,汪费京中事毕回来。祁门县只中他一个举人,谁不奉承?他终日坐轿拜官,请宾接客,却再也不登黄舆之门。
有个朋友劝汪费,说他和黄舆曾是师生之分,文章亏得黄舆指点。今家中有喜酒,也该就便请他一请。汪费哈哈大笑说:“他与我是甚师生?他一个迂腐老秀才,晓得什么文章?……”
那朋友听了汪费许多污言秽语,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也就拂袖而去
这年又遇着京中会试路上呼么喝六,往京中而费便带着几个家人;坐着骡轿,往京中而去,准备再考。
忽一日,行到山东地方,天色已晚。正愁没处宿店,突然发现树林中闪出一所庄院,甚是幽静。
他们拥到庄前:、几个家人胡乱敲门。,里面庄客慌忙来间,家人说:“我们是上京会试的春元相公,要在你们这里住一夜。”庄客说:“既是借宿的,等我禀过主人,来接你们进去。”
庄客一转身,汪费他们就径直拥入草堂中来了。只见一个人,年纪在四旬以外,头带一顶栗色毡帽,身穿一领白布直裰,手中拿了一本书,坐在堂中闲看。
那人见来了_群人;忙放下书,立起身要与汪费施礼。汪费将手一举:“主人家请了!”就一屁股坐在上面。
此时草堂上已点了灯,汪费顺手将那本书拿起,见是一本朝报,笑着说:“乡里人家看朝报,大奇!大奇!这是哪里莱的书主人回答说,是一个京中朋友过此偶然遗下的。
汪费展开一看,只见吏部一本,举荐人才之事。户科给事中赵崇礼服满,宜以厚官用;准贡监生黄舆,选大兴县儒学训导:典奇一本,会试宜严考德行,以取真才事
汪费看了大笑:“黄老儿原采只选得一个教官!一个老贡生能有多大前程,若选个二衙三衙,还有些钱财摸,如今只怕还要穷死在京师哩!”
主人间汪费是如何认识黄舆的?汪费也不避讳,说黄舆还是他名义上的先师。主人说:“既是这样,你如今该扶持他一下呀!”“他是一个不通世务的老学究,扶持他有何用处!”?
不一会,酒饭备好,汪费坐在上面竟自大吃。主人见了,也不来陪。吩咐庄客,等他吃完,就在草堂上打一地铺,请他去睡。第二天,庄主人也不出来送行。汪费家人拿出三钱银子递与庄客:“这是相公赏你们的o"汪费就大模大样上骡轿去了。
他们一行人才出村口,只听得哨哨哨,/开道锣远远敲将起来。汪费问道:“这荒村僻野,有甚官府来往?”随叫家人向旁边看热闹的人打听。
原来昨晚那庄主人,就是户科赵崇礼,因服满起官。前日命下,请他进京去做官。汪费听了大惊,昨夜我只认做他是一个乡下老儿。又想:若我得了进士,就不怕他了!
汪费到了京城,候到临场,喜得三场会试完毕,四下里夸耀于人,满以为这次必中进士。谁料天理昭彰,那礼部给事赵崇礼起服到京,就分房监考,恰恰汪费的卷子落在他房里。报名填到他的卷子,赵崇礼听见,上前止住道:“这一卷填不得!”
大主考问,为何填不得?赵崇礼说:“礼部新奉谕旨,会试严考德行。这汪费为人暴戾,德行有亏,若只凭文字取中,明日届官贪赃,本房未免同罪。”接着又将汪费在他处借宿言行,说了一遍。
汪费得知这个缘故,气得目瞪口呆,手足冰冷,却又无可奈何。欲待再考下科,又得等几年。他急着要做官,于是用银子运动吏部各官员,结果选了个江西德安县知县,只好收拾行装,前往上任。
却说黄舆做了两年教官,此时已整整六十岁。可他在乡试、会试中,连中举人和钦点第二名进士,选为工部主事。今又派他为江西九江抽分,这就出京上任了。
却说汪费在德安听说黄舆连科高中,又做了大官,心中十分惊讶,自觉以前待他刻薄,不好相见。只得先备厚礼—份,派人送去。不料被黄舆谢绝,将礼物原封退回。
汪费在德安做了三年知县,贪赃枉法,鱼肉乡民。他自知名声不好,且三年限期已满,于是带了许多金银,进京去打点。一路上依旧是威风凛凛,轿马人佚,较前次进京更为显赫。
行至河北雄县地方,忽见黄舆乘轿而来。汪费急忙下轿迎着,说:“听说老师荣任吏部,为何出京?”黄舆道:“蒙恩点九江分司,前往上任。”说罢就要起轿离去。
汪费见他要走,考虑到今后还需得到,他的关照,就急忙取出百金递给黄舆。黄舆说:“我素性如此,从来不收赃物……凡事应当谨慎,倘一失足,悔之晚矣!”汪费点头哈腰,各自上轿而去。
来到京中,银子上前,各衙门和吏部都得了汪费的贿赂.,都说他干得不错,,如果还想连任,只要新按院有个荐本,都好替他维持。汪费听了,满心欢喜,只思量着如何钻谋按院。
江西新任代巡已出京了。因江西久无按院,使汪费在那里得以横行听说代巡已出任,汪费急得手脚冰冷。如果代巡访知他贪酷之事,怎么得了!于是他连夜出京,到南京雇船上江西。
到了南京,雇船西上。船家嫌钱少,不肯起锚,汪费命家奴痛打船家。只见旁边一个头戴方巾的人走过来,问为何打他?家奴说,江西德安县知县汪老爷雇他的船,给他三两银子船钱,他还嫌少!
那戴方巾的人说,你也不要打船家,船家也不要哭了,我正要往江西,你后梢头顺便带了我去,我帮贴你二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那船家不敢再说,只得开船往上江而去。
一日,汪费坐在船中无聊,便问家人船舱后梢头那个带方巾的是什么人?家人说:“是一个相面先生"汪费听了,就让家人去叫那人来给他相—相。
戴方巾的人彩至中舱,将手—拱说:“老先生请了!”汪费见他拱手,便坐着不答礼,只说:“听说你会相面,你司细细相我一相,看我的官能做到什么地位?”
那人将汪费细细旨了—遍,说:“我看老先生头圆面方,眉清目秀,倒也是科目出身。更兼声宏气壮,异日前程八座有分。”汪费听了欢喜,说:“倒也相得准o"叫家人取座,让他坐下细相。
那人坐下,又相道:“老先生功名显达,只怕早晚有人参论,须要小心防范!”汪费说:“这就胡说了,新按院又未入境,就是去了,我凭着几千银子送他,难道他还能怎样!除他还有谁人参劾呢?”
“老先生何必蕾急!依我细看,有人参论,不是小事,只怕你还有些牢狱之灾o"汪费大怒:“这等胡说,若在我缅门里,就该打你一顿板子"说着,便命船家赶快将船靠岸,船中不许容留这人。
众人便七手八脚,将那人推出舱去。那人在岸上笑嘻嘻地说:“如今赶我上岸,只怕相准了,那时寻我就迟了!”汪费说:“你若撞到我们县里来,只怕还要枷号示众哩!”
没几日,新按院入境。汪费t浍同各县知县去进见。到了按院他偷眼将新代巡一看,天啦!上座代巡正是在船上给他相面之人。汪费见了,惊得手足无措,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代巡问:“伏地者是那一县知县?”“德安县知县汪费。得罪老大人,求老大人宽恕!”“原来是你!本院与你相面,被赶上岸。这也罢了,你怎知本院爱财?你这等污蔑钦差,该当何罪?”
汪费跪相也上无言可对,只好除去纱帽,磕头如捣蒜。代巡说:“你得罪于本院,倒还可解,但本院听说你贪酷久矣,得罪于百姓,这却恕你不得。你且到狱中坐.坐,消磨消磨你的骄矜之气’’
百姓听说汪县令入狱,人人畅陕,不几日就有上千状子来告他。经理刑严审,所告俱实。于是将他所有家产全部抄没,还判他三年入狱之罪。
汪费在狱中,方悔从前骄横贪酷,负义忘恩之罪。不久,染大 一场,死于狱中。汪若不负心,一个进士稳中,前程远大,何至于死?岂非自作之孽! |